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h3>
我,有手足。
——我这么感觉。
“感觉”这种说法似乎很暧昧,但我只能这么说。
因为,我<b>不知道</b>究竟有没有。
不,不会不知道。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也不是曾有过而手足逝世了,完全没有存在过的痕迹。在户籍上,我是独子。
但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有。
以前,我常在无意识中去确认我户籍上的名字旁边是否还有别的名字。需要誊本、抄本的机会不少,因此每回我都会确认。
不管查看多少次,文件上我父母底下的孩子就只有我一个。
其余全是空栏。没有任何除籍或抹消的痕迹,亦无任何但书,干干净净。即使是誊本,亦等同于公家文件,因此不可能草率记载,更不可能每一次看,内容都不相同,但……
我就是忍不住要确认。
我不是怀疑户籍,也不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也绝非在看的时候强烈质疑上头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上头不会有东西,却仍半出于习惯地逐栏检视,如此罢了。因为我早就知道结果,纵然确定了真的没有,也不特别感到失望。
只是心里会萌生些许怪异感。
我没有兄弟姐妹。尽管没有,每回看户籍,都会感觉到一丝扞格。只是这样而已。
那小小的<b>疙瘩</b>,正是我之所以说“我感觉”的由来。这是微小的谬误。或许是误会、一厢情愿、妄想这一类。
应该就是吧。
结婚时我迁出户籍,成了户主。父母也已入鬼录,我意识到那<b>疙瘩</b>的机会也少了,它在我心中徐徐萎缩了。
不过尽管萎缩,却没消失。介意的频率少了,但任凭马齿徒增,它就是没有彻底消失。
然后过了壮年、不惑,那长年盘踞在我心胸的小<b>疙瘩</b>,化成一股模糊的不安。
有手足,没有手足——这件事已变得无关紧要。不,别说无关紧要了,我根本就没有手足,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那么,为何我会这么感觉?
尽管理智明白,我心中一隅却似乎从未接受过这个事实。虽然<b>疙瘩</b>变小了,但依旧存在我心中。换句话说,我内心某处拒绝接受我没有手足的现实。
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我误会了,那么我误会了什么?
如果是一厢情愿,又怎么会萌生如此一厢情愿的念头?
若是妄想……
那是怎样的妄想?
我开始介意起这些问题。
难道是我的精神出了毛病吗?如果不是,会不会是我忘了什么——而且是重大的什么?我是不是一直都忘了它?
这么一想,我不安起来。
然而,那种愚不可及、微不足道的不安,终究成了注定要埋没在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实际上非处理不可的事务日复一日,多如牛毛,若不解决这些,就无法过活。记账、打电话、会客——不,比起这些,穿鞋、吃饭、睡觉、起床这些理所当然之事才是最重要的;暧昧不明的念头,其优先级极低。
我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了。
我已经够老了。
所以没空为那种问题劳心费神。我日复一日被驱策着,对不安视若无睹地过日子。光是度日,就已如此窘迫了……
有过一场骚乱。
是一场大骚动。
有人过世,而且是社会上的杀人凶案。我以几乎是那起事件当事人的身份过了几天。说是当事人,我也只是刚好撞见命案现场,因此或许该说是相关人员比较正确。也可能曾经是可疑嫌犯。我遭到拘留,接受没完没了的侦讯。
这起事件似乎震惊社会,但没多久案子就破了。破了是破了,但就连作为相关人员的我,仍不确定事件究竟是怎么解决的。警方最后是判断那不是杀人命案了吗?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时间有多长,那无疑仍是一场大骚动;而这场骚动,也确实给我的生活带来了重大影响。
事件本身无所谓。它已经确实解决了,没关系了。我的工作与那起事件的中心人物有关,我目前仍从事那份工作。由于发生命案,我的业务量增加到平时的几十倍之多。但幸而这份工作并没有出货期限之类,因此一天的工作量并未大幅增加,但非处理不可的事务变得极为庞杂。
我的工作是管理某位人士的资产,并适当地加以运用。话虽如此,我并非单纯受雇于富豪人家的监事人员。
我说的某位人士,是一名前伯爵,也就是旧华族 [3]。现在他的户籍中只有他一个人,因此他的资产指的便是他的家——旧华族家的资产。
我是某个团体的干部,这个团体是该旧华族家的分家联名设立的,以防止旧华族家拥有的一切财产散尽。
这个团体叫作由良奉赞会。
没错……
令社会喧腾一时、被诅咒的伯爵家——由良家,管理它的财产,便是我的工作。
