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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但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可以想到的理由实在太多,我已经搞不清楚是在为哪桩生气了。
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光想起来就令人怒火中烧。
满腔怒火指的就是我那时的状态。
当时我气愤的对象不是别人。
就是目前正在稀谭舍的招牌杂志《稀谭月报》上好评连载小论文《消失的妖怪》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其人。
各位知道他吗?
世间如此广大,奇特之士应该也不少,各位当中或许也有人知道他……不过我想一般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篇连载的内容是全日本惟一一个老脸皮厚地在名片印上“妖怪研究家”这种头衔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运用他渊博且无益的知识,锐利地考察只剩下名称或外形、但已失去性质及传说的妖怪。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会去读这种内容。我想可能连《稀谭月报》的忠实读者都会直接跳过这个专栏吧。在这科学万能的现代,应该没有人会去严肃探讨过时落伍的妖怪,即使谈论,也没有人愿意聆听吧。
所以虽然标榜好评连载,但我想喜欢这个专栏的大概只有我这种怪人,或一小部分奇特人士而已。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能够在中坚出版社出版且发行册数不容小觑的商业杂志每个月连载固定的页数,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值得称赞的是挪出时间与经费给那种利用价值稀薄的文章的稀谭舍及《稀谭月报》责任编辑;而多多良老师则是不管内容如何,都只是恣意任性地写下完全不考虑一般读者感受的内容,应该相当轻松才是。
不不不。
这话听起来或许是辩解,但我绝对不是在损人。连载的内容本身非常有趣,对于多多良老师的慧眼,我也经常钦佩不已。
最重要的是,身为遭到世人白眼相待的妖怪爱好家之一,看到同好之士受到瞩目,实在是无上欣喜。
若是由于多多良老师这样的有志之士的耕耘,使得世人多少注意到妖怪与民俗学,我觉得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从焦原中振作起来,绷紧神经,拼命努力,然后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什么——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却也觉得愈是这种无奇不有、万物飙涨的时期,愈需要这种将心血倾注于无用、无益之物的痴人。
的确,世间是穷到了底,根本无暇去认真思考什么妖怪吧。妖怪研究对科学信徒而言是迷信,对学识之士而言是不正经,对一般人而言是荒唐,对穷人来说是逍遣娱乐。可是只要是参与过战争的人,应该都知道连妖怪都不知所踪的世界有多么凄惨。
因此多多良老师的活跃依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连载决定后,看到第一回的原稿化为铅字刊登在杂志上时,我甚至感到大快人心。我还每天担心会不会因为内容过于深奥,让读者目瞪口呆;或多多良老师文笔疏懒,怠于写作,使得连载腰斩。不过就算我提出忠告或建议,多多良老师也根本不可能理会啦。
因为再怎么说,老师都是个怪胚子。
老师……
没错。我平素就习惯怀着尊敬与亲昵之意,称呼多多良老师为老师。写成文字时,不用汉字标记,也不是平假名,而是用片假名来写。而且我想我还是拖着尾音叫“老师~”呢。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他,这个称呼完全是出于尊敬与亲昵。对,是出于尊敬与亲昵。
再怎么说,老师都学富五车。不管是汉文还是古文,他都能轻松浏览,连一点无聊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老师原本念的是理科,熟知某某力学,对天文气象造诣也极深。不仅如此,他还善唱歌谣曲,也会去观赏少女歌剧,而且老师的集中力异样发达。
老师一旦集中起来,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他东西。不管是在街上、深夜还是守灵会上,只要有了新发现,或是灵光一闪,他都会怪叫一通,兴奋无比。
不不不。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诋毁,这是称赞。老师很厉害。厉害是厉害,但这是两码子事。
我对老师的学术贡献及才能的评价,和对与老师的共同回忆的愤怒,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我与老师结识,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前,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十二三年了。
当时我才十八岁左右。说到十八岁,是纯洁无垢的青年时期。而我竟在这样的节骨眼碰上了那样一个人,实在倒运。
当时我是个泥水匠。明明是个泥水匠——虽然这样说很怪,而且有职业歧视之嫌——我却具备极为旺盛的向学心。我家境贫困,当然无力上学,但我努力自修,拼命念书。虽然勤奋向学,但毕竟是自修,说穿了就是将微薄的零用钱全数拿去买书来读这点程度而已。而且因为买不起太多书,只能再三反复研读,读到书都起毛了。所以当时读到的书,内容记忆异样地鲜明。
其中特别令我着迷的,是用光了我压箱底的九十元买到的柳田国男 [1]老师的《传说》这本新书。
读到开头提到“传说”一词成为通用的日语,只是近几年的事而已,我异常兴奋起来。
书上说,过去“传说”这个词,在口语中并不普遍,而且是以更广泛的意义被使用。但约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 [2]老师与他的朋友们想到以“传说”一词作为相当于德语sage、法语l gende的词汇,此后便流传开来,逐渐以现今的意义固定下来。
语言这东西自我们出生时便存在,换句话说,对于一介个人而言,形同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一般人是不是都这么想呢?
