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本是五更梦,
世事浑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万事休,
如意从来不可求。
闲言少叙,上文书正说到飞毛腿刘横顺追凶擒贼,陈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枪打钻天豹,为天津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害。当初为了捉拿这个飞贼,天津巡警总局开出一千块银元的悬赏。为老百姓除害尚在其次,主要是这个案子不小,如果将贼人生擒活拿,官厅是一等一的功劳,所以下这么大的本钱。您可听明白了,说是一千块银元的悬赏,落到刘横顺手上才十块钱,这还得说是上官抬爱,给你刘横顺脸了。其余的功劳,当然全是官老爷的,这就叫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该升官升官,该拿钱拿钱,两头不耽误,不过人家升官发财换乌纱帽,可跟缉拿队的黑名半点关系没有。再说这一千块银元从哪儿出呢?可不能是当官的自掏腰包,当官的不仅不出钱,还得赚了钱才行,既然办的是公案,悬赏就得由地方上的大户、商会来出,自古以来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做买卖的全指官厅照看,让出多少就得出多少。赏钱到了官厅,上上下下都得伸手,还能给刘横顺十块钱就不错了。旧社会哪个衙门口也是这样,没地方说理去。不过天津卫的老百姓都知道,拿住钻天豹的是飞毛腿刘横顺。以前的人迷信甚深,愿意用“因果报应,相生相克”来说事儿。据坊间传言:淫贼属水,刘横顺属火,钻天豹遇上了对头,所以栽在刘横顺手上。有人说“不对,应该是水克火”。那是您有所不知,水固然能够克火,可也得分多大的水和多大的火。钻天豹这个淫贼是耗子尾巴上的疖子——没多大脓水,挤出来还没口唾沫多,撞上火神爷能有好下场吗?
到了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刘横顺也跟去看红差,以前抓差办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叫“有始有终”。目睹这个飞贼伏了法,刘横顺心里头才踏实。不承想钻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场时打扮得如同戏台上的绿林豪杰,游街示众这一路上昂首阔步,摆出一派视死如归的架势,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词来说:真他妈的臭不要脸!刘横顺挤在人丛之中看得愤愤不平,一股火直冲脑门子,此贼作恶多端,糟蹋了许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几十条人命,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民愤,可是瞧这意思不但没在大牢中受罪,过得还挺滋润,如此押赴法场,一枪送他去见阎王,未免便宜了这厮。没想到金枪陈疤瘌眼施展绝活,在美人台上连开七十六枪,把钻天豹打成了马蜂窝,看不出人样了,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高声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恶有报”!
这一场红差到此为止,围观的百姓陆续散去。刘横顺从头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赞叹陈疤瘌眼的枪法。转身正想走,却见一个老道上了美人台,让抬埋队的人把钻天豹用草席卷了,放在一辆小木车上,准备推去白骨塔掩埋。
刘横顺认得这个老道,道名李子龙,并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从何处来到天津卫,也不是走江湖卖卦的,只在西关外白骨塔收尸掩骨,没见他干过别的。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砖砌成四层六角宝塔,里边一层层地堆满了白骨,周围全是义地。塔中背西向东端坐一尊泥塑菩萨,下有谛听兽驮负莲花宝台,看着和菩萨一样,脸上却是个骷髅,仔细看能吓人一跳,菩萨可没有这样的,据上岁数的老人们说,这不是一般的菩萨,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围有的是荒坟野地,赶上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到处都有死人,暴尸于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捡拾白骨放入塔中,济生葬死皆为积德行善的好事。刘横顺为何认得在白骨塔收尸的老道李子龙呢?咱这个话还得往前说:
