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一下车子会跳起来喔──三、四,跳!”
随着司机的吆喝声,出租车在驶出一个急转弯之后,真的用力地弹了一下。纪念品的纸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我立刻用双手抓住。
“嘿嘿,里面的东西震坏了吧?”
一头花白短发的司机握着方向盘,回头看着我,露齿笑了起来。
“不,我在半空中接住了,应该没问题。不过──”
我把纸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
“这里的路好危险啊……”
车子正行驶在羊肠小道上,路面虽然铺了柏油,但因为散落了很多小石头和落石,所以和没有整修过的道路差不多。沿途驶来,道路两侧时而是悬崖,时而是昏暗的隧道墙壁,时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据司机说,这座山一直到山后方那一带都属于暮宫町。
“这条路几乎没有什么车辆经过,政府也不愿意花钱整修。暮宫不是观光胜地,想要去后山的市区时,通常都会从山下的路绕过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车子会经过这里──对了,这位先生,你为什么穿着这身打扮去瑞祥房呢?”
“喔,因为我亲戚今天结婚,我刚参加完婚礼──小心,小心前方。”
“别担心,这里不会有对向车。”
“就是有车,你看,有一辆商旅车。”
“啊,真的呢。”
出租车放慢速度,将车身靠向道路左侧,也就是岩壁的地方。从前方驶来的白色商旅车也靠向相反方向的岩壁,缓缓驶了过来。当两辆车会车时──两个司机竟然同时停了车,而且同时摇下车窗。
“阿伯,你好。”
一个年轻女人用关西腔打着招呼。我很自然地探出上半身,看着对方的脸。一个皮肤白净,留着利落短发,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可爱女生一脸笑意地从商旅车的驾驶座探出头来。她在黑色衬衫外穿了一件象是工作服的深蓝色上衣。
“好久不见,你要去交货吗?去哪家寺庙?”
司机很熟络地问着年轻女孩。我发现商旅车的侧面车身用毛笔字体印着绿色的“瑞祥房”几个字。
“不是,是送三尊地藏菩萨去民宅。”
说着,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商旅车的后方装了一个没有加盖的长形纸箱,在满满的保丽龙缓冲材料之间,放着三个看起来象是木制排球的东西,应该就是地藏菩萨的头。
“阿伯,不好意思,我在赶时间,不多聊了。”
“啊哟,还真冷淡呢。小心开得太快,把地藏菩萨的头弄断了。”
“不可以随便乱说,小心会遭天打雷劈。”
“好,好,摩耶,加油囉。”
“嗯?等一下!”
我慌忙插嘴。
“呃,你刚才说她叫摩耶吗──?”
我看向那个年轻女生,对方也“啊”地叫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小忍老公的表哥道尾老师吧?”
“对,对,我不是什么老师,但我就是道尾。”
她似乎就是忍的朋友。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真伤脑筋,该怎么办,我现在要出去送货──”
“喔,没关系,我可以在瑞祥房等你回来。我是临时决定今天过来的。”
“我听小忍说,你好像没有预约到饭店,真惨呢。”
忍已经向她说明了我遇到的灾难。
“那我先去送货,马上──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去。”
“喔,好,请便,请便。”
“天气很冷,你可以请人先带你去屋里,不过,现在工房的人都很忙──对了,你可以找唐间木先生。”
“唐间木先生──是谁?”
“我们工房的园丁,也帮忙管理住宿的问题。他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对工房的了解比我更清楚,你或许可以请唐间木先生带你参观工房。”
“如果他有空,我就麻烦他。”
“有空,有空,他整天都有空。我马上发简讯给他,你到了之后去找他──那就这样囉,不好意思。”
摩耶开车经过我们身旁的同时,我看到她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无视交通规则,开始发简讯。
“这位先生,原来你是去找摩耶啊。”
司机换档后,踩下油门。
“对,她是我亲戚的朋友,司机先生,你也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司机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家今年年初开始供奉不动菩萨,就是请瑞祥房帮我们雕刻的,表情有这~么可怕喔。”
“注意前面,前面──好危险喔。呃,不动菩萨是指不动明王吗?”
“对,对,不动明王,就是摩耶负责雕刻的。”
“是吗?我听说她还是学徒呢,没想到已经可以雕刻商品了。”
“有有,她已经在雕刻了。所以,她每次经过我家附近时,都会顺道来看一下佛像的情况。虽说是看情况,但其实佛像又不会改变──她一定是对自己的作品有感情吧。”
“我想应该是。”
“现在,我和摩耶已经变成朋友了。上次我和她开无聊的玩笑,还被她反手打了一拳。”
司机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肩膀。
“幸好没有受伤。不过,司机先生,你家里为什么要供奉不动明王?”