然而……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凡百事物都有个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有个创造者。所以我大为兴奋,一口气读完这本书,一读再读。
结果……我迷上传说了。
这么一想,好像有点偏离我兴奋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极端喜爱妖怪,只是潜在的资质被触发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感兴趣的对象,集中到传说、民间故事、口头传承及妖怪这类事物上面了。
我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阅读相关资料,向人讨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学这门学问,也不懂得该如何将自己搜集到的知识系统化,总之我就是一头热。
可是……
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我只是个工匠罢了。
只是一介赤贫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学徒。
不管再怎么热衷,一个小泥水匠靠自修能够学到的,本来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镇日忙着挣到当天的工钱,光是要三餐温饱都十分困难,在这种状况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这人也没灵巧到可以右手镘子、左手捧书,更别提在结束一天的重度肉体劳动之后还彻夜读书——这种超人之举,就算我再年轻也做不来。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战胜得了饥饿和睡魔。不管热忱多大,肚子饿了就会萎靡,累了一样要睡。知识填不饱胃袋,热情补充不了体力。就算打从心底觉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还是一样盖下来。
我的口水好几次弄脏了书页。
对于连糊口都无法如意的年轻小子来说,这种嗜好只能说是高尚过头,而所谓高尚的嗜好,说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晓得你那是兴趣还是兴致,反正对你来说,都还早上百年啦!”——我的处境,只能挨师傅这么一顿吼。
如果我是孤军奋斗,可能老早就放弃了。
然而……
这是叫遂心如意,还是所愿得偿?天缘巧合,没多久我便认识了几个同好之士。
当时我认为像自己这样,兴趣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一定属于相当特殊的人种。的确,世间辽阔,与我相同的人种或许是有,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么我邂逅这类人物的几率应该也非常低,我几乎是这么相信了。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世上好像栖息着相当大比例的痴人。而且这些痴人还会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灯引诱的夜虫般,群聚在一块儿。
这该叫物以类聚,还是同病相怜……?
当时我频繁地光顾旧书店。
一到假日,我就巡回好几家旧书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书店探看。话虽如此,我手头也没钱可供散财,大部分时间都是只看不买。好一点的书,就算是旧书,我也买不起。
当然也会有想要却买不起的烦躁,可是我光是看看书就觉得赚到了,所以这样就满足了。而且有时候可以廉价挖到一些宝,也会碰上大正时代的传说杂志之类贱价陈列的情况。
我在旧书店……
邂逅了与我同病相怜的家伙。
不,该说是狭路相逢才对吗?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个架子前,有时候伸手要拿同一本书,互抢或相让,自然而然会记住对方的脸。也就是所谓的熟客。
那些人是对乡土史有兴趣的医科学生、研究迷信的年轻僧侣、着迷于珍闻怪说的年轻人等,全是些怪人。
痴人一旦看穿对方也是个痴人,就会突然亲近起来。我们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们都会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作为招呼,相互嘲笑对方的病入膏肓,然后成天谈论传说与妖怪。
很快地,我们开始频繁交换情报。穷人们要满足好奇心,这样的关系很有益。因为可以彼此交流书籍。如果有五个人,买的书只要五分之一就够了,相反的,可以读到的数据却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就在这当中,我们甚至计划起出版同人志。
社会纷攘不安,时代正头也不回地朝战争迈进,我们可真是悠哉极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诧异我们竟能那样安稳、悠闲地处世。事实上,两年后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线,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痴人谈到兴致一高,就会失控。我们认识才短短三个月,就仿效前人和学者的事迹,创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说是创刊,也不是印刷的杂志,而是手写的传阅志。因为当时连纸张都难以轻易 到手。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热衷极了。那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初夏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同好听到那位柳田老师要到东京女子大学演讲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想:这绝非偶然。
不,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只是偶然。我们的活动与柳田老师的行程之间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没有是没有,可是痴人总是喜欢牵强附会。就在我们创刊了同人志、气势如虹的当下,竟举行了大先达柳田老师的演讲会——对痴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个大痴人,所以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仅如此,我还把它当成命中注定。
错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或者说,只挑拣自己喜欢的事象,构筑起因果关系,幻想着美好的缘分——哎,这也是愚者的特权吧。
因为再怎么说,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点燃盘踞我心中爱好妖怪的灵魂之火的人——柳田国男老师其人啊。
我记得我血脉贲张。
不,贲张的不只是血液。我们稀里糊涂,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了一番。痴人就爱吵闹。然后,恕我重复,痴人兴致一高,就会失控。
结果……
冲动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们决心潜入讲堂,聆听柳田老师的演讲,甚至要把我们的《迷家》创刊号请柳田老师过目,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
我真是纳闷,怎么没有人制止呢?
