“……由包括日本在内的14个国家组成的‘台风委员会’给所有台风决定了固有的名字。有个国家依次用各国语言进行命名,比如在轮到菲律宾时命名的‘比利斯’意思是‘速度’,韩国命名的‘飞燕’,柬埔寨的‘鹤’。而这次袭击中部地区及关东地区的台风,由中国命名为‘龙王’……”
9月17日星期五傍晚的广播节目
一坟墓讲述真实
水滴赛跑般争先恐后地从伞缘上滚落。连日的雨冲走了污渍,妈妈的墓碑十分干净。
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枫和自己迷路时的事情来。那时候,还在读小学的莲带着六岁的枫去电影院看动画片。因为逞强地想表明自己能够照顾好妹妹,所以对于妈妈是否需要跟他们同去的疑问,莲只是摇了摇头就带着枫出了门。电影结束后,橙色的晚霞已经布满了天空。莲说时间不早了,干脆抄近道回去好了。他们一边走着,莲一边模仿着动画片里那些好笑的镜头,于是枫就大笑起来。不管他模仿多少次,每次都会逗得枫哈哈大笑。能自己一个人带着妹妹去电影院,回来的途中又能逗她开心,莲觉得自己很可靠,心里很满足。两个人笑个不停,一路上说啊说啊说啊——等到突然抬起头时,却发现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景色。满心的喜悦与兴奋在瞬间降了温,莲猛地停下脚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对抬头望着他一脸奇怪的妹妹露出一个假笑,开始顺看来时的路往回走。他们拐回那些他仿佛记得拐过的弯,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是走,眼前的迷宫就越来越深。最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两个人边哭边走,直到有大人发现他们为止。
如今的他们也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回去却找不到归途。
——那件事情,是你父亲干的——
吉冈在大宫车站里说的话一直回响在莲的心中,甚至连每一个抑扬顿挫都记忆犹新。
吉冈的女朋友在电车里遭遇色狼是两年前的事情。两年前,睦男还没有和妈妈结婚。没想到从那时候起那个男人就有这样的癖好。睦男会和妈妈结婚,果然还是因为对枫抱有不正当的想法吗?
“妈妈选择的再婚对象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他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声里。
从吉冈那里听说了睦男的那件事后,莲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种想去看妈妈的冲动。所以他买了到墓地的车票。这才是他第二次到这里来——虽然很想多来看看妈妈,但是由于工作繁忙一直未能成行。不过好不容易才来一次,自己带来的却是这种消息,这不是给长眠的妈妈徒增烦恼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心怀苦闷的人会来到墓前倾诉,不正是因为知道死人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么?如果自己的声音真的能传到地下那个人耳边,莲恐怕也不会到这里来。如果现在妈妈依旧能够听到他说的话,如果让她知道了莲和枫现在面对的困境,莲一定会如同迷路的孩子般哭起来。在来路和出口都被堵住的漆黑街道上,永远地哭下去吧。
莲低头看着被淋湿的幕碑,这时,从右边的墓地管理办公室里传来了声响。玻璃门被拉开后,一位穿着袈裟的僧人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男人撑着伞,似乎是墓地的管理员。两个人抬头看着天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并排走向停车场。途中,管理员回头看了莲一眼。偌大的陵园,只有莲一个人冒雨前来扫墓。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很奇怪,莲这么想着,在墓前再度合掌拜了拜,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他埋头看自己被泥弄脏的运动鞋,朝陵园的出口走去。这时候,前面却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刚刚去停车场的管理员。莲本想就这么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料到管理员出声叫住了他。
“你是添木田家的——”
莲的脸上大概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吧,有些岁数的管理员就像是要让他安心般抬起瘦瘦的脸,露出一个沉静安稳的笑容。
“啊……”
这时候莲才反应过来自己认识这个人。妈妈的骨灰下葬时,正是这名管理员向莲详细地说明了这个陵园的来历以及管理系统等等。他应该姓岸本来着。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能叫出莲的姓氏还是很叫人意外的。
莲能记得当时的管理员还可以理解——但是岸本每天要接待无数的客人,难道他记得所有客人的名字吗?
“我对你印象比较深,所以记得。”
就好像读懂了莲的疑问,岸本如此回答说。然后他像在犹豫什么似的停顿了几秒,才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喉咙深处传出来的一样,沉稳又带点嘶哑。
“那之后你们过得怎么样?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担心,你和你妹妹。本来你们和新父亲之间相处时间就不长,而亲生母亲又去世了。”
“我说过那个吗?”
“在说明永代供养的时候听你父亲提到的,关于你们家的……状况。”
仿佛在确认提到这个话题是否犯了忌讳,岸本小心地观察着莲的表情。莲不置可否地垂下视线,身旁的金挂树上飘来一阵芬芳,在湿湿的空气中显得尤为温柔。
岸本就突然提到这个问题道歉后,又接着说道:“你和你妹妹,跟你父亲处得还好吗?当然,我想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
“眼下没问题啦,过得很普通。”
莲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岸本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他的脸上随着眯眼爬出了淡淡的小皱纹。那一定是在看过无数的悲叹与伤心,洞悉了它们之间的差异与相通之后,才能浮现出的微笑吧。这种微笑莫名地温柔却又遥不可及,莲望向身旁的无数墓碑。
“你们几乎都不来扫墓……”
“反正坟墓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身后传来了一声鸦鸣。岸本清了清喉咙,带着一副像是要猜测对方秘密似的表情问道:“你父亲这段时间终于开始找回自己了吧?”
