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片白雪, 乍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却有无限的生机在其中蕴藏和萌动, 等待着春天。 这是作为少年, 最珍贵的地方。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59107.jpg"/><h2>兵卒无河</h2>
小时候,我家搬住到乡镇角角一条破败的巷子中,那里住满了收入很低的人,他们生存的方式是与命运来赌生活。
巷子里的人都咬紧牙关与生活拼斗着,他们虽然不安命,却像一条汇成的河流,安份地让岁月的苦难洗炼着。因此,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妓女户的保镖,大家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大人们眼前不说,背后总是嘀咕着:“都中年的人了,还干什么保镖?”小孩见到他则像着瘟,远远地龟缩着。
保镖的名字叫旺火,旺火是巷仔内堕落与丑恶的象征,他像一团火烧得巷中人心惶惶,他干保镖的妓女户与巷子离得不远,所以他每天都要在巷里来回几趟。我搬去的第二天就看清他的脸了,脸上的肌肉七缠八交的突起,半张脸被未刮净的胡渣子盖得青糊糊的,两边下颚骨格外大,好像随时要跃出脸颊外,戳到人身上一般。
在街坊间溜达,我隐约知道旺火。他是年轻时就凭着两膀子力气在妓院中沉沦了,后来娶到妓院中的一个妓女,便带着他那瘦小苍白的女人落厝在我们巷仔中。旺火不干保镖了,便帮人在屠宰场中杀猪,闲暇替左右邻舍干些杂活维生,倒与妻子过了一段平安的日子;连平常严肃的阿喜伯都捻须微笑:“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别人问起他的过去,他只是摇头,抬眼望向远方。
旺火的妻明明瘦得竹枝一样,人们却唤她阿桃,她和旺火倒好似同出一脉,帮人洗衣割稻总是不发一言,她无神的大眼像一对神秘的抽屉把子,有点锈了,但是没有钥匙,打不开来看抽屉中到底有些什么。阿桃即使一言不发地努力工作,流言却不能止,长舌的溪边浣衣的妇人们总传蹭着她十二岁就入了妓院,攒了十几年才还了院里的债,随了旺火。
他们夫妇便那样与世无争地度日,好似腐烂的老树中移枝新插的柳条,虽在风雨中飘摇着,却也鲜新地活了下来。
旺火勤恳的好脾性并没有维持多久,住巷仔的第三年,阿桃在炎热夏日的一次难产中死了,仿如桃花逢夏凋萎,阿桃留下了一个生满了烂疮的儿子。旺火的火性像冬野时躺在烂火的炭忽然遇见干帛,猛烈地焚烧,镇里人只有眼睁睁地看那团火爆烈开来。
旺火将家中能售的器物全部变卖,不能卖的都被他捶成粉碎,然后用一具薄棺就乱葬了他的妻子。
旺火更失神了,他居住的那间小小瓦屋不时传来碰碰撞撞的声音,还有小儿尖厉的长啼,他胡乱地喂养他那克死娘亲的苦命的孩子。他很久没有在镇上露面,人们也只在走过那间屋时张脑探头一番,而后议论纷纷地离开。
有人说:他那屋壁都要被捶穿了。
有人说:他甚至摔着那生养不满一月的儿子。
也有人说: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但是最惊人的消息是:旺火又回到妓女户去了。
“到底是干不了三天良民哩!”阿喜伯也说。
几个月后,旺火出现了,他仍然一味地沉默不语,人们常常看他低着头匆匆穿过街道,直到夜色深垂才回转家里,像和镇里人没有丝毫关系,他踱着他黑夜的道路,日复一日。
旺火那又摔又打,只喂他子母牌代奶粉的儿子竟奇迹似地像吸取了母亲魂魄般地活存下来,小孩儿长着奇特的八字眉,小小的三角脸,由于他头上长满了棋子般大小的圆状斑疮,人们都叫他“棋子”,日久,竟成了他的名姓。
棋子在那样悲苦的景况下,仍一日一日地长大。
可是棋子是他阿爸旺火的噩梦,由于他的降临,旺火失去了他的妻,乡下人认为这个害死亲娘的孩子一定是个恶孽。我看到棋子时,他身上总是结满了鞭打的痕迹,每次旺火的脾气旺了,便劈头劈脑一阵毒打,棋子则抱头在地上翻滚,以减轻鞭抽的痛楚。
有一回棋子偷了旺火放在陶瓮里的十块钱去买冰,被旺火发现了。
“你这个囝仔,你老母给你害死了,你还不甘心,长得一只蟾蜍样子不学好,你爸今天就把你打死在妈祖庙前。”旺火一路从巷仔咒骂着过去,他左手提着被剥光成赤条条的棋子,右手拿着一把竹扫帚,小鸡一样被倒提着的棋子只是没命的嚎哭,好奇的镇人们跟随他们父子,走到妈祖庙前的榕树下。
旺火发了疯一样,“干你娘,干你娘!”的咒骂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条绑猪的粗麻绳将棋子捆系在树上,棋子极端苍白的皮肤在榕荫中隐泛着惨郁的绿色,无助地喑哑地哭着。旺火毫不容情地拿起竹扫帚啪哒一声抽在他儿子的身上,细细的血丝便渗漫出来。
