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上还有一片橡树林,叶子早已落尽。如今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树挺立在温暖的空气中,而远处地平线上则是一年四季都在闪耀着光芒的圣维克多山。粗大的树枝相互摩挲,并用嘎吱嘎吱的声音代替了夏天的鸣蝉。而黑白相间的喜鹊也出现在了一条岔路的尽头,动作活像一架纸飞机。高地上越来越静,以至于从下面各个平原上传来的细小的声响都听起来像是连续不断的钟声。目光在五针松球果打开的塔褶间穿过,一直瞄向那幽深的内在。但同时,这目光又聚焦在高空中流卷的云层里透过来的蓝色缝隙,牵挂着鸟鸣的念头变成了这鸣叫本身。
我们遇到了跑步者、猎人和士兵,他们似乎都是更有存在道理的一方。外国军营里的那条狗不见了。或许它已经化为了山隘间的一团黏土。山路不停地起起伏伏,蜿蜒迂回:这个高地并不是一个“水平延展的一马平川”(许多人在看了塞尚的画之后经常会这样描述),而是布满了沟壑与塌陷。我怀着不小的野心,想要熟悉这片山水的一草一木。我总是喜欢抄近路,这也使得我们不止一次迷失了方向,不得不找寻正确的道路,然后发现我们像两个白痴一样站在了不同的山丘上。
我们原本并没有登顶的打算,但是最终,虽然我们并未专门对此做出决定,我们还是继续向上攀登,一直到了最上面。上面还是像夏天一样风很大,与当时相比既不冷也不热。然后在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托罗奈村,疲惫但又心满意足地坐在了叫做托梅,又名黄金之星(L’Etoile d’Or)的客栈里。能够说自己饿了,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啊。
我的目光又望向了窗外那座我们刚刚登上过的山。山前是一片低矮连绵的丘陵,中间因为某一处洼地而截成两段。其中一段因为遭受过森林大火而显得十分荒凉。山坡上连一处灌木都没有,雨水在光秃的红色石灰岩上挖出了深深的沟纹。这些沟渠在非常平整的山坡上纵横交错,显得杂乱无章且漫无头绪。雨水冲刷去土层,形成了许多引人注目的小塔楼与小型金字塔,最上面堆积着淡青色的粗大石块。这一整片的荒凉区域连同那些纵横交错的、毫无方向性可言的沟渠,在一定程度上让人想起了美国南达科他州那些开阔的荒地,有许多西部片就曾以它们为背景,当年在这些荒地上四处寻找道路的人们将它命名为“Badlands”61。丘陵的另一段则免于山火的荼毒,上面长满了松树,茂密的枝叶相互覆盖,就像是层层叠叠的大楼,一直长到了丘陵顶上。D坐在我与远处的景色之间,身上穿着那件由不同颜色的布料缝合而成的连衣裙。那同时也是一件大衣。
直到此刻,我的想象力曾经长期萦绕的那个点又重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我朝山脊方向望去,想要找到那个断裂口。虽然用肉眼是看不到的,但是我知道,它有一个标记,那就是一个位于山顶位置的电线杆。这个斑点甚至有它专门的名字:Pas de l’Escalette(即埃卡莱特隘口)。而它的下方,在一处较为平整的低洼地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小木屋,地图上称之为“Cabanne de Cézanne”(“塞尚小屋”)。
有某些东西放慢了速度。我观察那个点越久,我就对此越有信心——那是一个答案?一个认识?一个发现?一个结论?一个定局?渐渐地,那个远在山脊上的断裂口已经在我的内心扎根,发挥着<b>旋转中心</b>的作用。
首先,那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就好像我正夹在那两个岩层之间被压得粉碎。然后与以往一样,我达到了一种
<b>坦诚的状态</b>:正如曾经的<b>每一次呼吸</b>(也可以再次被忘怀)。山丘顶上的蓝天变得<b>暖融融</b>,而在荒凉的那一段山丘那里,红色泥灰岩沙石变得酷热。而旁边,在长满森林的那一段山丘那里,漫山遍野的五针松表现着最丰富多样的绿色,树干之间的阴影就像是山坡上一个由全世界各个民族组成的村子里的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窗户。现在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清晰可辨,它们矗立在那里,却又不停旋转着,就像是<b>永恒的陀螺</b>。而矗立在那里的整座森林(以及整个世界村)也随之而旋转。这一切的后面就是圣维克多山那久经考验的轮廓,而在这一切的前面,则是D和她的那些颜色,她是能予人慰藉的人类形式(有那么一瞬间,我把她想象成了“乌鸫鸟”)。