飞毛腿刘横顺捉拿钻天豹归案之后,得了十块银元的赏钱。缉拿队的黑名没有薪饷,破了案子抓住贼人,方才有一份犒赏。对刘横顺来说,十块钱也不少了,平时他在火神庙警察所当巡官,一个月只挣六块钱。那位说一个月六块钱够花的吗?像刘横顺这样的是绰绰有余,住的祖传家宅,屋子没多大,也挺破旧,好在不用交房租,这就省了一笔开销。剩下的就是吃喝,那会儿的东西很便宜,一套烧饼油条两大枚一套,一大枚买烧饼,一大枚买油条。老百姓习惯将这一个铜子儿说成一大枚,这么说显多。一块银元可以换多少枚铜子儿呢?这个并不固定,多的时候换六百,少的时候换三百。在当时来说,一块钱可以换四百八十枚铜子儿,其实应该是五百枚,不过换不了这么多,因为你跟别人换钱,人家得扣一点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两三块钱够养活一家子人一个月,挣到手六块钱,那就算过得不错了。刘横顺光棍一条,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有了闲钱干什么去呢?前文书交代过,火神庙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边,与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户全是下苦的穷人,一睁眼便要出去卖力气奔命,挣一天的嚼谷,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穷家破业没有可偷的东西,贼都不愿意来,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邻里不和、蹬鞋踩袜子的小小纠纷。在这个地方当巡警,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刘横顺却闲不住,让他待住了,比蹲苦窑还难受,他又不像别的警察,凭一身官衣招摇过市,东捞西顺,雁过拔毛,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出了宝局进窑子,这些恶习他一样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一两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刘横顺也不例外,他喜欢“斗虫”。斗虫就是斗蟋蟀,天津卫方言土语叫“咬蛐蛐儿”。斗这个也赌钱,这是不假,不“挂彩”没人愿意跟你玩,就得来真格的,三五枚铜子儿小打小闹的是玩儿,十万八万倾家荡产的也是玩儿,以此为生的大有人在。刘横顺并非脱了俗的圣人,而且火气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论输赢,有斗虫这个瘾头儿。
以往到了斗虫的地方,众人都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刘爷”。过去的人讲礼数,见了面互相客气,人家叫他一声“爷”,他得“爷爷爷爷”回给人家一串儿,不过在这个地方,真想让人高看一眼还得拿虫说话。客气完了便会有人在一旁起哄架秧子:“刘爷又得了什么好虫儿?有糖不吃别拿着了,亮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真要是硬挺的,今天都跟着您押,赢了钱少不了买一包茶叶孝敬您。”如果刘横顺带了虫,必定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进场。场中或是一个石头台子,或是一张破木头桌子,上边放一个陶制的斗罐,周围摆放几条长板凳。连桌子带板凳没一个囫囵个儿的,扔在大马路上也没人捡,不过谁也不在乎这个,又不是吃饭听戏,还得坐舒服了,落个凑合用就成。刘横顺大马金刀往斗罐前边一坐,不慌不忙把拉子拿出来,先让众人看一个够。拉子是放虫的铜器,天津卫独有的,常见的分为黄铜、白铜两种,白铜的价格更高,三寸来长、一寸来宽,当中长条、两头椭圆,盖子上有透气孔,讲究的还錾上字或图案,正面镶一块小玻璃,看里头的虫一目了然。等在场的人看完了、看够了,连嘬牙花子带咂嘴,你一言我一语把他的虫儿捧上了天,刘横顺才把蟋蟀从拉子里放出来过戥子,戥子就是秤,重量相近的两只虫才可以放在一起斗。老话说“七厘为王,八厘为宝,九厘以上没处找”,这么说太绝对了,其实一寸以上的蟋蟀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一百年不见得出一只,偶尔有不懂行的,逮只三尾巴枪子油葫芦当成蟋蟀,个顶个够一寸二,拿到斗场贻笑大方,与其用来斗虫儿,真不如拿回家下油锅炸了吃,还能凑一顿酒。
过完了戥子,将虫儿放入斗罐,开战之前两边的人先下注,围观的可以加磅添码,看谁的虫好跟谁押,凭眼力也赌运气,赢了可以吃一份钱。接下来双方各执一根芡草,拨弄蟋蟀的须子,激发两只虫的斗气,这里头的手法大有讲究,却也因人而异,什么时候逗得两边的虫“开了牙”,便撤去斗罐当中的隔板,让它们一较高下拧个翻白儿。旁边下注的人们抻脖子瞪眼,连比画带跺脚跟着使劲,恨不得自己蹦进去咬,嘴里也不闲着,叫好的、起哄的、咒骂的,一时间喧声四起,再没有这么热闹的。
钻天豹被捉拿归案以来,城里城外安定了许多,大小毛贼全老实了,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谁还敢在刘爷眼皮子底下犯案?单说这一天,赶上刘横顺不当班,溜溜达达来到斗虫的土地庙,但见许多人围在一处,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风不透、雨不漏,围观之人虽多,却不同于往日,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一大帮人吞了哑药一般鸦雀无声。刘横顺心中纳闷儿,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场中相对坐了两个人,正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斗罐。左手这个老爷子他认识,余金山余四爷,九河下梢斗虫的老前辈,轻易不跟别人斗,整天在旁边看,很少见他下场。