莲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指?”
“大概就是说,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表情也变得稳重起来——我想大概应该到这一阶段了吧?”岸本扫视着无数的墓继续道,“人回来面对墓碑的时候,大都是心里有所动摇的时候,要不就是完全冷静下来的时候。大抵只有这两种情况。所以你父亲现在应该是刚刚处于这两者中间的过渡时期吧,我想。”
岸本微微一笑,带着一种对方当然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看向莲。但是,在迎上莲迷惑不解的眼神后,他抿紧了嘴唇。
“……我在说扫墓的事情啦,你父亲的。”
“扫墓?”
身后的乌鸦又叫了一声,然后传来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被扇动起来的空气从莲的头顶上掠过。
岸本又小心地打量了一会儿伞缘下莲的表情后,才终于像是找到什么答案似的点了点头。
“您不知道,是吗?——你父亲在你母亲下葬之后,几乎每天都来扫墓哦。”
耳边的雨声瞬间消失了。
睦男一直在为妈妈扫墓?那个男人?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听附近的居民说起才知道的。”岸本讲起来。
那个居民似乎看到陵园中有电筒的光一边摇晃着一边前进。
“听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所以那人想可能是贼吧,要不就是年轻人在玩试胆游戏,于是他就报告给我了。我听说后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那人抓起来,于是晚上的时候就偷偷躲在办公室里。”
莲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结果呢,却是你的父亲。拿着电筒,喝得烂醉,在你母亲的墓前哭个不停。这种事情偶尔也是有的,在最亲近的人去世后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半夜三更地跑到墓前来——因为我看他是开车来的,所以我跟他说来可以,但是不准酒后开车来。”
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附近的居民又说到了这件事情。半夜三更又有电筒光在墓碑间晃来晃去。于是岸本就又在办公室里待到了晚上,等着对方來。
“因为我的妻子也早就去世了,就算是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那个拿着电筒来的人果然还是睦男。这一回岸本比较严厉地跟他说要扫墓的话清白天来。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之后就改在白天来了。而且没开车,总是坐电车来的,也没有喝酒。他每次都在墓前合着掌,跟你母亲说几句话后才回去。有时候还很仔细地把墓碑上下都擦洗一遍。你看,很干净对吧。”
墓碑上没有污溃,难道不是因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吗?
“就是最近,他还每天都来呢。”然后岸本就像是做总结一样继续道,“所以我刚才才那么说。你父亲最近是不是终于开始找回自己了?——原来天天往墓地跑的人突然有一天不来了,大抵都是因为如此。然后等到他完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身边的事情后,就会再来。说起来,这次也可以说是以台风为契机的吧。因为台风没办法来扫墓,也许之后也就会逐渐和墓地拉开距离也说不定。”
岸本轻轻地抿起嘴唇,点了点头,望着墓碑。
“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不好意思。”
莲没办法回答他。一些不知道是问号还是叹号的黑色小东西已经占满了他的整个头脑,在里面轰轰作响。睦男一直在为妈妈扫墓,每天都来,直到最近。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最开始他带着电筒半夜来扫墓的时候?”
“下葬后没多久。”
“下葬——”
四十九天,妈妈去世后大约一个半月后的时候。也正好就是半年前,一到晚上睦男就开车出门的时候。
这时候岸本的下一句话让莲脑子里那些蠢动的黑色小东西在瞬间静止了。
“你父亲开始白天来扫墓后,总是穿着西装来……他是在上班途中跑出来的吗?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西装?”
面对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他的莲,岸本带着一种更为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他。
“对呀,他总是穿着西装来的啊……怎么?”
二龙被捕获
辰也走在路上,没有打伞,雨滴敲打在他的后脖子上。出门前砸在厨房桌上的两只手上还隐隐约约地残留着痛感。
看着路面上汽车溅起片片水花,辰也努力地思考着。他已经思考了无数次——但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台风的那天晚上,自己和圭介看见的那一幕究竟是什么?
添木田莲和添木田枫兄妹二人究竟将什么东西从公寓里搬了出去?
顺着坡路漂下来的那条领巾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上面会有血?公寓前闪烁的荧光灯下,两个人都很卖力的模样让辰也知道他们一定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他们自己无法解决的困境。但是那个困境究竟是什么,辰也想不出来。
他也假设过一种可能。
难道是那两个人杀死了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辰也知道他们在母亲死后和继父处得并不好。这是他在打听枫的事情时从一个初三的学生那里得知的。两个人搬出去的那东西正好和一个成人的大小差不多。然后就是领巾上的血——他会产生那么可怕的联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候捡到的枫的领巾被他小心折好后放在了口袋里。他总是随身带着那条领巾。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因为那是楓的东西而已。
因为上面血迹的缘故,领巾稍微有点硬梆梆的。那究竟是谁的血?
果然是她父亲的吗?