没有人情不自禁或是张开双臂。但是内心的感觉非常丰富。所以有人慢慢地将双手靠拢,然后放纵双手,让它们交叉成一个拳头。我将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勇敢行动!我还看到单词的王国在我面前展开——带着那<b>形式的伟大精神</b>;还有那安全的外壳;以及刀枪不入的中途时间;展开的持续时间则是“存在的不确定延续”,这也是那位哲人对于“期限”的定义。我再也不去想什么“读者”的问题;我只是满怀狂野的感激之情看着地面。那是黑白相间的小石块马赛克。在通向客栈二楼的木质楼梯上方飘着一个被系在栏杆上的蓝色气球。露天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搪瓷罐子。在远处哲学家的高地上方,天空绽放出一种特别清新的蓝色,那是塞尚描绘那座山时经常使用的颜色。悬崖上有云影飘过,仿佛在不停地为它罩上帷幕。然后(其时已是十二月中旬,太阳很早就会落山),整座山终于都处在祥和的黄色光辉中,仿佛一座玻璃山,而不像另一座山那样阻挡着回家的路。我的内心已经感受到了所有这些事物的内在结构,它变成了我的技能与知识。<b>凯旋</b>!我这样想道——仿佛一切都已经幸福完满地撰写好了。然后,我笑了。
D再次参与了思考,并且能够立即回答困扰我的关于连贯与过渡的问题。她甚至还携带着为那件“大衣之王”准备的各种布料的样本:金丝锦缎、丝绸和花缎。
“我要给你讲讲那件大衣的事情。事情是这样的,我将那个我一直在考虑的东西称为伟大的理念。而那件大衣应当将这一理念实际化。
“我先做了一个袖子。这时马上就出现问题了,我必须将我想要的固定的拱形形式强加在那种柔软的、无法固定的材料上。我决定,用厚厚的羊毛做那些料子的底衬。
“袖子做好了。在我眼中,它是那么珍贵、那么漂亮,以至于我不得不承认,我不会再有同样的气力去制作大衣的其他部分了。
“我思索着我的伟大理念;我思索着大自然中那些关于紧张与突然松弛的时刻;就如同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
“每天我都会望着那件刚刚开始缝制的大衣,一望就是一两个钟头;我将那些已完成的部分与我的伟大理念相比较,并且考虑着后续的事情。
“大衣的上半部分已经完成了。但在下半部分那里,我失去了必要的关联性。我缝好的那些部分明显与上半部分缺乏联系。那些细细的、结实的布料被缝合在一起,非常沉重,这也给我的工作制造了不小的麻烦。每次在缝纫机旁时,我都不得不把那些布料举得老高,脑子里总是要不停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让任何东西滑下来。
“我将业已完成的各个部分摆在我的面前,它们彼此之间都不搭配。我在等待着突然找到灵感的那一刻。
“在查看与不停尝试的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已经无法胜任工作。于是我禁止自己再去想那个伟大的理念。
“在图片与建筑图纸上,我看到了中国式的斗拱结构,它们令我很激动。减轻重量负荷的问题可以通过正确合适的过渡方式来解决。我意识到,原来到处都存在着一个中间领域。
“后来有一天,我没有再多做考虑,径直将各个部分缝在一起,并且在某一点上为裙子设计了一个向内的拱形曲线结构。我为自己的自信而感到兴奋不已。
“我把大衣挂在墙上。每天我都会审视它,然后开始重视它。它比我其他所有的衣服都要好,而它并不完美。
“在制作一件女装的时候,每一种已经用过的形式都要保留在记忆中,以方便下一步的工作。不过我不需要将它们在脑海中再现出来,我必须马上亲眼见到那个最终的有所延续的颜色。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只会有一种颜色,而形式则决定了整体的颜色,同时它也必须要解决颜色之间如何过渡的问题。
“在我看来,过渡的部分必须既能够清楚地区分彼此,又能够做到彼此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