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神迹·文学·菩提路 林清玄的蜕变(2 / 2)

星月菩提 林清玄 4726 字 2024-02-18

<h2>我的菩提路</h2>

我的文学里程,可以说相当顺利,谁也没料到,最后我却走入了佛教。

在信佛之前,我的性格也比较随便,除了初高中时,年轻气盛,凡事爱和人争个对错是非;而近十年来,我没有再发过脾气。

我的原则是,你要我就给你,我自有天地。

我曾见过一种斗鱼,水蓝色的,非常漂亮,只要两只鱼摆在一起,非斗个你死我伤不罢休。后来,从书本的研究,我了解到,原来,这种斗鱼天生有爱划地盘的习性,困难就在,它所划定的地盘通常要比鱼缸大,为了不让别的斗鱼侵犯领土,只有抵死拼斗了。

这种斗鱼,如果它有一个广大的海,那根本就不成其为斗鱼。因为海的广大,使它能够随时建立新的地盘,所以,我们若是在海里面看到斗鱼,反而会觉得它非常的美丽又温和哩!

人也是一样,一旦划定了一个狭窄的势力范围,那非跟人相斗不可。不论是物质的或心灵的,我们一旦执著起某一个特定的据点,便会没有了自己。根据斗鱼的启示,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说明如果人人都来试着开辟自己更广阔的天地,便能减少争斗,使生活变得更自在、丰富起来。

这是我学佛之前的观念。而我的朋友就问我:“你写作顺利,工作顺利,太太孩子都好,身体又健康,怎么突然间信起佛了?”确实,在生活上,我并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我遇到的困难都只是内心的关卡,那就是如何突破我生活的层次,文章的意境。

最初写作,我也总是围绕着自己的朋友、爱情等零碎的琐事上大做文章。一段时间之后,我写不下去了,你一直告诉读者你自己、家人以及你的朋友在干吗等等,这有什么意义呢?后来,我开始写报导文学,有几年的时间,我一边旅行,一边写作,希望借着对某些事件的回顾探寻,以引起社会大众普遍的关心及帮助,但这也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于是,我改写有关台湾或中国文化走向等思考性的问题。总共我所写过的题材包括,小说、散文、诗、剧本、报导文学、评论等,而直到信佛以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没写过任何文章,除了佛法以外,我似乎已无话可说。

我正式成为佛教徒,是今年过年前后的事,那段时间,我突然厌弃了当时的生活形式,就是喝酒、应酬、打麻将。因为从事新闻工作,无非要借着这些活动,来维系人际关系。但有一次,坐在麻将桌前,看见麻将哗啦啦一阵翻倒,不禁警觉自问:“我坐在这里干吗!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地重复这些动作?”为了替生活谋求一个更安宁的境界,首先,便把麻将戒绝了。

刚好,我太太也同时厌倦了这般忙乱无绪的生活形式,她开始吃不下鱼虾,足不出户地静静地看起佛经,而我们又遇见了好几位以前的朋友,有的是从美国刚回来,他们竟然都信佛。由于我对佛经还有一些知识层面的了解,大伙便谈佛论道一番。朋友随即对我说:“你既然很有兴趣,就该做一个佛教徒!”

之前,我心目中佛教得是成天吃素、戒酒、礼拜、诵经等,一些很公式化的印象。我时常嘲笑别人吃素没出息,而我的酒量又公认地是千杯不醉,戒酒,绝对办不到的,至于趴在地上,向佛像礼拜,总觉得有损知识分子的尊严,况且,一部经念一遍,懂它的道理即可,为什么佛教徒却要对着同一部经每天不断地诵它,这有什么意思呢?

但此刻,我却感到也许尝试去做一个佛教徒,正是我脱离目下这种生活形式的大好机会。

过年的时候,我和太太一起回旗山老家,满桌大鱼大肉,她却只一小盘青菜,便心满意足地吃着,我有些羡慕她了。

而此时,我还在《自立晚报》的“食家笔记”中,写吃的专栏,一次,正写到吃猪耳朵,刀法该如何如何,竟不忍卒笔,于是,打电话跟编辑说:“我不能一边吃素信佛,一边写吃的专栏。”遂将专栏停掉,同时,又将其他好几个专栏一并停掉了。

我想,既然决心要做一个佛教徒,必须做个第一流的,首先,把一头长发剪短,跟着戒烟、戒酒、吃素,并且皈依;学习如何拿香、礼拜、恭敬供养等佛教仪式。再就是谢绝不必要的应酬,将空余的时间拿来阅读经典。

这下,我才知道,佛教除了过去我读的那些流通较广的经书外,还有《楞严经》《大宝积经》《般若经》《法华经》《华严经》《阿含经》《圆觉经》《楞伽经》……这么多长短不一的经典,一路阅读下去,心中的疑惑顿然消除了大半——原来人是可以这么壮大的,这壮大并非和山一样地坚毅、雄伟,而是可以像虚空一般,包容种种事件,所有的横逆挫折都在佛法的包容之下,变得无比的庄严,甚至,一念觉悟——当下即心即佛。的确,这才是最圆满的法宝啊!