“我儿子明年要考高中。”
“喔,那很辛苦耶──咦?不动明王是保佑学业的神明吗?”
“不是,基本上是消除烦恼的神明,虚空藏菩萨才是保佑学业的神明,但我不会让我儿子做这种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事。只要祈求不动菩萨为他消除烦恼,接下来就得靠他自己的实力参加考试了。”
出租车在路况不佳的路上蛇行,直奔瑞祥房。
紧贴着道路两侧的悬崖消失了,眼前突然变成一片平坦的树林。不一会儿,左侧一大片杉木缝隙中,出现了一条小路,竖了一块用毛笔写着“瑞祥房”的木牌。木牌上只有黑字的部分没有遭到腐蚀,看起来好像浮雕一样。
“就在前面,不出一分钟就到了。”
司机没有打方向灯就直接左转。
刚过下午四点。
2
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腊月将近的山间空气比我想象中更加寒冷,我一走下开了暖气的出租车,便像乌龟般缩起脖子。
“谢谢,辛苦了。”
我从弘幸写着“住宿费”的红包袋里抽出纸钞交给司机。他说了声“谢谢”,就笑着倒车离开了。
“好,那么──”
我转头看着目的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右两侧的围篱。那是用竹子密密实实编织出的“建仁寺围篱”(译注:将竹子裁成约五公分宽度后,整齐直直排列而成的围篱,京都临济禅宗的建仁寺最初使用这种方法,故得此名)。高度惊人的围篱应该超过五公尺,只有正面的入口部分开了三公尺左右的缝隙,两棵剪出漂亮层次的黑松好像门柱般耸立在入口两侧。我从黑松之间走了进去。或许是因为高大的围篱发挥了挡风作用,里面似乎没有那么冷。一走进门内,就是铺着小石子的停车场,用黄黑相间的绳子隔出五辆车的停车位。四辆和刚才摩耶开的同型商旅车整齐地排列停放在停车格内,最前面的位置空着,应该是摩耶的停车位。
停车场后方有一幢用圆木搭建的、看起来象是巨大小木屋的四方形建筑。那就是瑞祥房吧?左侧有一幢小一号的建筑,也是用圆木搭建的,一大一小感觉象是亲子一样,旁边有一个看起来象是简易型的厕所。
周围空无一人。我穿越停车场,走进象是瑞祥房的建筑物。
建筑物的入口位在我的左侧。那里装了一扇差不多六尺宽的木门,木门旁有一辆沾满泥土的单轮手推车靠在墙边。
“冈嶋,你这是在雕刻佛像的眼神吗?”
里面突然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用严肃的口吻斥责着。我拉开木门,悄悄往内张望──
水泥地板正中央放了一张巨大的工作台,有三个人围在桌旁。对面两个人穿着和摩耶相同的深蓝色工作服,可能是这个工房的佛像师专用的制服吧。刚才说话的是背对着我的苗条女人,只有她的工作服是白色的,是不是代表什么特殊的意义?
“小佛牌也和其他佛像一样,如果只是用凿子和雕刻刀刻出外形,就和玩具没什么两样,必须把菩萨迎入木片中。”
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有魄力。她在说话的同时,两只手也没闲着。她从自己左侧那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高、外形差不多麻将牌大小的木片中拿起一个放在眼前看了一下,接着推到工作台的对面。把容易雕刻的推向右侧,比较难雕刻的推向左侧──不,好像相反──我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她一直重复这个动作。而正在工作台对面专心雕刻的两个男人中,不知道哪一个是遭到她斥责的冈嶋。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微胖,另一个过瘦,年龄都差不多四十几岁,正低头在女人发给他们的木片上精雕细刻着。但女人发木片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的雕刻速度,木片很快在他们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这时。
其中那个微胖的男子蓦地抬起头,一看到我,便纳闷地皱起眉头。他身旁的瘦佛像师也微张着嘴抬起眼。站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发现后,转头看着我──三个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看着前面的女人。
“你们好,呃……”
好清秀的一张脸──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那个女人已经不年轻,大约四十多岁。也可能年纪更大,她如同人偶般端正的容貌令人无法分辨她的实际年纪。她的皮肤很白,但并不是像雪那样的雪白,而是宛如大理石雕刻品一样,白中带着微妙的阴影。富有光泽的头发差不多齐肩,因为汗水而稍显凌乱,有几根贴在脸颊上。刘海后方一双没有表情的双眼注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令我想起灵异故事中的雪女(译注:在日本的传说中穿着白色和服,以女人身影出现的雪精灵)。
“呃,打扰了。”
还不等我的话说完,她就用冰冷的声音问:
“唐间木先生,他是谁?”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我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光头老人就在三十公分的距离前看着我的脸。我忍不住往后跳了一步,打量着对方。他的脸感觉像一颗大豆。巴掌大的脸,皮肤很有光泽,嘴唇却厚得像鳕鱼卵。他穿着灰色工作服,一只手上拿着竹扫帚──摩耶说的园丁唐间木先生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
“你是谁?”
