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辑 莲花汤匙(2 / 2)

情深,万象皆深 林清玄 19044 字 2024-02-19

生命的整个过程是连续而没有断灭的,因而年纪的增长等于是生活数据的累积,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纠结成一团乱麻了,许多人畏惧这样的乱麻,就拿黄金酒色来压制,企图用物质的追求来麻醉精神的僵滞,以至于心灵的安宁和融都展现成为物质的累积。

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较从容的心情,较有情的胸襟,则能把乱麻的线路抽出、理清,看清我们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时代对理想的追求,看清我们是在什么动机里开始物质权位的奔逐,然后想一想:什么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么?我波动的心为何不再震荡了呢?我是怎么样落入现在这个古井呢?

我时常想起台湾光复初期的童年时代,那时社会普遍的贫穷,可是大部分人都有丰富的人情,人与人间充满了关怀,人情义理也不曾被贫苦生活所昧却,乡间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义理最好的象征。记得我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活着,要像个人。”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涵义,现在才算比较了解其中的玄机。人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与尊严。在中国历代的忧患悲苦之中,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特质,实在是来自这个简单的意念:“人活着,要像个人!”

人的贫穷不是来自生活的困顿,而是来自在贫穷生活中失去人的尊严;人的富有也不是来自财富的累积,而是来自在富裕生活里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实则是人心灵中某些高贵特质的展现。

家家都有清风明月,失去了清风明月才是最可悲的!

喝过了热乎乎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间,看到在落叶层缝中有许多美丽的褐色叶片,拾起来一看,原来是褐蝶的双翼因死亡而落失在叶中,看到蝴蝶的翼片与落叶交杂,感觉到蝴蝶结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实与树叶无异,尘归尘、土归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里随风逝去。

人的身体与蝴蝶的双翼又有什么两样呢?如果在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飞翔,展现这片赤诚的身心,让我们成为宇宙众生迈向幸福的阶梯,反而成为庸俗人类物质化的踏板,则人生就失去其意义,空到人间一回了!

下山的时候,我想,让我恒久保有对人间有情的胸怀,以及一直保持对生活从容的步履;让我永远做一个为众生奉茶供水,在热恼中得到清凉的人。

<h2>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h2>

开车从大溪到莺歌的路上,黄昏悄悄来临了,原本澄明碧绿的山景先是被艳红的晚霞染赤,然后在山风里静静地黯淡下来,大汉溪沿岸民房的灯盏一个一个被点亮。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初秋的凉风从大汉溪那头绵绵地吹送过来。

我喜欢黄昏的时候,在乡间道路上开车或散步,这时可以把速度放慢,细细品味时空的变化,不管是时间或空间,黄昏都是一个令人警醒的节点,在时间上,黄昏预示了一天的消失,白日在黑暗里隐遁,使我们有了被时间推迫而不能自主的悲感;在空间上,黄昏似乎使我们的空间突然缩小,我们的视野再也不能自由放怀了,那种感觉就像电影里的大远景被一下子跳接到特写一般,我们白天不在乎的广大世界,黄昏时成为片段的焦点——我们会看见橙红的落日、涌起的山岚、斑灿的彩霞、墨绿的山线、飘忽的树影,都有如定格一般。

事实上,黄昏与白天、黑夜之间并没有断绝,日与夜的空间并不因黄昏而有改变,日与夜的时间也没有断落,那么,为什么黄昏会给我们这么特别的感受呢?欢喜的人看见了黄昏的优美,苦痛的人看见了黄昏的凄凉;热恋的人在黄昏下许诺誓言;失恋的人则在黄昏时看见了光明绝望的沉落。

就像今天开车路过乡间的黄昏,坐在我车里的朋友都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了,穿过麻竹防风林的晚风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感觉到风的温柔、体贴与优雅,黄昏的风是多么静谧,没有一点声息。突然一轮巨大明亮的月亮从山头跳跃出来,这一轮月亮的明度与巨大,使我深深地震动,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日,六月的明月是一点也不逊于中秋。

我说看见月亮的那一刻使我深深震动,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心里不觉地浮起两句忧伤的歌词:

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

加添阮心内的悲哀

这两句歌词是一首闽南语歌《望你早归》的歌词,记得它的原作曲者杨三郎先生曾说过他作这首歌的背景,那时台湾刚刚光复,因为经历了战乱,他想到每一个家庭都有人离散在外,凡有人离散在外,就会有思念的人,而思念,在黄昏夜色将临时最为深沉和悠远,心里自然有更深的悲意,他于是自然地写下了这一首动人的歌,我最爱的正是这两句。

现在时代已经改变了,战乱离散的悲剧不再和从前一样,但是大家还是爱唱这首歌,原因在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埋藏着远方的人呀!我觉得在人的情感之中,最动人的不一定是死生相许的誓言,也不一定是缠绵悱恻的爱恋,而是对远方的人的思念。因为,死生相许的誓言与缠绵悱恻的爱恋都会破灭、淡化,甚至在人生中完全消失,唯有思念能穿破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永久在情感的水面上开花,犹如每日黄昏时从山头升起的月亮一样。

