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和慈庵住持一起回到瑞祥房。我们从后门进入,经过日本山茶花小路时,发现唐间木老爹站在宿房旁。他正隔着外廊和餐厅里的衣婆婶说话。
“唐间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真备先生,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鎌刀不见了。”
“鎌刀?”
“对,就是和上次那个形状相同的鎌刀,我平时都放在库房里,刚才我想要用鎌刀,所以去库房拿,才发现不见了。我记得昨天傍晚我明明有放回去……”
真备神情严肃,用拳头抵着嘴唇,轻声地说:“惨了。”
谷尾刑警从真备身后走向唐间木老爹。
“可不可以请你详细说一下?”
“好,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随手就放在某处。”
唐间木老爹那种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在这一刻却更加令人感到烦躁。虽然不知道是谁拿走的,但他应该很清楚,鎌刀到底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姬乃木婶!”
真备对着餐厅内大叫。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去小屋把老房主带出来?”
“老房主?带来这里吗?”
“不,不是这里,前面左侧不是有一片鬼针草吗?就是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请你把老房主带去那里。”
“那我去请示一下老房主……”
“唐间木先生、刑警先生和慈庵住持也请前往相同的地方,麻烦你们了。”
说着,真备转身离开,跑向工房的方向。我和凛追了上去,真备首先前往干漆房,没有敲门就推开木门,摩耶回头瞪大了眼睛。
“哇,吓了我一跳,怎么了?”
“摩耶小姐,太好了──请你也马上过来。”
真备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快速说道。
“啊?去哪里?”
“道尾,你陪摩耶小姐一起去。”
真备转身离开,又前往工房的入口。他探头向木门内张望,但工房内似乎空无一人。真备一边叫松月和鸟居的名字一边走进放置所,凛也跟了进去。我站在干漆房门口,哑然看着这一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道尾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不,其实我也完全搞不清楚,听说唐间木先生的鎌刀不见了──”
我把唐间木老爹的鎌刀从库房消失的事告诉摩耶。
“好像是昨天傍晚到刚才之间不见的,真备听说这件事后,就说要找松月老房主、唐间木先生和慈庵住持,总之,他叫所有人都去鬼针草丛那里集合。啊,好像也联络了那个年轻的废弃业者,真备的神情好像很慌张──”
说着,我转头看着摩耶。她低着头,好像在烦恼什么。
“真的吗?”
“──啊?”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摩耶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看着沉默不语的摩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快哭出来了。
“这么说,真备先生也──”
摩耶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
“真备先生也知道谁是凶手了。”
我顿时说不出话。
“摩耶小姐,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摩耶轻轻点头。
“到底──到底是谁?凶手到底是谁?瑞祥房的人吗?还是──”
“我现在还不能说。”
摩耶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拚命摇头。
“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默默等待她的下文。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再杀两个人?”
摩耶缓缓眨了眨眼睛。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这……”
某个画面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那是在停车场发现鲜红的鎌刀图案时的情景,当时在场的所有佛像师看到那个图案都乱了方寸。松月、鸟居、魏泽──还有摩耶。没错。为什么摩耶看到那个图案会慌张?她应该不知道鎌刀的事啊。难道她也和这一连串的事有关吗?
“道尾、摩耶小姐,走吧?”
真备和凛从工房走了出来,松月和鸟居跟在他们身后。
“鸟居先生也知道自己可能被杀吗?”
“应该知道。道尾老师,万一──”
摩耶没有说出口的话,似乎被她内心激动的情感淹没了。
2
我们站在鬼针草丛前。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慈庵住持、唐间木老爹、衣婆婶、鸟居、松月和松月老房主,以及凛,还有我和摩耶都在广大的庭园角落集合──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真备身上。在等待他开口的同时,我不时窥视站在我身旁的摩耶。她刚才说的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说唐间木先生放在库房里的鎌刀不见了──所以请大家来这里集合。希望来得及阻止即将会发生的事,所以才会请大家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鎌刀……?”