公卿华族大半是贫困的。据说除了掌握国家中枢要职的一小部分人士以外,几乎都为生计而苦。有家产的人坐吃山空,或是创业然后败光。这些人一辈子没有劳动过,因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历史和声誉没办法填饱肚子。说到没有劳动经验,诸侯华族也是一样的,但诸侯至少还有土地,似乎比公卿华族好过一些。
但由良家的情况有些特殊。
由良家的分家亲戚创业全都成功。
明治中期以后,身为儒学家的由良本家上上代公笃伯爵向众亲戚商借了大笔金钱,在交通非常不便的荒郊僻野,兴建了一栋极其豪奢的宅第。至于由良公笃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兴建这样一栋豪宅,无人知晓。
这块土地埋藏了由良家祖先遗留的财宝——这种玩笑般的流言蜚语似乎被煞有介事地传播着,但不必说,全是空穴来风。
没有那种财宝——应该。
由良家只留下了天文数字般的债务,以及本家与分家之间难以填补的鸿沟。
然而那些原本应该不可能偿还得了的债款,竟奇迹般很快就全数还清了。
据说这全要归功于上代当家行房伯爵——他从事博物学家这种与赚钱沾不上边的职业——娶了暴发户的千金。话虽如此,也不是请妻子的娘家帮忙还债。据说是成亲之后,妻子的家人亲戚陆续死绝,那庞大的资产与权利就这么全数落入由良家的口袋。
从当时的账册来看,动产不动产合计起来,数字相当惊人。许多公司与店铺都成了由良家名下的资产。
要让这些财产就这样被扔进水沟里吗?——分家众亲戚打起算盘来。
若是以一般的见识来看,那是一辈子挥霍不尽的金额,但由良家的情况不同。儒学也好,博物学也罢,由良家的当家都把钱花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管他是做学问还是消遣,在旁人看来都一样,全是浪费吧。由良家代代缺乏社会性,因此实在不可能好好经营公司行号。纵然能停止浪费,资产也绝不可能增加。
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仅如此……若是由良家再度没落,蒙受困扰的将是众分家。分家不能只是坐视状况恶化。因此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以和由良家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相关人士为中心,设立一个代为管理运用资产的组织——由良奉赞会。据说这就是它的来历。
这全是战前的事了,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如今回想,我也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在华族制度已经废除、爵位也早已失去威望的现代,这难免给人一种时代错乱之感。
然而,时间的流速并非每个地方都相等。由良家的时间停止了。一开始我也颇感困惑。
我是个平民,与华族原本没有任何瓜葛。我也并不富裕,是半工半读的穷学生。毕业后我进入一家叫有德商事的贸易公司谋事,除了被征兵的那段时期,前后总共任职十年。
战前,我被分配到的工作只比清洁工像样一些;但复员回来后,便被交派会计工作,我努力尽职。
我除了工作以外,别无兴趣和优点,因此宛如拼命三郎般镇日苦干,就只知道工作。
结果我似乎因此受到会长的青睐……
有德商事的会长——创始人由良胤笃,是由良家上上代公笃伯爵的幺弟,也是由良分家会的第一号人物。我受到胤笃先生推举,以从有德商事借调的形式,成为由良奉赞会的理事。
然后我认识到有些地方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
一天是一天,一年是一年——但他们的百年不及我们的一日,我有这种感觉。
附带一提,胤笃先生是在幼时——由良家受封爵位以前,就被送去分家当养子,因此他并非旧伯爵家的人。被送出去当养子的阶段,他就失去华族的资格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胤笃先生似乎与我生活在相同的时间里。说得好听,他直肠直肚,热心做生意;说得难听,就是个贪婪的俗人吧。
然而我之前完全不清楚由良家与亲属之间复杂的内情,因此单纯地以为胤笃先生也是旧伯爵家的成员之一,一开始是以胤笃先生为基准去看待那些人的。坦白说,我想得很简单,认为即便是公卿、华族、伯爵之流,也都是胤笃先生那副德行。
然而,由良本家硕果仅存的成员——当家前伯爵,完全不是那样的人。简而言之,他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
我真的为他感到担忧,将大笔金钱托付给他这样的人,确实是个问题。
我在与世俗隔绝的前伯爵,以及宛如世俗化身的会长之间取得平衡,跌跌撞撞地努力执行职务。只管钱的话,没有华族和平民之分,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但习惯真是可怕,几年过去,我便完全熟悉那种怪异的感觉了。
然后事件发生了。
平衡轰然瓦解。
<h3>2</h3>
怎么了,平田先生?男人问。
我茫然若失了一阵。
“金额这样就可以了吗?”