远方的思念是情感中特别美丽的一种,可惜在这个时代的人已经逐渐消失了这种情感,就好像愈来愈少人能欣赏晚上的月色、秋天的白云、山间的溪流一般,人们总是想,爱就要轰轰烈烈,要情欲炽盛,要合乎时代的潮流,于是乎,爱的本质就完全地改变了。

思念的情感不是如此,它是心中有情,但眼睛犹能穿透情爱有一个清明的观点。一如太阳在白云之中,有时我们看不见太阳,而大地仍然是非常明亮,太阳是永远在的,一如我们所爱的人,不管他是远离、是死亡、是背弃,我们的思念永远不会失去。

佛经里告诉我们:“生为情有,”意思是人因为有情才会投生到这个世界。因此凡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必然会有许多情缘的纠缠,这些情缘使我们在爱河中载沉载浮,使我们在爱河中沉醉迷惑,如果我们不能在情爱中维持清明的距离,就会在情与爱的推迫之下,或贪恋、或仇恨、或愚痴、或苦痛、或堕落、或无知地过着一生。

尤其是情侣的失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了,通常,情感失散的时候会使我们愁苦、忧痛,甚至怀恨,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愁苦、忧痛、怀恨都不能挽救或改变失散的事实,反而增添了心里的遗憾。有时我们会感叹,为什么自己没有菩萨那样伟大的情怀,能站在超拔的海面晴空丽日之处,来看人生中波涛汹涌如海的情爱。

其实也没有关系,假如我们不能忘情,我们也可以从情爱中拔起身影,有一个好的面对,这种心灵的拔起,即是以思念之情代替憾恨之念,以思念之情转换悲苦的心。思念虽有悲意,但那样的悲意是清明的,乃是认识了人生的无常、情爱不能永驻之实相,对自我、对人生、对伴侣的一种悲悯之心。

释迦牟尼佛早就看清了人间有免不了的八苦,就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所求不得、烦恼炽盛,这八苦的来由,归纳起来,就是一个“情”字,有情必然有苦,若能使情成为思念的流水,则苦痛会减轻,爱恨不至于使我们窒息。

我们都是薄地的凡夫,我很喜欢“凡夫”这两个字,凡夫的“凡”字中间有一颗大心,凡夫之所以永为凡夫,正是多了一颗心,这颗心有如铅锤,蒙蔽了我们自性的清明,拉坠使我们堕落,若能使凡夫之心有如黄昏时充满思念的明月,则即使有心,也是无碍了。能以思念之情来转换情爱失落败坏的人,就可以以自己为灯,做自己的归依处,纵是含悲忍泪,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光明。

佛陀曾说:“情感是由过去的缘分与今世的怜爱所产生,宛如莲花是由水和泥土这两样东西所孕育。”是的,过去的缘分是水,今生的怜爱是泥土,然后开出情感的莲花。

人的情感如果是莲花,就不应该有任何的染着。假如我们会思念、懂得思念、珍惜思念,我们的思念就会化成情感莲花上清明的露水,在清晨或黄昏,闪着炫目的七彩。

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

加添阮心内的悲哀

我轻轻地唱起了这首“望你早归”的思念之歌,想象着这流动在山林中的和风,有可能是我们思念的远方的人轻轻地呼吸,在千山万水之外,在千年万岁之后,我们的思念是一枚清楚的戳印,它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失前世的尘缘;它让我们转入未来的时空,还带着今生的记忆。

引动我们悲意的月亮,如果我们能清明,也会使我们心中的明月在乌云密布的山水之间升起。

我想起两句偈:

心清水现月

意定天无云

然后我踩下油门,穿过林间的小路,让风吹过,让月光肤触,心中响着夜曲一般小提琴的声音,琴声围绕中还有一盏灯火,我自问着:远方的人不知听不听得见这思念的琴声?不知看不看得见这光明的灯盏?

你呢?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h2>在梦的远方</h2>

有时候回想起来,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并不像父亲那么明显而长远。小时候我的身体差、毛病多,母亲对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个,就是祈求我的健康。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母亲常背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所以我童年时代对母亲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医生。

我不只是身体差,还常常发生意外,三岁的时候,我偷喝汽水,没想到汽水瓶里装的是“番仔油”(夜里点灯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顿时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了过去。母亲立即抱着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到街上去找医生,那天是大年初二,医生全休假去了,母亲急得满眼泪,却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家医生馆找到医生,他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张开了,直到你张开眼睛,我也在医院昏过去了。”母亲一直到现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还心有余悸,好像捡回一个儿子。听说那一天她为了抱我看医生,跑了将近十公里。