唐间木老爹做出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问我。
“我叫道尾,刚才在路上遇到摩耶小姐──”
“啊?你是摩耶的朋友?干嘛穿成这样?”
“呃……”
摩耶刚才不是有和他联络吗?
“你刚才有没有收到简讯吗?摩耶小姐发的简讯……”
“简讯?喔,这里收讯不好,无法马上收到。”
唐间木老爹说着“我来看看”,就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响起“勇者斗恶龙”(译注:DrAgOn Quest,电玩游戏名)中升级的音乐。他把手机拿到眼睛面前,把鳕鱼卵嘴唇噘成O字形看着荧幕。
“呃──请代替我──带朋友的朋友──参观工房──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把手机放回口袋,立刻眉开眼笑地朝我鞠了一躬。
“真是对不起,那我们走吧。”
他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把扫帚扛在肩上,大步走出工房。
“啊,等一下……”
我向其他人行了一礼,慌忙去追唐间木老爹。
3
“刚才那里就是瑞祥房吗?”
我追上唐间木老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时问道。
“不是,不是。瑞祥房是指这一大片场所,包括那个工房、后面的宿舍,还有窑炉、木材房都是。”
唐间木老爹转动着放在肩膀上的倒立竹扫帚。我这才想起,已经有很久没看过竹扫帚了。
“入口的围篱好高啊。”
“不光是入口而已,还环绕整个瑞祥房一圈呢。自古以来那些围篱就用来阻挡从山上吹下来的山风。如果没有那些围篱,冬天绝对会冷死人的。”
我们走在将整片占地纵分成两半的小石子通道上,通道的宽度刚好可以容纳两个大人并肩行走。和石子路平行的旁边,有两排类似铁轨般的长杉板向前延伸,可能是搬运材料时使用的吧。
通道两侧是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瑞祥房的占地面积似乎相当广大,草皮上种植好几种落叶树、黑松、紫杉和扁柏,而且相距间隔十分遥远,彷彿自己置身于京都寺庙的庭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枫树和榉树,树上的红叶大部分已经凋零,秋天的时候,这里的景色应该很宜人吧。庭园里每棵树木的枝叶都修剪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细心呵护。
“刚才他们在工房里做什么?”
“做小佛牌,这是每年的惯例。我们这里也把它称为一寸佛,你要不要看一下成品?”
说着,他正准备转身,“啊,这里有一个。”说完,便伸进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木片。
“这是去年完成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精美?”
“是啊。”
木片的其中一侧雕刻着佛的全身,雕工精致细腻。佛像的脸才一丁点大,额头部分又刻了许多小脸,每一张脸都细心地雕刻出表情。
“腊月八日不是要举行释迦成道会吗?到时候要发给大家。”
“释迦──的什么?”
唐间木老爹“咦!”地叫了一声,张大眼睛停下脚步。
“那么有名,你不知道吗?”
当我要求他说明时,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十二月八日是释迦牟尼佛开悟的日子,释迦成道会就是对此表达感谢之意。京都的清水寺不是都会选出每年的汉字,用一支很大的笔,写什么「虎」或是「灾」之类的吗?那也是释迦成道会的活动之一。”
那个我倒是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
“全国各地举行释迦成道会的方式有很多种,除了像那样写汉字以外,还有大家一起吃萝卜……十二月的佛教活动中,除了成道会以外,还有名叫佛名会的法会,用来忏悔这一年来的罪过。因为和尚忙着参加这两个法会,所以日语中的十二月也称为「师走」──怎么样,这些小常识对你而言有没有用?”
“嗯,让我受益无穷。”
“大家都这么说。”
唐间木老爹心满意足地张大鼻孔,再度迈开步伐。
“我们这里的寺院在举行释迦成道会时,信众都会聚集在这里,由住持弘法,最后把这个小佛牌送给大家。”
“那不是要做很多吗?”