辰也不知道事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他想帮助枫,他想将她救出那个困境,如果自己能做到的话。
辰也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初恋之中。如果能找到枫,跟她说明自己看到的一切,然后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该有多好啊。要是自己能够向她承诺一定保护她,那该有多帅啊。就算枫沉默地对他摇头也罢,这也比像现在这样焦躁难安地度过每一天要强得多。妈妈给他取名叫辰也,据说是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像龙一样强壮的人。如今,辰也打从心底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像名字一样强壮。
昨天早上他特地提早出门,专程跑到枫家附近,希望能在上学路上装出偶然遇见的样子跟她说几句话。但是没想到枫却和莲在一起,这让他没办法靠近。说起来不过是去学校,竟然需要哥哥陪着——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莲和枫走在路上时都带着十分严肃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辰也的脚依旧带着他朝枫的公寓走去。自己究竟打算去做什么呢?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呢?没走一会儿,他就到了那条上坡路前。
雨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辰也抬头看着天空,无奈地咂了咂嘴,抱紧了手臂。就在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是否有地方可以躲雨的时候,身边的一辆小轿车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副驾驶的门打开后,从驾驶席伸出来的一只手突然掴住了辰也的胸口。
辰也没有时间再发出更多的声音,就被一股很强的力气给拽进了车里。他的脸猛地撞上了驾驶台,然后身后传来关车门的声音。车子飞快地启动了,身子下的座位猛然一摇。
一把刀子深深地插进了他右大腿边上的坐垫里。
“居然能找到这里,真是令人惊讶。没想到你真的会在公寓附近徘徊——喂,就这么待着不要动。”
从驾驶座上传来异常冷静的声音。
“不好意思啦,不过我必须杀了你。”
三他得知男人的面孔
从陵园回公寓的路上,莲一直在心中用力地摇着头。
某种直觉般的东西片刻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虽然声音微弱,却一直传到大脑深处,就好像是和神经连接在一起似的、耳鸣般的声音。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你们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没有弄错什么。”
我们没有犯下错误。
莲努力地想要甩开这些念头。正在他准备打开家门时,却发现门没有锁。
“……枫?”
但是妹妹不在家。莲看了看房间里,她的书包在,地板上还丢着一件T恤。看来她肯定回来过一次,但是究竟又跑哪儿去了呢?
莲的思绪再度回到了睦男那里。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睦男房间的门前。睦男的被褥依旧摊放在榻榻米上,枕边有1台小电视,电视上放着一个A4大小的信封。
莲拿起信封看了看正面,是用哥特体文字印刷的“HELLOWORK”,下面是住址、电话号码和网页URL。莲取出信封里的东西,是职业介绍所的说明,求职申请的复印件,几个公司的简介。不同资料的余白处,都填满了睦男手写的笔记。
7/2预约OK
7/26面试官野川氏印象不错
8/4对辞职的原因抱有怀疑?
8/17有半夜加班,但是给加班费
9/6预约OK
9/10周六隔周休息——可能有半日工作
……………………
…………
……
从笔记和各种材料中立刻就能看出来,睦男从七月初起就开始找工作了。莲和枫以为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没想到在白天他们上学上班的时候睦男每天都出门。穿着西装,去职业介绍所,去各公司面试,然后在妈妈的墓前合掌参拜。
“那又……如何?”
就算知道了这些,那又如何?震惊,意外,仅此而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后寻找新的工作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是非常普通的行为而已。
不管是谁都会这么做的。就算是有某种癖好的无可救药的人,找工作这种事情——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你们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东西占满了大脑中的每一个角落。这究竟是什么?后悔吗?因为在得知那个被他们埋葬在山中的男人其实也意外地有着认真的一面而感到后悔了吗?没错,他现在后悔了。都是因为去了墓地才会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在下意识中比较了真正的死与睦男的死才会这么觉得。请和尚来念经,然后火化,放入骨灰盒中埋在墓碑下,与这样的死亡相比,被丢进一个在山中随意挖出来的土坑里,被湿漉漉的泥土覆盖然后再无人问津的结局的确有些可怜。哪怕在上面放上一朵花也好啊。如今的自己其实是在后悔这一点,莲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但是他也明白这不过都是骗自己的。
这不是后悔——是怀疑。
微小的怀疑如今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你们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莲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壁橱里找出纸箱子。在得知睦男辞职后就注销的手机他一直没扔。电地已经没电了,莲又找到充电器接上,打开手机,翻到了里面的通讯录。
莲记下吉冈的电话号码,然后走进厨房。他拿起电话听筒,像是要赶走疑惑般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电话号码。
“喂?”
呼叫音响过五声之后,一个猥琐的声音接了电话,莲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啊啊……这个是你家的电话号码吗?怎么了?还是刚才那事?”
“对,就是刚才那事。事实上我——”
“在车站说过了吧,我已经不在意了。”
“不,不是那个。让你再次想起这事情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想确认一下,刚刚那事情”——莲不自觉地顿了顿,但是又下定决心继续道,“是不是真的。”
“啥?!”吉冈露骨地表现出他的不快,“什么呀你这家伙,难道以为是假的?你以为我在乱说吗?”
“我希望你能跟我具体说说,你的女朋友是怎么知道我的父亲就是那个色狼的?是抓住他后直接问的名字吗?还是说她知道我父亲长什么样子呢?”
这么问过后,吉冈就很不耐烦地解释起来。
那差不多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
吉冈的女朋友独自在路上走时,偶然看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正好从某公寓的某个房间里出来。看到那张脸她立马就想起来了,那正是髙中时代在拥挤的电车中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
“她说,在看到的瞬间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然后她就犹豫了。该不该立刻去找警察报警呢?不过至少要先弄清楚对方的名字才行,所以等那男人走远了后,她就走近公寓检查了门牌上的名字。
“添木田这姓氏很少见,对吧?所以她立刻明白过来那是你们家了呀。”
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报警,只把这件事情跟吉网说了。
“但是就算是姓添木田——”
这的确是个很少见的姓氏,但是也不是没有偶然的可能性。为了确认那种可能性,莲又详细询问了那个男人出现的公寓的位置。但是根据吉冈的说明的确是莲现在住的地方。
“你们家是104号,对吗?”