四岁那一年,我从桌子上跳下时跌倒,撞到母亲的缝纫机铁脚,后脑壳整个撞裂了,母亲正在厨房里煮饭。我自己挣扎站起来叫母亲,母亲从厨房跑出来。

“那时,你从头到脚,全身是血,我看到第一眼,浮起一个念头是:这个囝仔无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脚踏车去医院,我抱你坐在后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医院时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进手术房,推出来时你叫了一声妈妈,呀!呀!我的囝仔活了,我的囝仔回来了……我那时才感谢得流下泪来。”母亲说这段时,喜欢把我的头发撩起,看我的耳后,那里有一道二十公分长的疤痕,像蜈蚣盘踞着,听说我摔了那一次,聪明了不少。

由于我体弱,母亲只要听到有什么补药或草药吃了可以使孩子的身体好,就会不远千里去求药方,抓药来给我补身体,可能补得太厉害,我六岁的时候竟得了疝气,时常痛得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

“那一阵子,只要听说哪里有先生、有好药,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两年,什么医生都看过,什么药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有一个你爸爸的朋友来,说开刀可以治疝气,虽然我们对西医没信心,还是送去开刀了,开一刀,一个星期就好了。早知道这样,两年前送你去开刀,不必吃那么多苦。”母亲说吃那么多苦,当然是指我而言,因为她们那时代的妈妈,是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苦。

过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儿麻痹,一星期就过世了,这对母亲是个严重的打击,由于我和大弟年龄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爱都转到我身上,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那几年,对我特别溺爱。

例如,那时候家里穷,吃鸡蛋不像现在的小孩可以吃一个,而是一个鸡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亲切白煮鸡蛋有特别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车衣服的白棉线,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样大,然后像宝贝一样分给我们,每次吃鸡蛋,她常背地里多给我一片。有时候很不容易吃苹果,一个苹果切十二片,她也会给我两片。如果有斩鸡,她总会留一碗鸡汤给我。

可能是母亲的照顾周到,我的身体竟奇迹似的好起来,变得非常健康,常常两三年都不生病,功课也变得十分好,很少读到第二名,我母亲常说:“你小时候读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园躲起来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脑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吗?”

但身体好、功课好,母亲并不是就没有烦恼,那时我个性古怪,很少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个人玩,有时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语,即使是玩杀刀,也时常一人扮两角,一正一邪互相对打,而且常不小心让匪徒打败了警察,然后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时候心理医生没现在发达,否则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时庄稼囝仔很少像你这样独来独往的,满脑子不知在想什么,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发呆,我就坐在后面看你,那样看了一下午,后来我忍不住流泪,心想:这个孤怪囝仔,长大以后不知要给我们变出什么出头,就是这个念头也让我伤心不已。后来天黑,你从外面回来,我问你:‘你一个人坐在田岸上想什么?’你说:‘我在等煮饭花开,等到花开我就回来了。’这真奇怪,我养一手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坐着等花开的。”母亲回忆着我童年的一个片段,煮饭花就是紫茉莉,总是在黄昏时盛开,我第一次听到它是黄昏开时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开。

不过,母亲的担心没有太久,因为不久有一个江湖术士到我们镇上,母亲先拿大弟的八字给他排,他一排完就说:“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世上了,可惜是个大富大贵的命,如果给一个有权势的人做儿子,就不会夭折了。”母亲听了大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说:“这孩子小时候有点怪,不过,长大会做官,至少做到省议员。”母亲听了大为安心,当时在乡下做个省议员是很了不起的事,从此她对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对她说我个性怪异,她总是说:“小时候怪一点没什么要紧。”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恢复正常。小学五六年级我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在一起,玩一般孩子的游戏,母亲反而担心:“唉呀!这个孩子做官无望了。”

我十五岁就离家到外地读书了,母亲因为会晕车,很少到我住的学校看我,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常说:“出去好像丢掉,回来像是捡到。”但每次我回家,她总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给我吃,然后在我的背包塞满东西。我有一次回到学校,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有我们家种的香蕉、枣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参、一袋肉松;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绑的粽子,以及一罐她亲手腌渍的菠萝竹笋豆瓣酱……还有一些已经忘了。那时觉得东西多到可以开杂货店。

那时我住在学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住一起的同学都说是小过年,因为母亲给我准备的东西,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现在,我母亲还是这样,我一回家,她就把什么东西都塞进我的包包,就好像台北闹饥荒,什么都买不到一样,有一次我回到台北,发现包包特别重,打开一看,原来母亲在里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电话给她,问她放那么多汽水做什么,她说:“我要给你们在飞机上喝呀!”

高中毕业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回家要出来搭车,母亲一定放下手边的工作,陪我去搭车,抢着帮我付车钱,仿佛我还是个三岁的孩子。车子要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倚着车站的栏杆向我挥手,那时我总会看见她眼中有泪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写我的母亲是写不完的,我们家五个兄弟姐妹,只有大哥侍奉母亲,其他的都高飞远扬了,但一想到母亲,好像她就站在我们身边。

这一世我觉得没有白来,因为会见了母亲,我如今想起母亲的种种因缘,也想到小时候她说的一个故事:

有两个朋友,一个叫阿呆,一个叫阿土,他们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来到海边,看到海中有一个岛,他们一起看着那座岛,因疲累而睡着了。夜里阿土做了一个梦,梦见对岸的岛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里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树根下有一坛黄金,然后阿土的梦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梦告诉阿呆,说完后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只是个梦!”

