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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道尾秀介 16847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不用担心,老武,这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

老铁从卧室的窗户抬头望向早晨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口喝着茶杯里的茶说。

“找不到啊……”

武泽也在喝茶。

窗户和围墙之间虽然没有可以称为庭院的地方,不过毕竟还有点空隙。不知什么时候有谁在那儿种了一株瑞香。树上的花还在,只是已经枯萎了,昨天武泽他们还去闻过,香味已经没了。

“就算是刚才的电话,也没和房东说这儿的地址吧?”

“没说。”

“是吧。所以放心吧,没人知道老武你住在这儿。”

“嗯……”

这天气算是乍暖还寒吧。眼看已经是赏樱时节,今天却又有点凉飕飕的。身上只穿着运动服,盘腿坐着,膝盖有点冻得疼。

“不过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不然说不定会有人打过来。而且要是警察开始找你,包括那个纵火的事--”

“开着不行吗?”

“开着的话,所在地会被发现啊。”

武泽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电源关了。

“但这样子对工作也不方便啊。”

“买个新的吧。反正这个电话也用了五六年了吧?去上野附近转转,有那种不用身份证就能买的预付费手机。”

“外国人卖的那种?”

“对对,去买吧。”

“……去吗?”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喝完杯子里的茶,两个人一齐站起身来。

“顺便做笔生意吧。生活费也快用完了。”

“做什么生意?”

“上野有不少当铺--”

“做那个?”

“嗯。”

“哦,我去拿衣服。”

老铁心领神会,立刻回卧室去取衣服,在包里装了和服和木屐回来了。那是前几天趁着打折的时候在商店里买的便装和服。

【便装和服,男性穿的式样较为简略的和服。】

两个人坐常盘线一路晃到上野。时间是上午十一点。进了阿麦横路,钻进一条通向后面的小巷慢慢晃悠着,里面好些外国人不停地打量他们两个,眼神都像是在探寻。武泽一个个凑过去问:“手机?”问了三个人都摇头。第四个人是个下巴突出的外国人,终于应了一声“对”。

【日文为“アメ横”,东京上野地区的著名商业街。】

“新品。五千块。能用九十天。”

“能打能接吗?”

“都能。这个七千块的还能发消息。”

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武泽看。纸上印着手机的照片,手机上有S公司的LOGO。

“消息我不发的。”

武泽虽然这么说,对方却不肯罢休,撅着下巴争论说“绝对需要”,最后武泽只好让步,同意多花两千块买这种。外国人把武泽他们带去更加偏僻的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个看上去同是一个国家的人正在哈哈大笑。外国人把刚才那张纸递过去,一个人接过来,在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部手机,和纸上的照片一样。武泽付了七千块,拿过电话,和老铁一同离开了。

“老铁,你会发消息吗?”

“哎呀,这个有点……”

“那这功能还是没用啊。”

不管怎么说,这样子算是有新手机了。

老铁看了一眼手表。

“做生意之前,去上野公园散个步怎么样?”

“赏花吗?好啊。”

两个人在京成上野站对面爬上台阶,进入公园,经过西乡隆盛的铜像,向樱花盛开的地方走去。空气中逐渐带上了酱汁烧烤的气味。虽然天气阴沉有点可惜,但即使如此,果然还是上野公园的樱花漂亮。要是前一天没有下雨,应该更好看吧。两个人在露天摊位上买了章鱼烧和杂碎汤,并排坐在长椅上吃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的章鱼烧比现在的大太多了。”

老铁用牙签戳起章鱼烧,灵活地蘸上积在泡沫塑料盒底下的酱汁。

“感觉有棒球那么大,穿成一串。”

“小孩子本来就是看见什么都觉得大。”