说话的是鸟居,他的脸像白纸般毫无血色,两眼惊慌失措地游移着。他显然十分惊恐。
“刚才,两位刑警带来一份报告。我昨天拜托他们分析阶梯窑最下层的灰烬成分。”
真备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灰烬中检验出磷酸钙的成分,各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这代表那里曾经烧过大型动物,也可能是数量惊人的老鼠。但这次的情况特殊,我认为检验出来的磷酸钙是人体里的成分,也就是说,我相信那个窑炉曾经烧过尸体。”
“啊?但是,真备先生,最下层──”
唐间木老爹偏着头,张着嘴问道,真备用力点点头。
“没错,焚口太小了,人的身体根本放不进去。而且和下一个窑炉的连结处有铁格子隔开。”
“对啊,所以──”
“但这是目前的状态,二十年前却不是如此。当时,那个窑炉还不是阶梯窑,只是普通的穴窑,位在目前最下层的位置。窑壁上应该有洞口之类的东西,才可以把要烧的东西运送进出,我没说错吧?”
唐间木老爹收起下巴,点点头。
“的确有一个门,否则就不叫窑炉了。”
“只要有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的身体塞进去。二十年前,韮泽先生的遗体就是这样放进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韮泽的遗体──
“真备先生,这不可能。”
说话的是松月。
“因为在韮泽失踪的翌日早晨,窑炉就开始烧佛像了。昨天鸟居不是也说了吗──在点火之前,他曾经检查过窑炉内部。”
松月看着鸟居,鸟居频频用力点头。
“对,对,没错,我仔细检查过了。怎么可能会有韮泽的遗体……”
“是吗?”真备撇着嘴问,“那就奇怪了。韮泽先生的遗体放进去之后,窑炉才点火的。应该是你──你和魏泽先生,还有冈嶋先生三个人用鎌刀杀害韮泽先生后,把他的遗体放在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鸟居好像被人当头棒喝似的,身体抖了一下,转向真备。
“杀、杀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韮泽和茉莉小姐……”
真备打断了鸟居的断续说词。
“你打算再搬出昨天那套说词吗?就是你们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看到茉莉小姐逃走,然后又听到韮泽先生说了充满怨恨的话。”
“对、对啊……那家伙……韮泽和茉莉小姐……”
“那是你昨天临时想到的说词吧?韮泽先生根本不可能活着,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就是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的遗体烧掉了──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你和魏泽先生突然担心起冈嶋先生的安危。这是因为你们认为有人在为二十年前的事向你们报复,对不对?”
“不……我们看到那个图案会害怕,是因为韮泽被茉莉小姐用鎌刀行凶后,留下了怨恨的话……所以……”
“不可能的。鸟居先生,你昨天曾经这么说──看到茉莉小姐从黑暗中跑来,还把什么东西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而你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茉莉小姐从黑暗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她跑向宿房的方向后,把什么东西丢在外廊下──当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唐间木先生发现了外廊下面的鎌刀,交给了松月房主。这二十年来,除了他们两个人和松月老房主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鸟居先生,在昨天之前,你应该完全不知道鎌刀的事,所以,为什么你看到停车场的图案会感到害怕?”
鸟居已经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总之,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并且把他的遗体烧掉了,然后,把沾到血的凶器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藏了起来。你们可能以为等移建宿房时,藏起来的凶器会被埋入泥土中吧,完全没想到会被唐间木先生发现。”
鸟居张着嘴,说不出话。
“昨天,你第一次从松月房主和唐间木先生的嘴里听到自己藏在宿房外廊上的鎌刀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同时还得知松月产生了天大的误会,也就是松月房主误以为是茉莉小姐对韮泽先生行凶的事。明明根本就是你们干的。于是,你就根据松月房主的话编故事,说在黑暗中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听到韮泽先生说出了怨恨的话──你临机一动,编了这个故事,目的当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
真备用严厉的眼神俯视着鸟居。
“你们害怕的并不是韮泽先生还活着,而是茉莉小姐还活着这件事。你们认为茉莉小姐会来向你们报复,因为你们杀害了茉莉小姐的恋人。”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这是他们当初在停车场时说的话。
──魏泽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
那是魏泽失踪时,鸟居喃喃自语的话。原来,那是指茉莉。
“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
鸟居苍白的嘴吐出这句话。他的身体渐渐瘫软。
“会让人迷失……”
鸟居双膝跪地,像机器人般转动脖子,看着真备。
“会让人迷失……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会让人迷失……”
──这里是地鼠洞──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无法分辨。那时候也一样,我们分不清是非对错。我们不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我和冈嶋,还有魏泽都觉得韮泽很碍眼──都很恨韮泽……”
鸟居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喃喃自语着。
“他明明是最资浅的学徒,但师傅对他赞不绝口,茉莉小姐也喜欢他──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虽然觉得他碍眼,但还不至于想杀他。所以,看到他郁郁寡欢,好像在为什么事烦恼的样子,还会想听听他的烦恼……”
“你们想听听他的烦恼──他怎么说?”