“干你娘,不知道做好人。”啪又打下一帚。
竹扫帚没头没脑地抽打得棋子身上全红肿了。
好奇地围观的人群竟是完全噤声,心疼地看着棋子,南台湾八月火辣的骄阳从妈祖庙顶上投射进来,燥烤得人汗水淋漓,人们那样沉默地静立着,眼看旺火要将他儿子打死在榕树上。我躲在人群中,吓得尿水沿着裤管滴淌下来。
霎时间,棋子的皮肤像是春耕时新翻的稻田,已经没有一块完好。
“乓!乒!”
两声巨响。
是双管猎枪向空发射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回转身向庙旁望去。
连没命挥着竹扫帚的旺火也怔住,惊惶地回望着。
我看见刚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爸爸,他穿着短劲的猎装,挟着猎枪冲进场子里来,站在场中的旺火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回头,无事般地举起他的竹扫帚。
“不许动!你再打一下我就开枪。”爸爸喝着,举枪对着旺火。
旺火不理,正要再打。
“乓!乒!”双管猎枪的两颗子弹正射在旺火的脚下,扬起一阵烟尘。
“你再打一下你儿子,我把你打死在神明面前。”爸爸的声音冷静而坚决。
旺火迟疑了很久,望着静默瞪视他的人群,持着竹扫帚的手微微抖动着,他怨忿地望着,手仍紧紧握着要抽死他儿子的那把竹扫帚。
“你走!你不要的儿子,妈祖要!”旺火铁青着脸,仍然抖着。
“乓!乒!”爸爸又射了一枪,忍不住吼叫起来:“走!”
旺火用力地掷下他的竹扫帚,转身硬梆梆的走了,人群惊魂甫定地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出去。
看着事件发生的人群围了过来,帮着爸爸解下了奄奄一息的棋子,许多妇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嚎哭起来。
爸爸一手抱着棋子,一手牵着我踩踏夕阳走回家,他的虎目也禁不住发红,说:“可怜的孩子。”
棋子在我们家养伤,我们同年,很快的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不敢回家,一提到他父亲就全身打哆嗦。棋子很勤快,在我家烧饭、洗衣、扫地、抹椅,并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但是我也听过爸妈私下对话,要把棋子送回家去,因为“他总是人家的儿子,我们不能担待他一辈子的”。
棋子也隐约知道这个事实,有一次,竟跪下来求爸爸:
“阿伯,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我回家。”
爸爸抚着他的肩头说:
“憨囝仔,虎毒不食子,只要不犯错,旺火不会对你怎样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
初冬的一个夜晚,旺火来了,他新剃着油光的西装头,脸上的青胡渣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雪一样的白衬衫,看起来十分滑稽。他语调低软地求爸爸让他带儿子回去,并且拍着雪白的胸膛说以后再也不打棋子。
棋子畏缩地哭得很伤心,旺火牵着他步出我们的家门时,他一直用哀怨的眼神回望着我们。
天气凉了,一道冷风从门缝中吹袭进来。
爸爸关门牵我返屋时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并没有因为返家而改变,他暴戾的父亲仍然像火一样猛烈炙烧他的心灵与肉体,棋子更沉默无语了,就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终日不发一言。
才六岁,旺火便把他带到妓院去扫地抹椅、端脸盆水了。
偷闲的时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们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感。我有许多玩具棋子很喜欢,简直爱不忍释;可是我要送他时,他的脸上又流出恐惧的神色,他说:“我阿爸知道我跑到你家,会活活打死我。”那么一个小小的棋子,却背着生命沉重的包袱,仿佛是一个走过沧桑的大人了。