“数量相当惊人,因为除了信众以外,他们还会带回去给家人和亲戚,所以每个人都会带很多回家。况且,因为是菩萨,也不能随便乱刻一通──刚才工房里是不是有一股杀气?每年这个时期都是这样,尤其是松月房主,露出的眼神简直和魔鬼没什么两样。”
唐间木老爹特地停下脚步,做出那种眼神给我看。
“松月房主现在不在工房吗?”
“在啊,刚才站在工作台这一侧穿白色工作服的就是他。”
“喔,原来就是那个女人──”
“不可以,不可以,”唐间木老爹用力摇着手说道,“你绝对不能再说这种话。”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然而,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看到我一脸困惑的表情,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轻声说:
“松月房主是男的,不过,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会误会他是女人。”
──我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啊,他是男人,是喔,原来他是男人,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我顺便问了他的年纪,听到他已经超过五十岁时,更加惊讶不已。很少看到有人外表和实际年龄差距这么大。
我问唐间木老爹,松月是不是他的本名,结果发现并非如此。每一代房主都会被赐予松月这个称号,那个女人──不对,那个先生是第六代松月。
“第六代啊,可见这家造佛工房历史很悠久。”
“差不多有两百年了,和寺庙一样久──对了,你有去过寺庙了吗?瑞祥寺。”
“不,还没有,有瑞祥寺吗?”
我没有想到他刚才提到的“我们这里的寺庙”是指特定的寺庙。
“当然有,应该说──这里原本是专为瑞祥寺雕刻佛像的造佛工房。不过,现在已经接受全国各地的订单。如果你搭的出租车是从琵琶湖的方向过来的,那么在进来这条小路前,应该可以看到寺庙的人字形封檐板。”
“人字形封檐板──喔,你是说屋顶吗?我没有注意。”
“是吗?如果你去过那里,保证会吓一跳。那里的住持长得很有趣,虽然他的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会像这样挤在中间。你等一下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如果你今晚住在这里,也可以等明天再去看。”
“我一定会去。很近吗?”
“你是问他的眼睛和鼻子吗?”
“不是,我是问寺庙的距离。我在想,不知道走路能不能到。”
“当然可以,从宿房旁边的小路走十分钟就到了。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今天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我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十五分,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
“不,明天再去。今天先简单参观一下工房。”
走到庭园中途,左手边有一个T字路口。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十公尺的前方的地面突然凹下去一个大洞,斜坡上有一个巨大的灰色物体。
“是不是很像潮虫(译注:ArmAdillidiidAe,别名鼠妇)的妖怪?”
唐间木老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向我解释说。
“那里是窑炉,叫阶梯窑。利用斜坡,将几个窑炉斜斜地连结在一起。这里总共有五个窑炉,这里看到的是最上面那一个。”
“阶梯窑吗──?”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日本很传统的窑炉,虽然不容易控制温度,但和时下的瓦斯窑、电窑不一样──该怎么说──可以烧出很有味道的陶瓷作品。我们这里也有生产信乐烧的佛像,不过,基本上还是以木雕为主,所以很少接到订单。最后一次生产至今应该刚好满一年了。”
“是喔──信乐烧的摆设品不是只有狐狸而已吗?”
“如果被松月房主听到你把佛像说成是摆设品,他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我们站在那里看的时候,发现窑旁的烟囱冒出了一缕白烟。
“对了,魏泽先生今天说要去烧窑……”
听唐间木老爹说,松月的徒弟之一,名叫魏泽良治的佛像师现在正在窑炉下烧窑,但站在我们的位置看不到。刚才在工房内雕刻的那两个人也是松月的徒弟,胖的那个人叫冈嶋聪一,瘦的那个叫鸟居伸太。
“魏泽、冈嶋、鸟居,还有摩耶──松月房主有四个徒弟。”
“原来如此,这次由那个叫魏泽的徒弟负责烧窑吗?”
“不是,从今天开始连续三天,除了摩耶以外,其他三个人都要轮流烧窑。”
“三个人轮流,烧窑三天吗?”
“对,烧窑要连续烧三天三夜,还要做小佛牌,真的忙不过来。”
唐间木老爹同情地摇着头,转头看着正面。
“那先把行李放回宿房吧,拿这么多东西,也没办法好好参观。”
宿房就是前方那幢很大的日式房子。
4
“冈嶋、岛居,你们专心做自己的事,不管有没有人在看,都不应该影响手上的工作!”
