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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每一忆起当时,我现在仍会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背脊一阵阴凉,连腿上的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
说夸张点,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哦,我会特地声明“说夸张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过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来说道,但若是以这短短的生命尺度来衡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最大的一场危机。
再怎么说,那个时候我都差点送命了。
不,差点送命的场面,我已经遭遇过好几回了。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风雨时,在长野的雪中迷路时,我都以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错一步,我现在就已经不在世上了。更甚于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战争中被送上了最前线。好几个战友在我眼前丧命。我真的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
但是,比起在枪林弹雨中仓皇奔逃时的记忆,不知为何,当时的记忆更教我害怕。
我不知道今后我还能活上几年,所以,唔,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卷入比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时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过总而言之,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个事件毫不夸张,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场危机。
那是……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秋天。
事件发生在出羽。
当时我们人在出羽,是山形县。
之所以不说我,而是复数的我们,是因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个同伴。至于那个同伴究竟是谁,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提,不过就像大多数人猜测的,就是那个家伙。
那家伙……
多多良胜五郎大师。
我们那拥有傲视全世界的腰围以及傲人无益杂学知识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大师其人。
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场难得的远行,但却扫兴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跑去山形,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还没倒错到喜欢和那种矮肥欧吉桑两个人一起出游的程度。当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师,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是场探访传说之旅。
从前年的山梨开始,我们巡回长野、群马后,一整个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终于踏入了禁忌的东北地区。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东北是块魅力十足的土地。至于为什么,我也举不出具体的理由,不过那块土地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 引力。
因为那是顽逆之民的土地;因为它与中央相比,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习俗——也不是不能像这样煞有介事地说明。虽然隐隐约约,但我也曾有一段时期这么想。
但我现在觉得退一步想,这类言论大多是源自于带有歧视的观点,是一种出于偏见的想法。
我会改变观念,也是与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深谈之后的结果。
据那个人说,这种想法的根源,是将都市与农村就这样代换为近代与前近代,或将中央和边境的关系就这样与支配和被支配联结在一起,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博物学式的观点。
一开始我不太懂。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后,依稀理解了。
所谓博物学,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种动植物及矿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陈列、体系化的学问。不过我听说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时代。
简而言之,就是航海技术发达的前提下,去印度、非洲等以往无法到达的未知土地,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惊奇,满怀兴趣地将之携回,陈列在展示架上——这就是博物学的起源。那个时代,冒险家前仆后继地出海冒险,发现了许多事物。
不过,请仔细想想。
虽然叫做发现,但被发现的东西,并非过去就不存在。
发现印度的是谁谁谁,第一个登陆非洲的是谁谁谁。虽然我们都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但这完全是从发现者的角度去看的见解。若是站在被发现的一方去思考,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例如从印度人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说:发现是哪门子说法啊?印度人从祖先代代开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块土 地了。
哪有什么发现可言。
实际上,翻开过去的博物志,未开化之地的不可思议习俗,或是居住在未开化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来与动植物相提并论。
以搜集的一方的观点去看,确实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当讨厌吧。简直被当成动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学问还是别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罢了。
那么,连称其为未开化之地的想法也是充满歧视了。什么未曾接触文明、没有文化,我们也满不在乎地这么擅自评断,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谓未开化的土地,换个说法,只是还没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区罢了。