偶尔棋子也会对我谈起妓院的种种,那些事故对于才六岁的我,恰如是天的远方。那是一个颓落委靡的地方,许多人躲在暗处生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棋子看到那些妓女们会想起他歹命的母亲,因为街坊中一直传言着,棋子的母亲是被他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诉说起:“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当我们一起想起那位苍白瘦小的妇人,常常无言以对,把玩耍的好兴致全部赶走了。
有时候我偷偷背着父母,和棋子到妓院中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构筑起来的女人,她们排列着坐在竹帘后边,一个个呆滞而面无表情,新来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开帘子走进来时,妓女们的脸上即刻像盛开的塑胶花一样笑了起来,那种瞬即变化的表情,令我暗暗惊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妓院的竹帘子上画了两只色彩斑璨的鸳鸯,郎客一进来,那一对鸳鸯支离破碎地荡开,发出西西沙沙的声响,要很久以后它才平静下来,一会儿又被惊飞。我常终日坐在妓院内的小圆椅上看那对分分合合的鸳鸯——也就在那样幼小的年岁里我已惊醒到,妓院的女子也许就像竹帘上荡来荡去,苦命的鸳鸯呀!
七岁的时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让他去上学,连一学期四十元的学费都要挣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终于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级,他早上上学,下午和晚上仍到妓院去帮忙,上学非但没有使他快乐,反而让他堕进生命最苦难的深渊。旺火给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气,便是祖宗十代的咒骂:
“我干你老母,我们张家祖公仔十八代没有一个读书,你祖公烧好香,今天你读书了,有板了,像一只蟾蜍整日窝蹲着,什么事也不干,吃饭、读书,读我一个烂鸟!”
棋子这时要用一块一块柴火烧妓女户全户的热水,端去让一群人清洗肮脏丑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满身烟灰,像是刚自地底最深层爬出来的矿工,连妓女们也说,眉头深结的棋子顶像他已亡故的母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子与我都疯也似地爱上下棋,每当妓女户收工,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时候,我们便找到较隐蔽的地方偷偷厮杀半天,往往正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飞奔回去,留下一盘残局。
我们玩着一种叫做“暗棋”的游戏,就是把棋子全部倒盖,一个个翻印,然后按着翻开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开不能知道全盘的结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长大后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则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初,任谁也料不到真正的结局。
棋子在妓院中工作的事实,乡人也不能谅解,连脾气最好为人素所敬仰的阿喜伯也歪着嘴角:“这颗扫把星,克死伊老母,将来恐怕也会和他阿爸一模一样,干那种替查某出气的保镖呢!”人们也习惯了棋子的悲苦,看到被打得满地乱滚的棋子如同看着主人鞭打他的狗一般,不屑瞥看一眼。
学校里的孩子也和大人一样世故,每当大家正玩得高兴,见到棋子便电击一般,戛然而止。棋子也抗拒着他们,如同抗拒某种人生。
一天午后,棋子趁旺火午睡,妓女们休闲时跑来找我,一起到暗巷中摊开纸来下棋。
“我想要逃走。”棋子说。
“逃走?”我有点惊惶。棋子拉开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伤痕满布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交缠着许多青紫色的线条,好像葡萄被吃光后的藤子,那样无助空虚地向外张开脉络,他用右手轻轻掩上衣袖,幽幽地叹口气,说:“为什么他那么恨我?”