真备一问,鸟居便好像呜咽般断断续续地说:
“他说,他想和茉莉小姐结婚,茉莉小姐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但老房主提出一个条件──这就是他烦恼的原因。”
松月露出惊愕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茉莉已经有身孕这件事。
“条件就是──他们的儿子以后要继承瑞祥房吗?”
鸟居缓缓点头的表情显得十分丑陋──丑陋地扭曲着。
“我们听到他这么说,就改变了主意。我们没想到茉莉小姐和韮泽──之前虽然觉得他们对彼此有情意──但是没想到居然有了孩子。我、冈嶋和魏泽都很喜欢茉莉小姐,虽然我们嘴上没说,但彼此都决定放弃茉莉小姐。这已经变成我们之间暗中的约定。没想到那家伙,韮泽──竟然让茉莉小姐怀了自己的孩子──不仅如此──韮泽的儿子还要继承瑞祥房,要继承第七代松月的名号,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比韮泽更早来到这里,也一直在瑞祥房工作,这么一来,还得在韮泽的儿子手下工作。这太不合理了,我们当然不可能接受。”
鸟居猛然抬起头,看着松月。
“师傅,你应该能够理解吧?谁听到这种话都会受不了的!怎么可能保持平静呢?”
鸟居求助地靠向松月,抬起削瘦的脸,露出冷笑。那是令人无法正视的可怕笑容,松月漠然地低头看着弟子的身影。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吗?”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脸上仍然带着丑恶的笑容,把上半身转了过来。
“对,我们就杀了他。那天晚上,我和冈嶋、魏泽三个人一起商量,谎称可以解决他的烦恼──把他约到宿房外。我们埋伏在暗处,冈嶋和魏泽从两侧抓住他的手,我则用那把鎌刀用力砍破他的头。”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低下头,其他人仰望天空,没有人说话。
“你们把韮泽先生杀害后,把尸体放进当时的窑炉里烧掉了。”
“对,我们把他烧掉了。把他的尸体塞进去,关上门,烧了薪柴。”
“结果──茉莉小姐出现了?”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露出好像恶魔般的笑容。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茉莉小姐从宿房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走向穴窑的方向。我们慌忙躲了起来,茉莉小姐站在门前片刻,突然打开门,看到韮泽的尸体在里面燃烧,疯狂地叫着韮泽的名字,随后冲进火里。”
“于是,你们就觉得──茉莉小姐目击了你们的犯罪过程。”
“没错,我们的确这么想,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我们觉得茉莉小姐是来搭救被我们塞进穴窑里的韮泽。”
鸟居拚命摇着头。
“我们一直躲在暗处观察,脑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不停地颤抖,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看到了我们,有人知道我们杀了人。我们一直等待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但茉莉小姐一直没有出来,我们以为茉莉小姐也死了……”
“没想到,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了?”
“对,她一个人爬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走去哪里了。我们整个呆站在原地,根本没办法追她……”
“所以,翌日早晨,茉莉小姐就从瑞祥房失踪了。几天后,你们又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于是,你们觉得──茉莉小姐从火里冲出来后,独自上了山,结果死在那里了。”
“对,没错,的确是这么想,我们的确希望是这样。”
我试着回想。
──几天之后──我看到有很多乌鸦聚集在山上。很多、很多乌鸦──
那是松月之前说的话。松月看到那群乌鸦,以为是韮泽死在山上。被茉莉用鎌刀砍伤的韮泽在濒死状态下进了山,在那里丧了命。但鸟居他们也看到了那群乌鸦,以为乌鸦在吃茉莉的尸体。
太奇怪了。
松月在韮泽和茉莉消失的几天后,接到了茉莉的电话,所以才会认为那是韮泽的遗体,吸引了成群的乌鸦聚集。茉莉打电话给松月,说是她杀死了韮泽。
这么一来,显然前后矛盾。
“既然这样,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松月说出了我的疑惑。“那的确是茉莉的声音,而且,她告诉我,是她用鎌刀杀死了韮泽。”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脸上带着哀愁。
“她声音模糊,口齿不清,简短地这么告诉你──是不是?”