“啊——不……”
我没仔细看。我急忙望向明细,但那与其说是明细,倒不如说已经是账册了,而且有好几本,因此无法立刻确定细节。况且我根本不清楚行情。
我不清楚——我坦白说:
“定价——类似定价的数字,这种情况完全无法作为参考,对吧?哎,这本来就是花上百余年搜集而来的东西,货币价值——或者说单位本身就有所变动,而且也得把定价换算成现在的价格……”
那样做意义不大。男人——古书肆说:
“定价是由卖家定的。在工本费上加上手续费等,若是无法回收超过这个数字的金额,就没有出售的意义。进货价加上希望的利润,就是售价,也就是定价。而另一方面,我们古书肆必须优先考虑的是买家希望的价格。这种情况下没有原价。此外,若是买家心目中的价格比定价更低,就必须估得更低一些。从预估的售价里扣除希望的利润,这个价格就是收购价。那份明细上的金额,就是这样估算出来的金额。”
原来如此,思考程序是相反的。
“旧书买卖中,很多时候折价的概念行不通。”
“跟二手货不一样,是吗?”
二手货一般都比新品便宜。
因为使用愈久,就愈会损伤或耗减。使用十年的物品比使用五年的物品价值更低。
是的,与旧货不同——古书肆说:
“要说的话,与茶具相近吧。”
确实,眼前男人的穿着打扮不像业者,给人的感觉更像茶道大师。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一身和服打扮,也就是我的偏见、成见吧。
“原来如此,不是旧的、污损的就便宜这么单纯呢,没办法机械性地定价。”
“当然,破损的会比完整的价钱更低;但有些时候即使有损伤,仍具有相当大的附加价值。”
“可以当成美术品吗?简而言之,类似书画古董?”
对我这个不懂情趣的木头人而言,那是遥远的世界,但我听说一只茶碗、一幅挂轴要价几万几十万,有时甚至超出这个价钱。
“正确地说,又和古董不同——”
他的声音十分沉稳,很适合谈生意。
“书籍具有形形色色的价值,也和书画古董一样,具有美术品的价值。由于美丽的装帧、出色的封面装帧画,有些书籍也被当成物品,视为艺术品。此外,书籍也具有稀少价值。发行册数极少,或大部分已经佚失,市场上没有流通,这类书籍容易变得昂贵,同时还有历史上的价值吧。如果历史悠久,即使不是名作,要价也不菲。不过还有一个凌驾于这些价值之上的——”
那就是书籍承载的事物——古书肆说。
“承载的事物?”
是指——内容吗?
“意思是写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或具有杰出的文学价值——啊,我对文学艺术一窍不通,该怎么说……”
文学价值又是另一回事了——男人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即使是旧书,也有一定的需要。但一本书不会只因为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就身价暴涨。只是被视为名作的作品,比劣作更容易售出罢了。不过一本书是名作还是劣作,是由读者决定的,而读者的标准并不一定。”
是这样吗?
“伟大的学者或评论家姑且不论,内容的好坏,不是凭一介旧书商就能决定的。即使文学家不承认它的文学价值,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想读它,对业者来说,它就是商品。我完全是将需要与供给放在天平上测量后,为它安上一个合适的价钱而已。决定它的好坏的,是惠顾的客人。”
“那么你说的内容是……?”
也就是能不能读啊——古书肆说着露出微笑。
“因为书籍并不是装饰品,而是拿来读的。即使不论水平好坏,有内容,才能算是一本书。”
“或许是吧,但……”
“说到底,书上写了些什么,还有那是谁在什么时候写的——这些事比美术方面的价值、稀少价值等都更来得重要。比方说,附近的蔬果店老板立志写下生平传记,嗯,印个十本好了。对认识那位蔬果店老板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本趣味盎然的书;对他的家人而言,可能是一部珍宝;但对于一般世人而言,它毫无价值吧。不是绝对价值的问题。无论卖得多便宜,应该……也不会有毫无关系的人去买它吧。”
应该没有吧——我回答:
“唔,就你说的来看,买方多么想要它,然后价格是否符合想要的心情,这就是判断价格高低的关键?”