武泽一家三口只去赏过一次花。不是上野这么有名的地方,而是住处附近的公园,规模要小得多。当然也没有卖章鱼烧和杂碎汤的。开花那一侧的天空比今天还蓝,樱花花瓣一片片看得很清楚。武泽大口吃着雪绘做的饭团和土豆色拉,抬头眺望樱花。当时四岁的沙代则在吃一个有点奇怪的饭团。她那个饭团里放了三种料。原本雪绘是想做三个小孩子吃的小饭团,可是沙代非要和武泽雪绘吃同样的东西,怎么劝都不听。雪绘说,要是那么大的话,沙代的小肚子最多只能装下一个,菜也只能吃到一种了哟。这下沙代当然又不乐意了,结果最后做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古怪饭团--对于武泽和雪绘来说,只算是普通尺寸的饭团,对于那时的沙代来说,一定是相当大的食物吧。十二岁死的时候,沙代是不是已经感觉饭团小了呢?还是说,对她而言,饭团一直都是很大的食物?

和那个时候比较起来,自己的相貌一定变得凶恶了很多吧,武泽想。不然可不好办。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无赖了,长相也要跟着变凶才行。武泽摊开手掌,抚摩自己的脸颊。

“老铁,我长得凶吗?”

“没有哦。”

老铁吃掉了最后一个章鱼烧。

“长得太凶,生意也做不成的吧?”

“是吗……”

不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各自吃光了自己的东西,从长椅上站起身。接下来要开始干活了。老铁提着包去了公共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和服,脚上也穿了木屐。说起来他这副扮相倒是有模有样。老铁的角色是“嗜好瓷器的大款”。这种打扮好像是在搞笑,但其实是很认真的。这种夸张的扮相很有效果。正所谓人靠衣装,不管什么人,到底都是看外表的动物。

“我来拿包吧。”

“不好意思。”

两个人来到商店街,先进了瓷器店,打量了半晌放香炉的架子,武泽选了个奶油色的狮子形瓷器,价格两千八百块。狮子的肚子下面有个“无x”的印记。第二个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

“老铁,起个什么名字,烧这玩意儿的人?”

“无……叫什么好呢。”

“无斋怎么样?比方说,小野无斋。听上去很有范儿吧?”

“嗯,这个不错。”

出了店门的两个人,瞄准了一家规模较小的当铺。老铁用布把刚买的香炉包好,向当铺入口走去。

“记住了,老铁,不是演那种人,而是要真的变成那种人。不然的话,这种生意可没法做好。”

“不用每次都说,我都知道。好了,我去了。”

老铁一只手提着包悠然走进店里。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老铁从店里出来了。包袱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样?”

“能行吧,我觉得。”

两个人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接下来换武泽上场。他仔细整理过自己的西装,向同一家店走去。

“欢迎光临。”

店主看起来颇有些乖僻。武泽轻轻颔首示意,在店里转悠起来。他在陈列餐具类的架子前面颇有兴趣地挑眉探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略显遗憾的表情走开了。他知道,店主正在里面高出一头的座位上观察自己的表情。武泽向店主走过去。

“您这儿好像不大收瓷器啊?”

店主点点头。

“那东西不好定价。”

“是吧。”

武泽显出略带轻视的眼神,店主似乎感到有些无趣,移开了目光。武泽打量店主的周围。矮脚桌、账本、几片口香糖、没套笔套的圆珠笔,矮脚桌的旁边--

有了。刚才的香炉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榻榻米上面。武泽朝香炉探出身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个香炉……是卖的吗?”

店主露出怪讶的神色问了一声:“香炉?”一并顺着武泽的视线望过去。

“啊,这是香炉吗?刚才那个人说是烟灰缸什么的。”

“是卖的吗?”

武泽又追问了一次,几乎是抢着店主的话说的。店主摇摇头。

“不是。还不是卖的。”

“什么叫还不是?”

“嗯,其实刚才的客人说是想卖,放在我这儿的。我说不是厂家的东西没办法标价,可那客人还是说想要早点出手,非让我买,要我无论如何先想个价格,然后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那位客人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出手?”