没错,松月昨天曾经这么说。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
真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一脸落寞的表情。
“鸟居先生他们以为茉莉小姐目击了他们的杀人行为;松月房主以为茉莉小姐杀了韮泽,或是导致他身负重伤,逃出瑞祥房;而茉莉小姐则以为韮泽先生因为她的原因自杀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同时看着真备。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茉莉小姐看到韮泽先生独自走出宿房,却迟迟等不到他回来,于是担心地走出玄关,结果发现穴窑在烧。当时,茉莉小姐知道韮泽先生正为了结婚的事在烦恼,所以才会走去穴窑。虽然她不敢确信,但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穴窑的门,往里面一看,没想到──她最害怕的事就在她眼前发生了。”
她看到了韮泽的身体在燃烧。
“茉莉小姐不顾一切地冲进火里,但她很快就知道不可能把韮泽从那里拉出来。茉莉小姐离开穴窑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瑞祥房。我猜想她应该是走下山去──当时,茉莉小姐作梦也没有想到是鸟居先生他们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丢进火里。她以为韮泽先生是因为烦恼结婚的事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才打电话给松月,说她杀了韮泽吗?如果是这样,茉莉为什么会说她用鎌刀杀了韮泽?照理说,她应该不知道韮泽是被鎌刀杀害这件事。
不,不对──
我顿时想到一种可能性。
“你也发现了吗?”
真备看着我,露出悲哀的笑容。
“茉莉小姐打电话给松月房主时,脸上应该有严重的烧伤,所以,声音模糊,口齿不清,而且没办法说太多话──松月房主,请你回想一下,二十年前,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你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松月直视真备,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意思,终于缓缓开口说:
“当时,茉莉的确口齿不清,好像很费力地挤出每一个字。她是这么说的,「是我杀了韮泽──鎌刀,他──是我杀的──我杀了他」……”
这时,松月瞪大了眼睛。真备用低沉而又黯淡的声音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茉莉小姐其实说的是窑炉(kA-mA),你却以为是鎌刀(kA-mA)。茉莉小姐因为脸部烧伤了,没办法说得很清楚。而且那天白天,唐间木先生刚好在宿房的外廊下找到沾了血的鎌刀。所以,你一听到茉莉小姐说的话,立刻就连想到鎌刀。如果没有找到鎌刀,你应该不会搞错茉莉小姐的话,因为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妹。”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松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还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颊。从他失去血色的手指中露出的双眼无神地在空中游移。看来他应该受到极大的冲击。亲生妹妹的恋人被人杀害了,然而,妹妹却误以为恋人是因为自己而自杀。当妹妹告诉哥哥这件事时,哥哥又听错了她说的话,竟然误以为自己的妹妹就是杀人凶手。
然后,就这样度过了二十年漫长的岁月。
没有人知道真相。
“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消失的几天后,你们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松月房主以为那是韮泽先生的尸体,但鸟居先生则以为那是茉莉小姐的尸体。”
真备转身看着耸立在昏暗天空下的山峦。
“那群乌鸦在啃食的应该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狐狸或是野猪──我猜想应该是这样。当然,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确认了。”
看着枯黄的群山,我感受到一种无尽的感伤。
所以──
茉莉到底是死是活?她离开瑞祥房后去了哪里?她怀的那个男孩有没有在这个世界诞生?当我打算发问时──
“我继续往下说,”真备回头看着我们,“再来谈谈这次所发生的事。”
3
“十一月二十二日,冈嶋先生突然失踪了。之后,有人在停车场内画了一个鲜红的鎌刀图案。放置所的千手观音莲花座,以及上方的天花板都发现了和冈嶋先生相同的B型血迹。然后,魏泽先生在昨天离奇失踪。”
真备转向鸟居。
“鸟居先生,你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以为一切是茉莉小姐干的,以为是茉莉小姐知道你们杀害了她心爱的韮泽先生,所以向你们复仇──没想到昨天你从松月房主口中得知了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他的事,这才发现原本让你心生恐惧的茉莉小姐,其实根本不知道你们杀了韮泽先生这件事,甚至以为韮泽先生是自杀身亡。”
鸟居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真备。
“你一定慌了手脚吧!虽然知道茉莉小姐并不会对你们心生怨恨──但又是谁杀了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到底是谁干的?还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自行离开这里?如果是那样,那鎌刀的图案又代表什么意思?──对你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巨大疑问。”
鸟居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真备。