不,应该由我来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否定意见,我们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哎,这就是痴人之所以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也满心打算这么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无法之徒稀里糊涂地闯进去,也不可能参加大学举行的演讲会。这种事连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短浅,比狗还要 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目光短浅的痴人们……携着手写的脏兮兮同人志,一路赶往会场。
我们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们当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们茫无头绪,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胡乱往前冲。
一到那里,我们顿时变得畏畏缩缩,别说是听演讲了,连那座建筑都没法进去,只能说是虎头蛇尾。简而言之,我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痴人热烈讨论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们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警察、大学这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个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突然听见一个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小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 [3]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条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 [4]。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不如说是在说教。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演讲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此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门外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的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的说了起来:“我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样的 下场。
我们还来不及插嘴,男子接着又说了:“不仅如此,那守卫竟然还说,那种无聊的妖怪什么的不重要。听到了没,他说妖怪无聊!无聊?竟然那样毫无理解力,简直太可怕了。没有妖怪研究,今后的民俗学就无法发展啊。不只要在国内调查,若是不将视野更进一步扩大到大陆,就无法解开妖怪之谜。不光是文献学、历史学、考古学,连最新的精神神经医学都得学习,否则什么都无法参透……”
长篇大论。
路人都聚集过来围观了。
他们把男子当成了从前令人怀念的演歌师还是什么吧。
都围出好几道人墙后,男子才总算停止了演说。
这个人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
据说老师本来学的是建筑。
老师的说法是,他在测量神社佛阁等宗教建筑过程中,接触到背后丰饶的自然,感动于自然胸襟之宽广,更进一步感应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奥;然而却没有投入信仰,而是献身研究,最后被妖怪给附身了。我实在是不懂个中玄机。虽然觉得好像懂,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懂。
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传说》的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崭新的视点与解释非常精彩。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策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风餐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 [5]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 [6]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地,四处游荡。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 [7]、养蚕农家的仓库等地方,省下了住宿费。即使如此,还是没法子定时饱餐。我们抱着空肚子,在听说可以唤回失踪者、十分灵验的呼唤神的祠堂旁边,大声呼喊出征同伴的名字。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起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感触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同事、朋友,什么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不太见得人的工作。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独特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 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的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对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鼓鼓的背包,没到处撞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扯住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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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走一趟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啰,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愤怒,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下——不,是教唆吧——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因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呢”。真是个非常悠哉的工厂。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老师做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作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作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老师忙,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不如说是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比起雇用助手,感觉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时间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数据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我完全没查到同人志伙伴的下落,说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无法实现,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兴趣领域。