阿呆听了信以为真,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梦卖给我?”阿土高兴极了,就把梦的权利卖给阿呆。

阿呆买到梦以后,就往那个岛出发,阿土卖了梦就回家了。

到了岛上,阿呆发现果然住了一个大富翁,富翁的院子里果然种了许多茶树,他高兴极了,就留下做富翁的佣人,做了一年,只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开。

第二年春天,茶花开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红色,没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来,等待一年又一年,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年春天,院子里终于开出一棵白茶花。阿呆从白茶花树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坛黄金,第二天他辞工回到故乡,成为故乡最富有的人。

卖了梦的阿土还是个穷光蛋。

这是一个日本童话,母亲常说:“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她自己是个保守传统的乡村妇女,和一般乡村妇女没有两样,不过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光是这一点,使我后来成为作家。

作家可能没有做官好,但对母亲是个全新的体验,成为作家的母亲,她在对乡人谈起我时,为我小时候的多灾多难、古灵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h2>践地唯恐地痛</h2>

从前,有一位名叫龙树的圣者,修行无死瑜伽,已经得到了真正成就,除非他自己想死,或者死的因缘到来,外力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杀死他。

然而龙树知道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杀他,因为他从前曾经无心地斩杀过一片青草,这个恶业还没有酬报。

有一天,龙树被一群土匪捉去了,土匪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却砍不死他。

龙树就对土匪说:“这样杀,你们是杀不死我的,如果你用别的方法杀也杀不死我,因为我已修成了不可思议的能力。但是我曾伤害过一些青草,如果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颈上,才能将我杀死。”

土匪于是依他所说,放些青草在他颈上,就这样把他杀死了。

龙树的故事真是一则动人的传说,它说明了,即使对植物行使恶业,也会得到果报。虽然龙树在那一刻也可以选择不死,但他了知因果的法则,为圆满修行的功德,乃不惜一死。最令人感动的是,所谓“无死瑜伽”的真正成就,不是肉身的不死,而是法身的长存。

近些年来,时常有人问我,学佛的人要如何来面对现实社会的问题,尤其是面对大家都关心的环境保育与爱护动物的问题,佛教徒应有什么样的态度?龙树菩萨的故事提供了我们一个最好的答案。消极地说,斩杀一片青草都是有业报的,因此佛教徒应该爱护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积极地说,热心参与投入环境保育与爱护动物的社会工作,正是一种勇猛的菩萨行,当我们看到非佛教徒实践这样的理想,也应以菩萨观之无疑。

在佛制里,每到夏天,僧侣有“结夏安居”的传统,结夏安居即是夏天应在寺院里闭关,除了潜心修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夏天蛇虫在外面出没频仍,若外出走动很容易伤及生命。此外,僧侣在夜间也避免外出行走,走的时候应俯首看脚下,也是担心无意中伤害了无辜的生物。

我们虽然无法做到像出家人一样,但是心里应该学习那样细微的慈悲,我们爱惜自己生命的同时,应该也能想到一切生物,乃至一株卑微的小草,都与我们一样爱惜生命,如此,我们就能更戒慎、更小心地生活。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连斩杀青草都有业报呢?要知道,在每一片青草里都有着无数的生命,或者有许多生物依赖青草为生,恣情伤害青草,不也等于间接伤害了生命吗?

当我们看到一些工厂排放废水,流入了清澈的河川,仿佛听见了鱼族悲凄的哭喊;而一些污染了大地的行为,也好像使我们感受到树木花草以及其中许多小生命垂死的挣扎。所以说,佛弟子应该珍惜山河大地,一者山河大地乃是佛的法身,二者不但要自求清净,也要求国土清净。

佛陀的本生因缘里,有一世名为“睒子”,是一个非常孝顺父母、无限慈悲的人,经典上说他“践地唯恐地痛”,读到这样的句子真是令人心痛,当一个人踩在地上时那样轻巧小心,珍惜着大地,唯恐自己踩重了一步使大地疼痛,那么他肯定是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众生的。

“践地唯恐地痛”这一句话中表达了菩萨无限的感恩、无限的慈悲与无限的承担!

我们应该体会龙树的心情、学习睒子的精神,我们取用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要如赶赴情人的约会那样的珍惜与欢欣;我们用过了的事物放下时,要如与爱侣分离那样的不忍与不舍。

我们要轻轻地走路、用心地过活;我们要温和地呼吸、柔软地关怀;我们要深刻地思想、广大地慈悲;我们要爱惜一株青草、践地唯恐地痛!这些,都是修行的深意呀!

<h2>有情十二帖</h2><h3>前 生</h3>

前生,我们也是在这样的溪畔道别的吧!

要不然,我从山径一路走来,心原是十分平静的,可是我看见这条溪时,心为什么如水波一样涌动起来?周围清冽的空气,使我感到一种不知何处流来的可惊的寒冷。

以溪水为镜,我努力地想知道,这条溪与我有着什么样的因缘?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着你渐去渐远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游走去,而我却溯源而上?

