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遥生长的地方离C城并不远,江南鱼米水乡。
两人安排好各自的行程,约在两天后出发。导演听说她是去办胡思遥的事,便让她多休息几天,并说有什么困难随时来电话,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进剧组这么多年,她首次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还是因为一个故去之人。
出发这天,太阳大得出奇。君釉寒戴着墨镜,隔着深色的车窗仍觉得阳光刺眼,她时不时闭眼假寐。但因为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闭一会儿眼又睁开发呆,或是用眼角偷偷打量林誉。林誉穿着黑色长袖真丝衬衫,整个人看上去更是形销骨立。她也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墨镜下的嘴一直紧紧抿着,好像随时都会痛哭一场似的。虽然答应了林誉一同前往,但君釉寒心底还是对她存有芥蒂,所以一路都不怎么搭理她。而林誉似乎也沉浸在妹妹亡故的悲痛中,一路上也有些魂不守舍,看上去精神不济。
出了C城,沿途的风光越来越美丽。君釉寒看着如画的风景想:人家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还真是不假,这样美的地方,就该是出美女的地方。
大巴到达小镇后,林誉又带着她坐了镇上的小巴士,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近晚饭时分。
如果不是林誉说到了,君釉寒还以为自己到了某个名人故居。
院子似乎挺大,从粉刷成白色的高大围墙上方能看到里面的楼房顶层,里面是幢两层的旧式楼房,底层被围墙挡住了看不见,二楼是朱色梁柱,白墙青瓦,檐角上翘,脊背上排着三个檐角走兽,像沉睡在民国时代,显得古朴庄重。破坏小院整体气质的就是那扇黑漆的大铁门了,看上去笨重呆板,像监牢大门似的。君釉寒还以为林誉领错了地方。
林誉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打开门上一个四方的小孔。小孔勉强可看到半张脸,一双混浊的眼睛出现在那里,毫无感情的中年女声粗声粗气地问:“你们找谁?”
林誉忙摘下墨镜:“惠姨,是我,小誉啊,思遥的姐姐,我来找胡院长。”
那女人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哪个小誉?没听过。”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开了门。
林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干笑两声。
君釉寒想,她不是说自己每年都来吗?怎么别人还不认识她?
院子中间有十来个孩子在嬉笑打闹,听见开门声都停了下来,见是生人,都怯生生远远站着偷偷打量。
君釉寒稍稍留意,发现那群孩子中只有两个男孩,女孩都生得眉清目秀,从三四岁到十来岁不等。她微微有些惊讶,之前听林誉的语气,想着应该有二三十个孩子,没想到这么少。
女人用家乡话对孩子们吼了一句什么,孩子们飞快地各自跑进房间里。君釉寒这才发现,底层跟二楼的风格截然不同,居然是一色的水泥墙绿漆玻璃窗,有几分乡村小学的模样。楼上楼下,风格迥异,使得整幢小楼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女人将两人领进最右边的一间小屋:“院长,有人找您。”
屋子中间侧对着门放了张藤椅,一个瘦小的身躯蜷在藤椅里,落地风扇正对着她呼呼地吹,花白稀疏的头发枯草般贴在头皮上顺着风向飘舞着。听到有人找,蜷在藤椅里的老人微微抬起头来。虽然之前曾听林誉说过院长被毁了容,但当看到那张脸时,君釉寒还是吓得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她忙捂住自己的嘴,为自己的失礼羞愧不已。
那还能算是一张脸吗?上眼睑耷拉下来遮住了大半只眼睛,不是正常老化的那种耷拉,像是被什么强行拉扯变形后的模样。脸上找不到一块正常的皮肤,像被削去了脸上的脂肪,伤口愈合后勉强长合在一起。听到君釉寒的惊叫,老人又略抬了抬头向她望过来,微微张着的嘴抖动了几下。君釉寒发现,原来不是张着,是根本就无法正常闭拢。
她到底是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落得这般模样的?听林誉说她年轻时是个演员,那应该也挺漂亮的吧?如果换成自己变成这样,估计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君釉寒想。
“你来做什么?”嘴唇几乎没有动,低沉沙哑苍老的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而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虽然不尖厉,却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糙质感,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心里毛毛的。
“我……我是送思遥回来的。”林誉说。
“她人呢?”听到胡思遥的名字,老人从椅子里坐起来,向门外张望。
林誉将一路抱在怀中的包裹平胸举着,深深吸了口气:“她在这里。”
老人愣了很久,接着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号叫,听起来凄厉恐怖。君釉寒吓得一哆嗦,之前一路上想好的安慰话全飞到九霄云外,恨不得立刻拔腿溜掉。
林誉比君釉寒有心理准备,平静缓慢地述说:“是火灾,七月初的事了。这位是思遥生前的好朋友,您要想了解什么,可能她知道一些。”
说完她冲君釉寒点头示意,也不理会她求助的眼神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君釉寒睁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门慢慢合上,将她们分隔开,心里又急又怕:“怎么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老院长的号叫将她拉回现实。
“那个……老院长,您……您……节哀。”君釉寒结结巴巴地安慰老人,勉强说了这几句,竟再找不到别的话语来劝解,只能尴尬地干站在那里。但老人并不理会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君釉寒在心里把林誉骂了千百遍。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终于不再号哭。估计是毁容留下的后遗症,半睁的眼睛里虽然透着悲伤,却并没有眼泪,这样一来,看上去更加恐怖——像灵异鬼片里怨气森森的女鬼。
“遥遥生前和你很好?”老人恢复了最初的声音,语气也慢慢平静下来。
君釉寒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并不很熟,不过在剧组里相对别人稍微走得近一些。”
老人上下打量了君釉寒几眼,笃定地说:“也是,聪明的人也不可能成为遥遥的朋友。”
这……什么意思?说我蠢啊?老人的无礼打消了君釉寒的恐惧,她强压下怒火,心里更不耐烦,只想早点走出这屋子。
“那,遥遥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或者留下什么东西?”老人问。
又来了!君釉寒虽然不胜其烦,但秉着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还是礼貌地摇了摇头。不过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老人似乎对此也并不是很关心,像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并不是林誉和君釉寒事先想象的那样询问胡思遥的情况,而是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君釉寒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找到林誉不管不顾地发起脾气来,她冲林誉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林誉睁大眼睛,状似无辜:“这有什么啊?”