“说是会想起过世的夫人什么的。那个男的最近好像再婚了,新夫人不高兴,不让再放家里了。”

“啊哈哈……”

武泽又一次探头仔细观察香炉。

“还有这种好事,真有点不敢相信啊……能帮我看看吗?狮子的肚子下面,是不是有‘无斋’什么的印记?”

“哦。”

店主把香炉翻了个身,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一会儿。

“无……什么的字,好像有……”

“哎。”武泽从咽喉深处发出一个声音。

“请让我看看。”

武泽从店主手中接过香炉,翻来覆去观察了好一阵。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特别是印字的部分,更是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嘴里时不时还在低声念叨“无斋”、“小野无斋”什么的。

终于,武泽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店主:

“二十万怎么样?”

“……啊?”

“这东西二十万卖给我行吗?”

店主望着武泽目瞪口呆。武泽向他解释说:

“江户后期有位美浓烧的名匠,叫做小野无斋。虽然不是世界级的知名人物,但在瓷器收藏家的圈子里却是非常热门的人物。这东西肯定是无斋的作品没错。黄濑户狮子形香炉。狮子的右眼比左眼大了一点,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

“啊,是……这样吗……”

“二十万怎么样?”

“哎呀,这个,还不是卖的东西……”

店主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武泽知道他的鼻子已经闻到金钱的气味了。他的眼神不再沉稳,在武泽和香炉之间徘徊了半晌,终于试探着提了个方案。

“刚才那位客人说,过了中午还会再来一趟,您等到那时候行吗?”

“哎呀,接下来我要赶紧去益子那边。有个陶瓷器振兴协会的会议。所以,最好现在就--”

【益子,木县东南部小镇,以出产瓷器“益子烧”知名。】

武泽做出要从西服内侧口袋掏钱包的架势,店主赶紧摇头摆手拦住。

“这个,嗯,到底只是为了估价放在这儿的,还没办法卖……”

武泽做出遗憾的表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只能费点工夫了,协会会议结束之后,我再来一趟。要是在那之前有别的客人说要买这个香炉,请务必给我电话。让我直接和他交涉。”

武泽借了便笺和笔,随便乱写了一个手机号码。店主看着武泽,脸上微微带笑,表情中既有困惑又有欣喜。武泽写完,向店主微微颔首,出了店门。他回到刚才的地方,老铁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样?”

“应该能行。”

接下来就是再等一阵,然后老铁进店去问“能卖多少钱”就行了。店主知道自己手边的香炉能卖二十万,自然会出相应的价格把它买下来。五万?十万?--具体多少要看店主的贪心程度。出五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五万。出十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万--当然,武泽不会再去那家店了。老铁一拿到现金,立刻就和那家店拜拜。

两个人在便利店买了茶水和饭团,躲到背人的小巷里,一边吃一边打发时间。一过中午,老铁便再次向当铺走去。和刚才一样,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

最多十分钟就能拿着钱从店里出来了吧,武泽想。但是老铁半天都没回来。

“真慢啊……”

看看表,武泽忽然有点不安。老铁进店已经十五分钟了。莫不是这个把戏露馅了?老铁被店主抓住了,正在接受盘问?武泽偷眼打量周围,顿时吃了一惊。人行道上的混杂人流中,出现了一个警察。那警察的去向正是当铺。

“喂喂……”

武泽的腿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再观察一阵?

--幸好警察只是从当铺门前经过,继续向前走去。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虚惊一场。

又过了几分钟,老铁终于从店里出来了。穿着和服朝武泽慢悠悠走过来的老铁,像是圣德太子一样,带着装模作样的奇怪表情。看到那个表情,武泽终于放心了。每次要忍住心中得意的时候,老铁必然都是那种表情。

来到武泽面前,老铁向武泽偷偷展示了和服袖子里的现金。用眼睛数数,一共八张一万元的纸币。

“嘿,还算不错嘛。”

“那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店主,一开口就说六万。明知道能卖二十万,那个浑蛋。”

“是啊。赶紧跑吧。”