亦即,博物学这门学问与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体两面。换言之,它无法摆脱以近代为主体去看前近代这样的构图讨论。
然后——
我们的国家似乎在稍早之前进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文明开化以来,我们国家仿效欧美列强,强硬地推行所谓的近 代化。
这当然不是坏事。只是虽然不是坏事,但我也觉得那是场牛头不对马嘴的近代化。
那说穿了就是想要从被搜集的一方跻身到搜集的一方。
我们的国家慌慌张张地从搜集物转变为搜集者了。
不过,我们的国家第一个搜集的,看来是我们自己。
显然是急坏了。
是想让国民尽早拥有身为近代人的自觉吗?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作为启蒙手段,博物学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也就是透过将前近代——过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让人认识到近代——现代有多么优秀的手法。
那是迷信、那不科学、那种规矩毫无根据、相信那种事是无知蒙昧的证据——明治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否定江户时代。他们是为了否定,才搜集过去加以陈列。井上圆了博士会跑遍全国各个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底,也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陈列对象的前近代象征从过去转移到了边境。现在与过去这样的垂直轴,转变为都市与边境这样的水平轴了。某某处的深山里,还留有什么样野蛮的习俗;某某处的村子里,还遵守着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江户时代已经失去了真实感,所以开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寻找比较对象了。
无论是江户还是乡下地方,不管怎么样,我们国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过搜集陈列自国的情状加以确认。
这就像看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脸,嘲笑丑陋一样。
不过好笑的地方就在于看的主体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脸。看的人不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种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 东西。
这些一般被称为风俗研究。
风俗研究,或是风俗史研究,原本应该是限定一个时代或地点,研究它的习俗文化的学问吧。所以说是也的确算是,不过最好还是把原本的风俗学和当时流行的风俗性读物当成不同的两样东西。但是称它为博物学可能会令人有所抵触,和民俗学的途径也不同,所以或许也只能这么称呼了。总之,滑稽打趣地介绍各地习俗的低俗读物推陈出新,不停地出版问世。
如今回头去读那些东西,我觉得真是充满歧视,而且极为下流低俗,令人质疑,可是仔细想想,若说过去难道就没有同样的东西吗?也并非如此。
例如会在节日等活动中出现的见世物 [82]展览。
在某地捕获的大鼬、在哪里出生的熊姑娘、在某处成长的蜘蛛女——这些东西,不管是捕获、生出或成长的地点,全都是远离都市的边境。
大众自古就非常喜爱这样的东西,喜好怪异另类事物的风潮几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风俗研究,就是响应了人们这部分欲望。
结果这类大众喜好的珍奇、耽奇观点,似乎确实融入了一部分的风俗研究,并传承下来。证据就是,风俗研究的对象,后来就扩大到犯罪、变态等猎奇领域了。
大正到昭和初期创刊的风俗杂志等,完全就是变态心理与猎奇犯罪报导的大游行。
不久后,这类低俗的风俗研究,仿佛效法它的基础博物学,将它好奇的视线转向海外边境。低俗的风俗研究历经本国过去的黑暗、本国边境的黑暗,以及变态心理猎奇犯罪——这是都会的黑暗以及个人内在的黑暗吧——终于将它的触手伸向了海外边境的黑暗。
可能是国内已经难以觅得未被人踏足的边境,或文化蛮荒的际涯之处了。虽然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了,但若是国内的题材,也不能随便胡诌一通吧。
更进一步说的话,我觉得这也与战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应。
换句话说,这是为了在南方建立属国及殖民地,成为亚细亚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因为自认为是伟大的,而去贬低自己以外的事物,真是下作之举。
这不合我的兴趣。
结果我们的国家败得一塌糊涂,即使如此,这类偏见却仍然保留了下来。
就我所见闻的社会舆论来看,蔑视、瞧不起亚洲和非洲文化的风潮和想法,似乎仍然根深蒂固地留存着。
不仅如此,还大加吹捧欧美文化,真是教人作呕。
我最痛恨这种心态了。
难道这个国家不是亚洲边际的岛国吗?我们了不起到可以嘲笑他国文化吗?然而可疑的秘境探险等题材似乎依旧流行不辍。
什么食人人种、巨大石头钱币 [83],其中也有不少教人喷饭的东西。
我觉得同样地,嘲笑地方文化——不,嘲笑地方本身的风潮,也依然根深蒂固。
不管是学者还是博识者,在谈论地方文化和习俗时,难道都完全没有博物学式的殖民地偏见吗?不,就别说那些大人物了,在一般对话谈到乡下时,难道就没有半点下流的风俗研究培养出来的歧视观点的残渣吗?
我认为有。
不,这并非单纯的都市人瞧不起乡下人。就连住在乡下地方的人自己,不也会以这类偏颇的观点看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吗?
我觉得会。
或许难以理解,但简而言之,我认为我们有点把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当成博物学的对象了。会以这样的看法去对待地方文化或过去的文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深处还有与远古时期大和朝廷蔑视虾夷、熊袭这类对抗势力同质的心情。
不能净说别人。我不能说自己的内心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厌恶自己这一点。
就因为自己也会这样,所以才厌恶。
我和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来往后,开始意识到这些事情,便想警惕在不知不觉间心怀偏见的自己。
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尽可能小心地不做出那样的发言。
例如东北文化是不服从朝廷的民族建立起来的,所以特别古怪,或是那里保留着都市已经消失的习俗,所以十分珍贵——虽然或许的确如此,但我尽可能避免以这种角度加以看待。
说起来,就算不这么去想,东北也是个好地方。
对我来说,那儿是个魅力无可抵挡的场所。
哎……
我去每个地方时,确实是以外人的好奇视线去看陌生的乡间景色以及土著的习俗风俗。可是那是因为我<b>喜欢</b>。
我的确是个旅人,对那些土地的人来说,我是异人。可是我怀抱的兴趣,与居住在都市的近代人对留存在山村的前近代事物那种博物学式的兴趣并不相同。如同前述,我不说我完全没有偏见,但我觉得还是不同。
我只是喜欢罢了。
太喜欢了。
在无人行经的山中发现奇妙的祠堂,我心跳加速。在土仓库深处找到蒙尘的神像,我悸动不已。在村里听见陌生的太鼓旋律,我血脉贲张。听耆老述说古老传说,我心头雀跃。这是不计较得失利益的。
只是莫名地喜悦。
泥土的香味、荒鄙的景色、乡间神乐的音色、腐朽的祠堂、路边的石佛、奇岩怪石——面对这些事物时,我感觉到的并非理性的感慨或有所发现这类高尚的情感,而是更原始的欢悦及兴奋。那种感觉酸酸甜甜,好似胸口被揪紧了似的。没错,就近似某种乡愁吗?