是的——古书肆点点头。
“可是,假设那位蔬果店的老板妙笔生花,文采动人,又会怎样?”
“就算是这样,还是不会有人买吧?毕竟文笔好不好,不亲自读过不会知道。就算免费赠……唔,我的话就不会拿。”
“应该吧。但是假设有人读了它,大受感动好了。或许他会把书拿去借人,或是在公开场合赞不绝口。这么一来,应该会有几个人被勾起兴趣吧。这种情况,不必太多人,光是五六个人对它感兴趣——”
“哦,书就不够了?”
“没错,书只印了十本,可能没办法让每一个想要的人都拥有。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它的人数超过剩余的册数的话,或许会形成争夺战。若是演变成竞标,即使卖方没有哄抬价格的意思,顾客也会自己加码。不,只是这样的话,应该还不算什么,但假设那位蔬果店老板竟在日后成了著名的文学家,那么这本书……”
将成为极宝贵的珍本——古书肆说:
“这种情况,书会变得非常值钱。价格会比原价翻涨好几倍,有时甚至会飙出不合理的高价。也就是原本大概免费也没有人要的书,被以远超定价的高价交易。不过对于不清楚这些情况、不了解市场动向的人而言,唔……”
它还是一本废纸——古书肆说,指着账册般的明细。
“古董的话,行情会依据鉴定师的鉴定结果而变动,但旧书无法如此。书籍的价值是极为私人的基准决定的。不会因为有谁说它好,它的价值就因而提高。新书的话,有时光靠佳评就能畅销,但只听口碑买书的人是不会来买旧书的。”
总而言之,一切都看客人吧。
“哎,客户群改变的话,或许也能机械性地定价;而且阅读这种行为普遍化的话,旧书买卖的形态应该也会跟着改变——”
阅读不是普遍行为吗?我问。古书肆说如果是普遍行为,书应该卖得更好。
“请想想看我国的人口。若是每一个家庭,每一户都买一本书,那么新书的发行册数应该会是现在的千万倍才对。这么一来,出版公司将会跻身承载我国经济的一大产业,而我也可以更抬头挺胸地走在路上。但是依现况来看,只能说读书家、爱书家是极为特殊的一群。”
“确实……如此吧。”
的确,我也曾被骂过“成天看书没出息”。我觉得这种情况的书不一定全指娱乐小说。比方说,在战前,一般风潮都认为写作不是值得男子汉奉献一生的职业。
“我们旧书商仅以这样的特殊族群为客户做生意。这份明细上记载的金额,是基于那类奇特族群愿意消费的预估金额推算出来的收购金额。当然,我也是做生意的,因此就像刚才说的,收购价里已经扣除了手续费。这上头的金额再加上手续费,就是我贩卖的价格。所以若是不通过我们业者,直接与顾客交易的话……可以卖到更高一些的价格。”
“哦……”
“我们也是要糊口的,若是不在收购价上加上佣金贩卖,就没办法维持生计。而这个佣金,有时是一成,有时高达五成。如果能以比我们加成的金额更低的金额卖出去,卖家就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而买家也可以更便宜地买到。”
“哦,也就是我们自己来当批发商,是吗?不是以成本价,而是用批发价卖出去?”
资产的运用管理,也就是利用本金钱滚钱。或许是因为如此,我几乎忘了贩卖物品营利这理所当然的事。
“但我们没有出售的方法,也没有渠道。”
“我已经找到可能的买家,也已经在交涉了。”
“这样吗?”
是的——古书肆说,指着明细。
“毕竟量这么庞大,而且有许多珍本。这次我请来十三名同业协助整理,光整理就花了十四天。数量如此庞大,即使分为十四等份——我们也吃不下来。也就是说,像我们这种零售业者,没有买下由良家全部藏书的资金能力。因此即使只有昂贵的书籍,也必须预先找到买家才行。”
“这么快就找到了吗?”
“我刚才也提过……”
幸好我们的客户群十分特殊——和服男人笑道:
“爱书家都是消息通。值得欣喜的是,从昂贵的书本开始,买家都已经决定好了,目前约有三成左右的书籍已经被预订走了。”
“不先看到货品就决定购买了……?”