正当我们眼睛都有些濡湿的时候。
我看见,一只大手不知从那里伸来,紧紧扣住棋子的衣领向空提了起来,我不禁尖声惊叫,棋子的脸霎时间像放久了的柚子,缩绉成一团,脸上流露着无助的恐惧,他颤栗着。
“干你老母,妓女户无闲得像狗蚁,你闲仙仙跑来这里下棋!”旺火一手提着棋子,一手便乱棒似地打着棋子,棋子流泪沉默着,像是暴雨中缩首的小鸡子,甚至没有一句告饶。
“好!你爱棋子,让你下个粗饱!”旺火咬牙说着,右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棋子,将一粒粒的棋塞到棋子因恐惧而扭曲的嘴巴中。我听到棋子呕呕的声音,他的嘴裂了,鲜血自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眼球暴张,旺火的脸也因暴怒而扭乱着,他瞥见我呆立一旁,脸上流过一丝冷笑,说:“干,看啥?也想吃吗?”
我吓得直打抖,便没命的奔回家去唤爸爸,那一幕惊恐的影像却魔影也似地追打着我。
爸爸来不及穿上衣,赤着身子跑到暗巷里去。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零零落落的鲜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我们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见桌椅零乱,也不知何处去了。
爸爸还不死心,拉着我上妓女户去。
老鸨满脸堆欢地走出来:“哇!林先生,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爸爸冷着脸,问:“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后生,再也没有回来呢!”
“伊娘咧!”
被怒火焚烧的爸爸牵着我的手又冲跑出来,我们就在镇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几回,那里还有棋子的踪影,我疲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很是心慌:
“哭什么?”
“棋子一定会死的,他吃了一盘棋。”爸爸又怨恨又焦虑地叹了一口气,领带着我回家,我毫无所知地走着,走着,棋子的苦痛岁月一幕一幕在我脑中放映,我好像有一个预感,再也见不到棋子了。
然后,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怀里。
二十年的漫漫天涯,我进了电影界,并有机会担任副导演的工作,有一次我们要在金山海边拍一场无聊的爱情戏,为了男女主角的殉情,我们安排了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屋,每天我就到海边去看那一间用一片一片木板搭盖起来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烈日的午后勤奋地钉着铁钉,当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那一张小小的三角脸、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缩——那不是棋子吗?
“那个留平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踯躅了一下,去见他们的工头。
“阿基仔。”
“他是那里人?”
“我们搭外景的工人都是临时召募来的,我不知道他是那里人。”
“他是不是爱下棋?”工头摇摇头,两手一摊,便又去做他的工作了。
我站在旁边端详很久,忍不住抬头高唤了一声:“棋子!”
年轻人停止手边的工作,用茫然的眼神望了望我,“我……”我的话尚未出口,他又继续做他的工作。
“棋子,我是阿玄,你不认识我了吗?”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脸无表情的说。
“你小时候常和我一起的呀!你爸爸旺火呢?”我热切地怀抱着希望地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绉着眉,冷冷地说。
我不敢再问,只能站得远远地,看那一座脆弱的、随便搭盖起来的外景房年,在薄暮的海风中渐渐成形。
当夜我折腾了一夜,想起日间那一个熟悉的影子,与我幼年时代的影像一贴合,不禁兴念起许多生命的无常,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脸和那个神情,便是隐埋在我心最深处的棋子。
“那一定是棋子!”