莲当然不能说不是。那么两年前的那个色狼果然是睦男吗?
“没有看错人吧?比如电车上的那个色狼,只不过是偶然和我父亲长得很像之类的?”
“啊,关于这一点她可很有自信哦。”吉冈就好像在宣布胜利般地说道,“我虽然没见过,不过你父亲长得非常容易被人记住,对吧?绝对不可能看错的,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对方话中的一部分引起了莲的注意。
“长得非常容易被人记住……”
真的吗?他觉得睦男的脸上可毫无容易记住的特征可言。
“你能够跟她确认一下吗?”莲握紧了话筒问,“在电车里对你的女朋友干出那种事情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四龙见到魔鬼的面孔
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辰也完全不明白,也完全无法理解。
他姿势扭曲地倒在副驾驶席上,全身僵硬。那把刀依旧插在他的腿边。手刹拉杆的旁边随意地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穿着体操服的枫和她的朋友正冲着他微笑。然后辰也发现在她们背后,竟然有自己的身影。
“刚刚在公寓里,枫说了,已经没办法再继续隐藏我们犯下的罪了。所以呢,绝对不让我随便碰她的身体。我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枫就说,有人知道我们两个犯下的罪行。”
犯罪?两个人犯下的罪行?
“她说是和自己一个学校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杀人那事情的,还要挟她,说送来了要挟信。于是我就问究竟是谁居然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最开始她还不肯说,不过后来经过我再三逼问,她才说了你的名字。初二的,一个叫沟田辰也的人。然后我又问要挟信里写了什么,她每个字都记得,就都跟我说了。”
我知道你杀了人。证据也在我手中。我随时都可以将之交给警察。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听我的吩咐。不准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哥哥。
给我一千万日元。如果不可能的话,那么就请你成为我的人。我想要你。
男人倒背如流的两段文字对于辰也来说当然是头一次听到。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变成自己写的了呢?自己明明没有给枫送过任何要挟信。写都没写过,怎么可能给她呢。自己的确怀疑过枫是不是犯了什么罪,但是也就仅此而己。自己只不过是在担心枫。说到要挟信的话,几天前的早上自己也的确是在英语笔记本上写过类的东西。但是首先,那不是写给枫的东西,内容也完全不一样。再说他根本就没把那封东西交给对方,现在都还放在他的书包里才对。
车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髙亢的笑声。
“哎呀呀,那时候要憋住笑可真不容易。因为,那个要挟信其实是我写的啦。我原本想只要把她逼进绝路,她就会更加依赖我——但是没想到枫居然自己胡思乱想,以为是你在要挟她,于是我就说那我去处理掉那个小子好了。只要处理掉你,枫也就会乖乖地对我言听计从了。不管怎么说我也对她有过两次恩情了。一次是帮她杀掉她父亲的恩情,另一次呢,就是杀掉你这个要挟者的恩情。”
虽然开着车,男人的眼神却空洞无物。
“虽然现在她抵抗得厉害,不过再过段时间枫肯定会喜欢上我的。不仅仅是因为我对她有恩情。只要能让我摆弄她的身体,女人嘛就会越来越喜欢男人的。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无所谓哦,就算不是她喜欢的类型,长得不帅,还很胖,都无所谓哦。”
当他转过头来时,男人的嘴看起来如同漆黑无光的洞穴。
“再说,我瘦下来可也是很帅的哦。”
五抓到龙的是
潮湿的校服紧貼在皮肤上,冷得要命。
枫又一次试图在手腕上用力,但是勒进肉里的绳子让她没办法移动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已经冰凉。
风从还没有装上窗户的四方形空洞中吹进来,扫过水泥的地面,然后又从对面墙壁上的空洞离开。有时候风太强,倒在地上的塑料瓶子就被吹得滚动起来,绿茶的标识忽隐忽现地逐渐离她远去。枫尽量将被捆住的双腿缩进裙子里,忍耐着寒冷。
绑住她左右脚踝的绳子另一端系在从墙里突出来的一根粗管道上,枫没办法站起来。被这样丢在这里后已经过了多久了呢?三十分钟?
不,也许已经一个小时了吧。
这里究竟是哪儿?
在公寓前将枫塞进车里后,半泽开着车将她带到这幢大楼的后面,然后沉默着顺着外面的紧急楼梯上了楼。这种沉默让枫害怕。半泽就好像在算计着什么细小的东西,一直沉默地盯着自己的鼻尖。脚下的水泥台阶上到处散乱着混凝土的碎片、吸过的烟屁股、钉子和各种工具。他们在楼梯上一共拐过十五次弯,那么现在恐怕她正身处八楼吧。半泽从紧急出口的铁门进到这一层,然后将枫绑在了管道上。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哦——
说完,他就离开了。
风还在吹。塑料瓶空空地响着又滚远了一段,然后从“小心”标识与下面的锁链之间穿过,像是被黑洞吸进去了一样消失在地面上的四方洞穴中,过了很长时间才传来一声很微弱的撞击声。那个洞大概是以后用来装电梯的地方吧。
枫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
发现枫失踪后,莲应该会报警吧。
不,因为睦男的那件事,想必他不会轻易地就去找警察,至少也会等到晚上才对。而这其间,自己恐怕不会一直都平安无事。半泽肯定会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那些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这身体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活下去就好,只要能像平时一样生活就好,只要能活着回到家里就好。
但是,如今没有什么能够保证这一点。
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如果能再次见到莲的话,自己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吧?