我再次望向明细,实在不像书籍价格的庞大数字映入眼帘。
“这么昂贵的东西?”
“没错……这样的金额,实在不好光凭信用就逼迫对方先行付款。因此如果平田先生可以接受这份明细的金额,希望可以让我们先将书搬出。我想让客人确定一下货况。不过基于我前面提到的理由,若是平田先生希望直接和对方交易,我也可以将那些买家介绍给您。”
“这……”
“您意下如何?”
“不。”
然后我想起了那数量庞大的书墙。
不知道有几万册。光是计算,感觉都快疯了。
不,光是想象就吃不消了。
“我们出售这些书籍,并不是为了营利,因此利润多少都无所谓。再说,我很信任你,我不认为……你会故意贱价收购。”
由良本家的当家在事件过后,决定放弃一切权利,将包括土地房屋在内的一切财产全数变卖。对于佣人,将支付一大笔金额作为补偿;其余收入则捐赠给适合的团体——当家如此宣布。
换句话说——
由良奉赞会也要解散了。
但是……状况并非如此单纯。
数不清的庞杂事务手续在等着我处理。因此对我而言,那起事件形同结束之后才开始。
善后非常辛苦。
虽然是陈词滥调,但这种状况只能以“辛苦”来形容。
能够以文件处理的事情还好。计算、申请、请求许可、盖章,我已经习惯这些处理了,也有专门人员。令我烦恼的是上上代兴建的豪宅,以及豪宅中的全套家私该如何处置。
那里累积了百余年的时间。
宅第中的时间流速不同,因此待在里面时看不出来,但是与外头的世界一对照,收藏在里头的物事全突如其来地暴露在时间的重量之中。
家具设备已经找到收购的业者了。
不过,最令我头痛的,还是上代搜集的为数众多的标本。具有宝贵学术价值的物品,我考虑捐给大学及博物馆,但我无从分辨哪些是宝贵的。即使要卖,也完全不清楚要找谁来买。
我请来专家挑选,将一成左右捐给数个单位,其余的全处理掉了。即使制作精良,仍是无用之物。
然后第二个令我头疼的,是超过三代搜集而来、数不胜数的书籍。
我也想过干脆全部清理掉算了。因为我以为书籍就像标本一样,即使千辛万苦找到买家,也只能卖出一成。然而看样子我错了。
如果相信参与事件的古书肆的说法……没有一本书是卖不掉的。
他说即使卖不掉,也有大学和图书馆等地方愿意接受捐赠。因此我决定将藏书全部交给那位古书肆——中禅寺秋彦处理。
一切都交给我——他答应。
“从你的话听来,那似乎不是门外汉能估价的。辛苦你如此详细地列出明细,而我看也不看就盖章,似乎很失礼……不过这个数字就可以了。”
总额比我原本预估的高太多了。
再说……
即使卖书赚了钱,最后也都要全数捐出,漫天要价也没意义。中禅寺说了句“谢谢”徐缓地行了个礼。
“我会在一两日内安排好搬出事宜,再行联络。付款方法及日期到时候再……”
不——中禅寺抬起头来。
“不,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商量。”
“呃……什么事?”
“有样东西<b>不能卖</b>。”
“意思是……无法标价吗?”
“不是的。”
“那……是没有人要买吗?”
“也不是,研究者应该想要。事实上的确有人开口说想要了。它具有不凡的史料价值。不过它……该怎么说呢?”
中禅寺蹙起眉头,递出一张纸。
“我做了张一览表。这上头的五十册并非市售的商品、所谓的书籍。简而言之……是由良家的记录吧。”
“是……私人的记录吗?”
“没错,就类似日记。”
“这……”
本来就不该是由旧书店经手的商品吧。日记本之类的也可以当成商品来卖吗?
“这跟刚才的蔬果店的比喻不是一样的吗?”
日记不会有人要买吧。但古书肆摇摇头:
“不,不一样。写下这些文书的,是身为公卿,亦曾任职于明治政府中枢的由良公房,以及知名明治儒学家的孝悌塾的塾长由良公笃,还有在大正时代被誉为梦幻博物学家的由良行房。这个呢,是足以成为历史性研究资料、思想史研究资料的一级古文书。”
“古文书……?”
