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力、无可挽回的状况……就类似眼睁睁看着自己家被火舌吞噬那样吗?事到如今已经迟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把这无处发泄的怒意吞下去。
大鹰摇摇晃晃,在浸染了自己与德子情欲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每次来回,脑中就浮现自己愚昧的模样。
——薰子。
要嫁人了。房东说,不是相亲,似乎是恋爱结婚。
薰子在谈恋爱。当大鹰在这处寒酸、浸染了淫水气味的房间里成为官能的俘虏时。
薰子与恋人说了许多事、看了许多东西,欢喜,滋养爱苗,互诉衷曲。
就在大鹰耽溺于肉块的时候。
抚弄着德子——不,德子的局部的时候。
大鹰颤抖。
房间很冷,但大鹰流着汗。
然后他寻思了一阵,终于这么想了。
薰子也会<b>变成局部</b>。
如果结婚,薰子也会<b>性交</b>。
那么……
薰子也会失去人格吗?
会失去身为人的轮廓吗?就像大鹰一样。
究竟会不会?薰子也有肉体。那洁白清纯的上衣底下,隐藏着会柔软变形的肉块。既然如此,那么薰子也……
——薰子也会变得愚昧吗?
大鹰冷不防兴奋起来,感情共鸣了。他错觉精神与肉体合而为一了。阳具无意义地勃起,感情与官能交织在一起。
大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离开房间。近乎疯狂的性冲动涌了上来。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更接近兽欲,其中已经没有大鹰的意志了。
这时,大鹰成了个真正的愚者。
然后大鹰醒悟了。
要除掉这感到愚昧的心情……
最好的方法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愚者。只要彻底成为一个愚者就行了——他想。大鹰下楼,穿上鞋子外出,完全没想到下一步要怎么做。
毕竟大鹰是个愚者。愚者不会考虑到往后。愚者什么都不会反省。愚者什么都不要求。
只是纯然地蠢。
然而来到马路上后,不知为何大鹰软了。
因为他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安无助,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情欲与兴奋都消失无踪。
那是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的亢奋。
大鹰宛如退烧般清醒过来,木然立在夕阳的幽光中,茫然望着薰子家的玄关。
他意识到这个家跟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因为那看上去与从二楼眺望的景色不同。
他从来没有跨过这道门,他想往后应该也不会。
四下瞬间暗了下来。
大鹰无奈地直接上街,无奈地喝了酒。若是能痛饮一番,或许还像个男子汉,但他酒量本来就不怎么好,也不喜欢酒家的环境,待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
——太可笑了。
自己实在过于窝囊,让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滑稽。简直像个小丑。笑都笑不出来。
这是个月光清朗的夜。
弯过巷弄,站在租屋前,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幽幽的灯光透了出来。那灯光宛如热气般缓缓摇曳,似乎是蒸汽。
大鹰被吸引似的往那里走去。
当然……租屋对面是薰子的家。
跨过玄关,沿着木墙往灯光的方向走去。
来到与邻宅之间的小径。没有路灯,因此狭窄的小径一片漆黑。他稍微踮起脚尖。
窗户微启,蒸汽从那里冒了出来。
只看得到这些。
只有窗户上半部朦胧地亮着。视轴定在那里,稍稍移动。