我便在这一句简单的呼喊中惊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充血的失眠了。
第二天,我再到外景地去问工头,他说:“伊喔,昨日晚也不知为什么说辞工不做,拿着工钱走了,现在的工人真没办法……”然后他想起什么似地惊诧地问我:“先生,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问问。”我心慌地说。
那一刻我知道,棋子将在我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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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见到缝隙中的阳光。
<h2>幸福的开关</h2>
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地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的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公尺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h3>每一粒米都充满幸福的香气</h3>
在茅房喝汽水的时候,我忘记了茅房的臭味,忘记了人间的烦恼,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年叹息的情景,当我重复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心里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贫困的岁月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记得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浇一匙猪油、一匙酱油,坐在“户定”(厅门的石阶)前细细品味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有时这种幸福不是来自食物,我记得当时在我们镇上住了一位卖酱菜的老人,他每天下午的时候都会推着酱菜摊子在村落间穿梭。他沿路都摇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他的铃声,每次他走到我们家的时候,都在夕阳将落下之际,我一听见他的铃声跑出来,就看见他浑身都浴在黄昏柔美的霞光中,那个画面、那串铃声,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好像把人心灵深处的美感全唤醒了。
有时幸福来自于自由自在的在田园中徜徉了一个下午。
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
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窝颜色都不一样的,毛绒绒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其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分卑微者也自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忧恼,这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
从前,我在乡间城市穿梭做报导访问的时候,常能深刻的感受到这一点,坐在夜市喝甩头仔米酒配猪头肉的人民,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逊于坐在大饭店里喝XO的富豪。蹲在寺庙门口喝一斤二十元粗茶的农夫,他得到的快乐也不逊于喝冠军茶的人。围在甘蔗园呼么喝六,输赢只有几百元的百姓,他得到的刺激绝对不输于在梭哈台上输赢几百万的豪华赌徒。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个相对的世界,而不是绝对的世界,因此幸福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由于世界是相对的,使得到处都充满缺憾,充满了无奈与无言的时刻。但也由于相对的世界,使得我们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见到缝隙中的阳光。
我们幸福的感受不全然是世界所给予的,而是来自我们对外在或内在的价值判断,我们的幸福与否,正是由自我的价值观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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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样清和柔软,像春天里初初抽芽的绒绒草地。
<h2>飞鸽的早晨</h2>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入网。
他们沿着散满鹅卵石的河床,那时正是月桃花盛开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过粗野的山林草气,随着温暖的风在河床上流荡。随后,他们穿过一些人迹罕到的山径,进入生长着野相思林的山间。
在路上的时候,哥哥自豪地对他说:“我的那面鸟网仔,飞行的鸟很难看见,在有雾的时候逆着阳光就完全看不见了。”
看到网时,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话。
那面鸟网布在山顶的斜坡,形状很像学校排球场上的网,狭长形的,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长,两旁的网线系在两棵相思树干上,不仔细看,真是看不见那面网。但网上的东西却是很真切的在扭动着,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的奔上山坡,他拼命跑,尾随着哥哥。
跑到网前,他们一边喘着大气,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拼命在挣扎,“这网子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交给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蹦蹦慌张的心跳,也从他手心传了过来。他忍不住同情的注视刚从网子解下的麻雀,它们正用力的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咻咻之声。
咻咻之声在教室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靠在黑板上,用历史课本掩面哭泣。
他们那一堂历史课正讲到南京大屠杀,老师说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来进城了,每个兵都执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从东门杀到西门,从街头砍到巷尾。最后发现这样太麻烦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来挖壕沟,挖好了跪在壕沟边,日本兵一刀一个,刀落头滚,人顺势前倾栽进沟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来。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们必须记住这一天,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奸淫,我们中国老百姓,包括妇女和小孩子,被惨杀而死的超过三十万人……”老师说着,他们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轻微的颤抖着。
说到这里,老师叹息一声说:“在那个时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经是最幸运了。”
老师合起历史课本,说她有一些亲戚住在南京,抗战胜利后,她到南京去寻找亲戚的下落,十几个亲戚竟已骸骨无存,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她在南京城走着,竟因绝望的悲痛而昏死过去……
老师的眼中升起一层雾,雾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出来。
老师的泪,使他们仿佛也随老师到了那伤心之城。他温柔而又忧伤地注视这位他最敬爱的历史老师,老师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美丽饱满的额头,她穿一袭蓝得天空一样的蓝旗袍,肌肤清澄如玉,在她落泪时是那样凄楚,又是那样美。
老师是他那时候的老师里唯一来自北方的人,说起国语来水波灵动,像小溪流过竹边,他常坐着听老师讲课而忘失了课里的内容,就像听见风铃叮叮摇曳。她是那样秀雅,很难让人联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时代,但那是真实的呀!最美丽的中国人也从炮火里走过!