我什么都照映不出来,因为溪水太激动了。

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绿着,花正盛开,阳光正暖,溪水为什么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觉呢?

想是与久远的前生有着不可知的关系。

在春天的时候,临溪而立,特别能感觉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从何流来,不知流向何处。

此刻的我,仿佛是,奔流的河溪中刚刚落下的,一片叶子。

<h3>流 转</h3>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临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立刻就站起来,因为那张椅子上还留着别人坐过的温度。

从小我就不习惯坐别人坐过的热椅子,宁可站着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坐。尤其古董店的椅子,据说这张椅是清朝传下的,那美丽的雕花让我知道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个主人曾经是富有的人吧!

现在,那个富有的人,他的财富必然已经散尽了,他的身体一定也在时空中消亡了,留下这一组椅子,没有哭笑,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的,几乎是睡着一般。

我在古董店转了一圈,好像与时空一起流转,唐朝的三彩马,明代的铜香炉,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盘,有很多还完美如新。有一张八仙彩,新的还像某一个脸容贞静的妇女一针一针刺绣上去,针痕还在锦上,人却已经远去了,像空气,像轻轻的铜铃声。

在古董店,我们特别能感受时光的无情,以及生命的短暂,步出古董店时我觉得,即使在早春,也应珍惜正在流转的光阴。

<h3>山 雨</h3>

看着你微笑着,无声,在茫茫的雨雾中从山下走来,你撑着的花伞,在每一格石阶一朵一朵开上来,三月道旁的杜鹃与你的伞一样有艳红的颜色。在春雨的绵绵里,我的忧伤,像雨里的乱草缠绵在一起,忧伤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顶,却在坡道转弯处隐去了,隐去如山中的风景,静默。雨,也无声。

山顶的凉亭里,有人在下棋,因为棋力相当,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偶尔传来一声“将军”,也在林间转了又转,才会消失。

我看着满天的雨,感觉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

你果然没有到山顶上,转过坡道又下山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转一道弯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忧伤的雨也一如山雨。

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了!看着满天的雨,我这样想着。

突然听到凉亭里传来一声高扬的:将军!

<h3>四 月</h3>

我最喜欢四月的阳光,四月的阳光不愠不火,透明温润有琉璃的质感。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风里唱着希望之歌,歌声五色仿佛彩虹。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写着明日之诗,诗章湛蓝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阳光中,我们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肤触着遥远天际传来的温热,使我想起童年时代,赤身奔跑过四月的田野,阳光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然后我们跳入还留着去年冬寒的溪里游水。最后,我们带着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丝丝化入空中,我们就在溪边睡着了。

在四月的阳光中,草原、树林、溪流、石头都是净土,至少对无忧的孩子是这样的。所以,不论什么宗教,都说我们应该胸怀一如赤子,才能进入清净之地。

四月还是四月,温暖的阳光犹在,可叹的是我们都不再是赤子了。

<h3>石 狮</h3>

我们走过生命的原野时,要像狮子一样,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个脚印。

我们渡过生命的河流之际,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与方向。

我们行经生命的丛林小径,要像灰鹿之王,威严而柔和,雄壮而悲悯,使跟随我们的鹿群都能平安温饱。

这些都是佛经的譬喻,是要我们期许自己像狮子一样威猛,像香象一样壮大,像鹿王一样温和庄严。当我们想起这几种动物,真有如自己站在高山顶上,俯视着莽莽的林木与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样的气派。

狮子是文殊师利菩萨的坐骑,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都是极有威势的护法,尤其狮子更是普遍,连民间一般寺庙都是由狮子来护法的。

今天路过一座寺庙,看到门前的石狮子有不同的表情,几乎是微笑着的,然后我想起每座寺庙前的狮子,虽是石头雕成,每只的表情都有细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狮子,也是有心,特别是在温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风之中。

<h3>欢 喜</h3>

黄山谷有一天去拜访晦堂禅师,问禅师说:“禅宗的奥义究竟是什么?”

晦堂禅师说:“论语上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禅对你们也没有什么隐藏,这意思你懂吗?”

黄山谷说:“我不懂。”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一起在山路上散步,当时,盛开的木樨花正在开放,香味满山。

晦堂问:“你闻到香味了吗?”