为何要这么做,大鹰也不清楚。虽然他有几分酒意,但应该没有醉。不过这种行动,偏离了大鹰平时的行动原理。
大鹰是警察。
然后说到当时大鹰正在做的事……显然是轻犯罪。过去大鹰对警察的职务认真执行,从来没做过违法犯纪的事。
有道木门。
轻轻一推,木门轻易打开了。
大鹰屏息。他感觉额角冒出血管。
突然间,大鹰失去了听觉。他穿过木门。
大鹰穿过木门——
大鹰穿过木门——
弯下身子,在窗户的正下方,窗户的……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窗中被窗框切割成四方形,里面有着薰子的局部。
是光滑的背与右乳。
纤细的后颈,后颈上的毛发。
微红的肌肤。
蒸汽与水滴。
然后……
大鹰恍神了。
悸动乱得可怕,心跳猛然加速,但他毫不兴奋。
——愚者。
大鹰就这么后退,背对着穿过木门,一屁股跌坐在漆黑的巷弄中。
仔细想想,这是公仆非法侵入民宅,偷窥浴室。这是个大问题。然而当时大鹰没有丝毫罪恶感。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偷窥朝思暮想的女人裸体的愉悦。
大鹰软着。
愚昧。
愚昧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愚昧。
愚昧到了即将崩毁的地步……
他只是这么想。
脑中什么也没有,真的是一团空洞。幸好周围没有人影,如果这时有人在大鹰的身边,一定会目击到一张宛如木偶般呆滞到极点的面孔吧。
这时大鹰<b>想起来了</b>。
那是……
战争开始前。
他十五岁的时候。
夏季,为了参加法事,他前往位于小诸的本家。
自年幼时开始,每年他都会回本家一两次。不过那一年是曾祖父的十三周年忌日还是什么,法事异于往年地盛大,约三十名亲戚齐聚一堂。
本家有个名叫百合、年约十四的女孩。百合非常美丽,但瘦骨嶙峋,体弱多病,脸色总是苍白,低低地垂着头。
百合有个随身看护的护士。
记得她叫花田,当时应该二十二三岁左右。
大鹰对那个叫花田什么的护士有着特殊的感情。那是实在称不上恋爱的幼稚情感。只是单纯的喜欢,或者该说受到她的吸引?
不,正确地说,或许他是对她明确地感觉到性的吸引力。没错。那是一种色情的感情。
即使现在回想,那个名叫花田的女性也是个肉感的、淫荡的——虽然这是非常歧视性的字眼——容貌十分撩人的女性。
那名护士总是穿洋装,虽然不是白衣制服,但总是一身白上衣配深蓝色的裙子。当时束口裤和国民服 [16]尚未普及全民,但因为是乡下,又是那个年代,所以是相当罕见的打扮吧。或许因此格外有这种感觉。
透过阳光,可以看出衣服底下的肉体线条。
阳光一照,内衣就透了出来。
他记得,那丰满的胸部隆起、后颈垂落的发丝令他看了刺眼,看了心烦。乡下的少年幻想着那白色布料底下的肉体。
不过……也不是因此就怎么样。
当时还是少年的大鹰,并未对她投以比别人更下作的雄性视线。正相反,每当大鹰看到她那个模样,就会别开目光,转开脸去,羞惭不已。
他只是单纯地害羞吧。那时他还很纯真。
而……就在法事当天晚上。
那是个湿度很高、闷热无比的夜晚。
法事顺利结束,客人都离开了,但偌大的屋舍仍留下了约二十名亲戚。酒宴似乎持续到早上,但年纪还小的大鹰先去睡了。
或许是人数的关系,他被安排在不同于平日的房间休息。
天气很热,因此纸门窗户全都打开了。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电灯,用的是纸罩灯。大鹰准备就寝,熄掉纸罩灯的火,冰冷的月光便无声无息地洒了进来。
那是个明亮的夜晚。实际上究竟有多亮,实情如何,已在记忆之外,但在他的印象里,亮得宛如白夜。
嘶、嘶。
他听见睡着的呼吸声。
邻室挂着蚊帐。
凝目细看。
有团白色的东西。
瞬间,他觉得那是<b>花田小姐</b>。
大鹰留意着不发出声音,爬近蚊帐。
不是情欲驱使他这么做。他想他只是疑惑<b>花田小姐</b>睡觉时是不是也穿着洋装,近乎一种好奇心。
膝盖擦过榻榻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汗水……
“嗒”的一声,落在榻榻米上。