两个人并肩离开当铺附近,混进人群里。

“出来那么迟,我挺担心啊。”

“从六万磨到八万,费了不少嘴皮子。”

“说起来老铁,小野无斋还是不错的嘛。不管怎么讲,听起来很唬人吧。”

“而且还有意义。”

颇为得意地说了这一声,老铁报出八个英文字母。ONOMUSAY--原来如此。

“明摆着告诉店主这玩意儿很便宜了啊。”

【ONOMUSAY是日文“小野无斋”的拼写,反过来是YASUMONO,日文“便宜货”的意思。】

“对头。”

两个人朝车站走去。

看到那个“搞怪警察”,就在做过当铺的生意之后。

距离上野站很近的地方,通向大路的人行道正当中,那家伙正在往前走。当然,“搞怪警察”是虚构的人物,不可能是真人,只不过长得很像。

【搞怪警察,がきデカ,日本漫画作品的主人公。】

“看起来很有钱嘛。”

“会走路的现金啊。”

似乎很高级的西服。LV的皮包。袖口里面隐约可见金色的手表。说起来还真是奇怪,有钱的家伙好像都对金色情有独钟。

“再做一笔生意吧。”

“怎么做?”

“先跟着再说。”

似乎是因为当铺的生意做得不错,老铁情绪很高,很难得地充满了干劲。

“科隆香水的味道一直飘到这儿了。”

“像是在茅厕里一样。”

甜得过火的气味让人皱眉。武泽两个人若即若离地跟在“搞怪警察”后面。

“哎哟,老武你看,进珠宝店了。那家伙果然有钱啊。”

“搞怪警察”推开玻璃门进去了。武泽和老铁靠在墙上,头碰头地商量。

“开个作战会议吧。”

“好。”

但是两个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搞怪警察”已经从店里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讲话。武泽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偷听。

“哎呀,没剩下什么好东西。才过中午……嗯……好看点儿的上午全卖光了。因为今天刚好打折……嗯……嗯……嗯……哎呀,没关系没关系,肯定给你买个可爱的。”

听起来像是在和女人说话。“搞怪警察”一边慢慢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一边在电话里不断许诺。武泽和老铁跟在后面。电话那头好像说了什么笑话,“搞怪警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忽然换成很肉麻的声音。

“啊?……嗯?……好好,知道了。下午正好没事,我去看看别家就是了。”

武泽他们正打算继续跟踪,突然--

“……啊,对不起。”

在武泽他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少女惊叫了一声。少女留着齐肩的茶色头发,荷叶短裙下伸出两条雪白纤细的大腿。手上的可丽饼里装着满满的冰激凌。然后,走在她面前的那个“搞怪警察”,西服背后也全是冰激凌,上面还沾着一片香蕉。那片香蕉在西服上一点一点向下移动,移动,移动--最后“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搞怪警察”转过身。

“……对不起。”

少女又一次道歉。消瘦的身子有点僵硬,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搞怪警察”这边好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盯着少女拿在胸前的可丽饼。看到可丽饼上半部一塌糊涂的样子,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猛然扭头,想要查看自己背后的情况,然而这种事情连瘦子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他这么肥的人了。“搞怪警察”急躁地脱了西服,看到正中间盛大展开的白色冰激凌,细细的双眼一下子瞪了起来。

“喂喂喂喂喂!”

“对不起……我没注意看……”

小鸟一样可怜兮兮的声音。

“干坏事了啊,那个小姑娘。”

“干坏事了啊。”

少女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粉红色的手帕,战战兢兢地擦拭“搞怪警察”的西服。白色部分更大了。

“喂喂喂喂喂!”