枫回忆起了四天前,那个刮台风的曰子。
因为台风的路线突然发生了改变,结果那天下午的课取消了,学校要求全体学生立刻问家。所以枫也取消了去朋友家的计划,回到了公寓。在几乎是被强风硬推进家门,她正反手准备关门的瞬间——
咦?她想。
有很微弱的水声传来。厨房通往走廊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所以一开始她还想难得睦男居然会在厨房洗东西。但是走进厨房一看,却一个人都没有,房间中充满了水蒸气。天花板上凝聚着很多水珠,地面上到处都是湿的。水槽上小型热水器的小窗户里朦耽地闪烁着火光,水龙头正朝外流着热水。在看到这一幕时,枫惊呆了。她一下就想起好几天前从布帘另一侧莲的房间里传来的广播新闻。
“……的时候,小型热水器发生了不完全燃烧现象,七十二岁的XX与他的妻子XX因为一氧化碳中身而死。这台小型热水器虽然设置在厨房里……”
枫急忙用手捂住口鼻,憋住呼吸。她飞快地关掉热水器,打开排气扇,推开厨房的所有窗户,好让可能漂在房间中的一氧化碳全部出去。
真是的,都在想什么呢。枫一想到睦男就觉得一脑子窝火。肯定是睦男干的!虽然难得他喝了速溶咖啡居然会自己把杯子洗干净,但是竟然会忘记关热水。事情肯定是这样的。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
睦男在哪儿?
能产生那么多水蒸气的话可见热水已经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其间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热水没关,这太奇怪了。
难道……那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掠过。睦男难道就这么开着热水然后又回房间里睡觉去了吗?刚刚关上的小型热水器——已经出现了不完全燃烧——睦男难道在睡着的时候便失去意识了吗?
枫紧张又害怕地走近睦男的房间。她小心地将门拉开一条缝,但是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太真切。枫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答。她下了决定拉开门后,马上就看到睦男果然躺在房间里。他仰面躺在被窝里,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上。脸色看起来也不坏,甚至比平时更有血色。但是有点不对劲。枫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但是在看到被窝里的睦男时,她觉得他死了。
这是她的感觉。
枫尝试着叫了他几声。叫了什么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应该不是“爸爸”吧。自从半年前他对他们使用家庭暴力后,她就再也没有那么叫过了。大概只是“喂”或者“那个”之类的词吧。
睦男没有回答,于是枫又走近了些。想到用手碰他实在很恶心,她就轻轻地将耳朵凑近睦男的脸。没有呼吸声。
她以为没有呼吸声。
恐惧立刻就抓住了她。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在自己面前正摆着一具尸体而产生的恐惧,而并非因为这个和她同住的法律上的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而带来的恐惧。然后,紧随着恐惧而来的,是充满全身的舒心。
他终于死了——她想。
那个对自己和莲施加暴力的睦男,那个辞了工作天天闭门不出的睦男,那个在枫外出时经常翻她衣橱的睦男,那个对洗衣筐里的裙子做下流事情的睦男,现在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想着,只觉得内心一阵激动的颤栗。
该怎么办呢?现在自己应该做什么呢?报警吗?还是叫救护车?
不,那之前应该先联系莲。给红舌头打电话,先把这件事情告诉莲比较好。
枫离开睦男的房间朝厨房里的电话走去。就在这时候——
一个画面突然浮现在了脑海中。
昨天晚上她在哥哥的房间里看到的东西,那个放在墙角的手提包。
莲坐在那个手提包前,似乎一直在沉思什么。他的侧脸让枫有种莫名的不安。那一定是只有自小就一同的生活的兄妹才能明白的感觉吧。哥哥在谋划什么。她这么觉得。所以到晚上趁着莲洗澡的时候,枫偷偷地检査了手提袋。里面装的是蜂窝煤和炭炉,还有一个打火机。
首先出现在枫的脑海中的,是“自杀”这个词。不管是谁要是发现有人偷藏着这种东西,肯定首先都会这么想的吧。但是枫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莲是不可能自杀的。不管每天过得多么艰难,不管遇上多么棘手的问题,他应该都不会丢下枫一个人自己先去死的。枫很了解莲,比谁都更了解莲。莲是绝对不会丢下枫一个人的。小学的时候,因为妈妈突然有事而不能带她去游乐园的时候也是这样。莲带着枫去了,一整天都陪着她玩,陪着她笑。
那个手提包里的东西大概和折叠刀属于同一性质吧,枫想。中学时代的莲曾经买过一把折叠刀,天天带在身上。那是因为在街上被别的中学的家伙们堵住揍了一顿,他为了报复才买的。莲经常在枫面前炫耀那把刀,并且警告她不准跟妈妈说。枫没跟妈妈说过,不过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因为她非常清楚,莲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使用那把刀的打算。哥哥就是那种人。光是“自己为了报复而买了刀并且天天带着”这个事实就足以让他感到满足,足以解消他的全部烦恼了。枫并不讨厌莲的这一点。
这一次背定也是这样。因为厌烦了每天的生活,莲才跑去买了蜂窝煤和炭炉。然后他就已经得到了满足,只不过是“我已经准备好了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去死”这点事实而已。
枫对于这种想法很有自信。但是就算有自信,多少还是会有不安。
因为莲用蜂窝煤自杀的可能性并不完全为零。
枫想要确认这一点。
——那个——
所以她才在早上去学校之前试着说了一句。
——千万不要有不想再活下去了之类的念头哦——
和她想的一样,那时候的莲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果然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虽然他藏着蜂窝煤和炭炉,不过并没有真的想过要自杀。枫这才放心下来,去了学校。
但是——
面对现在横尸公寓的睦男,枫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单纯太浅薄了。那时候——在发现莲的手提包里有蜂窝煤和炭炉以及打火机的时候,她应该比“自杀”更先想到另外一个词才对。
那就是“谋杀”。
