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队长打不定主意,是否发电报将回家探亲的陶小童叫回来。首长布置了一场重要演出,可目前女兵严重减员:孙煤常常忙着去电影厂试镜头,蔡玲得了盲肠炎,彭沙沙闹出了那么一件大丑闻,整天不敢出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矮胖子彭沙沙出落得一表人材了。首先,她莫名其妙地长高了一大截,于是显得不那样胖了。最初对她警觉的是孙煤,她对刘队长暗示,彭沙沙有个表哥在本地。每个星期日,彭沙沙总是积极打扮,然后神出鬼没地就溜了。问起来,她便趾高气扬地说:“我表哥是省革委负责人啊!”
有个星期日半夜,孙煤正收拾行李,准备正式搬到电影厂去。这时她听见彭沙沙在哭。敲开门,见彭沙沙和衣躺在床上,正一把一把揪头发,已哭得鼻青脸肿!她的同屋家都在本市,一般星期一早晨归队,因此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哭。
她见到孙煤后,立刻不哭了,只是很害怕地缩紧身子。
“出什么事了?”孙煤见她胸前少了两颗钮扣,预感到事情不妙。
彭沙沙瞪着无神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不想活了……”
“你老实告诉我,到底闯了什么祸?”
彭沙沙又开始哭,哭得一张脸变得怪模怪样。孙煤有些可怜她了,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直到下半夜,她才算神志清醒。她先要孙煤起誓,决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然后开始期期艾艾地控诉。
“什么?!你表哥是那么个混账东西?!”
“他说他真心喜欢我……”
“狗屁!”孙煤把彭沙沙的手一下甩开了。“他是个骗子!有老婆的人怎么能随便喜欢一个姑娘家!”
“他、他开始没讲有老婆……”
“他不是你表哥吗?”
“我错了,班长……”
“那他是你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就在一个熟人家认识的。”鼓沙沙喘了一口气,“他一直对我很好,关心我进步……”
“往下说呀!”
她边讲边下意识揪紧衬衫前襟:“今天他突然说他老婆要来了,我一下懵了……我想走,他不让我走,就伸手拉我,还说他真心喜欢我,跟他老婆没一点感情……然后就、就……”
“往下说、往下说!”
“他就把我往床上按,还不准我出声……我吓得要死,死也不让他扯我衣服。后来,把扣子都扯掉了!”彭沙沙浑身发抖,那双大而不美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怕。
“要死了!你不会喊?!”孙煤帮着使劲。
“我不敢……”
“那他就干成坏事了?”
“什么?”
“你就让他把最后一关给过啦?!”
她的头一下耷拉下来:“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问我了!”
孙煤一下子站起来,表情像是所有指望都落了空:“完了,你这个笨蛋!”她对这个哭成一摊泥的身体不再同情,而是嫌弃。
“告他去!”孙煤考虑片刻后说,“明早咱俩一块去省革委!强xx解放军够他小子受一辈子!”
“别告!”
“省革委负责人这条也是你瞎编的?”
“这是真的……”
“那就告!”
“你一告,我哪有脸活下去?!”
孙煤把这件事告诉了蔡玲。蔡玲反复打听:“她真是用那个办法长高的吗?”
“不管怎样,我要去告状!”孙煤说。
“你说,她真在鞋里垫了一块木头吗?”
“一定要去告,你说呢?”
“假如她把两块木头垫在矮腰胶鞋里,就会暴露,对吧?”蔡玲还是有点想不通,“木头怎么会垫到高腰胶鞋里去呢?”
孙煤正在怒火中烧,便不再理会蔡玲。说什么也得给那个“省革委负责人”一点颜色看,那个狗杂种。难道让他这样省力就消灭了一个处女?
蔡玲很佩服彭沙沙的聪明,她竟想得出这样出色的鬼点子,把木头削成斜坡形垫在高腰胶鞋的后跟上。彭沙沙这个窍门甚至比董大个那个窍门还棒,董大个为了能有张与身材相配的大脸盘,不得不往嘴里塞海绵,一块一块,弄得他上了台表情呆滞。董大个的脸不可遏制地在瘦下去,以至不填海绵上舞台就惨不忽睹。董大个打破一项了不起的纪录,放弃了五年的探亲假。有天他去找队长,对他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为什么?”
“她当然要跟我离婚。”
“她这样说了?”
“她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怎么会离婚?”
“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
“这还不明白,她跟我什么也没得说了。”
“噢……”刘队长还是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刘队长是清楚的,再不把他老婆调来,真要弄出什么悲剧来了。董大个和他老婆是一起插队的知青,所以喜欢把离婚这事挂在嘴头上。离婚让刘队长听起来很受刺激。
这时董大个站起来,刘队长也跟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不会的。”
“为什么?”
