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队伍在风里飘了好一会。年轻的女干事多尔西走上来。她和善而秀丽。
她把手交叉搁在胸前,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们。她不再往下讲,你看不出她是痛心还是窘。
过了一会她说:我的孩子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你和楼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长颈子,头略向前伸。发生了什么让多尔西伤心成这样?
玛丽低声喝道:不要讲了!让她们自己去看!
你看见女孩们心思忐忑地转着眼珠,跟在玛丽和多尔西身后进了楼房。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脚在楼梯上拖动。扔掉半块面包或偷跑到墙边去听醉汉五颜六色的脏话都没有引起两个女干事这样的语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你探身从环形楼梯栅栏向楼下看。女孩们围在最大的卧室门口。
亲爱的孩子们,多尔西说,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此时两个女孩从卧室拎出一只铁皮桶。玛丽从眼镜后面瞄着二十多个女孩。她们中的一个有一天跑进你房间,问你:才被拯救的吗?
你说是的。
她说:我是这里的老学员了。你要学很久才能学好。这是什么?玛丽指着桶问,手指尖上都是嫌恶。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继续往楼下看。
二十多个女孩一点声、一点动作也没有。玛丽说:谁干的?
多尔西说:谁干的?
玛丽说:这绝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你们有没有不认识路上厕所的?你们有没有嫌这个厕所路太远的?你们怎么就在卧室里排泄呢?就是说,有些人喜欢生活在厕所里,或说喜欢把任何一个地方变成厕所!
女孩们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里。你仍一动不动,胳膊肘支在楼梯扶栏上。你听见玛丽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这些半是儿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听见了抽泣,和抽泣中夹带的断续句子:中国人生了这些魔鬼似的女孩来惩罚世界!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听。你感到没有必要全听懂这种语言。
一帮戴黑礼帽的中国男人四处望望,停在拯救会锈迹斑驳的铁门边。他们用眼色在说:就这里。动手吧?好,开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门钟。五分钟了,没人应门。打钟的人说:一定在抓紧时间藏人呢,大勇。再打钟。
大勇,他们一回比一回精。这些洋尼姑现在撒谎和念经一样脸色不变!
再打钟。大勇把辫子理平整,甩回肩后。他对六个同伙说,辫子都放下,不然她们以为我们来抢人。
那我们到底来干什么?
大勇呲牙一乐:来抢人啊。
门开了条缝,看门老头看看他们又看看身后,问:找谁?
找个叫
大勇手及时拍他一下后脑勺,抢过去说:找个叫阿福的。他将礼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门人去报了。门缝合上,同伙们全转过脸瞪大勇:哪来的阿福?
大勇仔细将帽子戴回脑袋,以鼻梁去瞄准帽沿正中,两只眼斗起鸡来。他指名找阿福,女干事们便只会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药房老板十二岁的童养媳,一天被女干事们突然拯救了,给老板买的三两卤鸭舌还提在手里,就进了这改良学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们在脑子里记了本账。年轻的女干事出来了,对大勇和其余凌然扫一眼。什么阿福?我们名册上没有她。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鸡地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大勇略向前伸着头,两肩微微向耳朵夹去,整个身形蠢而怯懦。这掸子使多尔西认不出他是两年前那个珠宝一身、满脸霸气的骑马人。大勇操一口纯正的洋泾浜英文,还不断把眼珠四面八方翻来转去,在脑子各处搜找某个词汇。这是大勇的一贯伎俩。让对手轻视他,过低估计他的能力。最要紧的一点:一旦这事牵出官司,他可以借语言障碍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