很快地……
老师开始说,光涉猎文献是不行的。
他说实地见闻比什么都重要。仔细想想,老师从战前就一贯如此主张。
我也不是不懂老师的主张。在美军占领下,出版业界实在无法正常发挥机能,东京又还没有从空袭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业余的学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极端稀少。加上口碑传说之类的内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献,也无从由文献上检验是否正确。采集到的内容不一定就会照实变成铅字,也可能出现误记或误认,也不能断言没有创作或捏造成分。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没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报告不受记述者的主观影响。
再说,明治以后,我们国家在近代化的名义下,非常粗暴地抛弃了口碑传说这类传承的存在。
例如在中野开设哲学堂的哲学家井上圆了 [8]博士,就以彻底否定妖怪现象而闻名。
不过井上博士因为正经八百地研究这个议题,反而对妖怪文化的发展有所贡献,我就觉得他还有几分可爱,问题更大的反而是轻视这些议题,不去认真看待的社会一般大众。
然后……又碰上了先前的战争。就像受到基督教席卷的其他国家地区失去了过去全部的传说信仰一般,好像国民只要染上相同的意识形态,妖怪这种神秘之物就会一下子全部凋零。
受到粗暴的近代化与无谋的战争两大打击,民间传说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长期以来流传在各地的传说,一定会很快地、而且是加速度地就此消失吧。
就连历史上的事实,都会遭人遗忘。民间传说一旦没有人传承,就会彻底消灭。
只能趁现在了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能全部依赖学者。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不到百年,这各种可爱而且精彩的传说,就会从这个国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吧。
如此这般。
我们展开了搜集传说之旅。
为了旅行,我们废寝忘食,一心拼命工作,将存下来的钱全数用在旅行上,再变回身无分文的状态——这就是我们的作风。旅行中,我们省吃俭用得要命,想尽可能多待一天,尽可能多看一座寺院神社遗迹、古老民居。万一死了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们惟一留心的是要活着回来,就是这样的旅行。
当时,其实乡下地方的粮食状况还比较宽裕,而且我们都经历过丛林生活,就算露宿在外,也不以为苦,所以旅行进行得颇为顺利。幸而印刷厂的老板就如同前述,作风悠哉,就算旅行的预定时间从十天延长到二十天,他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们旅行的时候甚至连换洗衣物都没带,不过那时候每个人都很脏,我想应该是不要紧的。
我在衬衫外穿着渔夫穿的那种厚实的百衲棉袄,底下则是军用长裤和军靴,怪模怪样,而且发型是从军以后就一直维持的一分头,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托钵的苦行僧。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一贯的宽松长裤,还有缝了许多口袋的特制背心,脖子挂了两台费了一番心血才买到的二手相机,背上背着塞了许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
如今回想,就算是处在战后的纷乱时期,这模样也古怪透了。即使不论外表,我想也一样古怪。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国民都饿得皮包骨,老师却肥滋滋圆滚滚,非常引人注目。他的体格原本就行走困难,又以那身更加妨碍行走的打扮彷徨在道路崎岖不平的山野中,实在醒目到了极点。
不过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前的事——我并不觉得这样哪里奇怪。我们两个都是痴人。不,痴这一点,老早就是如此了,而且这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痴人也好,聪明人也好,路上都只有我们两个,这一点实在应该多加考虑。好的时候就好,坏的时候,真是坏到家了。
依老师的说法,我这个人固执己见,却又意志薄弱。他说不管处在任何状况中,该主张的事就是该主张,不该屈服的时候就是不该屈服,但我动不动就会迎合周遭,投机取巧。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可完全没有投机取巧的念头。我只是尽可能顾及周遭每一个人的感受罢了。这也是为了老师。有时如果我不制止,老师真不晓得会冲到哪里去了。
所以要我说的话,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像头山猪似的横冲直撞的老师,或许意志是很坚定,却完全不懂得评估置身的状况,又不会随机应变,是个没常识的烫手山芋。
所以只要我们一吵起架来,那真是不得了。
在城里还好,要是在山里,真会教人窒息。
不管状态再怎么险恶……我们都只有两个人。闹翻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是全世界最教人气恼的家伙,也就是陷入与全世界最痛恨的家伙单独共处的状况。
三年前也是如此。
我真是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我们也一身奇装异服地在甲府山中阔步。
当时除了米以外,所有的食物都得靠外食券才能吃到,所以大概是五月或六月那个时节吧。
我和老师先到了甲府,参拜定额山善光寺,也就是俗称的甲斐善光寺。
甲斐善光寺据传是武田信玄 [9]因为担心信浓的善光寺受到战火波及,于永禄八年 [10]建造的名刹,这座寺院栋梁的巨柳木,有异类婚姻谭的传说。传说这个柳树精与村中姑娘相恋,被砍倒之后完全无法挪动,但由姑娘来指挥吆喝,树木就可以顺利搬动了,和戏曲《三十三间堂栋由来》的剧情一模一样。
当然,这不是看了实物就能怎么样的传说。
它的形状并不特别。不管再怎么注视,栋梁仍是栋梁,也不会有柳树精冒出来。感想只有一句:“哦,就是它啊。”
看过寺院地界的牛冢后,我们看着葡萄园,参观来历诡奇的铠冢,然后前往国玉,参观行合桥、再会桥,再马不停蹄地前往太田的一莲寺。
我们打算去看据说留在一莲寺的雷神手印伞。
一莲寺有如下的传说。
过去,一莲寺的住持惩治了妨碍葬礼的雷神。
据说那个力大无穷的和尚竟然将雷神从云端给拖了下来。雷神怕得求饶,和尚严厉地对他说教了一顿,要求雷神今后绝对不许落雷于寺院及一莲寺的众檀家 [11],并要雷神在伞上捺下手印为证。
如果只是这样,就只是单纯的民间传说,但某本书上说,捺有雷神手印的伞现在依然保存着。
这怎么能错过?