哎,就像我事先预告我无法适切说明的那样,这些词汇也难说是精准地表现出我的心境。
简而言之,就是合我的体质。
比起香水味,我这个人更爱粪肥味;比起时髦,我更爱土气;比起贴磁砖的浴室,我更爱野外的露天温泉。
所以,我并非研究家。
老师自称妖怪研究家,但我不同。
要说的话,我算是传说探访家吧。
虽然不到探险的地步,但仍然算是探访家。
只是个喜爱到处走访的好事之徒。
所以谈论这类深奥的话题其实不合我的性子。不过对我来说,这类思索总是会与那趟恐怖的出羽之旅成双成对地被唤起。所以只要谈起出羽的体验,无论怎样就是会想起这些事。
这些暂且搁一边。
总之那个时候——虽然现在也是——东北一带有许多我喜欢的事物。
关于这部分,我想老师也和我相去不远。
虽然自称研究家,不过多多良胜五郎并非博物学者,也非风俗史家、民俗学者或人类学者。老师研究的是妖怪。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书特书的,而且我也不可能了解塞满老师的大肚子的那些难以理解的想法,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二十四小时成天都在想妖怪的人来说,东北这块土地不可能不是块蛊惑的土地。
下北、津轻、奥羽、羽前、羽后、会津——每个地方都充满了值得一看的景点。
正因为如此,我们一直都把它当成一块禁忌的土地。
理由很简单,我们很有可能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的旅行一向漫无计划、放荡不羁又鲁莽胡来,真的很有可能演变成回不来。
所以……
从群马回来的时候,我们压根儿没想到接下来要去东北。我们心想秋天要旅行的话,就只能南下了。说到南下,四国九州等地方当然也不列入考虑——因为那里对我们来说,也是与东北没什么两样的禁忌之地。关西也很危险,能去的只有更近的地方。
没错,我记得我们两人在归途的车中讨论下次要去神奈川附近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我们在长野放纵过头而被卷入杀人命案,最后还落得向富美求救的丑态,却又在群马多管闲事,前耻未雪,又出了大糗,所以多少也反省了一下。
不,至少我是反省了。老师心里头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至少我是深自反省了。
所以我认真工作。
因为我觉得净是仰赖村木老人的好意,只会愈堕落愈深。
要尽可能多工作一天,靠自己的力量存下本钱,然后好好定立计划,在做得到的范围内,从容不迫地旅行——多么美好又健全的想 法啊。
如此一来,守备范围就缩小了。从资金和日程来看,也不能去得太远。像这样一考虑,神奈川是个不错的地点。老师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八成啥都没在想——但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
我碰上了一宗事件,让我健全又妥贴的计划全数作废了。
结果我们仿佛受到命运牵引似的——虽然也没这么戏剧性啦——一下子打开了禁忌的门扉,转向东北,涉入了那桩如今回想仍教人心有余悸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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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那桩事件的开端,我记得一清二楚。
是接近夏季尾声的事。
我们去参观了以蒲田的电影院为会场举办的卫生展览会。
所谓卫生展览会,是警方主办、旨在启蒙公共卫生及预防犯罪的巡回展览。我记得战前是被称为卫生博览会。
究竟什么是公共卫生?