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位是玩儿油了,没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场,看准了能赢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稳操胜券,不过玩得也不大,这一帮人没几个有钱的,挣上仨瓜俩枣够一家老小吃饭就成。成天什么也不干,凭斗虫赚钱养家糊口,谁见了都得高看一眼。余四爷此时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脑门子上见了汗,老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浑身跟着使劲,这情形倒是难得一见。右手这位是个生脸,之前从没见过,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看打扮是个外地老客,四十来岁的年纪,小个儿不高,挺热的天穿一件长衫、扣子系到了脖颈子,头上一顶青缎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边放了个天青色的鸟笼子,里边却没装鸟,右手边有一把白砂茶壶,用的年限可不浅了,挂了锃光瓦亮的包浆。
刘横顺再一看罐中这两只虫,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说这两只虫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带紫、紫中透亮,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虫。还没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斗罐之中胜负已分,其中一只虫被抛了出来,掉在地上仓皇逃窜。另外那只金头黑身的后腿一纵,蹦到斗罐沿口上奓翅高鸣,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气势。周围看热闹的都傻了眼,看斗虫看得多了,从没见识过哪只虫能把对手从罐中扔出来,况且这斗罐至少有一尺深,金头霸王蹦上来不费吹灰之力,蛤蟆也没这两下子,这不成精了吗?
2.
在场的十有八九是斗虫的行家里手,成天玩儿这个,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一次可都看傻了眼。余四爷臊眉耷眼地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十块银元,真舍不得往外拿,可是斗虫跟耍钱一样,你得愿赌服输,耍赖名声就臭了,往后还怎么混?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余四爷这一次真栽了,马上摔死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他脸色铁青,把钱递给穿大褂的老客,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分开人群灰头土脸地走了。那个年月十块钱可不少了,刘横顺破了这么大的案子,也不过得了十块银元的赏钱,民国初年两块钱一袋白面,烙大饼、蒸馒头、擀面条,够一家三四口吃上一个月。比不了专门吃这个的,行话讲“一只蟋蟀一头牛”,耍得大的一把下去金山银山,但是对一般老百姓来说,斗虫下这么大的注,当时可并不多见。
老客一脸的得意,伸手将十块银元揣入怀中,他赢了钱也得交代几句,一开口不是本地口音:“各位,久闻北路虫厉害,我早想见识见识,因此千里迢迢来到贵宝地,可万没想到,天津卫的虫不过如此,如若没人再敢下场,我明天就打道回府了,再会再会。”说罢站起身来,拎起鸟笼子、端上茶壶,这就要走。
老客这一番话透出几分瞧不起人的意思,旁人说不出什么,刘横顺却听不下去,这不是钱的事,话说到这个份上,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脸不能丢,凭什么栽这个面儿,让你一个外乡人说三道四?于是上前挡住去路,点指那个老客说:“外来的,你敢不敢跟我斗上一场?”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侧目,心说这又是哪个不知死的鬼?见说话的是飞毛腿刘横顺,立即有人在一旁起哄:“对对对,刘爷是我们北路的虫王,他一出手,不信收拾不了你!”这叫看出殡的不嫌殡大。也有好心眼儿的,一拽刘横顺的衣角,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刘爷,您得三思,人家这只金头霸王太厉害了,连同余四爷在内,已经连赢十三场,胜负且不说,什么虫可以连咬一十三场?咱们玩这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见过吗?我可听人说了,有个老客专玩儿南路虫,他的虫都是从阴宅鬼屋中扒出来的,一身的邪乎劲儿,寻常的虫对付不了,这一次来到天津卫,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刘横顺听完这话更生气了,心想:“虫谱上何曾有过南路虫?真是野鸡没名、草鞋没号,我刘横顺不信这个邪,定要与此人分个上下、见个高低,否则咽不下这口气。”他抱腕当胸,对那个老客说道:“这位爷,我刘横顺从来不欺生,听说你这只金头霸王连咬了一十三场,是让它缓缓劲儿,还是另换一只?”