说不出为什么,他和老师一样心酸,眼泪也落了下来,这时,他才听见同学们都在哭泣的声音。
老师哭了一阵,站起来,细步急走的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见老师从校园中两株相思树穿过去,蓝色的背影在相思树中隐没。
哥哥带他穿过一片浓密的相思林,拨开几丛野芒花。
他才看见隐没在相思林中用铁丝网围成的大笼子,里面关了十几只鸽子,还有斑鸠、麻雀、白头翁、青笛儿,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鸟。
哥哥讨好地说:“这笼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错吧?”他点点头,哥哥把笼门拉开,将新捕到的鸽子和麻雀丢了进去。他到那时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放学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两岁,不过在他眼中,读初中一年级的哥哥已像个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游的,这一次能带他上山,是因为两星期前他们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与哥哥说话,一直到那天哥哥说愿意带他到山上捕鸟,他才让了步。
“为什么不把捕到的鸟带回家呢?”他问。
“不行的,”哥哥说,“带回家会挨打,只好养在山上。”
哥哥告诉他,把这些鸟养在山上,有时候带同学到山上烧烤小鸟吃,真是人间的美味。在那样物质匮乏的年代,烤小鸟对乡下孩子确有很大的诱惑。
他也记得,哥哥第一次带两只捕到的鸽子回家烧烤,被父亲毒打的情景,那是因为鸽子的脚上系着两个脚环,父亲看到脚环时大为震怒,以为哥哥是偷来的。父亲一边用藤条抽打哥哥,一边大声吼叫:“我做牛做马饲你们长大,你却去偷人家的鸽子杀来吃!”
“我做牛做马饲你们长大,你却……”这是父亲的口头禅,每次他们犯了错,父亲总是这样生气的说。
做牛做马,对这一点,他记忆中的父亲确实是牛马一样日夜忙碌的,并且他也知道父亲的青少年时代过得比牛马都不如,他的父亲,是从一个恐怖的时代活存过来的。父亲的故事,他从年幼就常听父亲提起。
父亲生在日据时代的晚期,十四岁时就被以“少年队”的名义调到左营桃仔园做苦工,每天凌晨四点开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岁,他被迫加入“台湾总督府勤行报国青年队”,被征调到雾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开山,许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许多人体力不支死去了,还有许多是在精神折磨里无声无息的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队有一百多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十一个。
他小学一年级第一次看父亲落泪,是父亲说到在“勤行报国青年队”时每天都吃不饱,只好在深夜跑到马槽,去偷队长喂马的饲料,却不幸被逮住了,差一点活活被打死。父亲说:“那时候,日本队长的白马所吃的粮,比我们吃得还好,那时我们台湾人真是牛马不如呀!”说着,眼就红了。
二十岁,父亲被调去“海军陆战队”,转战太平洋,后来深入中国内地,那时日本资源不足,据父亲说最后的两年过得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后来会恶性大发。父亲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战火中过了五年,最后日本投降,他也随日本军队投降了。
父亲被以“日籍台湾兵”的身分遣送回台湾,与父亲同期被征调的台湾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着回到家乡的只有七个。
“那样深的仇恨,都能不计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亲感慨地对他们说。
那样深的仇恨,怎样去原谅呢?
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好奇的一段,后来他美丽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用一种庄严明澈的声音,一字一字朗诵了那一段历史:
“我中国同胞们须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之德行。我们一贯声言,我们只认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更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驱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以前的暴行,以奴辱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听完那一段,他虽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意,却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宽广博大的悲悯,尤其是最后“仁义之师”四个字使他的心头大为震动。在这种震动里面,课室间流动的就是那悲悯的空气,庄严而不带有一丝杂质。
老师朗读完后,轻轻的说:“那时候,全国都弥漫着仇恨与报复的情绪,虽然说被艰苦得来的胜利所掩盖,但如果没有蒋主席在重庆的这段宣言表明政府的态度,留在中国的日本人就不可收拾了。”
老师还说,战争是非常不幸的,只有亲历战争悲惨的人,才知道胜利与失败同样的不幸。我们中国人被压迫、被惨杀、被蹂躏,但如果没有记取这些,而用来报复给别人,那最后的胜利就更不幸了。
记得在上那抗战的最后一课,老师已洗清了她刚开始讲抗战的忧伤,而是那么明净,仿佛是芦沟桥新雕的狮子,周身浴在一层透明的光中。那是多么优美的画面,他当时看见老师的表情,就如同供在家里佛案上的白瓷观音。
他和哥哥打架时,深切知道宽容仇恨是很困难的,何况是千万人的被屠杀?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爱的父亲,他就觉得那对侵略者的宽容是多么伟大而值得感恩。
老师后来给他们说了一个故事,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
“有一只幼小的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飞入林中,这时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静坐。鸽子飞入高僧的怀中,向他求救。高僧抱着鸽子,对老鹰说:
“请你不要吃这只小鸽子吧!”