蚊帐另一侧,有条白色的东西<b>伸展</b>着。
是腿。浴衣前襟整个敞开,两条丰腴的腿摊放在垫被上。
大鹰记得他暂时别开了目光。
因为他记得扔放在垫被旁边,用来驱蚊的团扇上的图案。
画的是小鸟。
他静静不动,过了半晌。
汗水不断地淌进眼中。
然后大鹰轻轻地、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掀起蚊帐。
光是捏住蚊帐边缘,就花了好久。
薄膜翻卷开来,没彻底被隔绝的月光照了进来。
大鹰先凝视脚尖。
然后是脚背、脚踝、脚脖子、小腿、膝盖、大腿,细细舔上去似的移动视线。很快地,他盯着微张的大腿根部。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穿内裤的习惯。
更别说睡觉的时候,没有人会穿底裤。
比起现在,那时女性器官裸露的机会更多。
即使如此……
大鹰的眼睛还是盯在<b>上头</b>。
覆盖阴阜的阴毛很淡,但还是看不透阴裂内侧。不过大鹰仍然巨细靡遗地看到了幽微的阴影差异。
然而——大鹰心想。
不知何故,当时大鹰没有更多的兴奋了。
他也没有把手伸进自己的下半身。他只是看。
尽管憧憬的女性裸体——不,生殖器,就如同他一直幻想的,情色无比。
当然,若说大鹰没有性兴奋,也并非如此。在偷窃的罪恶感催化下,大鹰应该充分<b>勃起</b>着。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了。即使抬起视线,注视那敞开的胸脯,也没有改变。
摆脱了布料压抑的成熟乳房,如同大鹰期待的,有些随意地展现出它的形姿,但……
大鹰只是观察。
那只是观察。
然后不知为何突如其来地……
他感到愚昧。
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概是第一次,那个难以理解的念头降临大鹰脑中。
大鹰冷不防在胸中感到一股余烬闷烧般的不快感,从护士的白色裸体上扯开了视线。
刹那之间,大鹰看到了<b>另一团肉块</b>。
它,模样淫猥至极,煽情无比。
看在大鹰眼中是如此。形状并不美,颜色看起来比护士的裸体更白、更冰冷。或许是因为护士的皮肤透出黏腻的桃红色。
而它苍白得就像团鬼火。
那……
是闭着双腿横陈的、百合清瘦的臀部。
看到那裸露的臀部之间、漆黑到诡异的阴影时……
大鹰感到一股冲击自腰椎冲上脊椎。胯下痉挛、收缩了几下。
他射精了。
这意想不到的身体反应让少年大鹰慌了。
他按住胯下,用浴衣前襟遮住前方,周章狼狈,只想设法不被发现,逃过这一劫。
然而下半身却违反他的意志,为射精的快感颤抖不已,视线则完全无法从百合泛黑淫猥的胯间移开。
但是……
大鹰的眼睛明明盯着<b>那里</b>……
倒映在大鹰的视网膜的,却是百合清纯的<b>脸庞</b>。
大鹰喷洒精液,脑中明确地想起了百合的脸。
他不懂。
他从来没有对百合有过性方面的兴趣。
然而,即使看到那般痴心妄想的护士衣物底下的肉体,他也丝毫没有那种意思,然而……
——太愚昧了。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这念头如此强烈。虽然近似后悔,但并不是后悔。
心情与身体分崩离析。他注视着淫靡的女阴,看见的却不知为何是百合清高的容颜。明明完全不匹配,为何这个女孩却是一个女人?
这时大鹰软着腿,倒退着离开蚊帐,糊里糊涂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从此以后。
大鹰就开始被那呵责自己的神秘感觉,被那可说是自诫也可说是自虐的、难以形容的念头给囚禁了。
一模一样——他心想。
这个状况与过去相同,他想。
然后……
大鹰逃也似的回到租屋,蒙上被子颤抖不已。
后来过了半年多,大鹰笃志得知了奥贯薰子的死讯。
<h3>5</h3>
太愚昧了。
大鹰真的太愚昧了。
搜查总部现在仍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应该也有调查员正彻夜搜查。然而身为搜查一课负责人的大鹰却……
——我在这里做什么?
到底是在做什么?