这个老客只带了一只虫,也没把刘横顺放在眼里,摆手说无须耽搁,可以直接下场开咬,不论输赢,绝无二话。
刘横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本是好意问你,这也太过猖狂了,不是成心拱火儿吗?纵然你的南路虫厉害,我怀中这只“黑头大老虎”也不是白给的,不敢说百里挑一,却也是咬遍了河东河西罕逢敌手,论分量、论个头儿、论齿力皆为上品,能让你吓唬住了?当场把虫掏出来上戥子一称,两条虫上下不差二分,可以同场厮杀,放进斗罐拿出芡草,这就要动手。
老客一摆手:“呜呀且慢,兄台你还没说这场打多少,如若只是打一块两块的,我可恕不奉陪了,耽误不起这个工夫。”
刘横顺以往斗一场虫,输赢最多不过块儿八毛的,他又不指这个吃饭,所以身上带的钱不多,可依他的性子,宁肯让人打死,也不能让人吓死,何况对方还是个外来的,钱多钱少另说,面子绝栽不得,当场告诉那个老客:“我看余四爷刚才打了十块钱,我翻一倍,输了你跟我回家拿钱,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一片哗然,刘横顺一个警察所的巡官能有多少薪俸?二十块银元够他挣几个月的,这哪是斗虫,分明是玩儿命啊!
老客闻言放下鸟笼子和茶壶,一左一右摆好了,嬉皮笑脸地说:“家有万贯难免一时不便,这也是免不了的,带的现钱不够没关系,可常言道私凭文书官凭印,咱这一场既然过钱,不如白纸黑字写清楚了,免得将来麻烦。”
刘横顺一听更来气了,心说:“你不出去打听打听,凭我刘横顺这三个字还能欠你的钱不还?”可人家初来乍到并不认识他,说的这也是讲理的话,他还不便反驳,让人家说他欺生,就找人拿来纸笔,当场立下文书字据。双方画了押,这才下场开斗。走了还不到三个回合,刘横顺的虫便败下阵来。刘横顺不是输不起的人,把斗败的虫拿起来一扔,这就让老客跟他回家拿钱。老客说:“倒也不忙,胜败本是平常事,卷土重来未可知,敢不敢择日再斗一场,你赢了两清,输了一共给我四十块银元,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周围的人都听出来了,这个老客没安好心,此人看出刘横顺吃葱吃蒜不吃王八姜,和别人不一样,输了就不敢来了,存心从刘横顺身上加倍赢钱,所以才写文书、立字据,此时又拿话来激刘横顺,分明是拿他当大头,吃上他了。靠虫儿吃饭的,大致上有这么四类人,头一类是逮虫的,以农民居多,甭管大小多少,逮住了换钱;二一类是倒买倒卖的,从逮虫的手里收,挑挑拣拣,品相好的倒手就能卖上几十倍的价钱;第三类专门养虫儿,过他的手调教好了,才能上得了台面、下得了斗场;最后一类就是老客这类人,以斗虫挣钱,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大伙当面不好说破,只好冲刘横顺挤眉弄眼,那意思是让他千万别上当。
刘横顺全都瞧在眼里了,却只当没看见,他是宁折不弯的脾气,剑眉一挑说道:“既然如此,你说哪天?”
老客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定为明日一早如何?”
刘横顺没二话,明天就明天,与对方击掌为誓。话是说出去了,心里却没底,回去一路上寻思,如何逮一只厉害的虫反败为胜?想起白天有人跟他说,这个老客的金头霸王是从阴宅鬼屋、死过人的地方扒出来的,难不成阴气重的地方能出好虫?