“对不起……马上就擦好了……”

在“搞怪警察”愤然怒视的目光下,少女拿手帕拼命擦拭冰激凌的痕迹。擦到一半,手帕已经不能用了,少女就用嘴叼住手帕,改拿小包餐巾纸出来擦。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西服背后的污渍终于慢慢消失了。与之相应的,“搞怪警察”的表情也渐渐和缓下来。当然,不管衣服还是表情,都还不能算没事了。

“……好了。”“搞怪警察”有气无力地说。

少女举着脏兮兮的餐巾纸抬头看着“搞怪警察”,嘴里还叼着手帕。看到这一幕,“搞怪警察”的表情完全松弛下来。

“没注意也没办法。”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少女缩着头把外套还给“搞怪警察”。“搞怪警察”先是晃晃脑袋,然后又点点头,以故作优雅的姿势接过衣服,开始往身上穿。

“看到了没,老铁?”

“看到什么?”

“她抽走了钱包。”

哎的一声,老铁向那两人望去。“搞怪警察”这时候正要离开。就在他完全转过身去的同时,一直悄然垂首的少女突然间动了起来。她先是悄悄抬头,紧接着迅速转身拔腿就跑--眨眼工夫便钻过了武泽他们的身边。

武泽再度转头去看“搞怪警察”,只见他突然停住了脚,直起肥胖的身子,急急忙忙在衣服上下乱摸。那动作越来越快,然后变得更快。他猛然转身。这时候少女已经离他二十米了。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搞怪警察”的动静,少女突然站住,回头一望,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喂!”

伴随着这一声喊,“搞怪警察”跑了起来。少女也跑起来,可是一下子撞到了行人身上。少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这时候“搞怪警察”噔噔噔踏着脚步迫近少女身边。少女眼见不妙,从手提包里掏出皮夹,用力朝后扔去。那是“搞怪警察”的皮夹。皮夹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越过“搞怪警察”的头顶。“搞怪警察”脸上显出愤怒的表情,咯噔噔后退几步,把掉在人行道上的皮夹捡起来。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就这么算了,但是突然又火了起来,作势继续去追少女。少女爬起身,又要开始往前跑。

“都是同行,帮一把吧!”

老铁喊了一声,向少女追去。他撩起和服的下摆,木屐噔噔作响,扭头向武泽喊:

“老武,拦着那家伙!”

“啊?”

武泽觉得哪有帮小偷的道理,但这时候显然没工夫犹豫了。他只得看准时机,猛然跳到“搞怪警察”面前。然后就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圆球撞上了一样,武泽的身子被重重弹飞出去,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搞怪警察”啊的一声站住,望向武泽。武泽双手用力抓住自己的胸口,呼呼呼地急促喘息,下巴咯咯打战。“搞怪警察”朝少女跑去的方向投去最后的一瞥,终于放弃了追赶的念头,小跑到武泽身边。

“你没事吧?”

“心脏……心脏……心心心心……”

“要叫救护车吗?喂!”

看热闹的人逐渐聚拢过来。武泽担心演得太过搞不好真有人会叫救护车过来,赶紧做出没事了的模样。“搞怪警察”重重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伸着脖子向武泽鞠了一躬。

“对不起。刚才那个小偷偷我的钱包……”

“没事没事。”

武泽轻快地拦住对方的话。

“撞在一起的事儿,谁都难免碰上。”

武泽站起身,前后看了一圈,向“搞怪警察”和看热闹的人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离开了。他稍微走了几步,回头一瞥,正看见“搞怪警察”在检查刚刚捡起来的皮夹。从他的表情上看,少女还没来得及把钱抽走。“搞怪警察”把皮夹放回西服里面的口袋,混入繁杂的人群里。

武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给老铁打电话,不过这手机是刚买的,还没存老铁的号码,只好从另一边口袋翻出旧手机,打开电源,拨给老铁。老铁立刻接通了。

“老铁,你在哪儿?”

“公园,上野公园。”

“小偷呢?”

“在一起。脚扭了,在休息。嗯,不忍池旁边的小店这边。外面有桌椅的。”

武泽知道那个地方,告诉老铁自己过去。

“对了老武,你现在是拿旧手机给我打电话的吧?”