松月在工作台前分着木片,冷冷地说道。在他对面默默雕刻的两名佛像师──冈嶋和鸟居闷不吭声地点点头。冈嶋虽然有点胖,鸟居又有点瘦,但他们却有着相同的眼神。当他们专注于某一件事时,就会觉得其他事情很碍眼的手工艺人特有的眼神。其他事情,应该也包括我在内。
“呃,唐间木先生,我是不是打扰他们工作了……?”
“只是在一旁看,应该没问题吧。”
“我可以拍照吗?”
我已经把行李放到宿房里了,指着身上唯一带着的照相机问道。
“啊,工作现场严禁摄影,如果需要拍作品的照片,后面有专门放等待出货的佛像的地方,请你去那里拍摄。”
说着,唐间木老爹走进工房的内部。我身穿礼服,戴着白领带,手拿照相机,一身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打扮,弯着背,跟他走了进去,一股呛人的木材味道扑鼻而来。
唐间木老爹带我去设置在工房内部的一道木门后方,一踏进那里,顿时被眼前的光景震慑住了。
“哇噢……”
佛像。佛像。佛像。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像。
这间差不多五坪大的房间就和工房连在一起,里面挤满了佛像。沿着墙壁放着大型木雕佛像,中间整齐地排列着中型的佛像,几乎没有可以踏脚之处。靠右侧的墙壁上设置了差不多三公尺半左右,高达天花板的木架。无数小型佛像镇坐在总共八层的木板架上,好像修行的僧侣聚集一堂。木架旁有一个折起的梯子。
满屋的佛像姿态各异,不仅长相不同,手脚的动作和数目也不相同。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张开无数只手,有的在胸前结印──所有佛像都面对着我,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每尊佛像的大小不一,远近的距离感产生了奇妙的错乱,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这些──全都是那几位佛像师雕刻的吗?”
“那当然。是四名──啊,这里面也有摩耶雕的佛像,所以是五名,都是这五名瑞祥房专属佛像师的作品。”
“你刚才说这些是待出货的佛像,有这么多吗?”
这里的佛像数量未免太多了。难道不是每完成一尊佛像后,依次送到订购的客户手上吗?
“平时不会有这么多,但每年的这个时期几乎都是这种状态。由于事先知道制作小佛牌期间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提前赶工把明年年初之前要交货的佛像完成。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这里的放置所都会放满佛像。”
这里原来叫放置所。
“原来是这样,佛像都在这里等待出货──”
唐间木老爹突然欲言又止,看着房间角落,压低嗓门说:
“应该称为待开光才对。”
“待开光──?”
我在反问的同时,顺着唐间木老爹的视线望去,不禁吓了一大跳。
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接下来,我以为那里放了一尊实物大小的达摩像。但那尊像似乎在动,不一会儿,巨大的达摩像抬起头,反射着白炽灯的灯光。
“阿唐,你是在出言讽刺吗?”
达摩像说出人话。
“佛事不可以操之过急,必须真心诚意才有意义。”
原来,我以为的达摩象是一个身体魁梧的僧侣坐在地上的背影。年纪差不多七十左右,头发剃得很干净,雪白色的和服裤裙外,松松地披着紫色和黄色的袈裟,脖子上搭着白色的纺绸,感觉好像宽版的围巾。
“讽刺?我怎么可能讽刺你?我只是尽可能用足以表达情况的词汇向客人解释。”
唐间木老爹说完,用鼻子哼了一声,僧侣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需要故意卖弄一些费解的名词。”
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他是瑞祥寺的住持。因为他的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集中在正中央,就像小孩子画的人脸一样,先把五官画好,最后不小心把脸的轮廓画得太大了。如果不是他的态度很亲切,声音很镇定,我一定会忍俊不住。
住持在胸前合起双手,微微笑了起来。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后,欠了欠身,低声对唐间木老爹说:
“你们好像很熟耶。”
唐间木老爹撇着鳕鱼卵嘴唇,一脸很不甘愿地回答说:“我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国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不过,我和他除了发型以外,没有任何共同点,一直都是这样。”
听唐间木老爹说,他高中毕业后,就去京都的园艺师那里学艺,然后成为瑞祥房的专属园丁;慈庵住持和他在同一所高中毕业后,在大学读了宗教相关的课程,又在瑞祥房当了一阵子佛像师,最后才继承父业,成为瑞祥寺的住持。
“喔,原来住持曾经当过佛像师啊。”
听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代替慈庵住持回答说:
“住持读大学的时候因为看不到我,而觉得寂寞难耐,所以,一毕业就来追随我,跑来瑞祥房工作──”
“你是笨蛋啊,恶心死了。”
慈庵住持露出不悦的表情后对我说:
“原本我想在这里成为独当一面的佛像师,但中途放弃了。”
“你从小就没有毅力。”
唐间木老爹插嘴说:
“──住持,你一身盛装,已经开始为小佛牌开光了吗?”