没错。
即使在宅内只是一份日记,但拿到外头,就成了古文书吧。
“这是自江户末期到大正时期的公卿华族的亲笔文献,会有人想要的。不过它同时也是由良家的私人记录……当然,是否要公开它,应该由由良家的子孙,也是它的所有人——现任当家来判断吧。不过他本人宣布放弃这个权限……”
因此状况变得有些复杂——中禅寺说:
“我们以处理所有的书籍为条件,承包这个事项,因此同业把它和其他文献以同样的方式处理。我在与买家交涉之前发现这件事,暂且押下不办……那么,该如何处置它呢?”
“这……”
该由我来判断吗?
的确,财产的去向,小至一粒灰尘都交由我全权处理。
土地、家私、衣物、饰品、有价证券、公司,所有的一切我都处理掉了。不过……
——回忆算是财产吗?
或者那不是回忆?是历史吗?我不太清楚。
这不是回忆——古书肆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
“记录并非记忆。”
“是……这样吗?”
“是的。变换成语言的瞬间,体验就变身为故事了。书写下来的记忆,再也不是原本的记忆。无论怎么客观公正地记录下来,也并非事实。现实是绝对无法书写的,平田先生。”
是这样吗?
“比方说,这份明细上写着书名、极简略的书志、书况,以及金额。我尽可能正确地记录下来了,因此应该没有太多错误。但它并非那为数庞大的书籍本身。这份目录并未反映出任何事物。不论是那些书籍的质感、气味、重量或美感,都无法自这份目录上看出。从这份目录上,应该也无法感受到制作这份目录时付出的辛苦及喜悦。”
“不过可以想象,应该是费了一番极大的辛苦。”
坦白说,我完全无法忖度那需要多少辛劳,我甚至无法想象他说的喜悦。整理书本有什么好开心的?是指整理完毕时的成就感吗?
可是我明白——中禅寺说:
“因为我人在现场,我有记忆。看到这份明细,我便能想起它们每一册。无论是重量、气味、质感,或是开卷时那兴奋的心情、追逐文字的愉悦,所有的一切……都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记录不是现实,更不是回忆。”
“即使是描述回忆的记录也一样吗?”
即使写下当时开心、快乐、难过、悲伤的心情,那也不是回忆吗?
不是——古书肆说:
“语言和文字本身并不代表任何事物。语言只是空气的震动。对虚空吐露的话语,不论拥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也和风声一样,毫无意义吧。文字也是一样,只是一种记号罢了。文章只是一连串的记忆。不,如果只是被写下来,甚至不能算记忆。文章这东西,终归是不完整的。”
“文章……少了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书籍的价值在于能不能读。然后决定它真正价值的,只有读过它的人。换言之,被写下来的东西……”
全都必须有人阅读——书商说:
“有读者,文章才算完成。故事仅能在解读记号、理解语言的人的内在产生。语言唯有说话的人与聆听的人结为共犯,始能形成意义。因此即使是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来读,形成的故事也不同。一本书被多少人读过,就有多少个故事。因此无论怎么致密仔细、穷纤入微地写下回忆,作者的回忆……”
“在阅读的阶段,就成了读者的故事?”
没错——中禅寺说:
“在这之前——在写下的阶段,回忆就已经成了故事吧。第一个读到写下的文字的人,就是写下文章的人。”
这样啊,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被记录的事物不是现实。反倒是尽可能排除主观记录下来的东西——比方说这份明细,对回忆更为忠实。不过这只限于拥有回忆的人来翻阅它的情况。”
这份——中禅寺指着纸张说:
“由良家的记忆,对历史家与收藏家而言,应该会是一份上好的研究资料。但是他们并没有回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与写下它的人甚至缘悭一面。在他们心中形成的故事,是属于他们的。也许最后他们心中会涌出某些宝贵的发现或卓见……但若是与由良家有缘的人来读它,我认为应该会有些不同,因此……”
由良家的人……
硕果仅存的一人——由良本家的当家。
“伯爵他……”
由良家的现任当家被称为伯爵。虽然正确来说,是前伯爵。
“读过这份文书吗?”
“我不清楚。不过依我看,这些文书约半个世纪没有被人翻阅了。”
那么就是没有读过吧。他明明被书籍包围、被书籍淹没、靠书籍哺育,然而祖父及曾祖父亲手写下的文献,却没有过目吗?