“是啊,新手机没存你的号码。”

“啊,难怪。”

武泽挂了电话,向上野公园走去。

“这边这边。”

一身和服的老铁,手上还举着绿茶的塑料瓶,在朝武泽招手。露天桌子的对面,坐着刚才那个少女。老铁向她转过头去,好像是告诉她自己的朋友来了。少女微微向武泽望了一眼,随即又扭回头。另一瓶茶放在桌上,像是老铁买的,盖子还没打开--是因为没得手而闷闷不乐,是因为没让老铁帮忙他就自顾自地跑过来了,在和他赌气,还是在提防老铁和自己?最后这种可能性应该最高吧。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分明是突然出现的奇怪中年二人组,而且还一个穿西装一个穿和服,不提防才怪。

“脚没事了吗?”

武泽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少女连眼皮都没抬。武泽苦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垂首不语的少女,然后--

“怎么了,老武?”

少女的眼睛。在茶色的头发下面,一直盯着桌子台面的少女的双眼。消瘦白皙的脸。紧闭的双唇。

“--老武?”

武泽终于回过神来,张开口,勉强苦笑了一声,暧昧地应道:

“哎呀,没什么,那个……感觉和我女儿长得有点儿像。”

老铁垂下眼角,撅起嘴,认真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和你女儿,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呢。”

少女的扭伤看起来不是很重,但可能是因为膝盖撞到地面之后又强行跑步的缘故,一走就很痛的样子。

“所以在这儿坐着休息了。哎,老武你也先喘口气吧。喝不喝?”

老铁把刚喝过的瓶子递过来,武泽没接,自己去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打开瓶盖,一边把冰凉的绿茶灌进喉咙,一边再度观察少女。短短的荷叶裙,牛仔服,运动鞋,米老鼠图案的红色T恤衫,手表好像也是迪斯尼的动画角色,不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条大张着嘴的狗,两只胳膊指示时间。裙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电视上看见的短跑选手一样紧绷着。其中一只膝盖已经擦破了,难怪很痛的样子。

“嗯,稍微弯一下看看。”

武泽蹲到少女身边,想看看她的伤势,但少女仿佛受惊了似的,猛地合上双膝,挑起一只眉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武泽只好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我可不是萝莉控。”

“萝莉控都这么说。”

这是少女第一次开口。沙哑的女中音,非常成熟的大人声音。

“这是真嗓子?”

“嗯。”

“刚才是做生意用的?”

“嗯。”

“迪斯尼T恤,小狗手表,也都是为了让对手疏忽的道具吧?”

“小狗?”

少女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

“哦,果菲啊。”

“笨蛋。”

老铁说。少女和武泽同时“啊”的一声张开嘴,老铁很是得意地接着说:

“goofy--笨,蠢。没在学校学过?”

少女无语盯着老铁的脸看了半天,终于带着一副“是嘛”的表情,眼光落回到手表上。

“这样啊。”

“对了,你好像才十几岁--已经不是素人了吧?”

【素人在日语中是新手的意思,它的反义词是玄人,即专家、高手的意思。】

武泽回到刚才的话题。

少女立刻反问:“什么意思?”

“偷东西啊。感觉非常熟练的样子。”

“不是说这个,你说的‘素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是玄人。”

“玄人?”

“靠这行手艺吃饭的人。”

“哦,玄人。”

“哎,还是这么可爱的乌鸦呢。”

【“玄人”的“玄”字有“黑色”的意思,所以有这种联想。】

老铁挺直身子,抱起胳膊重新上下打量少女。少女转向他问:“乌鸦?”