慈庵住持点点头,指着地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篮,里面堆着不计其数的小佛牌,简直象是收成的落花生。
“哇噢,有这么多?”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些都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开光入魂。”
顺着慈庵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角落有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头陀袋(译注:一种布袋,通常是用来装各项参拜用品),里面似乎也装满了小佛牌。
“那些全部都要?那要做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能在这里完成,只能带回寺院了。”
“工作带回家?和忙碌的上班族差不多嘛。”
唐间木老爹和慈庵住持一起低头看着头陀袋叹息着。
“阿唐,我要开始工作了──道尾先生,对不起,不能陪你。”
慈庵住持走到装满小佛牌的竹篮的这一侧,背对着我们跪坐在地上。
“要加快速度……”
他说了一句和刚才自己说的完全相反的话,然后就埋头开始工作。
慈庵住持点亮地上的烛台上的蜡烛,正襟危坐,从旁边拿起长香,用蜡烛点燃后开始诵经。他把左手掌竖在脸前,右手从竹篮中拿起一个小佛牌,举到头顶上方片刻后,放进旁边的另一个竹篮里。然后一直重复相同的过程。
唐间木老爹低吟道:
“因为要经过这个步骤,所以其他的佛像暂时无法出货──住持要为小佛牌开完光后才有空。”
据他的解释,这个工房制作的佛像在交货时,慈庵住持也会同行,为佛像开光入魂。只有小佛牌的开光比较特殊,在这里一次完成。如果每一个小佛牌在发给信众时都要开光,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
“每年的这个时期,一切都以小佛牌为优先。也就是说,在这个工作结束之前,佛像会暂停出货。”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放置所里放了这么多佛像。我终于了解唐间木老爹说的“待开光”的意思了。
“当小佛牌的工作结束后,慈庵住持就要四处去开光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只有去民宅送货的时候而已,去寺院交货时,会由那里的住持开光──比方说,那里的那尊佛像。”
唐间木老爹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尊座像。比我的身体大一号的佛像有十八只手,我从来没有看过。
“那尊佛像叫准胝观音,要送去京都的寺院,所以,慈庵住持不需要为祂开光。昨天才完成,今天会装上车,听说明天早上就要出货。我记得魏泽有这么告诉我──订货和出货都由他负责管理。”
“数量这么多,管理时应该不容易吧。”
刚才在阶梯窑烧窑的那个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应该很细心,否则一定无法胜任这分工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充满知性的脸。
我在慈庵住持背后看着他工作的样子好一会儿,但他似乎只是重复刚才的单调动作,于是,我开始拍摄佛像。
我举起照相机,依次拍摄着房间内的佛像。小型、中型的佛像我会几个一起拍,但大型佛像则是一一入镜。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在各式各样的佛像中,有某一种种类的佛像远超过其他任何一种。看起来象是观音菩萨,但脸上还有很多张脸。我忍不住问唐间木老爹。
“这是十一面观音,”唐间木老爹回答道。“在不同场合以不同姿态出现。观音菩萨的头上有许多张佛面,所以可以因应来自各个不同方向的祈愿,而大家总是很单纯地以为佛面愈多愈好。我们工房的这尊佛像自古以来就远近驰名,刚才的小佛牌不是也有很多脸吗?那也是十一面观音。”
“十一面观音,还有准胝观音──光是观音菩萨就有很多种类。”
在我深感佩服的同时,再度开始拍摄佛像。木制的放置所内响起慈庵住持的诵经声和按快门的声音。然后──
“哇噢……”
数分钟后,我
站在那尊佛像前。
那尊佛像就在排列着小型佛像的高处木架左侧。
那是一尊木雕佛像。尺寸和刚才的准胝观音不相上下,比我的身体大一圈,但因为这尊佛像站在高达五十公分的莲花基台上,我必须把头微微抬高才能欣赏到。
“这……”
在这个佛像的头部出现了十一张脸,除了朝向正面的温和脸孔之外,还有另外十张脸。左侧是三张温柔的脸,右侧是三张愤怒的脸,在正面的脸部上方,也有三张温和的脸,头顶则有一张比正面的脸小一号的脸,脸孔和十一面观音相同,但相同的部分也只有头部而已。
──就连我也知道这尊佛像的名字。
“这是千手观音。”
唐间木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旁。我无言地点头,将视线移回佛像身上。
眼前的佛像有许多手。其中的两只手在胸前合掌,另外两只手在肚脐的位置结成扁平的O字形手印──剩下的手臂都伸向上下左右,举着各种持物。所有的持物都是用木雕刻的,只有两根长棒是金属制。伸向左右两侧的手分别紧握着几乎和佛像身高相同的长棒,刚好形成“H”形,两根长棒都笔直指向天花板。左侧是锡杖,右侧是长戟。
“这尊佛像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问题……”
