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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 严歌苓 1437 字 11个月前

刘先生感到尊卑、贵贱、优劣、文野,全被打散;似乎两个牌局之间,一切都在被洗牌。

他对卫兵说:那么,劳您驾去请殷小姐出来。

没有允许,任何人不能打扰首长。

殷小姐要搭晚上八点的飞机……

这我不知道。

我是来接她的。

卫兵看他一眼。是正面人物看反派那个看法。

刘先生想,他在这支军队眼里,大概就是反派。

我看着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读着四十多年前碎了的那颗小布尔乔亚心脏的记录。我想刘先生当时一定以他风雅的高姿态平衡内心的狼狈和屈辱,走到了门外弄堂,故做轻松地告诉雪芙莱的司机再等一刻钟。他做出不与卫兵一般见识的模样,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卫兵的双眼和他的枪口一齐黑洞洞地瞄着他。一刻钟过去,他看了一眼亭子间的小窗,窗帘淡蓝色,洒着细碎的白花。窗帘和窗帘后的女人相配至极。

刘先生在第二个一刻钟后哑着嗓音对司机说,走吧。他意识到两只白手套有了漆黑的掌心。他把它们摘下来,扔在车内的地上。他想,心碎并不是那样疼痛,而是一种迟钝和麻木。

他的迟钝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个女学生才开始消退。他在到达美国的第二年开始私授一些中国的诗、词和曲。我想他属于那种人,在中国热爱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热爱中国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亲的一笔字就更觉得中国可爱,爱得他有时会潸然泪下。他私授中国艺术课,是为了解闷,而他不多的几个成年学生,也为了解闷。女学生跟他从认识到结婚一共两个月。他所有的恋爱给了我母亲,剩余的,就给了这女学生。

我记得母亲总是会有那么几天异常,宁静祥和,双手捧着一杯从热到冷的茶,坐在藤沙发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张圣诞卡片之后。魏小姐曾经替刘先生和我母亲做通信的中转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亲戚。如此漫长曲折的邮路,他们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这趟邮路的我母亲,就又变成了温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断定,只有经历过惨重失去的女人,才是美丽的。

我见刘先生张开嘴,像是要呼喊却突然忘记自己是在梦境里。是那种剥夺人声音的梦境。他哑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着淡蓝窗帘时憋回去的。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窗帘后发生的:李师长正在攻占我年轻的母亲,他一只手伸向手枪,打开了枪保险。他和我母亲在听见刘先生和卫兵对话时同时勒住了激情,他们刚被熔铸的形状“咝”的一下冷却在那里。我母亲不懂那“咔嗒”一声是枪的保险栓被打开了,它腹内的子弹任何一瞬间都会失禁。她发现自己的手攥在李师长的小臂上。在那以后的不少天,李师长的小臂上都留着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亲在意识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后,说我父亲用手枪霸占了她。那是她不讲道理的时刻。我认为我母亲真正不计代价爱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亲。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给荷尔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体做牺牲奉献出去时,心灵完全出窍了。而不是在一旁侧目而视,算计成本和盈利。而我母亲自己一点也不明白这点,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刘先生的秘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全面征服的一个细小局部,是师长大人的战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么渴望做战利品。她的暗示使刘先生更是伤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余年的通信中,婉转地请求我母亲的宽恕,怨他在两个枪口一明一暗对着他时,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来歪曲一件事实,来使他们双方都坚信,他们是被血淋淋拆散的当代梁山伯、祝英台。

因而,当我走出洛杉矶海关时,刘先生含在眼里的老泪是四十余年积下来的。他做梦一样看着我母亲如何将自己寄生在我身上。刘先生从中美建交后每年回国一次,却从来不和我母亲见面。他和我母亲都属于闲情较多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制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种消闲。他们把死别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来享受,明明在一个人间,却非弄得梁、祝那般墓里墓外;明明是一对家常的老年男女,这样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们青春永驻,翩翩跹跹化了蝶。

我看着欲喊不能的刘先生,心里想:你真傻,看见卫兵的枪便真信我母亲的谎言了,她在枪杆子下将自己的童贞缴了械。假如你见到我父亲,你一定会大梦初觉:啊,这是多么男人的一个男人;他这样爱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设。

这时候刘先生的女儿走进来。神色是那种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种坚信自己所忙的桩桩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终记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着我时,我才能跟她说话。可一般认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却在讲着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电话上跟她情人讲不堪入耳的话。她说:这些中国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开化呢!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