“没错,我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冈嶋和魏泽为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真备先生,麻烦你解释一下。”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松月抱起双手,站直了身体。
“你说他们已经不在人世,想必有相当的根据。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他们是我的徒弟,即使他们──”
松月没有把话说完就紧闭双唇。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敬佩感。对他来说,冈嶋和魏泽,还有眼前的鸟居是杀害了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也因此间接造成自己亲妹妹不幸的仇敌。
“那就容我来解释一下。”
真备转身面对松月。
“首先是冈嶋先生。我认为他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遭到了杀害,地点就在工房的放置所。凶手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因为事后的处理很复杂,所以很难认为是预谋杀人。”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真备的脸。
“我按时间顺序解释。那天晚上,冈嶋先生和某个人单独留在放置所内──当时,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忙着处理千手观音右侧的木架。至于他是在整理架板上的佛像,还是在清扫,那就不得而知了。和冈嶋先生在一起的那个人基于某种理由,对冈嶋先生怀着强烈的杀意。那个人看到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觉得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或是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个人所做的事极其简单,只是用力推倒冈嶋先生站的梯子。冈嶋先生身体重心不稳,掉了下来,然后撞到了──”
该不会是──
“千手观音的长戟。”
在无数手臂拿的各种木制持物中,只有锡杖和长戟是金属制的。正面看时,左侧的锡杖和右侧的长戟分别直直地指向天空。
“冈嶋先生的身体刺进了千手观音的长戟。我不知道他是当场死亡,还是慢慢死去。总之,他的身体被刺进长戟后就死了。凶手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然而,很快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是什么?”
松月语带沙哑地问道。
“因为无法移动尸体。冈嶋先生的尸体位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地方,无法从长戟上移开。”
好几个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无法移开?──因为即使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把尸体拔离长戟时,仍然会流很多血。一旦从长戟上移除尸体时,鲜血会从头顶上洒下来,但也不可能把穿过冈嶋先生身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左手上拿走。因为长戟下端到千手观音左手的距离,比长戟的前端到天花板的距离更长,想要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冈嶋先生的尸体一定会撞到天花板。凶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天花板上沾到的血迹,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上去的。”
所以,凶手试图把刺穿冈嶋先生的尸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出来吗──如此庞大的身体──?
“然后,发生了更糟糕的情况。冈嶋先生的血顺着长戟的柄流了下来。血一路往下流,在渗入莲花座之前,凶手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随手拿起一旁的布想要堵住长戟上流下的血──所以,莲花座上没有渗到血迹,只有一个地方有隐约的血迹,然而,千手观音那握着长戟的左手已经满是血迹了,我想,那是即使擦了也会留下明显痕迹的血迹,于是,凶手想到了一个方法。有一个方法可以同时解决沾到血迹的千手观音的左手,和刺在长戟前端的冈嶋先生的尸体。”
该不会是──
“这个方法就是割断握着长戟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然而,假设采取这个方法,最晚必须在早晨之前──在佛像师来工房之前修复被斩断的部分。凶手一定陷入了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于是,就用锯子锯下千手观音的手,再把长戟卸了下来。”
“太可怕了……竟然把……佛像的手……”
松月嘀咕道。
“于是,凶手就把冈嶋先生放在地上,把长戟从他身上拔了出来。凶手很担心有人会闯入,所以把冈嶋先生的遗体藏在某处,也可能只是用什么东西盖住了遗体──如果可以把锯下的左手再度黏在千手观音的手上,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但因为那只手上沾满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已经派不上用场。凶手必须找其他的替代品,必须找一个和锯下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相同大小的左手黏上去。不过,这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中途也可能有别人闯入。为了安全起见,凶手关掉了工房所有的电灯,只点了蜡烛。然后,帮千手观音转了一个身。”
“呃,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身──到底有什么目的?”