这尊佛像很有震撼力。其他佛像的造型极其精致,这尊佛像的凿法却很粗犷。我对雕刻技术并不精通,但无论从外观还是散发的气氛,都可以感受到这尊佛像的不同寻常。“寒气逼人”这种平淡无奇的比喻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尊佛像带给我的强烈感受,背后没有光环或光轮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之一。
当我仔细打量时,我发现自己脑海中隐约浮现一种图象。到底是什么──这尊佛像让我联想到某样东西。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恍然大悟。
是鬼──
虽然看着佛像,联想到“鬼”有点奇怪,然而这却是我内心真正的感受。我从小就觉得,鬼就是在平和的表情底下,隐藏着极度疯狂和残虐个性的妖怪。就像不会露出可怕的表情,空着肚子沉睡的肉食野兽,以冰冷的视线伺机而动,牠们的攻击性隐藏在宁静的步伐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鬼。也许是因为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亲眼看到家人和亲戚不和,只维持表面和谐来往所产生的影响。
“这是所有这些佛像中最旧的,是二十年前雕刻的。”
“二十年前?”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刚好是盂兰盆节的时候,有一名外国观光客来这里参观佛像。当时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他在观光时突然绕到这里,对佛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完简介后,从中订购了最豪华的千手观音,说完成后,直接寄到他国外的家里。好像是美国──嗯?到底是哪里──我有点忘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被退货了。雕完之后寄了过去,结果客人马上又寄回来了。因为当初是他买的,钱已经支付了,但他说无论如何不能收下这尊佛像──信上好象是这么写的。当然,他不是用关西腔的日语,而是用英语。”
“他对成品不满意吗?”
虽然我对自己的审美观没有太大的自信,但连我都知道这尊佛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艺术作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松月房主说,如果不明确说出退货的理由,他无法接受,所以特地找了翻译,打了国际电话──结果那个外国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明说,一直重复他不想说出理由,他不想说理由。所以,大家──当然也包括我──都觉得心里毛毛的,又不能丢弃,所以,一放就放了二十年。”
已经付了钱的商品却坚持退货,想必其中有很大的理由。而且客人还不愿说出这个理由,雕刻这尊佛像的人一定很懊恼吧。
“可能是狐狸和千手观音不合吧……”
唐间木老爹低声地嘟囔了一句。
“狐狸吗?”
“喔,不是啦──那个外国人的名字叫某某.福克斯(fOx)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哈哈……”
我搞不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对了,这尊佛像是谁雕刻的?”
听我这么问,唐间木老爹摇了摇头。
“雕刻这尊佛像的佛像师已经不在这里了。雕完这尊千手观音后,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对,下落不明。所以,这是那位佛像师最后的作品,他应该没想到会遭到退货,因为他在出货前就消失了。”
“他是怎么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当然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消失不见的。有一天早晨,大家起床后,发现他不见了。前一天晚上,还在宿房看到他,我也看到了。”
“那位佛像师也住在宿房吗?”
“大家都住在那里。”
听唐间木老爹说,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瑞祥房的佛像师及员工一律住在宿房里。
“也有人在结婚后开始通勤啦。不过包括松月房主在内,现在的五位佛像师都是单身,都住在宿房,我也是。”
“那位消失的佛像师也是单身吗?”
“当时他才二十出头。”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用惊愕的眼神重新审视眼前这尊千手观音,原来祂出自比我年轻十岁的人之手。
“那位佛像师叫什么名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挑起单侧眉毛,突然压低嗓门。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不,没什么特别的用意。”
唐间木老爹低吟了一句“嗯,那算了”,然后好像在和我咬耳朵似地窃窃私语说:
“他名叫韮泽隆三。”
我发现他在窥视木门外的工房,忍不住问:
“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唐间木老爹更小声地说:
“因为是禁忌。”
“呃,是指那个人──韮泽隆三先生的名字吗?”
“嘘!”
唐间木老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缩着肩膀瞪着我。我也不断压低音量。
“──他做了什么吗?”
唐间木老爹歪着嘴,轻轻叹了一口气。
“嗯,发生了很多事。”
说着,他从我身旁走开了。
我再度举起照相机,开始拍摄佛像。
“难道真的有诅咒吗……?”