然而……
一莲寺在战争中被烧毁了。
虽然好像并未全部烧毁,但伽蓝损伤惨重,得等到修复完毕才能进入。听说那把伞平安无事,但我们也没见着住持,终究没能看到雷神的手印。
结果……老师爆发了。
他说,这样下去不行。
那场荒诞的战争究竟破坏了多少文化——我们的多多良老师仰天长啸。
这也是当然的吧。我也这么想,也并非没有相同的愤怒。战争是愚蠢的,战争造成惨重无比的灾害,这都是事实。老师的话是对的吧。为惨状悲叹是理所当然的,指责是愈严峻愈好的,但……
就算在甲府镇上一路叫嚣痛骂,也无可如何。
我拼命地安抚愈来愈兴奋的老师。
万一被路人通报警察或是医院就糟了,可是老师似乎非常不中意我的劝谏。当时老师的怒意暂时平息了,但他似乎无法释怀。
后来我们去了穴切神社、蹴裂明神、姥冢、佐久神社、留有妖怪火车传说的龙华院这些乍看之下毫无脉络而且相距还颇遥远的传说之地四处参观。我们的外貌就如同前述,所以看在旁人眼里,一定和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不过到这里为止……哎,我们还算处得不错。
问题是接下来。
莺宿峠有棵叫做南加蒙加树 [12]的巨木。
那棵树分不出是杉木还是桧木,非常不可思议,因为传说若有人问“南加(这是啥)”,就只能回答“蒙加(东西呀)”,所以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大树面前,我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当时我们的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山梨冈神社。
这座神社位于御室山东方,江户时期似乎被称为山梨权现 [13]或山梨明神,到了明治元年,它被类比为山梨郡式内 [14]九座之一的山梨冈神社,故改名为山梨冈神社。传说山梨这个地名来自于这座山梨冈神社,因此如果这类比是真的,那么它就等于是山梨县名的发祥地了。
我们一开始就决定要以这座神社作为山梨传说行脚的终点。
因为……
据传山梨冈神社祭祀着一座单足奇兽的木像。
传说这座木像是左甚五郎 [15]所做,不知怎的,似乎可以保佑避免雷祸。画有其形姿的画像也同样灵验,据说因此印有神影的挂轴甚至还卖到江户城后宫里去了。
那头奇兽名叫夔神。从它有灵验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个神明。
多多良老师以前曾经偶然得到画有这头奇兽的护符。他说他看到符上写着“夔神”两个字,大为兴奋。不,老师每次一看到那张符就会兴奋。现在也一样会兴奋。
我也看了那张符,是张很拙劣的画,画上的图案就像只生了脚的马铃薯。我老实地陈述感想,老师一如往常,大为愤怒、惊愕,然后嘲笑我的无知。
据说所谓夔,是栖息在大陆山中的怪神。根据《山海经》记载,它形似牛无角,一足,出水时伴随风雨,光如日月,声如雷。老师说,追根溯源,这个神明甚至与古代居住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的传说有关。
画在符上的怪兽形体,大致与木像相同。唔,在我看来,就是长了一条腿的马铃薯,不过若说它是没有角的单足牛,大概也像吧。
这么说的话……
就等于是大陆少数民族传说中的怪神,远渡重洋来到日本,而且被祭祀在日本土地正中央的神社里。
对长年研究大陆妖怪与日本妖怪关联的多多良老师来说,这似乎是一桩教人欣喜若狂的发现。
不瞒各位,听说这个发现,也是让多多良老师写下他的第一篇论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的契机。
就老师来看,就算丢下其他一切,也一定要亲眼确认符上画的夔神的实物。我们去吧,我们要去,我们非去不可——老师再三说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前往先前因为重重阻碍而无法成行的那里——这就是这场山梨传说行脚的最初动机。
然而,联络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单脚神像十年只开龛一次,下次开龛是五年后。
落空了。
五天后还能等,五年后,根本没得谈。
于是我们就在这南加蒙加的大树前,重新盘算接下来的旅程……
这就是错误的开端。
就算看不到木像也没关系,还是去山梨冈神社看看吧——到这里我也赞同。
可是老师还要求去另一座山梨冈神社。
其实叫做山梨冈的神社,还有另外一座。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似乎主张自己才是式内社。它虽然确实是旧乡社,是座古社,但从文献和社殿的建筑样式来看,实在不像式内社。但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说应该没必要特别去一趟。