“啊?我答应陪你见老院长,可没答应你我一个人见她呀!”
“有什么嘛,你跟思遥是朋友,她那么伤心,如果她想问你什么,我杵在那里,她老人家看着活着的双胞胎姐姐,再联想到死去的自己一手带大的苦命孩子,那不是更加刺激她惹她伤心吗?”林誉摊着手,疑惑地看着君釉寒,继而恍然大悟,“哦——你害怕一个老人啊?一个毁了容,样子令人害怕的老人!”
“谁说我怕她了?但你事先总得跟我说一下吧?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可以把安慰的话说得更加好些。”君釉寒涨红着脸分辩。
“你既然不怕她,我跟不跟你说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来拍戏,还要来个预演啊?”
“你!”君釉寒一下子语塞了。确实,林誉说中了她的心事,自己是害怕与老院长单独相处,可这话怎么也不可能向别人说出来,如果说出来,那不是比林誉的所作所为更无礼了?她感觉林誉到了孤儿院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温婉,但现在她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去反驳林誉,只能恨恨地抱怨,“你!你!反正就是不可理喻!”
“好了嘛,是我考虑不周,是我不对,下次我不让你单独见她就是了。”林誉朝君釉寒咧嘴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我带你去我的房间,把行李放下。”
君釉寒本来对林誉就没什么好感,这下心里更添了几分厌憎。她极不情愿地跟着林誉向西边的房间走去,心想,我要尽快离开这里,再也不想见到她们了。
林誉的房间很小,布置也很简单,除了床、桌椅与衣柜,没有多余的摆设。君釉寒放下行李,对林誉说想随便走走,不等林誉回答就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到院子里闲逛。
她还在生气,不愿意和林誉待在一起,可院子不大,没多久就把前后逛了个遍。那些小家伙与她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看着这个远来的客人,神情戒备,似乎在揣测她到底要干什么。
百无聊赖中,君釉寒捡起墙角的毽子踢了起来。
正踢得起劲,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从二楼的楼梯口传来。听到响动后君釉寒停了下来,向来人望去,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君釉寒张大着嘴不敢相信,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在确信没看错后,失声叫道:“姚小明?你没被抓啊?”
姚小明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君釉寒,也是一脸的惊诧:“小寒?你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简单地说了近三个月来各自的遭遇,都不胜唏嘘。
原来刘芳菲居然也是从这里出去的孤儿,脸上的伤好些了以后,就让姚小明送她回到了孤儿院。
君釉寒没忘记姚小明之前说的话,问道:“刘芳菲怎么又成这里的孤儿了?你刚才说的,她在医院里不是说她父母和她断绝关系了的吗?”
姚小明耸耸肩,满脸的不在乎:“她说之前是骗我的,不想让人知道她从小无父无母。我们来到这里后,她报了名字,那院长也认识她,总不会是骗人的吧?再说,她都那样了,还能骗到谁啊?就算骗,骗我也没用啊?我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小混混。”
“这么久了,她的脸好了没有?到底伤得怎样啊?”君釉寒指指自己的脸。
姚小明伸着脖子朝楼梯口看看,低声说:“见到她,最好少说话。唉,真的蛮惨的,当时脸上几乎没一块好肉,天气又热,伤口感染了几次……削得坑坑洼洼的,又没了一只眼睛。”姚小明沮丧地垂着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现在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稍微涂点药就行了,但是她——还是天天往自己脸上使劲涂使劲涂,还经常让我像在医院时护士做的那样,帮她换敷的药。”
“啊?”君釉寒没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