书中代言,刘横顺斗虫,却从不买虫,也不卖虫,因为行里有句话叫“虫不过价”,这话怎么讲呢?斗虫斗出了名头,就会有人想买他的虫,平时来找刘横顺买虫的人也不在少数。刚在场上斗胜的虫儿,一出来必定有人围着问价,相反斗败的虫失了斗气,再没有别的用处,就只能扔了。以前刘横顺架不住别人抵死相求,碍于面子卖过几只。可说也奇怪,只要这只虫卖出去,哪怕是谈了价格对方没买,以后就再也咬不赢了。刘横顺吃过几次这样的亏,不得不信这份邪,再也不过价了。如果说有朋友诚心诚意来要你的虫怎么办?抹不开面子拒绝,只能不收钱,也甭问价,拱手送给人家,他拿了你的虫儿去斗,赢了钱可以给你一份,这叫“吃喜儿”。刘横顺手上的虫儿,大多数是他去荒郊野外抓来的,凭借手疾眼快、胆识出众,没有他逮不来的虫,也没有不敢去的地方。他决定照方抓药,也上阴气重的地方逮只虫。据说天津城北三十里,有一处枯竭的河道,淤泥没膝,蒿草丛生,称为“古路沟”。民国年间兵荒马乱,抬埋队扔死人通常去古路沟,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乱葬沟,那地方蝎子、蜈蚣挺多,想必也有恶虫。
刘横顺这个急脾气,回到家扒了几口饭,见天色已晚,带上一盏马灯,揣好捉虫的探子、装虫的拉子,家伙什儿全备齐了,出门直奔古路沟。捉虫听声,都得晚上去,换一个人,定更天打家里出来,赶到古路沟天也亮了。刘横顺两条飞毛腿不是盖的,撒腿如飞来到沟边。此时月上中天,夜风吹拂之下,风吹荒草动,鸟飞兔子惊,沟中荒草乱摆,沙沙作响,格外地瘆人。抬埋队扔在此处的路倒尸,向来没有棺木,顶多用破草席子卷上,往沟中一扔扭头就走,任凭风吹雨淋。四下里枯骨纵横,周围还有很多前朝的古坟,远近磷火闪烁,虫鸣之声此起彼伏。捉虫的时辰可有讲究,蟋蟀只在定更和三更前后出来觅食,这两个时候叫声最盛,刘横顺没赶上晚饭可赶上了宵夜,他的耳朵就是戥子,听得远近虫叫,就知道个头都小不了。他捉虫心切,拨开乱草一头钻进了古路沟,刚过三更天,已经捉了十几只好虫,个顶个的头大、身长、牙粗、腿壮,而在他看来,却没一只可用,还不如他的“黑头大老虎”,想斗败老客的“金头霸王”,非是古路沟的虫王不可。正当此时,忽听窸窸窣窣一阵响,枯骨下游出一条蛇,约有人臂粗细,身上鳞甲粲然。刘横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蛇头上顶着一只乌光的蟋蟀,双翅一分声如铜铃。毒蛇摇头摆尾,好不容易将头上的虫甩掉,飞也似的遁入荒草丛中。蟋蟀落在地上耀武扬威,振翅而鸣,如同两军阵前得胜的大将军。
说行话合该刘横顺的“虫运”到了,什么叫虫运呢?比如两个人出来逮虫儿,头一个人走过去,光听见虫叫却没找到,另一个人刚一过来,虫儿就蹦出来了,此乃所谓的“虫运”,这条虫合该是你的,与先来后到没关系,所以有句老话“不是人找虫,是虫找人”。刘横顺眼明手快,上前扣住这只虫,小心翼翼装进铜拉子。他借月色观瞧,越看越是喜欢,这只虫太精神了,全须全尾、杀气腾腾。这下踏实了,把钱赢回来不说,以后也敢称“北虫王”了。如获至宝一样带回家去,顾不上睡觉,先给虫喂了一滴露水,又挑出一只三尾儿,一同放进拉子,当中用蒙子隔开。
有人问了,天一亮就要下场斗虫了,怎么只给水不给食,还要放进一只三尾儿?您有所不知,这是斗虫的门道,饿到一定程度斗气才足,但是必须恰到好处,饿得半死不成,那就没力气了,得凭经验掌握火候,非得恰到好处不可,三尾儿是母的,撩拨得虫王从头到尾憋足了劲,下场争斗便可所向披靡。刘横顺忙活完了才发现,自己身上除了泥就是草,又脏又臭,让海蚊子叮出的包连成了片,忙洗脸换衣服,抖擞精神再战南虫王!
3.