枫回过头,她和莲的房间门此刻正关得紧紧的。她以前明明跟莲说过,下雨天湿气重,出门的时候要记得把房门打开。这么说来,刚才自己回来的时候厨房的门也是关着的。
那天晚上,从莲的房间里传来的广播新闻,因为小型热水器一直放水导致老年夫妇一氧化碳中身死亡的新闻。莲听到那个新闻不过也就是儿天前的事情。然后今天睦男就因为同样的原因死在了被窝里。
这绝对不是偶然。
难道不是莲计划杀掉睦男的吗?这是伪装成事故的谋杀。
首先,他趁着睦男睡觉的时候,利用小型热水器试图让他一氧化碳中身。这的确是极为不可靠的方法。但是一旦被察觉的话,自己也有足够的理由能够掩盖过去。然后,如果这个方法失败了的话,莲估计就会想到使用那蜂窝煤和炭炉了吧。比如说趁着睦男喝醉后昏睡不醒时有将点燃的蜂窝煤放在他的房间里。这是比小型热水器更为有把握的方法。莲肯定考虑了这两种方法。不过现在,第一个方案就已经杀死了睦男——枫这么认为。
他估计没有料到妹妹会先发现尸体吧。正因为今天枫本来是预定晚回家的话,他才选择了今天吧。因为莲是不会让枫回到一个可能充满了一氧化碳的家里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必须马上告诉莲。枫拿起面前的电话听筒,按下了红舌头的号码。在几声呼叫音之后,话筒里传来了半泽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红舌头——
以前,枫曾经好多次在回家的途中半途绕到红舌头去看看工作中的莲,顺便买些吃的东西。所以她也认识半泽。枫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半泽的语气就随意了很多。
——哦,怎么了?——
枫拜托他让莲接电话。
——这个,现在不大方便啊——
半泽这么回答后,枫又强调是急事。
——真的不行啊——
似乎这时候莲真的没有办法来接电话。
这时候半泽突然又加上一句。
——好吧……你等一会儿——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枫想大概莲会回电话吧。等到他忙完了现在正脱不开身的工作后,应该会跟她取得联络吧。但是电话一直没响。相反地,过了十分钟后门铃却响了。枫屏住呼吸从猫眼往外瞅,站在门外的是半泽。
——我来帮你了哦——
门外的半泽笑嘻嘻地说。平静沉着的笑脸和中气十足的声音让正处在不安与混乱之中的枫稍微放心了一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枫的心中没有浮现出半点的聱戒,也没有想这之后要怎么办就打开了家门。
——我哥哥呢?——
——小莲现在正忙,所以我代替他来了。出什么事情了吗?光从你的声音就能听出来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半泽咧开嘴笑了,枫却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好。每次去店里的时候,半泽对枫都特别好。她和莲在吃晚饭的时候也经常提起半泽来。要是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就好了,莲经常这么说。枫虽然并不是很了解半泽,不过她也的确觉得如果那个人是自己的家人该有多好啊。
但是,她还是说不出口。不管半泽有多么亲切,唯独这件事情还是说不出口。虽然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但是枫根本不可能把现在的状况说出口。于是枫努力地装出一副笑脸,回答说没什么事情。
——刚刚我给店里打电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半泽的眼神却直直地越过枫的肩膀,望着她的身后。枫赶紧回过头,只见厨房的地面湿漉漉的,与此同时,又一滴水从天花板上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我看看——
半泽穿过枫的身边,径直朝甩面走去,枫根本没有时间阻止他。半泽走进厨房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回过头来。但是枫只是全身僵硬地呆站在原地。半泽眨了两下眼睛,枫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仿佛都被他看透了一般。然后半泽突然抬起眉毛,朝着灶台边睦男的房间走去,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啊,枫叫了一声,赶紧冲上去抓住那只手。但是半泽却用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拉开了门。
睦男的尸体正躺在那里。
六有两颗头的魔鬼
莲在越来越大的雨中飞奔着,拼命地蹬着自己的两条腿。脑海中只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希望这都是弄错了,希望这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你能够跟她确认一下吗?——
莲对电话那边的吉冈提出的请求。
——在电车里对你的女朋友干出那种事情的男人,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说了嘛,是你父亲——
——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所谓的非常容易记得的相貌,到底是什么样的?——
于是吉冈就换上一种不要明知故问的口气。
——圆脸配上圆眼镜,鼻头上有颗很大的肉痣,对吧?——
他非常地不耐烦。
——说了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的——
那个男人在电车中非礼了吉冈的女朋友。而那个男人从莲家的公寓里出来,所以她才会认为那是莲的父亲。
结束与吉冈的通话后,莲又拨通104,询问了大宫车站附近那家“舞之屋”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找到“舞之屋”的店长,在说明自己是红舌头的员工后,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店长显得有些意外。
——啊啊,你是老板开的那家商店的人?——
莲想都没想就提出了早在心里准备好的问题。
——其实我想打听一点关于半泽先生的事情。半泽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
莲意识到这个问题未免太过直截了当,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但是对方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很好的人哦。不过,我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能见到他——
没多少机会能见到他?