“是,我闻到了!”黄山谷说。

“我像这木樨花香一样,没有隐瞒你呀!”禅师说。

黄山谷听了,像突然打开心眼一样开悟了。

是的,这世界从来没有隐藏过我们,我们的耳朵听见河流的声音,我们的眼睛看到一朵花开放,我们的鼻子闻到花香,我们的舌头可以品茶,我们的皮肤可以感受阳光……在每一寸的时光中都有欢喜,在每个地方都有禅悦。

我曾在一个开满凤凰花的城市住了三年,今天看到一棵凤凰花开,好像唱着歌一样,使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洋溢着少年时代的欢喜。

<h3>院 子</h3>

农村里的秋天来得晚,但真正秋天来的时候是很写意的。

首先感觉到的是终于有黄昏的晚霞了,当河边的微风吹过,我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回家,站在家前院子往远山看去,太阳正好把半天染红;那云红得就像枫叶,仿佛一片一片就要落下来了。于是,我常常站在院子里就呆住了,一直到天边泼墨才惊醒过来。

然后,悬丝飘浮的、带着清冷的秋灯的、只照射自己的路的萤火虫,不知道是从河的对岸或树林深处来了,数目多得超乎想象,千盏万盏掠过院子,穿过弄堂,在草丛尖浮荡。有人说萤火虫是点灯来找它前世的情缘,所以灯盏才会那么的凄清闪烁,动人肝肺。

最后,是大人们扇着扇子,坐在竹椅上清喉咙:“古早、古早、古早……”说着他们的父亲、祖父一直传说不断忠孝节义的故事,听着这些故事,使我觉得秋天真是温柔,温柔中流着情义的血。我们听故事的那个院子,听说还是曾祖父用石块亲手铺成的。

秋天枫红的云,凄凉的萤火,用传说铺成的院子如今还在闪烁,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也找不到那个院子了。

<h3>有 情</h3>

“花,到底是怎么样开起的呢?”有一天,孩子突然问我。

我被这突来的问题问住了,我说:“是春天的关系吧。”

对我的答案,孩子并不满意,他说:“可是,有的花是在夏天开,有的是在冬天开呀!”

我说:“那么,你觉得花是怎样开起的呢?”

“花自己要开,就开了嘛!”孩子天真地笑着:“因为它的花苞太大,撑破了呀!”

说完孩子就跑走了,是呀!对于一朵花和对于宇宙一样,我们都充满了问号,因为我们不知它的力量与秩序是明确来自何处。

花的开放,是它自己的力量在因缘里的自然展现,它蓄积自己的力量,使自己饱满,然后爆破,有如阳光在清晨穿破了乌云。

花开是一种有情,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完成,这是多么亲切呀!使我想起,我们也应该蓄积、饱满、开放,永远追求自我的完成。

<h3>炉 香</h3>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问赵州从谂禅师:“怎样去极乐世界呢?”

赵州说:“大家都去极乐世界吧!我只愿永远留在苦海。”

我读到这里,心弦震动,久久不能自已,一个已经开悟的禅师,他不追求极乐,而希望自己留在与众生相同的地方,在苦海中生活,这是真实的伟大的慈悲。就好像在莲花池边,大家都赶来看莲花,经过时脚步杂乱,纸屑满地,而他只愿留下来打扫莲花池。

抬起头来,我看见案前的檀香炉,香烟袅袅,飘去不可知的远方,香气在室内盘绕不息。这烟气是不是也飘往极乐世界呢?可是如果没有香炉的承受,接受火炼,檀香的烟气也不可能飞到远方。

赵州正是要做那一个大香炉,用自己的燃烧之苦来点灯众生虔诚的极乐之向往。

我也愿做烧香的铜炉,而不要只做一缕香。

<h3>天 空</h3>

我和一位朋友去参观一处数有年代的古迹,我们走进一座亭子,坐下来休息,才发现亭子屋顶上刻着许多繁复、细致、色彩艳丽的雕刻,是人称“藻井”的那种东西。

朋友说:“古人为什么要把屋顶刻成这么复杂的样子?”

我说:“是为了美感吧!”

朋友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人哪有那样多的时间整天抬头看屋顶呢!

“那么,是为了什么?”我感到疑惑。

“有钱人看见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呀!缤纷七彩、金银斑斓,与他们的珠宝箱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说法,眼中禁不住流出了问号,朋友补充说:“至少,他们希望家里的天空是这样子,人的脑子塞满钱财就会觉得天空不应该只是蓝色,只有一种蓝色的天空,多无聊呀!”

朋友似笑非笑地看着藻井,又看着亭外的天空。

我也笑了。

当我们走出有藻井的凉亭时,感觉单纯的蓝天,是多么美!多么有气派!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我突然想起这两句诗。

<h3>如 水</h3>

曾经协助丰臣秀吉统一全日本的大将军黑田孝高,他擅于用水作战,曾用水攻陷了久攻不下的高松城,因此在日本历史上有“如水”的别号,他曾写过“水五则”:

一、自己活动,并能推动别人的,是水。

二、经常探求自己的方向的,是水。

三、遇到障碍物时,能发挥百倍力量的,是水。

四、以自己的清洁洗净他人的污浊,有容清纳浊的宽大度量的,是水。

五、汪洋大海,能蒸发为云,变成雨、雪,或化而为雾,又或凝结成一面如晶莹明镜的冰,不论其变化如何,仍不失其本性的,也是水。

这“水五则”,也就是“水的五德”,是值得参究的,我们每天要用很多的水,有没有想过水是什么?要怎样来做水的学习呢?