完全不是呼吁饭前洗手、饭后刷牙这类事情。我觉得卫生一般是与这类清洁的形象联结在一起的。叫人保持卫生,就是叫人保持清洁。卫生上头再加上公共两个字,唔,大概就是指卫生的环境或生活吧。然而卫生博览会却与这些事物完全无关。会场展出的,几乎全是以怀孕生产以及性病为中心的、有关传染病的展示品。
不,就算是这样,也太恶俗了。
从着床到生产的图解或性病的说明板姑且不论,各种分娩的详细图解、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胎儿、天生畸形的人类照片等,真是教人不知该从何评论起。
我不是什么卫道之士,所以对下流的东西并不在乎,但低级到这种地步,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说到低级,宣称是为了预防犯罪而展示的物品,更是垃圾一堆。
江户时代的拷问及刑罚的图版。变态犯罪的详细记录。用活人偶 [84]重现的血淋淋奸杀现场、妇人在夜路遭暴徒袭击的场面的模型——我实在无法理解展示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难道看了这些东西,民众会觉得害怕,不敢犯罪吗?还是妇孺看了会心生警愓,夜晚不敢出门?那些东西的确恐怖得教人不敢正视,但我想应该提防犯罪的孱弱妇孺是不会来看这种展览会的。
因为这类活动的重头戏在以红布隔开的最深处小房间里,未成年人和妇女是不能进去的。
在那个淫靡至极的空间里,端放着各种感染性病的男女生殖器官的精巧模型,堂而皇之得教人吃惊。
这可是警方主办的活动呢。
在公众面前赤身露体,会遭到惩罚。就连知名画家画的裸体画,公开时也会遭到刁难。在维持公共秩序这样的大帽子下,特别严厉地取缔猥亵事物的国家权力,竟然大剌剌地陈列这种东西,真教人匪夷所思。
大正末期因诈骗遭到逮捕的药店在各地的分店店头似乎也会陈列这类性病模型,但这似乎是为了煽起人们的恐惧,好推销其实无效的药品。但警察来干这事,一点益处也没有啊。
尽管如此,这类卫生展览会从明治时期开始,就巡回各地不停展出。只能说令人费解。
我觉得它的根源,应该与低俗的风俗研究——博物学在日本的发展相同吧。卫生展览会根本就是披上近代观点这一伪装的合法见世物小屋。
看的人可以用这是科学、这是近代人必须知道的常识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看。但是陈列在那里的,是远比见世物小屋更没意思、比色情杂志更直接露骨的东西。虽然是躲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但看的人心中也在渴望这类下流低俗的事物。
我们并不是来寻求下流低俗的。
我和老师下流归下流,但并没有观看溃烂阴部模型的爱好。我想是没有。
那么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前来观看特别展示物的。
是什么特别展示物……?
“公共卫生防范启发展览会”这几个巨大文字的广告牌底下,贴着写了这样一行文字的传单:
“灵妙/珍奇奥州枯骸(固佛)特别御开龛”
所谓枯骸,就是干枯的尸骸,也就是木乃伊。
而固佛,也如同字面所示,是凝固的尸体 [85]。所谓固佛,并不是用木头削成或石头雕成的,而是凝固形成的遗体的意思。
换句话说,这是活生生的人修行到最后木乃伊化,被当成佛像祭祀——这好像被称为入定佛或肉身像。
我以前就听说奥州有这种东西,但没想到真的有实物保存下来。
说起来,我相当怀疑人类真能靠意志力变成木乃伊吗?
同样被安置在奥州平泉中尊寺的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很有名,不过那是在死后加工而成的。以埃及为始,我知道的木乃伊,全都是在死后加上防腐措施做成,也就是类似标本。
可是一如往常,只要是无用之事便无所不知的老师说,这只是我蒙昧无知,奥州现在还保存着几十具木乃伊,是当地的信仰对象。
老师嘲笑地问,你连铃木牧之的《北越雪谱》都没读过吗?接着恶狠狠地唾骂了我一顿。越后国有尊叫弘智法印的知名入定佛,铃木牧之拜观之后记录下来,好像还画了素描。我也知道《北越雪谱》,但不知道里面有提到木乃伊的文章。我只读了我有兴趣的部分,并没有从头读到尾。
我这么一说,老师再次藐视我。
他说,那个知名的木乃伊,《白川风土记越后之部》和大淀三千风的《日本行脚文集》等书也有提到。不,好像连松尾芭蕉都看过。
就算是这样。
就算牧之画过、三千风看过、芭蕉拜过,我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我这么说,老师一如既往,亢奋起来,从弘法大师空海开始,一直举例到中国叫什么的和尚,再从何谓入定佛,一直说到真言宗的教义,长篇大论个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到教人几乎受不了。
不是教人几乎受不了,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而且我连一秒钟都再也无法容忍老师那结结巴巴又不断重复跳跃的演说,便提议说如果老师这么执着,干脆一块儿去看看实物好了。
“你早说嘛。”老师说。
他一定一开始就想要去吧。那么老实这么说就好了,但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主动邀约。可是因为不好意思就嘲弄我,到底是想怎样?