“我不吃这只鸽子就会饿死了,你慈悲这鸽子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爱惜我的生命呢?”老鹰说。
“这样好了,看这鸽子有多重,我用身上的肉给你吃,来换取它的生命,好吗?”
老鹰答应了高僧的建议。
高僧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说也奇怪,不论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没有一只幼小的鸽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尽,小鸽站立的天平竟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高僧只好竭尽仅存的一口气将整个自己投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算平衡了。
老师给这个故事做了这样的结论:“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不管生命用什么面目呈现,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老鹰与鸽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也是一样的,为了救鸽子而杀老鹰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呢?”
说完后,老师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蓝天和老师的蓝旗袍一样澄明无染,他的心灵仿佛也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壮大的力量,可以包容这个世界。人虽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怀,也能够像蓝天与虚空一般庄严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课,老师踩着阳光的温暖走入相思树间,惊起了在枝桠中的麻雀。
黄昏时分,他忧心的坐在窗口,看急着归巢的麻雀零落的飞过。
他的忧心,是因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学到山上去烧鸟大会,特别邀请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关在山上铁笼里的鸟雀,想起故事里飞入高僧怀中的那只小鸽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学正在教室里狙杀飞舞的苍蝇,老师看见了说:“别打呀!你们没看见那些苍蝇正在搓手搓脚的讨饶吗?”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约会呢?
去呢?不去呢?
清晨,他起了个绝早。
在阳光尚未升起的时候,他就从被窝钻了出来,摸黑沿着小径上山,一路上听见鸟雀们正在醒转的声音。在那些喃喃细语的鸟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每天清晨上学时母亲对他的叮咛。
在这个纷乱的世间,不论是亲人、仇敌、宿怨,乃至畜生、鸟雀,都是一样疼爱着自己的儿女吧!
跌了好几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网的地方,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网里,做最后的挣扎。他走上去,一一解开它们的束缚,看着麻雀如箭一般惊慌的腾飞上空中。
他钻进哥哥隐藏铁笼的林中,拉开了铁丝网的门,鸟们惊疑的注视着他,轻轻扑动翅翼,他把它们赶出笼子。也许是关得太久了,那些鸟在笼门口迟疑一下,才振翅飞起。
尤其是几只鸽子,站在门口半天还不肯走,他用双手赶着它们说:“飞呀!飞呀!”鸽子转着墨圆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着他,试探地拍拍翅,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几声,才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势冲向空中,在他的头上盘桓了两圈,才往北方的蓝天飞去。
在鸽子的咕咕声中,他恍若听见了感恩的情意,于是,他静静地看着鸽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这时候第一道晨曦才从东方的山头照射过来,大地整个醒转,满山的鸟鸣与蝉声从四面八方演奏出来,好像这是多么值得欢腾的庆典。他感觉到心潮汹涌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样清和柔软,像春天里初初抽芽的绒绒草地,随着他放出的高飞远扬的鸽子、麻雀、白头翁、斑鸠、青笛儿,他听见了自己心灵深处一种不能言说的慈悲的消息,在整个大地里萌动涌现。
看着苏醒的大地,看着流动的早云,看着光明无限的天空,看着满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了,才发现自己的眼中饱孕将落未落的泪水,心底的美丽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满了感恩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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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h2>期待父亲的笑</h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