要学习水,我们要做能推动别人的,常探求自己方向的,以百倍力量通过障碍的,有容清纳浊度量的,永不失本性的人。

要学习水,先要如水一样清净、无碍才行。

<h3>茶 味</h3>

我时常一个人坐着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时苦涩,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洌,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

这泡茶的过程时常令我想起人生,青涩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渐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

我也时常与人对饮,最好的对饮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品茶;次好的是三言两语,再次好的是五言八句,说着生活的近事;末好的是九嘴十舌,言不及义;最坏的是乱说一通,道别人的是非。

与人对饮时常令我想起,生命的境界确乎是超越言句的,在有情的心灵中不需要说话,也可以互相印证。喝茶中有水深波静、流水喧喧、花红柳绿、众鸟喧哗、车水马龙种种境界。

我最喜欢的喝茶,是在寒风冷肃的冬季,夜深到众音沉默之际,独自在清静中品茗,杯小茶浓,一饮而尽,两手握着已空的杯子,还感觉到茶在杯中的热度,热,迅速地传到心底。

犹如人生苍凉历尽之后,中夜观心,看见,并且感觉,少年时沸腾的热血,仍在心口。

<h2>一粒沙,或一条河岸?</h2>

当我在澄思静虑的时候,有时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况。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看到别人受苦而找不到出路,看到善良的人在苦难里挣扎不能解脱的时候,看别人痛苦以致感同身受的锥刺是一种难以言诠的经验。

我因此常在内心吶喊:难道这是宿命的吗?难道不可改变吗?难道是不得不偿还的业吗?

想到众生的心灵不能安稳,有时惊心到被窗外温柔的月光吵醒,然后我就会在寒夜的冷风中独坐,再也无法安睡。有时我甚至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萧萧的草木大吼大叫,来泄去心中看到善良的人受苦而生起的悲愤。有时我会在草原上拼命奔跑,跑到力尽颓倒在地上,然后仰望苍空,无声地喘息:“天呀!天呀!”悲唤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挣扎与忧伤,对众生受困于业报的实情,有时令我流泪,甚至颤抖,全身发冷,身毛皆竖。

幸好,这样的颤抖很快就能平息,在平复的那一刻就使我看见自己有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受到打击,我应该更坚强一些、更广大一些,不要那样忧伤与沉痛才好。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会更深地思索“业”的问题,众生的业难道一定要如此悲惨地来受报吗?当见到众生饱受折磨时,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呢?

龙树菩萨的“中观”告诉我们,业好比一粒种子,里面有一种永不失去、永不败坏的东西,这就好像生命的契约,这契约则是一种债务,人纵使可以不断地借贷来用,但是因为契约,他迟早总要去偿还他的债务。业的种子是如此的牢不可破,业如果可破,果报就不成立了,业的法则适用于善业与恶业,永不失去。

在原始佛教里,业力因果是那样坚强,整个人生就由一张业网所编织而成,即使死亡,业网也还在下一世呼吸的那一刻等待我们。

这种观点有时使我非常悲观,如果因果业报是“骨肉至亲,不能代受”,那么我们的自修自净有何意义呢?

我的悲观常常只有禅学可以解救,禅告诉我们,并没有人束缚我们、没有人污染我们、在自性的光明里,业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则人人的业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这不是充满了矛盾吗?

我们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独立存在与别的沙子无关,那么,我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么能力清洗别人的沙子?即使是最邻近的一粒沙,清洗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当我看到新闻,有人杀人了,那两人之间真的是从前的旧债吗?这样,不就使我们失去对被杀者的悲悯,失去对杀人者的斥责吗?不应该这样的呀!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西方净土之所以没有恶事,并非在那里的人都是完全清净才往生的!而是那里有完全清净的环境,不论什么众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纯净起来。

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应该由当事人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之苦也不可以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修行的人不应该有“活该”的思想,也不应该有一丝丝“活该”的念头。

世界的人都在受报,但不应该人人都是“活该”!

因此,我虽无法解开那张业网,让我作其中的一条丝线,让我作其中的经纬。

大乘佛教对业报的看法总在最悲观时抚慰我,我虽渺小,但宇宙之网是由我为中心向时空开展,要以自净来净化整个宇宙的罪业,用这微弱的双肩来承担世界污秽的责任。业绝不是单一的自我,而是世界的整体。

人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能安稳,我就永远不可能安稳!

我的不能安稳,我的沉痛,乃至我鲜为人知的颤抖,不也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吗?正因我不是焦芽败种,我才有那样热切滚烫的感受吧!

我只是一粒沙,这是生命里无可如何的困局,但是我多么希望,我每次看到生命的苦楚,都看到一整条河岸,而不只看见受难的那一粒沙。

这样想时,我总是渴切地祈祷:佛、菩萨、龙天护法,请悲悯这个世界!请护念这个世界!请嘱咐这个世界!请使这世界成为清净的国土!