老铁解释说:“就是说玄人。乌鸦是黑的,所以这么说。”

少女和老铁对望了半晌。

“这么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合情合理的问题。

知道双方是一丘之貉以后,少女好像稍微解除了一点防备,开始生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工作内容大抵和预想的差不多。

首先是利用“天真无邪又可爱”的外表,接近中年男性目标。接近的具体方法有之前那种古典手段,也有和凑过来搭讪的怪大叔装成情投意合,或者在一边走一边抽烟的怪蜀黍后面用热情的声音招呼拉手什么的,总之就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各种可能的方法。然后,再设法让怪大叔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超短裙上,最后的最后就是嗖的一声偷了钱包就跑。

“可是刚才很危险啊。要是给抓住的话,会把你扭送警察局的吧。”

武泽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拦住了。

“不会的。一般是提出交换条件才放我走。”

“交换条件?”

“身体。”

少女神色不变地说。

“是吗?真的有人这么说吗?”

“多少回了。不过,那样子其实更好。”

“哎,睡觉吗?”

“睡觉?”

“所以说那个……不是要和你那个什么吗?”

武泽换了个说法,少女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老铁好像很害臊地双手遮住了脸。

“可没那么便宜哟。旅馆街的行人很少,我一般都是跟着走到那边,就冲他心窝狠狠来上一脚。”

少女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在地上重重一踩。老铁夸张地嗯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肚子。

“原来如此。”

武泽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

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口渴了,少女也终于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盖上盖子,看着瓶子侧面低声说:“伊藤园啊……”

望着少女的侧影,武泽困惑了--也该问问看了吧。可是他怎么也难以开口。等二十秒吧。对于答案的不安,让武泽不愿开口。再等二十秒。武泽一面注意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一面小心翼翼地问出那个问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河合。虽说一点儿也不可爱。”

【日语中“河合”的发音和“可爱”一样。】

少女依旧盯着塑料瓶回答说。

“……河合后面呢?”

“真寻。”

心脏仿佛在肋骨内侧“怦”的一声巨响。

聚满了看热闹家伙的公寓。有点脏的粉红色运动鞋。公寓走廊里,一直盯着脚尖的那双眼睛。水晶一般的眼睛。

“不行……”

前一天听到的单身母亲的声音。

“已经……不行了……”

被武泽逼死的母亲,名字就写在门牌上。河合琉璃江。在那名字旁边,用油性笔写着“真寻”两个字。

“真寻啊……有点少见的名字啊。”

老铁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武泽的困惑,盯着少女的脸,继续说:

“你的父母呢?”

“都不在了。”

“啊,不在了。死--过世了吗?”

“爸爸走了。”

“妈妈呢?”

武泽想把耳朵塞住。

“死了。割腕自杀了。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是吗。”老铁撅了撅嘴。

“没去找你爸爸吗?你还小,靠偷东西过日子,总有点儿--”

“住哪儿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而且就算能找到,也不想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干坏事的。妈妈这么说的。从别人身上扒钱。”

“搞诈骗的?”

老铁认认真真地这么一问,真寻的嘴角露出笑意,似乎觉得他问得很蠢。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混黑社会什么的吧。我很讨厌黑社会。”

“真云--”

“真寻。”

“真寻,那你现在是一个人过?”

“嗯……嗯,差不多吧。”

不知怎么,真寻回答得有点含糊。

“住在这儿附近?”

“也不是。足立区。”

“足立区?我们也在那边啊。是什么地方?”

真寻大概说了下自己住的地方。距离武泽他们租的房子不远。

“反正眼下是住在那儿。下周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真寻拿起桌上的塑料瓶摆弄,穿着牛仔服的肩膀轻轻耸了耸。

“没付房租,本周要给赶出去了。欠了好几期房租了,这一回房东终于下了最后通牒,说是本周内再不把房租全部付掉就不给住了。”

“全部是多少?”

“三十万不到一点儿。”

“哎哟!”老铁咋舌说,“有方向吗?”