真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老师喜上眉梢,“想去直说就得了嘛,沼上。”他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吧。那么想去的话,管你是蒲田还是龟户,自个儿一个人爱去哪就去哪,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实在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如此这般,我们往蒲田出发了。
电影院的广告牌大大地写着展览会,但里面的字样全是“卫生博览会”。我打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认定这类活动叫做卫生博览会,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广告牌写错了,但这似乎又刺激到老师,落得不断地听他阐述展览与博览这两个词汇有什么差异与变迁的下场。
我想老师的演说至少使得五名观众放弃学习公共卫生了。
一个如小型坦克般的大叔臭着一张脸,一下子说什么展览这个词比博览更古老,一下子嚷嚷什么直到明治初期用法都和现在相反,边说边前进,我可以保证再怎么热心想要学习公共卫生的人,都会被他搞到吃不消。而怀着下流念头来访的客人,光是看到他那张肥胖的侧脸,应该就倒尽胃口了吧。
一进去会场就是防范区。
有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布景模型,中央站着一个状似害怕的妇女人偶,旁边有一个亮出刀子的胡子浓密的男子。
我觉得这些人偶做得蛮假的。
可是接下来的杀人现场的重现就做得很棒。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正中央铺着被褥,上面倒卧着一个和服女子。
周围摆着小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凶手足迹或遗留品、血迹等。设定好像是现场勘验完毕后。我不晓得真正的现场勘验是不是会立这样的木牌,不过既然是警方主办的,应该不会错吧。
话说回来,人偶真是不可思议。活人的人偶看起来不像活的,尸体的人偶看起来却栩栩如生。不过尸体的人偶这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接下来的展示区是生育区。
有直剖成一半的孕妇人体模型、几张显示胎儿生育过程的图片,还有双胞胎和逆位胎的子宫胎儿模型。各种报导和照片……
看来不是很有趣。
接着是防疫区。
消化器官等各种内脏的模型,不知为何画有蛆虫蜕变成苍蝇过程的图片,显示传染病感染途径的全景模型,口腔内模型,倡导牙科卫生必要性的图片,正确刷牙方式。我觉得这一区有点公共卫生的样 子了。
接着到了卫生展览会重头戏的治病区。
到了这一区,不知为何,皮肤病的模型变得异样地多。在预防梅毒的洗净器、皮癣疥虫的模型之后,是一整排梅毒的病例。
然后……
以红幕围绕的一角出现了。
在昏暗淫靡的照明中浮现的阴惨光景及悲惨的众多模型……
在这不健康的景色中,相貌健康、肥胖而油滋滋的老师一边演说个不停,一边大步经过,好似掀开荞麦面店门帘似的揭开了红幕。
里面的情状难以说明。
老师走到感染软性下疳的阴部模型前,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你懂了吗,沼上?”
“才、才不懂咧,谁懂啊?”
我根本没在听,斩钉截铁地应道。
“怎么会不懂,沼上,沼上,我叫你啊!”
“不、不要在这种地方连声大喊人家的名字啦。”
偏偏……就在溃烂的阴部正前方。
“为什么?那在哪里叫你的名字就行?”
“哪、哪里都不行!你那么大声,连外头都听到了,不是吗!”
“外面又不知道我是在什么东西前面喊你。在哪里喊都一样啦。”
老师以古怪的手势指着模型。真猥琐。
“不管那个,人家好心回答你的问题,你竟然没在听吗?”
“我问过什么吗?”
“所以说,”老师就要加重语气开始说明之际……
被我牵制住了:“没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哦,你在那里啰里八嗦什么的我是听见了。在美术馆和百货店等既有设施举办的叫展览会,有期限而且另设会场的大规模活动叫博览会,是吧?”
“是啊。”
“那像这种在各地设施移动展示的活动应该叫展览会吧。这我懂了。懂是懂了,那我怎么会一直以为这叫博览会?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认识的人,大家都以为这叫卫生博览会。房东大叔不也这么 说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师小声说完,指着展示物说,“这真糟 糕呢。”
虎头蛇尾。
与其含糊其词,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演说算了,这家伙老是这样。
“不管那个,重点是枯骸啊,枯骸。”
老师飞快地钻过红布帘,往更里头走去。
临时架设的台座上,摆着一只小佛龛。
门扉开启,旁边立着一块木牌。
牌上写着“奥州固佛周门海上人枯骸”。旁边的纸上以毛笔字写着类似解说的文章。我先读起那些解说。真正的木乃伊就在眼前,我却不愿意马上就去看它。不是因为不敢看,或许是接近反而舍不 得看。
此怪奇之佛非人工物——上头这么写着。
德高之修验僧为救众生,数年间行断五谷十谷之荒行,末了生入石棺,深埋入土,使自身干燥而成固佛也……
后面写着一长串这个叫周门海的僧侣生前的事迹,以及成为入定佛之后的种种神迹。不知是真是假。
我会这么写,不是因为上头描述的奇迹祥瑞太过于典型,而是结尾部分看起来太假惺惺了。
此一珍佛长年作为秘佛受人信仰,自学术见地来看,亦弥足珍贵,出于学术调查目的,特允例外携出……
——好假。
我觉得太做作了。
既然会摆在这儿展示,把它拿出来的就不是大学之类的机构吧。
学术调查这些字眼首先就很假。
再说,就算真是这样,受到信仰的对象,也不会因为具有学术意义就轻易出借吧。我觉得这非常困难。而花了千辛万苦借到的入定佛,会拿来收钱展示吗?这再怎么说都是人类的尸体,拿来膜拜也就算了,警方拿来展示,是不是有点岂有此理?