<h2>太阳雨</h2>

对太阳雨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子的。

幼年随母亲到芋田里采芋梗,要回家做晚餐,母亲用半月形的小刀把芋梗采下,我蹲在一旁看着,想起芋梗油焖豆瓣酱的美味。

突然,被一阵巨大震耳的雷声所惊动,那雷声来自远方的山上。

我站起来,望向雷声的来处,发现天空那头的乌云好似听到了召集令,同时向山头的顶端飞驰奔跑去集合,密密层层的迭成一堆。雷声继续响着,仿佛战鼓频催,一阵急过一阵,忽然,将军喊了一声:“冲呀!”

乌云里哗哗洒下一阵大雨,雨势极大,大到数公里之外就听见啪之声,撒豆成兵一样。我站在田里被这阵雨的气势慑住了,看着远处的雨幕发呆,因为如此巨大的雷声、如此迅速集结的乌云、如此不可思议的澎湃之雨,是我第一次看见。

说是“雨幕”一点也不错,那阵雨就像电影散场时拉起来的厚重黑幕,整齐地拉成一列,雨水则踏着军人的正步,齐声踩过田原,还呼喊着雄壮威武的口令。

平常我听到大雷声都要哭的,那一天却没有哭,就像第一次被鹅咬到屁股,意外多过惊慌。最奇异的是,雨虽是那样大,离我和母亲的位置不远,而我们站的地方阳光依然普照,母亲也没有要跑的意思。

“妈妈,雨快到了,下很大呢!”

“是西北雨,没要紧,不一定会下到这里。”

母亲的话说完才一瞬间,西北雨就到了,有如机枪掠空,哗啦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就在扫过的那一刹那,我的全身已经湿透,那雨滴的巨大也超乎我的想象,炸开来几乎有一个手掌,打在身上,微微发疼。

西北雨淹住我们,继续向前冲去。奇异的是,我们站的地方仍然阳光普照,使落下的雨丝恍如金线,一条一条编织成金黄色的大地,溅起来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极了。

母亲还是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事实上空旷的田野也无处可躲,她继续把未采收过的芋梗采收完毕,记得她曾告诉我,如果不把粗的芋梗割下,包覆其中的嫩叶就会壮大得慢,在地里的芋头也长不坚实。

把芋梗用草捆扎起来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这是西北雨,如果边出太阳边下雨,叫作日头雨,也叫作三八雨。”接着,她解释说:“我刚刚以为这阵雨不会下到芋田,没想到看错了,因为日头雨虽然大,却下不广,也下不久。”

我们在田里对话就像家中一般平常,几乎忘记是站在庞大的雨阵中,母亲大概是看到我愣头愣脑的样子,笑了,说:“打在头上会痛吧!”然后顺手割下一片最大的芋叶,让我撑着,芋叶遮不住西北雨,却可以暂时挡住雨的疼痛。

我们工作快完的时候,西北雨就停了,我随着母亲沿田埂走回家,看到充沛的水在圳沟里奔流,整个旗尾溪都快涨满了,可见这雨虽短暂,却是多么巨大。

太阳依然照着,好像无视于刚刚的一场雨,我感觉自己身上的雨水向上快速地蒸发,田地上也像冒着腾腾的白气。觉得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热,土地上则充满着生机。

“这西北雨是很肥的,对我们的土地是最好的东西,我们做田人,偶尔淋几次西北雨,以后风呀雨呀,就不会轻踩让我们感冒。”田埂只容一人通过,母亲回头对我说。

这时,我们走到蕉园附近,高大的父亲从蕉园穿出来,全身也湿透了,“咻!这阵雨有够大!”然后他把我抱起来,摸摸我的光头,说:“有给雷公惊到否?”我摇摇头,父亲高兴地笑了:“哈……,金刚头,不惊风、不惊雨、不惊日头。”

接着,他把斗笠戴在我头上,我们慢慢地走回家去。

回到家,我身上的衣服都干了,在家院前我仰头看着刚刚下过太阳雨的田野远处,看到一条圆弧形的彩虹,晶亮地横过天际,天空中干净清朗,没有一丝杂质。

每年到了夏天,在台湾南部都有西北雨,午后刚睡好午觉,雷声就会准时响起,有时下在东边,有时下在西边,像是雨和土地的约会。在台北都城,夏天的时候如果空气污浊,我就会想:“如果来一场西北雨就好了!”

西北雨虽然狂烈,却是土地生机的来源,也让我们在雄浑的雨景中,感到人是多么渺小。

我觉得这世界之所以会人欲横流、贪婪无尽,是由于人不能自见渺小,因此对天地与自然的律则缺少敬畏的缘故。大风大雨在某些时刻给我们一种无尽的启发,记得我小时候遇过几次大台风,从家里的木格窗,看见父亲种的香蕉,成排成排地倒下去,心里忧伤,却也同时感受到无比的大力,对自然有一种敬畏之情。

台风过后,我们小孩子会相约到旗尾溪“看大水”,看大水淹没了溪洲,淹到堤防的腰际,上游的牛羊猪鸡,甚至农舍的屋顶,都在溪中浮沉漂流而去,有时还会看见两人合围的大树,整棵连根流向大海,我们就会默然肃立,不能言语,呀!从山水与生命的远景看来,人是渺小一如蝼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