唐间木老爹问道,他的喉咙似乎卡到了一口痰。
“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凶手认为把千手观音转个方向,别人比较不容易察觉左手不见了。即使有人突然出现,刚好看到千手观音,只要没有发现左手不见了就没问题了。或许会讶异千手观音的方向改变了,但那里平时就是作为仓库使用,里面的佛像随时都在更换,也会移动位置,即使其中有一个佛像转身应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道尾,你看到的千手观音是怎样的表情?”
“表情──”
我再度回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景象。
“该怎么说,好像在大笑──张开嘴巴,感觉和佛像格格不入──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脸颊不停地抽动……”
真备用力点点头。
“──那是暴恶笑面。”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字眼。
“那就是佛像大笑的脸,意思是笑看尘世间所有的恶事。千手观音和十一面观音通常只有十一张脸,但也有的佛像在主要的本脸正后方,还有第十二张脸,也就是暴恶笑面──我刚才去放置所确认后,发现那尊千手观音果然有第十二张脸,而且比普通的暴恶笑面更大。由于佛像都放在房间靠墙的位置,必须把脸贴在墙上才能看到。”
“所以──”
“你看到的是千手观音的背面。”
真备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更早想到的。在我第一次看到那尊佛像之前,就拿到了十一面观音的小佛牌,也在放置所看到很多十一面观音像,所以完全忘了暴恶笑面的存在。在今天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想到。”
“真备,那个后脑勺上的脸也和其他的脸一样,都是木雕的吧?为什么我看到的那张脸会动?”
“这是佛像制作上的传统工艺。”
“传统工艺?什么传统工艺会让木雕的脸──”
“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动,只是会造成这样的错觉──观音像和如来像嘴唇两侧不都有胡须吗?有点像鲶鱼的胡须,其实,胡须代表一定的意义,在制作佛像时,常用来发挥特殊效果。你去其他寺院时没有这种经验吗?盯着佛像看的时候,会觉得佛像的脸在笑或是在生气──”
被这么一问,我才回想起小时候曾经对这件事感到很疑惑。
“那都是胡须所发挥的作用,在制作佛像时,佛像师会在脸上动一些手脚,导致人在不同的心境时,时而觉得佛像的表情很亲切,时而觉得很严肃──那天晚上,你突然看到千手观音大笑的脸,所以感到恐惧万分,心里很不平静。又在不停抖动的手电筒灯光下,看到佛像的脸表情不断变化,就以为那张脸真的在抖动。”
多么愚蠢的误会──
“道尾,你说那天晚上你走进工房时,闻到一股蜡烛的味道,你以为是慈庵住持使用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对,我的确这么说过。”
我当时以为是慈庵住持在为小佛牌开光时点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仔细思考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慈庵住持为小佛牌开光时,不是还要焚香吗?照理说,线香的味道应该比蜡烛味道更浓才对。”
对──言之有理。只有蜡烛味道,却没有留下香的味道太不合常理了。
“你走进工房时,凶手应该也在现场。因为凶手正利用蜡烛的火光寻找合适的左手。这时,你闯了进去。你在工房的前门用力推门时,凶手赶紧吹熄了蜡烛,躲进暗处。当你绕到后门,从那里走进放置所时,凶手正屏住呼吸,窥视你的行动。”
这么说来,我曾经和凶手同处一室囉?不,不仅是同处一室,我甚至浑然不觉地走进对方可以轻而易举攻击我的地方。
“听说你从后门走进放置所时,我觉得很讶异。因为工房内放置了那么多作品,晚上怎么会没有上锁呢?日后我听松月房主提到,几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佛像失窃事件时,就觉得更奇怪了。”
在讨论监视摄影机和建筑物上锁问题的那天晚上,真备的确曾经露出疑惑的表情。
“──松月房主,自从佛像失窃事件后,这个造佛工房的建筑物都彻底上锁了吧?”
松月无言地点头。
“所以,道尾,那天后门没锁,显然是有人在工房内。”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
“老房主,允许我向你确认一件事──我说的这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转头看着真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