对方似乎不理解莲的迷惑,用很奇怪的声音询问道。
——什么?怎么了?——
——没事,那个店长……半泽先生不是经常去那边吗?——
——没有啊,很少来哦。应该说几乎不来吧,平时总是打电话吩咐事情——
——这……——
半泽明明经常说着要去“舞之屋”而离开红舌头。
——那么四天前呢?——
——四天前?——
——刮台风的那天。店长是去你们那边了,对吧?说是送货的卡车被卷入了交通事故,要去商量一下当天晚上的菜单——
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半泽的确是开车离开红舌头的。因为据说“舞之屋”拜托他赶紧过去一趟。
——交通事故又是什么?老板是这么说的?——
——哎……那个——
——那肯定是在开玩笑吧?不过这个要是玩笑的话就开得太大了点儿吧,对于我们店来说——
电话里传来爽朗的笑声。
——估计是他有点什么事情,又不好跟你说,就随便编了个理由吧。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总是张口就乱说——
然后电话那头的人用非常普通、还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出了最让莲震惊的那句话。
——那个人是个单身汉嘛,大概心里没有责任感这种东西吧——
莲冲过层层雨幕,穿过了红舌头的停车场。试着开了一下店门,锁着。他从外面绕进空地,来到屋后的半泽家的大门。按门铃,没有回应。莲又敲了敲紧锁的大门,一点回应都没有。
莲离开大门又绕到了半泽家的后门,但是那里的门也锁着。嘈杂的雨声之中,可以听见微弱的电视声音从屋里传来。但是无论他敲了多少次门都没有人回答。
“……店的后门。”
没错,说不定那儿的门是开着的。莲以前在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过半泽把家里的备用钥匙放在桌子抽屉里。也许可以把那个找出来。莲又急忙跑到商店的后门处——门开着。办公室内明明是早已熟悉的场景,然而这时的莲却觉得这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筑。他冲到半泽的桌子前,想也没想就拉开抽屉翻找起来,然后很快就找到了钥匙。莲抓起钥匙正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
全身猛地一震,他停住了脚步。
然后,莲回过头。
半泽的办公桌。木制的相框、相框中夹着“翔子”的照片、老式电脑、散乱堆放的各种票据、智力玩具、袋子被打开的口香糖、封面上写着“账本”的笔记本。
——笔记本。
莲伸手翻开那本笔记本。页面左端是一串日期,在一条竖线的右侧,记录着当天的进货情况和营业额。
莲从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那两张纸,那两封放在他家信箱里的要挟信。他展开信,和桌子上的笔记本做了比较。
“是这个……”
自己应该记得的,自己明明见过的。要挟信左端的竖线痕迹与这个笔记本上划的竖线完全一致。
莲离开办公室又回到半泽家门前。他将钥匙插进门锁,转了半圈后,就听见咯嚓一声轻响。在门打开的同时——
空气仿佛也变质了。
垃圾腐烂的臭味混杂着别的臭味迎面扑来。眼前是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就在莲踏入走廊的同时,门外的风呼啸着发出口笛般的声音,猛然将门关上了。一只黑色的虫子受惊窜了出来,顺着走廊的墙脚沙沙地爬了一段,然后又突然停了下来。两根长长的触须不安分地摇晃着。
莲顺着走廊往前走,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潭浑浊的水。打开走廊尽头的门,是饭厅。臭气比刚才更加浓烈了。左手边是厨房,水槽里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方便面碗、牛奶盒和各种餐具。在从磨砂玻璃窗透进来的光中,两只肥大的苍蝇正嗡嗡飞舞着。
饭厅里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铺的是粉白相间的方格子桌布,桌布上又罩了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光是从反射光线的强弱就能看出塑料布表面满是各种液体干掉后的痕迹。桌边有四张椅子,上面分别放着不同颜色的坐垫。淡蓝色、柔红色、粉红色和黄色——莲屏着呼吸弯腰查看。只有蓝色坐垫上残留着人坐过的痕迹。另外三个都像刚买回来的新座垫一样,里面的棉花都还是鼓鼓的。
莲将视线移向右手边的客厅。玻璃茶几配上茶色的皮沙发,沙发背后的墙壁几乎被照片盖满了。莲凑近去看,发现这些照片都是同一个人的抓拍照片,但是年龄却各不相同。有看起来像是二十来岁的时候,也有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时候的照片。莲飞快地扫过这些照片。年轻的笑容。幽雅的侧面。有的穿着雨衣一样的衣服,正忙着要去哪儿的样子,也有正从建筑中出来的瞬间——既有对着镜头满面笑容的照片,也有遭遇挫折时的表情。其中最多的,是看着别处的照片。一瞬间,莲甚至觉得这无数照片中的主角是自己认识的人。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虽然他的确见过这位女性很多次,但是她并不是他的熟人。
她是个女演员。
那个洗洁精广告里的女演员。
在离这些照片略有点距离的地方,贴着另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从杂志之类的东西上剪下来的。照片中是一个中年男性——那位女演员的丈夫。几年前,电视上播过他们结婚记者会的新闻。说他是她学生时代的一个同年级同学什么的。