天津卫东西窄、南北长,虫市在南城土地庙,火神庙警察所在北门外,刘横顺两条飞毛腿,去哪儿都是步辇,比坐车骑马还快,一路穿过北大关去斗虫,见此时天色尚早,马路上有推车卖煎饼馃子的,就想来上一套当早点。卖煎饼的认识刘横顺,先问他:“刘爷,您是交钱还是抽签?”这也挺奇怪,卖煎饼怎么还抽签?不说您不明白,旧时很多小买卖都这样,也是一种经营手段,比方说煎饼馃子五个大子儿一套,买主儿可以先花一个大子儿抽签,抽中了赢一套煎饼馃子,能够省四个大子儿,抽不中再给五个大子儿,相当于多花一个,这也是个买卖道儿。刘横顺满脑子都是斗虫的事儿,没心思抽签,他也不是捡便宜的人,给完钱拿上煎饼馃子,在旁边找了一个卖豆浆的,大大咧咧往长板凳上一坐,冲卖豆浆的叫了一声:“浆子要开的啊!”那时候的豆浆很浓,可不像如今这么稀汤寡水的,放住了能起一层皮儿,如果让浆子在锅中一直滚沸,不仅费火,还容易糊锅,喝到嘴里味道就不对了。所以一般卖浆子的在热浆子锅边上再放一缸生浆子,看到锅开了,马上往里边加一勺生的,这个时候盛到碗里,浆子可就不是开的了,所以刘横顺嘱咐了这么一句,一听就是行家。卖浆子的赶紧盛上一大碗豆浆端给刘横顺:“大碗儿了啊、小碗儿浆子大碗儿盛,滚开!”做小买卖的可不敢让巡官滚开,那是活腻了,他口中的“滚开”是指豆浆煮沸了的意思,卖豆浆的就得这么喊,浆子见了风还没放稳当就起皮儿了,说明豆浆没兑水,又夹了一碟咸菜丝儿,这个不要钱随便吃,也不是值钱的东西,无非是腌芥菜拌辣椒油,喝豆浆还就得吃这个,六必居的八宝酱菜好,却吃不出这个味儿。旧时有那些个爱占小便宜的,往往自带饽饽,只买一碗豆浆,拼命吃人家咸菜,卖豆浆的顶讨厌这路人,给他们起个外号叫“菜饱驴”。
刘横顺先把豆浆上的皮儿用筷子挑起来放到嘴里,就着这股子豆香,一口煎饼馃子、一口豆浆在这儿埋头吃喝,听到旁边那桌有人跟他说话,一开口先诵道号:“无量天尊,这位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刘横顺刘爷不成?”刘横顺侧目一看,见那边坐了一个老道,这老道真够下本儿的,穿得那叫一个齐全:头戴绛紫色九梁道巾、银簪别顶,身穿绛紫色八卦仙衣、前后阴阳鱼,上绣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腰系水火丝绦,双垂灯笼穗儿,脚下水袜云履一尘不染,手摆拂尘,身后背一口宝剑,面如蟹盖,青中透灰、灰中透蓝,两道卧蚕眉,一对伏犀眼,鼻直口阔,大耳朝怀,下趁三绺墨髯,好一派仙风道骨,要不是坐在板凳上,端着碗喝豆浆,不要钱的咸菜也没少吃,真以为是得道的神仙。
刘横顺平日里到处巡逻,却没在街面儿上见过此人,以为这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二老道,想套近乎做他的生意。在过去来说,江湖上“做生意”和“做买卖”不一样,买卖不分大小,讲的是将本求利,一个大子儿买进来,俩大子儿卖出去,这叫买卖;生意则不然,多多少少带着几分贬义,往往指坑蒙拐骗的江湖伎俩。刘横顺是穿官衣的警察,岂会相信卖卦蒙人的二老道?当即对老道一摆手:“打住,刘爷我还有正事要办,没空跟你费唾沫星子。”
老道却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说:“这件正事不办也罢,贫道看你一脸败相,今天去斗虫只怕凶多吉少。”
刘横顺当时一愣,心想你一个外来的二老道,为什么知道我要去斗虫?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天津卫不认得我刘横顺的没几个,准是我与老客斗虫之事传开了,老道想借机蒙我的钱,先说我有败无胜,把我胃口吊起来,再求他讨个法子,也不看看我是谁?大清早起的,你跟这儿念三音,岂不是给我添堵?当下将脸一沉,对老道说:“你既然认得我,想必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必再费口舌了,惹恼了我把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抓起来。”老道听了这般话说,嘿嘿无言,闷着头继续喝豆浆了。刘横顺也不再理会老道,将早点钱放在桌上,站起身来便走,穿街过巷来到南城土地庙一看,斗虫的老客来得也够早,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看热闹的闲人们见刘横顺来了,“呼啦”一下子围拢上前,有人问道:“怎么样刘爷?今儿个带了什么宝虫?”