刘队长又说:“不会的不会的。”
在考虑是否将董大个老婆接来住一段的同时,刘队长忽然想起自己老婆来了。该叫老伴,那个最亲近又最遥远的女人;那个有张年轻的脸蛋和一头花白头发的妻子。最近这个从不诉苦,总是含蓄地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离婚二字。这是个讨厌的字眼。为了保全小半拉儿,他只得把大半拉儿送去插队了。这事使大半拉儿恨透了小半拉儿,也使妻子恨透了无能的丈夫。从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离婚。她做出各种部署和设计,仿佛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接下去全都按她的意思办了。一点麻烦也没遇上,甚至比他们结婚还顺利。他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时真想透露透露,让别人能替他分担一点烦恼,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儿,他认为大可不必自家开伙。当人们在食堂见他爷儿俩面对面,就着一个菜盆,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儿给人的印象总是需要理发、剪指甲和吃顿像样的饭。
刘队长一想到人们迟早识破这个计谋就不寒而栗。离婚后,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儿从插队地点带到她所在的城市。两个孩子一分为二,各自都获得了独生子女权益。
虽然给小半拉儿持续注射激素,这孩子仍是一厘米也不肯长高,但他的头围却在增大,几乎赶上成年人了。他还学会成年人的步态,因此看上去格外像个小怪物。这步子只有高力学得像,他一学周围准有人要笑断气。作为代价,他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步态。长久的毕肖的模仿,使他无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儿一件成功的赝品。他就迈着这种有损形象的古怪步子走进了那所名牌大学;走向他飞黄腾达的人生旅程。这是当时的高力不曾料到的。当时高力只醉心自己这方面的天才。一天,他正起劲地模仿,没提防刘队长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忽然一声锐尖的哨音,使人们止住哗笑。“太不像话了!”刚办完离婚手续的队长咆哮道:“是谁,在泔水桶里扔了半根油条?”
隐隐约约,众人似乎有一点明白:队长是在借题发挥。他从不承认小半拉儿是残废,他甚至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更甭说有人竟当众丑化他。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爱。似乎生下这种孩子是父母的过错,失常的爱来自一种赎罪心理。
“怎么啦,高力,你连立正都没学会吗?”
高力赶忙收拢斜伸出去的那条腿。
“谁让你动的?!……”队长大吼。
“我没动。”高力低声道。
“在队伍里,你想怎样就怎样吗?”
“我这不是立正吗。”
“不要强词夺理!”
“我没强词夺理。”
“你说这句话本身就是强词夺理!”
让刘队长烦心的决不只离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队几乎要拆散了。徐北方前些天拿了封“父病危”的电报来找他,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上了火车。到了北京,他写封信来检讨,说在探望父亲同时“顺便”去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招生考试。刘队长对着“顺便”二字发了半天呆。紧接着,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将调出宣传队,要到一所名牌大学去学“导弹”。就像当初懵里懵懂接收他来一样,如今也懵里懵懂放他走。这位公子为什么来、为什么走,队长都不知该上哪里、向谁问问。他的儿子大半拉儿倒是该上大学,上大学是他那个年纪最理所当然的事,而他恰恰没这方面的指望。他盯着高力的目光渐渐变得疲沓无力了。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的暴躁相比,这年轻人显得修养很好,有理有节、宽宏大量。
高力此刻的沉着使孙煤对他简直着了迷。前些天她说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丢尽脸的彭沙沙伸张正义。他们闯进一个会议室,里面衣冠楚楚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现的这对漂亮男女使他们情绪大振。
孙煤碰碰高力:“我要说了。”
“先别说。”
“不行!我要说了!”
这时,满屋子正派面孔里突然冒出个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使所有正派人都逊色的正派微笑,说:“有什么话,请说。解放军同志。”
“我们来检举一个人!”
屋里的空气稍一颤动,立刻又恢复了四平八稳。他们被安排在两个椅子上坐定,这位置使他们处境顿时变得窘迫和被动。
“请说。”
“我们要检举……”
“哦,”那人打断孙煤,“请等一等,我们在开会。我们欢迎群众指出我们的错误。”
在外面走廊里,高力对孙煤说:“别傻了。”
“他说他欢迎我们指出错误。”
“你聋了吗?他把罪行说成错误。”
“是啊,他说他欢迎——”
“你会倒霉的,傻瓜!”
“你刚才没听见他的话吗?他说他欢迎……”
“你要信了他的话就要倒霉。”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等着瞧吧。”
“我不信。他们不会让一个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
“他们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高力耐心劝她,“因为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所以就没有坏蛋。你也别往那个检举箱里投什么信,因为谁投信谁就是傻瓜蛋。他们才不在乎你在信上控诉什么,第二天就用这信去解手。”
“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