过去,我对神秘的东西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一大堆紫微斗数、麻衣相法、奇门遁甲、风水地理的书来看。也经常去访问通灵人,后来发现这些都不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有一位女通灵人,因为她通灵,丈夫要跟她离婚,打电话来向我哭诉,我说你既是通灵人,就叫你的灵去把他找回来啊!然而,她的灵却办不到,可见这些神灵的能力是很有限的。

另外,前后有三个通灵人分别说出我三种前世——尼姑、道长、文学博士,指我为道长的表示,我比他高四辈,他还要称我两声师祖,我过去的弟子则遍布宝岛台湾,弄得我有点啼笑皆非,不知道信哪个人才好。

我比较想知道的问题是:宇宙天地是怎么形成的?人又从哪儿来?我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的我?为什么会是一个作家?我的父母、环境并没有提供这样的条件啊!在我们身心感受到的世界之外,是否还存在有其他的世界?但是,这些通灵人的神通总有个极限,遇到比较有深度的问题,有的立刻呆掉,有的则层层转报,直到最高级的灵降身,仍然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疑问,在佛经中却都有了圆满的解答,使我对佛教的理论基础充满了绝对的信心。跟着我和太太便在家中设置了简单的佛堂,每天供养礼拜,并也有一些感应产生。这些感应和我小时候在庙里看到的神迹不一样,比如就买了一束玫瑰花,一半插在客厅,一半供在佛堂,客厅的花已经凋谢,佛堂的却鲜红依旧,连水也是香的,水果亦然,并且我和太太经常闻到浓郁的檩香味。这些感应,并不是那么奇特,却令我有平静的感觉。

然后,我就开始规定一些功课,每天念心经、大悲咒、拜佛、诵经。这时,在特别的因缘中,认识了我的学佛老师廖慧娟,跟随她学禅定与般若,心性与智慧都有了很大的开启。

透过这些修行的恒课,更贴切地印证了经书上所说,而这是一个不信佛的人无法理解的。我经常比喻给朋友听,我以前读经,就像是看一杯木瓜牛奶,隔着玻璃去分析它的成分、甜度、营养价值,现在看经,有如喝一杯木瓜牛奶,这其中的滋味,更与何人说?

常常我一出门,看见满街上的人,悲心便油然而生。这么多的人,这么苦,他们却不知道,每天还以苦为乐。看见昔日的朋友,仍然在大吃大喝,互相灌酒,内心不禁倍感同情,却又束手无策。有一回,进到食品店买东西,立刻难过得作呕,怎么会臭成这个样子?以前最爱吃的肉松、肉脯,怎么一下子变得奇臭无比呢?

我的朋友问我:“你在外面吃素,回家是不是偷吃蹄膀?”我说:“当我看到桌上的猪肉,就仿佛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猪,正被宰杀、凌迟,既血腥又残酷的场面,你想想,我哪还可能吃得下呢?”此话一出,听得朋友大倒胃口。

对于家里的蟑螂、蚊子,我们也开始戒杀。说也奇怪,以前是越杀越多,现在反而都不见了,我那两岁半的儿子跟着我们吃素,他看到蟑螂、蚊子,会对它们说:“你吃饱了赶快到别家去!”

信佛之初,我曾很积极地想传扬佛法。后来知道该顺其自然,不要强迫别人来信,要在别人因为你的改变,主动询问时,再告诉他佛法的殊胜,否则,你还没来得及把菩萨道的观念传播出去,别人已经被吓跑了。

比如有人问我何以近来身体越来越好?我就说因为我不喝酒,不吃肉不做伤害自己的事,并且打坐,保持心情平静,减少物欲的干扰,而这一切都得自于佛法。如果他再问我,该如何学佛,做一个佛教徒?我便进一步告诉他,学佛没有简单的方法,你必须先皈依三宝,常随佛学,跟随佛菩萨的足迹前进,要把所有的出家人当成老师,相信佛法是完美无缺,无与伦比的,超越世间一切知识,而不是去怀疑辩证。并且除了读诵经典外,还要学习修行的方法,按照菩萨道的六波罗蜜去努力实践……

我在耕萃文教院的写作班教课,就有好几位学生,因我的改变开始吃素,那里的神父也来向我询问佛法。天主教台北市修女会,请我去演讲,对象都是修女。我本来很心虚,不敢答应,经太太鼓励,只要对佛教有信心,佛菩萨会加持你的。当时,德蕾莎修女正好来华访问,所以第一句话我说:“在我的眼里,德蕾莎修女是一位菩萨!”我接着便叙述菩萨所应具备的条件,以及菩萨精神,并建议他们,如果要做一个中国的神父或修女,却不了解佛教对中国人的影响力,那将是无法成功的。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喜爱佛经的道理,也坐禅,却不愿把脸皮撕下来,从最卑微,最平凡的跪拜、拿香开始。也有人虽然私底下非常虔诚,却不敢公开表明自己是佛教徒。

我觉得既然信仰了佛的教化,就必须要光明正大,庄严无畏,佛教徒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学佛的目的,主要是破我执,我执不破,打坐何用?讲经说法何用?又如何能度众生呢?因此,有人跟我说:“佛教里,我只把释迦牟尼看在眼里,其他皆不足观!”我便回答他:“我连十八王公都看在眼里呢!这些神道你都要尊重他,才能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甚至于要把一切苦难的众生都放在眼里,去救拔他们,否则,这个世界如果只有你,你如何发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菩提心呢?”

——原载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一月《人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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