刘横顺也不答话,只是掏出怀中的拉子,轻轻往桌上一摆,脸上全是得意。众人一见无不惊叹,拉子中这只虫,要身量有身量、要模样有模样,须、头、颈、腿、尾,件件出类拔萃,黑中透亮、亮中透黑,隐隐约约挂了一抹子暗青,正所谓“好虫披两色”,这绝对是虫中之王!
众人七嘴八舌问刘横顺:“刘爷,这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宝虫?有名号吗?”
刘横顺说:“各位三老四少,此乃古路沟斗败毒蛇的棺材头大将军!”
有人挑大拇指称赞:“这可了不得,也就是刘爷,别人谁敢上古路沟逮虫?吓也吓死了!今天让这老客领教领教咱北路虫的厉害,免得他回去之后说长道短。”
也有人对刘横顺说:“那个老客的金头霸王在一天之内连胜一十四场,绝非寻常之辈,如今又缓了一宿,棺材头大将军纵然骁勇,只怕也战它不过!”
旁边那位听着不顺耳了:“蟋蟀是神虫,谁能看得透?仅凭眼力就可以断出胜败,那还斗什么呢?不咬如何知道斗得过斗不过?让我看刘爷这条虫有一拼。”
说实话,刘横顺前一天见识过“金头霸王”的厉害,虽然在古路沟得了“棺材头大将军”,可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不能输了气势。再一打量对面的老客,仍是头上一顶小帽,左手边放个空鸟笼子,右手边放个茶壶,也不知有水没水,从没见他喝过,坐在当场气定神闲。
二人没有多余的话,相互拱了拱手,放虫过戥子,下场直接开斗。刘横顺的“棺材头大将军”,对上了老客的“金头霸王”,真好似上山虎遇见下山虎、云中龙碰上雾中龙,头对头、牙锁牙,杀了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在场围观的全是本地人,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能“大饼卷丸子——架炮朝里打”,因此没一个下注的,连喊带叫都给刘横顺的“棺材头大将军”助威。五六个回合斗到分际,“金头霸王”招架不住扭头就跑。看热闹的拍巴掌叫好,刘横顺也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胜负已分,古路沟这趟没白折腾。怎知金头霸王突然跃上罐壁,又蹦到棺材头大将军身后,两颗鳌牙一张一合,咬下“棺材头大将军”一条后腿。围观之人呆若木鸡,再也没人出声了。无须多言,刘横顺又败了一阵,前后两场输了四十块银元。老客嬉皮笑脸地说:“兄台这只棺材头大将军当真了得,称得上是百里挑一,但是与我的南路虫相比,尚且逊色三分,怎么样?敢不敢翻个跟头,明天再斗一场?”
这叫欺人太甚,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占便宜没够可不行”。刘横顺岂能让这老客吓住,人活一口气,佛为一炉香,再败一阵也不要紧,大不了砸锅卖铁砍胳膊切腿赔给他,可不能让人叫住了板,如若在此时说出“不敢”二字,往后还有脸出门吗?不怕吃不饱,只怕气难平,当下跟那个老客订立文书字据,约定转天一早再战,一场四十块银元,刘横顺赢了两清,输了赔给老客八十块银元。刘横顺怒气冲冲出了土地庙,回去换上警服,去到火神庙警察所当差,思来想去没个对策。古路沟的“棺材头大将军”堪称北路虫王,能把毒蛇咬跑了,兀自不敌金头霸王,今天又得在警察所当班,上哪儿再去找虫?
4.