“没有啊。其实本来今天是打算努力一把,搞到一半房租的。那家店今天打折大派送,传单上这么写的。可是腿这样子……露馅的时候实在没信心能跑掉。”

真寻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膝。

“我说老武,借她点吃晚饭的钱吧。挺可怜的--”

武泽默默摇头。老铁似乎有点意外,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去对真寻说:

“老武倒也不是吝啬,实在是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

“嗯,没关系。给我买水已经很开心了。”

“啊,那不是从生活费来的,是我的零花钱。”

老铁有点得意地说。自从住在一起以来,武泽和老铁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零用钱制。

从刚才开始,武泽就在想。一门心思在想。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他真的很想把真寻欠的三十万不到的房租全都付掉。不付不行。但是那样的话老铁会觉得奇怪吧。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同意。但是一旦向老铁解释清楚了,也就更不可能给真寻钱了。因为眼下手上的钱全都是和老铁两个人一起辛苦赚来的。明明是为了偿还自己的过去,却要老铁帮忙,怎么也没有这种道理。绝对不行。过去武泽的所作所为--杀害真寻母亲的行为,和杀害老铁妻子的行为没有区别。这一点老铁非常清楚。他在非常清楚的同时,依然还追随着武泽。这一点也正和武泽追随火口一伙一样,也和追随杀害沙代的同类一样。

现在的武泽,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唯独不能给钱。可是武泽什么也没有。除了有个住处,什么都没有。

--哎,等等。

“你搬过来也行啊。”

武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真寻和老铁同时扭头望向武泽。

“你开玩笑吧?”

“实在没地方可去的话,你搬过来也行。”

“哎……老武,你是说,和她一起住?”

“暂且过渡一下。这不是没办法吗?都说要被赶出去了。”

“让她寄宿?”

“所以说是临时的嘛。虽然你这家伙也一直赖着不走了。”

老铁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句话似乎就在老铁的喉咙里打转。

“老武你这么说,确实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不过这样子她本人反而有点难办吧--对吧,你不想的吧?”

“没有不想啊,这可帮了大忙了。”

“咦--”老铁伸长脖子。

“这可是两个大男人和你一个小姑娘啊,说不准会干出什么哦。”

“会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会干什么。”

“那就没关系。”

真寻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把右腿屈伸几次,然后以球鞋跟为轴,转身面对武泽。

“当然,首先我会尽可能赚钱。本周我会努力再试试。但是,也许有个万一。万一再努力也不行的话……”

武泽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用圆珠笔写下住处,撕下来交给真寻,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万元的纸币。

“这是什么?”

“回头还我就行。”

“老武,这,是你的零花钱?”

“嗯。”

真寻犹豫了片刻,接过武泽的一万元纸币。

“万一我说的都是假话呢?如果刚才只是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是要骗你们呢?”

“咱们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假好歹还能看得出来。”

真寻连声谢谢也没说,笑也没笑一下,打开提包,把一万元纸币收进皮夹里。

“真是怪人。”

丢下这一句,真寻便转身要走。武泽在她背后又叮嘱了一句:

“没地方去的时候就过来,别客气啊。”

“但是你没想过我真的会来吧。”

第二周,下雨的星期一。

左手撑着蓝色的伞,右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真寻在玄关外面抬头望着武泽。雨衣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武泽一只手扶着门,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背后响起老铁的声音。

“老武,茶叶好像发霉了--”

老铁在走道半当中猛然站住,瞪圆了眼睛。

“真云姑娘!”

“真寻。”

“真寻姑娘!”

老铁捧着装茶叶的罐子,眨巴着眼睛来到玄关。

“门铃响的时候我还在想是谁--”

“到底还是被赶出来了。啊,这个还没用。”

真寻用脖子夹住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万元的纸币递给武泽。

“先……进来再说吧。”

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武泽把真寻迎进房间里。老铁接过旅行包,他好像也没想到真寻真的会来,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二楼只有一个六叠的房间,暂且先放那边?”

“嗯。”

“午饭呢?”

“还没吃。”

真寻噔噔噔地上楼。

老铁小声说:“连声‘打扰了’‘请多关照’什么的都不说啊,这姑娘。”

“直性子吧。”

“这种态度可不怎么样啊。”

“你搬进我那公寓的时候,姿态也没那么低吧。”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