此次得以将此神圣之姿限定于此地公开——解说这么结束。
限定于此地这段话也很假。
从记录上看,出借的是山形一家叫紫云院的寺院。这当然只是推测,不过如果是为了钱而卖了这尊入定佛,那实在是天打雷劈的行 径吧。
然后——
我抬头看老师。
老师还是一样,一脸严肃地直盯着木乃伊看。我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在想。
我也……跟着望过去。
是尸体。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那是具尸体。
可能是受到舞台装置的影响,它并没有崇高的感觉,也不会看了让人心境安祥,或神圣得教人忍不住双手合十膜拜。也没有散发出背光。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老实说,那只是具教人发毛的、干枯的人类尸体。虽然我是觉得很稀奇、很惊讶,但一点都不觉得感激或尊贵。不,说真的,虽然很抱歉,但我这么感觉。
眼窝完全凹陷下去。
牙齿从半开的嘴巴裸露出来。
虽然看起来不痛苦,但也不平静。
它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茶褐色的干燥皮肤反射着电灯泡散发出来的淫靡光芒,处处泛着饴黄色的光泽。
它穿着破破烂烂的经帷子 [86]般的衣物。
不,不是穿着,是被穿上吧……
这毫无疑问,是一具尸体,尸骸。
这就是我的感想。
“这……是尸体吧?”我说。
“当然了,”老师答道,“是尸体。”
我原本以为一定又会被挑毛病,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又觉得好似落了个空。不,我绝对不是期待刁难。
老师说:“因为是尸体,所以才有价值吧。如果是人造的,就一点都不尊贵啦。”
就算是真的尸体,我也不觉得尊贵。
“就是啊。可是上面说学术调查……”
“骗人的啦。这还用说吗?”
老师当下否定。
“去年举行过中尊寺木乃伊的调查吧?只是搭那件事的便车,写得煞有介事罢了。哪会做什么调查?我认识一个大学老师,他以前就对这类入定木乃伊极有兴趣,一直想要进行一番彻底的调查。”
他的人脉真古怪。
“可是办不到。”老师说。
“办不到?”
“当然啦,”老师加重语气说,“因为障碍太多了。就算想调查,人家也不会让你调查。哎,这类入定佛不是文化财产,就算想调查也非常困难的。”
“是指大学不承认它的价值吗?不肯资助研究费?”
“资金方面确实也有问题,调查得花上莫大的费用嘛。不过就连找到出资者都困难重重呢。不行的啦。”
“不行吗?它不被当成一门学问吗?”
“这也是问题之一,但障碍是在更根本的地方。首先就有信仰这个问题,不是吗?当地人是很严肃地信仰它的,祭祀的寺院也是。在当地,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开龛赚香油钱。这可是秘佛呢,是御本尊。而且这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子孙什么的。以寺院来看,这是御本尊,在子孙而言,是祖先的遗体,没有别人说让我看看让我摸摸,就轻易说好的道理吧?”
“唔,说的也是。”
“可是啊,”老师愤慨地说,“在日本进行木乃伊研究,没办法跳过入定木乃伊这一块。因为这与中尊寺的木乃伊系统完全不同啊。”
“唔,应该不同吧。”
“完全不同啊。中尊寺木乃伊是中尊寺才有的木乃伊,是特例。从制法到信仰的本质,显然都与这具入定木乃伊迥然不同。可是啊,这种入定木乃伊有很多呢。它是不是在特定的区域,形成独特的信仰文化呢?虽然还没有报告出来,不过中尊寺的木乃伊已经被调查过了,但入定木乃伊却还没有人去碰。如果中尊寺的调查有意义,入定木乃伊应该也有更胜于它的文化研究价值。说起来,这类木乃伊几乎都是个人收藏,置之不理的话,会不断损坏的。寺院的环境也绝不能说是适合保存的。再说,你看,它还被拿来像这样当成展示品呢。”
老师不停地乱摸佛龛。
“好像从大正时代就开始流出来呢。这类东西啊,听说叫做奥 州货。”
“什么?”
“奥州干货的意思。”
被当成干货呢——老师生气地说,不知为何摆出神气兮兮的模样。老师不是挺起胸膛,而是挺出肚子,缩起下巴,在他身后……
有个男子。
先前都被老师的大肚子遮住,所以我没有看见。
男子以阴沉的眼神看看入定木乃伊,又不时望向自己的手边。
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和木乃伊比对。
老师似乎察觉我发现男子的存在,往后退去。光线昏暗,看不出此人是年轻还是年老。男子身形微胖,留着娃娃头……似乎是个 青年。
老师恶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然后转向我,皱起眉头。从老师的行动原理来看,这个动作没有意义。我想八成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娃娃头男子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给人一种有气无力、浑身虚脱般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肩膀窄小,有点驼背之故。
男子讶异地盯了我们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种视线了。我经常被人诧异地窥看。尤其是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大抵都会遭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这是没办法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很可疑。
很快地,男子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接着说,“这不是小 莲吗?”
