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这些大模大样逛进铺子,舒舒服服抢钱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护下逃过警察搜捕的女仔们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没死的那一个。
两年中被烈药打掉五胎的扶桑脸庞被轻微的水肿撑得格外圆润。中午时分,她跟着阿茶、阿蕉出门,要去扯几尺缎子来绣鞋面。
三个女子走前,一个壮年男人在几步之后跟着。她们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马。到人挤的地段,他就耽在马背上,把三个女子无论多细小的意图都收到视野里。
女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熟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女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色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衣裤脱下,交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衣店买一套新衫裤,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白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妓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女子们都红一道白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阿蕉说:他们个个都这样讲。她把吮空的田螺壳往头后一扔,正砸在阿茶脑门上。两个死人头、死人头地笑着追打,又往回跑,终于把澡堂门口的男人们的目光弄馋了。
唉,扶桑你呢?阿茶问:有几个鬼等着?
扶桑摇头笑了。她穿一件粉红短褂,黑香云纱宽脚裤。她蹲下拔鞋,阿蕉对阿茶耳朵眼说: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看她脸色好的,跟猪肺一个色;看见这么多男人!阿蕉说到这里不说了,把嘴躲进巴掌去笑。
澡堂门口的男人们都朝这边转了脸,眼光渐渐绿了。一个喊:喂小大姐,大小姐!
喂,你们是哪个院子的?另一个喊:等一下我来找你哟!
扶桑的嘴唇一下子就有了水泽,她站起身,正面对着他们笑笑。
又一个喊:我有一块洋皂桷,喷喷香,我省半块给你哟!
跟在她们后面的壮年人催她们走快。一个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戏蛇。还有个人圈子在看两个中国男人表演剁肉。扶桑引长
颈子往场子中央看。她个头高,两个女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问些消息。场地上一人团身跪着,背梁做了个案墩,另一人把块牛肉放在那背梁上横竖下刀,牛肉剁碎,再给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梁。
阿蕉突然说:未必就是牛肉!阿茶说:那是什么肉?
阿蕉缩头笑道:今天没了这人,明天没了那人,哪里去了?你们几时睇见牛从城里过?
三个女子笑闹起来。三对穿红绣鞋的小脚踢起一小团、一小团尘土。跑到路当中,迎面来了个马车,三人都抚着胸口喘,让路给马车。
车厢上挂张白细纱帘子,一动,出来个五十岁的白鬼,斯文和气。
他说:喂,中国婊子,让开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让开的呀。
他又说:喂,中国婊子,请你们先到那个门里面躲一躲,等我的马车过去。.我的妻子和女儿在这车上,明白了吗?
三人慌张地挪着小脚,退进那家茶馆。这点道理她们是懂的:规矩的白鬼妇女不能见她们这行当的女子;她们可以存在,但不能与马车里的她们同时、同地点的存在;她们该及时消失,腾出个干净世界给车里的妇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