飞毛腿刘横顺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大小是个当头儿的,由于人手不够,必须轮班值夜,虽说没什么大事,可也得防备个火情什么的。整个火神庙警察所,加上刘横顺在内,从上到下一个巴掌数得过来,拢共五个人。前文书咱们说过,这地方都是穷人,没什么大案子,有这几个巡警绰绰有余。不过警察所一刻也不能没人,万一有人前来报案,瞧见大门上栓、二门落锁,屋里头一个人没有可不成。书说至此,咱得介绍一下其余四个警察了。巡官刘横顺手底下有俩小巡警,一个叫张炽,一个叫李灿,都是十八九岁的愣头青,打小跟在刘横顺屁股后边长起来的,也在三岔河口边上住,看刘横顺打拳踢腿,他们俩也跟着比画,却又舍不得吃苦,只会几下三脚猫四门斗的花架子,成天闲不住,让他们待住了比挨活剐还难受。俩人一肚子坏水儿、花花肠子也不少,因为有刘横顺的约束,张炽、李灿出去巡逻的时候,倒也不敢欺压良善,占点小便宜总是有的。旧社会吃这碗饭的大多是此路货色,穿上官衣是巡警,扒下这身皮和地痞混混儿没有两样,常言道清官难逃滑吏手、衙门少有念佛人,这俩小子有刘横顺管束,在巡警中就算好的,而且有个机灵劲儿,周周围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向来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另有一个副巡官名叫杜大彪,论起来是刘横顺的师弟。在过去来说,当警察也凭师父带徒弟,小学徒由老警察传授,告诉你怎么巡街、怎么站岗、怎么捉贼、怎么起赃,黑白两道上有什么规矩,行话怎么讲、贼话怎么听,这得一点一点地学。当小徒弟的每天跟师父当差,点烟斟酒、沏茶倒水、买东道西、揉肩捏腿什么都得干,逢年过节还得拎上东西送一份孝敬,把师父伺候舒服了,可以给你多讲点儿门道,让你以后少吃亏。杜大彪当年和刘横顺跟的是同一个师父,此人威猛非常,生来力大无穷,比刘横顺还高出多半头,站起来顶破天、坐下去压塌地,横推八马倒、倒拽九牛回,还会撂大跤,应了“一力降十会”那句话,真打起架来,他两条胳膊抡开了,七八条汉子近不了前。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缺心眼儿,可你要说他傻,也从来没吃过大亏,你说他精明,又真跟傻子差不多,吃饭不知道饥饱,穿衣不知道多少,睡觉不知道颠倒,说话也不利索,嘴里头跟含着块热豆腐似的,想听明白可费劲了。当初师父有过交代,让杜大彪跟着刘横顺混,师兄说什么就得听什么,这也是当师父的疼他,怕他实心眼儿吃亏。杜大彪还真听话,只听刘横顺一个人的,巡警总局的长官也使唤不动他。刘横顺也没少照顾这个傻兄弟,别的差事不用他,就让他站岗,站岗最适合杜大彪,穿上警服挂上警棍,拧眉瞪眼撇着嘴,叉开腿往警察所门口一站,有如一尊怒目金刚。过往的贼人见了这位,心里边没有不哆嗦的,作案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过不过得了杜大彪这一关。
火神庙警察所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外号叫“老油条”,往好了说是老成沉稳,其实是个蔫坏损,瘦小枯干跟个大虾米似的,尖嘴猴腮俩眼珠乱转,老话讲这叫腮帮子没肉——占便宜没够,无利不起早,专找带缝的蛋,虽说穿了官衣,胆子却很小,偶尔遇见打架斗殴动刀子的,看热闹的还没跑他先躲了。
到了路边说野书的口中,这几位可了不得,杜大彪是火神爷驾前站殿的神将,张炽、李灿名字里都有个“火”字,乃是火神爷身边的两个火童子,就连老油条都成了看管火神庙的老君,专给火神爷的神灯中添油,火神庙警察所整个一窝子天兵天将!
虽是说书的信口胡诌,架不住老百姓爱听这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说的痛快听的过瘾,谁理会是真是假,也没人想得到这几位巡街站岗风吹日晒雨淋的狼狈。
书要简言,刘横顺在火神庙警察所当班,正寻思明天一早如何去斗南路虫,苦于没个对应之策,不知不觉到了二更天,忽然从门口跑进来一个人,看岁数也不大,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全身上下没二两肉,掐巴掐巴不够一碟子、捏巴捏巴不够一小碗。即便穿一双厚底鞋,踮起脚尖也能走到桌子底下去。蓝瓦瓦的一张小脸,斗鸡眉小圆眼儿,尖嘴嘬腮,探头探脑,活脱是只成了精的耗子。书中代言,此人没大号,天津卫人称“孙小臭儿”,是个扒坟盗墓吃臭的。孙小臭儿进得门来,直奔刘横顺,嬉皮笑脸一脸的谄媚,双手虚扣端在胸前,说话声又尖又细,如同踩了鸡脖子:“刘爷,我给您献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