“小、小莲?”
没人会这么叫我。不,因为我非常讨厌被人这么叫,所以以前有几个人故意这么叫我,想惹我生气。
“这……是老师和小莲嘛!”
男子的语气激动,却很迟缓地转向我们。
老师皱紧了眉头,瞪住我问:“谁?”
“什么谁?我啊!”
“啊!”
此时……我想了起来。
“你、你是……珍珠吗!”
珍珠……
他是战前我们制作的同人志《迷家》的执笔成员之一——笹田富与巳。
珍珠这个绰号,意思绝对不是他貌美宛若珍珠。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珍珠商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珍珠商的儿子,但是这样叫太长,所以缩短成珍珠罢了。说穿了,只是个随便乱取的绰号。
珍珠——也就是笹田富与巳——应该比我年轻五六岁,所以当时才十几岁,理了个大平头,是个学生,当然也是成员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对河童、土龙这类——主要是未确认动物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是个古怪的小鬼。
富与巳阴阴地一笑。
“六、六年不见了呢。你过得怎样?”我说。
“也没怎样。我疏散到我爸的老家秋田那里,就要学徒出阵 [87]的时候战败了,之后就一直待在秋田,不过去年开始工作了。现在住在 这边。”
“这样啊,好怀念喔,对不对,老师?”
我因为意外与旧友重逢,笑逐颜开,望向老师,然而……
老师还是老样子,紧蹙着眉头僵在原地。
看来……他不记得了。
“这谁啊,沼上?”
“什么谁,喏,就珍珠商的儿子啊。你怎么不记得啦?是《迷家》同好的……”
“珍珠商?”
“我说你啊……”
富与巳显然大感失望。这也难怪吧。虽然被这种家伙记得也没什么好处,可是也不愿意被忘得一干二净吧。我责怪他“你怎么会不记得”,老师便生气了。
“什、什么嘛,别瞧不起我,我当然记得啊。可是珍珠商的儿子不是个孩子吗?才不是长这样的哩。他明明是个大平头啊。”
“头发会长长,人会长大啊。经过三年,婴儿也三岁了好吗?刚才不就说六年不见了,你没在听吗?”
“哦哦。”
老师表情不变,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哦什么哦。
“别来无恙?”
什么别来无恙,受不了。
富与巳……好像也目瞪口呆。
“老师还是老样子呢。”
“人哪能一直变来变去。”老师再次嚣张起来。
“他还是一样怪呢。”富与巳征求我的同意,我大力赞同。
老师愤然不已:“什么古怪!重要的是,你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一个年轻人站在卫生展览会场的里间,茫然眺望木乃伊,这才是古怪到家了。你比我古怪多了!”
老师说的是事实。虽然是事实,但就算是珍珠,也没道理被站在同一个地方紧盯着同一个东西看的老师这么数落吧。
一样古怪。
不,若论古怪,老师要更古怪。
然而这个古怪到了极点的老师却不顾自己的立场,放肆地责骂起富与巳。
“说起来,你现在几岁啊?说什么长大,可是前会儿看到你还只是个毛孩子,怎么想都不可能大到哪里去啊。一个小孩子家竟然乱跑到这种地方来,小心被抓去辅导啊。”
就说他不是小孩了。
富与巳虽然比我年轻,但应该也已经二十五左右了吧。我也都有三十了。这臭家伙超爱拘泥些怪事,又斤斤计较到家,却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计算。
富与巳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过……笹田富与巳这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家伙。再怎么说,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同好,若是依着我认识的过去的珍珠那样成长,应该成了一个相当矫奇的家伙才是。
不出所料,富与巳一本正经地胡闹说:“人家六岁,人家什么都看不懂。人家迷路了,所以不会被辅导,会被安置。”
“耍什么白痴。”老师鼓起腮帮子。“说起来,用消遣的心态来看这种具有重大宗教意义的东西,实在太不检点了。这东西啊,是受人崇拜的。而且这可是遗体,应该维护这东西的人类尊严才是。这东西也是有尊严的。不能用消遣的心态拿来当成展示品。”
既然都说到这样了,怎么能“这东西”地乱叫一通?连一丝敬意都感觉不到。
富与巳懒散地应道,“你自己不也跑来看吗?”很正常的反应。
“这什么话?不要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是来亲眼确认真言宗系修验道中弥勒信仰的发展证物的。再说,我是在深入考察入定佛这种极端特异的风俗——或者说神圣的遗物与民俗社会中的妖怪事象是否有所关联。出于消遣心态跑来看的是沼上啦。”
“怎、怎么会是我?”