我并不是不想去。我听说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也被奇岩怪石环绕,风情别具,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雅士爱好之处,若是能去,我也想去。
可是盘缠见底了,肚子也饿了,也没地方可住。
老师大为愤慨。
老师瞪着我露骨地表现出没劲的脸,鼻子猛喷气,高举手臂挥舞,力陈另一座山梨冈神社有多么美好。
听说那里是日本武尊 [16]东征时创建的神社呢——老师说。那里还有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呢——老师还这么说。那附近甚至有德依拉波奇 [17]的传说哟——老师甚至这么说。
或许有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里本来就没预定要去,不管有多好,都代替不了木像。
“现在不去怎么成!”老师大叫。
很简单,以后再来就行了。
反正五年以后应该还会再来。
不过既然连变身建长寺僧侣的狸猫吃过饭的客栈遗迹这种玩意儿都去看了,却不去看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也觉得说不过去。虽然觉得说不过去,但老师也绝对不是想看那块石头。
如果他真的想看,他应该会说,“我想看那块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们绕过去看看吧。”
可是那个时候似乎不是。
老师只是在意气用事。
我这么感觉。不,绝对是这样。如果老师拜托我,“我们绕过去看一下嘛。”我应该也会答应“说的也是”。就算勉强,也应该会去,反正那里又不是什么险阻之地。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顶撞,我也赌起气来了。
简而言之……这么说的我,也意气用事起来了。
闹别扭的两个人,不可能相互妥协。我……也因为先前一直忍耐,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木像也看不到了,就别再去任何地方,直接打道回府吧。结果老师更加愤慨,说要把县内的神社全部看遍。
哪有这样的?
留有传说的神社佛阁很多,但不一定只要是神社佛阁,就一定有传说。我反驳说我们不是来看神社,而是来看传说的。只因为是神社就去看,是本末倒置。
对于我的反驳,老师是这样反驳的:
——万一有什么无人知晓的传说怎么办?
这话确实有理。而且也得看过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可能保留有没有任何人研究过、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珍奇传说或史迹。这一点我同意。
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而且不能保证神社会永远在那里哦。
这一点也没错。就连一莲寺那样的大寺院都半毁了。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取而代之地,时代的潮流突然变快了。人们对这类事物的不理解也加速深化。无名小祠的由来就宛如风中残烛,有可能等到下次就太迟了。
我的心意动摇了。
坏……就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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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3>
然后……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他妈的……!”
我还这么大骂。
别说东西南北了,我们已经连哪儿是哪儿、是山还是河,连左右——不,甚至是上下都分辨不出来了。时值夜晚,而且有小型台风过境——听说。不仅如此,我们人还在山中。不,就只有山而已,那儿既没有道路,也没有灯火。脚底泥泞,前方莫名其妙的植物密布,头顶下着倾盆大雨。当然,我们没伞也没有其他雨具,这样下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我,是老师在叫。
“还……”我奄奄一息地挤出声音,“还、还不都是你害的……!”