我寻思。
当我看到自己的户籍时,究竟产生了什么故事?或许……
我再次魂不守舍。
<h3>3</h3>
时序已入深秋,我前往由良胤笃位于诹访的别墅。
耗费近两个月的善后工程大致告终,也差不多是时候解散由良奉赞会了。由于我是以借调形式在由良奉赞会任职,不久后就要返回有德商事了吧。
我为了请安兼报告,以及征询今后的指示,前往拜会由良一族的长老,亦是有德商事会长顾问的胤笃先生。
无论人品外貌举止思想,从哪个角度去看,由良胤笃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的品性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具有公卿血统。而且尽管他已是八旬老者,却仍十分健朗;外表亦是朱颜鹤发,言行神采飞扬。战后他担任会长职,退居幕后,但旗下各家公司的老板仍然仰仗胤笃指导。老人有时严格冷酷,有时聪明老狯,亦常有出人意表的新奇点子。
从这个意义来说,由良胤笃真是个最适合担任顾问的人。
不论在好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是个怪物般的人——这是我对他最真诚的评价。
而这样的胤笃先生……
在那起事件之后不久,便开始身体不适。
每个人都说,这真是“魔鬼也得病”,然而事件前后一直待在他身边的我或多或少能理解。
他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理的问题。与其说是心理,不如说是气力?那是一起折损气力的事件。事件后,老人大概瞬间老了十岁。看起来老了。仔细想想,是过去的他太异于常人吧。他现在的萎靡模样,才是符合年龄的原本样貌。我私下认为,那就像是八十年来绷得紧紧的线一下子松弛了。
胤笃先生宣布暂时辞去所有职务,待在别墅静养。他是想换个环境吧。
老人的别墅位于能够远眺诹访湖的闲静之处。
连电话线也没牵,真正是远离尘嚣的幽居。
我带了一名税务师及一名律师。许多人都想拜会胤笃先生,但我把人数缩减到最少。胤笃先生好像说他不想见人。
之所以说“好像”,也是因为无法直接联络到他。
虽然我认为没有电话是当然的,但也知道没有电话会有诸多不便。有些事情光靠电报或信件,实在难以传达。
我无法忖度不想见人的老人究竟是何心情,或是这种心情有多强烈。若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或许还能略微了解。
虽然我曾认为凭着电话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沟通意志,但……
我是从何时开始不再这么想的?
我想起中禅寺的话。话语这玩意儿能够传达什么?从话语能了解到什么?
我从车窗眺望远处的山脉。
信州——其他地方的人常说这里是深山荒芜之地,但我不这么想。
信州确实多山,而且每一座山的山势皆十分险峻,但我没有在山中生活的感觉。因为对我来说,山就像监狱的高墙。
我出生在筑摩野。
由盆地与峡谷构成的土地夏热冬冷,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山,幼时的我深信那些山绝对无法翻越。或许是这个缘故,故乡总给我牢狱的感觉。
不过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感觉。
因此……初次看到诹访湖时,我感到豁然开朗。
很奇妙的感想。
初次见到诹访湖,是几岁时的事?
我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只清楚记得当时的感想。
我一定是感觉被解放了。目睹有着大片湖水的美丽湖泊,我肯定有了一种宛如被禁锢于山中的囚犯获得释放的错觉。
明明诹访湖就在不远处。
但即使毗邻,我也难得过去一趟。没有事情好去。和现在不同,以前的人是不会出门游山玩水的。所以别人如何我不清楚——不,我想应该只有我一个——对我而言,诹访湖是伸手可及,却又宛如圣地的场所。
从此以后,即使长大成人,诹访湖依旧会给我一种解放感。是初次看到的强烈印象留存下来了吧。
但是,这样的记忆是只属于我的。
就像中禅寺说的,会从诹访湖这一符号得到这种兴致——能得到这种兴致的一定只有我吧。
不过话说回来,若说诹访湖对我是个特别的地方……又觉得似乎不太对。
不,没什么特别的。
我并不觉得诹访湖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也几乎没有在诹访湖做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事的具体记忆。也不是因为去了诹访湖,而有了什么改变,或是有什么开始。那里就和其他众多地方一样,<b>只是</b>一个地方。
原来如此,记忆是无法记录的。
如果变换成语言,一切都会变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