我听到唐间木老爹在我背后嘀咕。
“诅咒……”
我转头向后看,发现唐间木老爹抱着双手,站在不远处茫然地凝视着千手观音。之后,他竟然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话。
“加藤的头会裂开,应该也是受到诅咒吧……”
“头裂开?”
他在说什么?
“呃,唐间木先生──”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从工房那里传来精神抖擞的声音。
“我回来了。”
摩耶送货回来了。三位佛像师纷纷和她打招呼,慰劳她的辛苦。
唐间木老爹把满是皱纹的手在脸前摇了摇,示意我不要提刚才的事。
“道尾老师,你好。”
摩耶从放置所的门口探头进来张望着。可能是刚从寒冷的户外走进开了暖气的室内吧,她白色脸颊上泛起一抺红晕。黑色短发有点乱,反而可以感受到些许的稚气,很讨人喜欢。
“我刚才去宿房,发现你不在,猜想可能是唐间木先生在带你参观。”
“啊,没错,你猜对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
“因为我没有马上收到你发的简讯,所以一开始我还在想他到底是谁呢。”
“这里的收讯不佳──啊,唐间木先生,你还没有把来电铃声改过来吧。”
“可以改吗?我一直用你之前帮我设定的。”
原来唐间木老爹的“升级”音乐是摩耶的杰作。
“唐间木先生,可以继续麻烦你带道尾先生参观吗?”
“好啊,摩耶,你要去弄干漆吧?”
“对,只剩下细部而已了──唐间木先生,不好意思。道尾老师,也很对不起。”
摩耶对我露出微笑,向在房间角落诵经的慈庵住持的背影鞠了一躬,便灵巧地穿梭在佛像之间,走向相反方向的木门。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那里也有出口。可能是眼前的这些佛像太震撼了。
“她不做小佛牌吗?”
“平时都会做,刚才我给你看的小佛牌就是摩耶去年雕好送给我的。但今年她好像不用做小佛牌,因为她正在负责其他的工作,要专心,所以不做小佛牌。”
“其他的工作?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干漆吗?”
唐间木老爹点点头。
“就是干燥的干,油漆的漆。摩耶正在做干漆佛像(译注:用木材或泥塑形后,再用麻布贴在泥模上,层层涂上生漆,待漆干燥凝固后,去除中间泥土,表面贴饰装銮)。你应该有看到这个工房旁边有一幢小房子吧?那里就是制作干漆像的工房。我们称为「干漆房」,因为油漆味很重,所以特地和工房隔开。”
有用漆做成的佛像吗?
“正式名称应该叫脱干漆。虽然做工很细腻,但质地轻巧、充满力道,也很少见到,我很喜欢,但一般人应该没看过。”
“是啊,我甚至没听过。”
“就是啊,那是日本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技术,制作很费时间,材料费也很昂贵──在平安时代结束时失传,所以被称为梦幻的技术。一般民众所知道的干漆像应该只有兴福寺的阿修罗像吧。”
我连这个也没听说过。
唐间木老爹看着摩耶离去的门口,抱着双手。
“摩耶来这里才第五年而已,就开始负责干漆像的制作,代表松月房主已经肯定了她的实力,真的很了不起。”
他那张像大豆的圆脸笑得很开心,就好像祖父为了自己孙女的成就感到高兴一样。
无论是刚才提到的信乐烧佛像,还是干漆像,瑞祥房似乎喜欢使用少见的手法制作。听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应该说是重视少见的手法──也就是日本文化的传承。在关注新事物的同时,也不放弃传统的技术,努力传承下去,应该是这么一回事。每一代房主的名号都叫「松月」,也应该是表达了这种传承的态度。”
说着,唐间木老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其实,我只是区区园丁而已,没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5
那天晚上。
我正在宿房的其中一间房间内,盘腿坐在被子上,陷入了犹豫。
到底要不要关天花板上的电灯?
白天参加婚礼的疲劳,再加上晚餐时,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喝了啤酒,令我现在整个人头昏脑胀。
听唐间木老爹说,这里的人每天都很早起床。为了拍摄大家开始工作时的情况,我当然也需要早起。我看了一眼墙上布满灰尘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一点。
老实说,我很想马上关灯睡觉。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不敢关灯,因为我觉得只要一关灯,那些东西就会悄悄地动起来。
──那些佛像。
“忍果然说对了……”
我叹了一口气,观察着四周。
这里总共有多少尊佛像?虽然比不上傍晚时在放置所看到的数量──但眼前这些佛像让我产生的心理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