太过分了。
哎,我的确是没想得那么深奥,就算是这样,这话也太过分了。我觉得老师自己一定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是……”
“不用辩解了。”
“什么辩解……”
老师趁着我哑口无言的当下说,“你在看些什么?让我看看。”说着用他的短手指从富与巳手中抢过泛黄的纸片。
“啊啊,不、不可以啊老师。那只有一张,很珍贵的……”
“哼,什么珍贵。反正一定是什么猥亵照片吧。”
的确,那似乎是一张照片。而且远远地也看得出年代十分久远。从泛黄的程度来看,大概是大正时期的东西吧。可是那若是猥亵的照片……
就等于富与巳拿着那张照片与木乃伊相互比对。而且看起来还比对得非常热衷。如果是拿猥亵照片与木乃伊相比对而乐在其中的话……富与巳也真是个变态。
“果然是照片嘛。”
老师怪笑着,望向那张照片,笑容就这样僵住了。然后他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沼”了一声。
常有的事。
他是在叫沼上的沼。
他把富与巳跟我的名字搞错了吗?还是一时语塞,暂时先叫我,又打消了念头?反正是这其中一样吧。我厌烦地问,“干吗?”
“不是问干吗的时候啊,沼上。喂,珍珠,你、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这张照片……”
老师把照片亮给我看。
那是……
一张干枯人类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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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3>
我到现在依然能明确地回忆起那张照片。
那是张泛黄的老照片。褪色得厉害,颜色淡掉了,但影像清晰,没有失焦。摄影对象是个干枯的人类——不,遗体。不不不,这无庸置疑就是枯骸,与展示在卫生展览会场的木乃伊一样。富与巳说,在奥州它似乎被称为即身佛。
那是张古老的即身佛照片。
照片上看不出色彩。有些部分泛白,有些地方泛黑,是具干货般的人体。
姿势和卫生展览会的木乃伊——周门海上人——一样。同样是盘腿而坐,上身前倾。不过照片和周门海上人相反,左手伸到身前,右手摆在大腿一带。衣服也只是腰上缠着布一般的东西,此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
它并没有收藏在佛龛里,也不是摆在台座上。干燥的人体搁在榻榻米的坐垫上。背后拍到疑似曼陀罗的东西的一部分。因为只有一小部分,木乃伊本身投射出来的影子又很深浓,判别不出那是什么,但可以确认到一个梵字。不过只知道是梵字,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梵字代表什么。
照片上的木乃伊,比实物更近似尸骸。
也是摄影时的照明之故吧,看起来总像杀人命案现场的照片。
“这叫优门海上人。”
富与巳这么说明。
“刚才那是周门海吧?这个是优门海啊……”
我这么问,富与巳答说即身佛全都有海号。
“是来自于空海的。”老师接着说。
或许是真的,可是从老师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就像假的。
“那这东西怎么了?”
“这个啊,是<b>下落不明的即身佛</b>。”
如果我没听错,富与巳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叫下落不明?”
“就是失踪啊。”
“我知道,你说谁失踪?”
“优门海上人。”
“这个固佛?”
“对。”
“这不是木乃伊吗?”
“是木乃伊啊。”
“这死了吧?”
“废话嘛。”
真没营养的对话。
“这个即身佛自个儿走到哪儿去了吗?”
“那简直是《二世缘》了嘛。”老师说。
老师说的是上田秋成 [88]的《春雨物语》中的一篇。
这么说来,那个故事说的也是禅定的木乃伊。我记得情节好像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还活着云云。
“不过故事里头没说那是木乃伊,”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虽然描写那个人瘦得就像干鲑鱼一样,但没说他是木乃伊。可是又说他进行禅定,想受到后世尊崇,唔,那就是同样一回事吧。不过那篇故事是说结果那木乃伊无法斩断爱欲执着,百年之后被挖掘出来,又复活了。复活之后,曝露着那身下流肤浅的模样,别说德高望重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被人取了个入定的定助这样的诨号,干着苦力,度过低贱的第二段人生。”
“一点都不尊贵嘛,”我说,“这荒唐的行为一点成果都没有呀。”
“佛道空虚矣——秋成对佛说是怀疑的。那……这个木乃伊活过来,走到哪儿去了,是吗?”
“不是啦。”
富与巳面露冷笑,眼神恐怖地说。
他真是比老师更不可捉摸。
“这可是即身佛呢,尊贵得很呢。又不是香菇干,不能泡水变回来的。”
“即身佛啊……”
听起来虽然陌生,但这在奥州的一部分地区,似乎是常见的 词汇。
即身佛这个称呼,似乎是来自于真言密教中即身成佛的思想。
以生身就这样臻于佛的境地——也就是带着肉体成佛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吧。
也就是活佛。
本义应该是历经严格的修行,最后活着解脱,但后来似乎解释被扩大了。特别是在出羽三山的汤殿山——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修验道,仿照开祖弘法大师空海在高野山不动之窟入定后,现在依然活着的俗信,发展为活生生地将自己的肉体木乃伊化这种特异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