那个男性的照片有点异常。照片就如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过,布满无数细小的裂口。特别在眼睛及其周围部分,简直就是伤痕累累。
——在知道老婆有了别的男人的时候,我真的非常痛苦啊——
莲不自觉地捂住了额头。
——那个男人,听说是我老婆学生时代一今年级的同学——
脑袋里响起了半泽的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用剪刀扎那张照片——
半泽的“妻子”,无数次在闲聊时提到过的那个女性,原来就是她。
莲又听见了电视的声音,是从客厅里面的一扇门后传来的。他拼命地迈开不情愿再前进一步的脚,朝着门走去。握住门把,手上传来冰凉的感触,向右旋转,拉开。一股屎尿的臭气扑鼻而来。
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随着房间里面的电视屏幕上的画面闪烁着白色的光。电视前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女性,背朝着门。瘦瘦的身影,长头发。
“不好意思……”
她没有回答。莲朝她走近了一步,但她却依旧纹丝不动。电视屏幕的光让整个房间忽明忽暗。莲走到女性的身边,屏住呼吸仔细打量她的面庞。
他认识这张脸。
女子坐在椅子上,两只脚被捆在椅腿上,两只手也被绑在身后。她微笑般眯着眼睛看着电视画面,嘴微张,一条口水顺着嘴角挂在下巴上。她是“翔子”。
电视里有人大笑起来,坐在椅子上的“翔子”也就跟着哈、哈、哈地干笑起來,呼吸没有丝毫的紊乱。
窗帘紧闭,窗帘轨上挂着的衣架上是一件校服式样的外套和一条裙子,是高中的校服。这种样式莲以前在哪儿见过。什么时候?在哪儿?——没错,电视上的新闻节目,就是前几天。
那是半年前高中女生失踪的案件。她就是那个短发的女生。
莲将目光转回女孩身上,就是这张面孔。虽然从办公室里的相框中的那张照片很难判断出她是电视上的高中女生,但是实际上凑近了看,就会发现的确是她,不会错的。
莲解开捆着女子双手的绳子。就在他解绳子的时候,听见她的手指骨如同机械震动般发出咔咔的声响。莲蹲下身,又解开她脚上的绳子,但他立刻就看出来她早己丧失了理解这种自由的能力。她的手和脚都没有动一下的迹象,只是微笑着望着电视画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过去般眯着眼睛。
吱——突然其来的声音掠过耳边,与此同时,房间里的空气开始流动。莲几乎是跳起来转身朝门口看去,恐惧如同长针般刺入他的心脏。
是门的声音,大门的声音。莲差点叫出声来,他用手捂紧了自己的嘴才好不容易忍了下来。没有人的气息,没有任何声音。刚才只是风吹动大门的声音吗?——不对,有声音,鞋的声音。但不是走路时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鞋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蹭出来的微小的声音。
七其中一颗头谋定了策略
——看起来像是一氧化碳中身的事故——
就像是想打探什么一样,那时候的半泽仔细地打量着枫的眼睛。
——这个,应该不只是普通的事故吧。既没报警又没叫救护车,还打算向我隐瞒,也就是说——枫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可以告诉我吗?——
在依旧横躺在被窝里的睦男面前,半泽的话说得十分巧妙。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帮助小枫了呀。现在这种状况,估计只靠小枫和小莲两个人的话,什么都做不了啊。太勉强了。而我想要助你们一臂之力啊——
大概是因为睦男的尸体被人看见后,枫自己心中也有点自暴自弃。
那种向半泽坦白所有事情的冲动在瞬间涌上了枫的心头。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想要依靠半泽这件事情本身对于枫来说就有着某种不可抗拒般的引力。亲生父亲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就抛弃他们离开了家;因为妈妈再婚而生活在一起的新父亲却又是个糟糕透顶的人物——
她想把一切都告诉半泽,她想彻底地依靠半泽。枫之所以会这样想,大概也是由于他们父亲的错吧。
于是,枫就坦白了。从学校回来后发现小型热水器一直在放水的事情,紧闭的房间门和厨房门的事情,几天前晚上从莲的房间里传来的广播新闻的事情,恐怕是莲想要把谋杀睦男伪装成一起事故的事情。这些,她统统坦白了。
——之后我们和莲三个人好好地谈一下。一定会有好办法的——
半泽带着坚定的、如同真正的父亲般的表情说道。跟他说了真好,枫想。
就在这时,半泽突然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如同发现了未知生物般的表情,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凑近了睦男。他在被窝里的男人府膀边上蹲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脸和手,然后半泽惊讶地倒吸了口气,用手摸了摸睦男的脖子。
——喂,这个……——
枫迅速回过头来。
——还活着啊……——
那时候自己心中萌生出的感情枫至今都无法理解。
当一刻,她心中的确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为强烈的、如同巨大黑洞般的。感觉却吞噬了她的全部。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并不为半泽的话而感到高兴呢?枫对于自己心中的想法感到困惑。
但是半泽却没有困惑,他立马就察觉出了枫自己都未能理解的那种心情。
——小枫……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