“才不是咧。”
“这、这什么话?明明就是!就是你说要走这里的。什么近道?哪来的神社?根本连路都没有啊!”
“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你、你胡说些什么?在那个岔路说往那座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社的路是这里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呜哇!”
我的脸撞到了树枝,背后传来老师的怒吼。不用吼的就听不见。
“对啦,我的确是说了,说是说了,可是我又没强迫你。选择这条路的不是我,是我和你吧!”
“啥?听不懂啦!”我也吼回去。
“所以说,选择这条路是你也同意的。你要是不愿意,一开始这么说就是了嘛。事到如今才来啰嗦这什么……”
“是是是,确实如此。确实是如此。可是我会同意,还不都是因为相信老师!呃……老师那时候是怎么说的?黄昏前就会到达神社,趁着还有太阳的时候拍个照,从那里走下溪谷的路非常轻松,直走下去就有村庄?”
“有啊。”
“明明没有。”
“有啦,地图上也有画啊。”
“这里不一定就是那个地点啊。”
“也不一定就不是那里啊。”
“都一样没保证啦。然后,呃,你说什么了?那个村庄……你说是怎样的?有户农家的老爷子热爱妖怪,只要碰到喜欢妖怪的客人,就会兴高采烈地让客人住下、款待人家?因为有这样一户农家,今晚就住在那儿?”
“没错,住在那儿。同时也可以采集到传说。这岂不是一举两 得吗?”
“前提是真的有的话。”
“有啦。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村公所的人不也说了吗?那个老爷子是个甚至用妖怪名帮狗取名字的怪人。”
“问题是,那地方在哪儿?说起来,你说的那个啥神社,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就快了吧。”
“真希望到时候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呜哇!”
此时我的脚滑了一下。
“哇、哇、哇哇哇!”
我的身子滑过泥泞,颇为缓慢地朝着感觉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滑落下去。看来下面是河川或溪谷之类。
我听见不同于雨声的滔滔水声。
“救、救、救命啊!”
我大为狼狈。这当然了。老师急忙抓住我的手。这也是当然的吧。可是老师紧紧抓着我的右手腕,大概是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了:“而且啊,方向又没有错。”
这事重要到手里抓着即将滑落深渊的人,还要继续辩解吗?
“那、那无关紧要,快、快点拉我上去!”
“怎么会无关紧要?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指错了方向,或许我也有错,可是这情况……”
“我、我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好说了!这情况你就闭上嘴巴,快点救我吧,老师!”
“我这不就在救你了吗?啊!”
“啊?啊什么啊?”
“哇啊啊!”
突然间……一团岩石般的东西从我的头顶压将下来。
不出所料,那就是老师。
我们——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滚下来,所以没想到是我们——不停地翻滚。不一会儿,“泼嚓”一声,停了下来。
有种湿地的触感。是河岸,但我们没有掉进河里。我一直错觉是从断崖绝壁滚落到浊流河川,总觉得有点落空。
我们似乎只是从河堤朝溪谷滚落了一小段距离而已。
“噢噢,真是太惨了。”
是老师的声音。
胡……
胡扯些什么。惨的人是我才对。这哪里是救人,根本是把人推下深谷。
“……我重要的相机!应该没事吧……”
老师只担心他的相机。
我真是气炸了。
他就不担心我吗?幸好我们是分开落下的,要是这个背着巨大背包的巨汉直接从我头上砸下来,我肯定小命难保。老师个子虽矮,却比常人重好几倍。
“老师太过分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完蛋了。”
“可是我像这样前倾,背包就像这样滑上我的后脑勺来,无从防备嘛。这是不可抗力呀,而且你怎么不提你自己失足滑落的事?”
“早知道这样,你干脆不要拉我还没事呢,真是的。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你在气什么?这是个大好机会啊。”
老师从泥泞中费劲地站起来。
“什么大好机会?”
“我说啊……”老师加强语气,“这里不是溪谷吗?村子都是沿着溪谷而建的。虽然是偶然跌落,但方向并没有错。只要沿着这条溪谷走去,应该就会有村子了吧。”
“满口方向方向……”
老师说的虽然没错,我却无法释怀。
人在移动的时候,总是循着道路走。就算是迂回绕路,也会顺着通路抵达目的地。但老师不同。他是在地图上将目的地与现在位置用直线连在一起,往那个方向前进的。他是动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