大鹰坐在太平间的硬椅子上。
他居然正在亵渎死者。
是亵渎。这种行为除了亵渎,不可能还有其他意义,大鹰这么认为。
隐藏在台上白布底下的是薰子的遗骸。
是已经死去的,薰子的残骸。
是遗体。是尸身。
是物体。
奥贯薰子嫁到蓼科的旧华族家,然后在初夜当晚,遭人杀害。她是被杀死的。
那个冬天窥见的裸身——裸身的局部——成了他最后一眼见到的生前的薰子。
大鹰混乱了。
而混乱的结果是现在这个状况。
即使看到从现场被搬出来的薰子的遗体,大鹰仍无法掌握状况。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做。所以他才前来确认。
编了个理由。
三更半夜溜进这间充满线香味,却又有股药品味,即使在夏季也冷得像隆冬的房间。
沿着薰子的形状隆起的白布。
很像护士胸部隆起的上衣,也很像与德子交媾后凌乱的垫被皱褶。
大鹰……
掀起了布。
衣服脱掉了,明天一早就要解剖。
大鹰首先观察脚尖。
接着更进一步把布皱巴巴地推起——就像那天一样。
——从脚背、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舔遍每一处似的移动视线。
没有血色。
就跟百合的皮肤一样。苍白,看起来冰冷。
不,实际上<b>它</b>失去了体温,完全冷掉了。皮肤也失去弹性了。即使把脸颊贴在大腿上,也只是一片冰凉,与德子的臀部不同。
他爱抚它。
触感就像在摸索肌理细致的橡皮。
再往上翻卷。很快地,漆黑的阴毛露出来了。
大鹰抓住薰子的右脚,稍微打开紧闭的双腿。
覆盖上去似的把脸凑近大腿根部。大鹰像要把脸埋进大腿般,注视薰子的阴部,然后嗅闻气味。
有药品的味道。
这是尸体。
然而……
明明不可能交媾。
大鹰的身体却起了反应。他有一股想要奸尸的冲动。那是一股强烈到骇人的冲动。大鹰急忙用布盖住薰子的下半身,反射性地抽身,回到椅子上。
——我疯了,他心想。
尽管这么想——
却又觉得无所谓。反正那是尸体。是物体。不会抗拒也不会生气。如果把它当成局部来看,是一样的。跟看着春画自慰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背德的。要论罪恶感,奸尸要严重好几倍……
——不,不对。
这仍然是疯狂之举。
大鹰感到烦闷。
然而尽管烦闷,大鹰的器官却持续反应着。大鹰几乎要被官能驱动,好几次站起来又坐回去。
愚昧到无以复加。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鹰再次走近白布,这次大大地掀起。
除了脸部以外的裸身几乎都呈现出来。
大鹰用双手搂住遗体的腰部,嘴唇贴到肚脐上,用力吸吮。然后用脸颊摩擦腹部似的把脸滑上去,触碰仍未失去张力的娇小乳房。
不硬,也不软。
乳头已经开始变色了,跟在浴室偷看到的颜色不同。
他用力握住,就像对待德子的乳房那样。
一想到这里,大鹰不知为何瞬间泪如泉涌,觉得空虚得要命,离开了薰子的身体。整个裸身进入视野。
大鹰忽然感到害怕,草草用布盖住遗体,当场蹲下,头贴在地板上。然后他一再用额头撞地板。
不对不对不对。
我不是想做这种事的。
什么是官能?
什么是爱情?
性交之所以愉悦,是因为生殖行为对生物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必要行为。那终究只是为了存续物种的手段,因此射精的快感没有更多的意义了。这是生物学上的手段。
可是对于学会语言,创造出文化的人类,这种动物性的手段再也无法通用了吧。所以才会有另一种手段——冒出情啊爱的。情人、夫妇、家人、亲子,说穿了也是以那样的手段结合在一起,这是观念性的手段。
然而——
然而……观念膨胀了,观念超越肉体了。
与生殖无关的性、迷失了原本样貌的爱情。无论身为人或身为动物都不成立的、作为观念性怪物的——官能。
嘲笑、呵责大鹰的就是那观念的怪物。
会对局部与物体感觉到欲望,是因为肉体被观念超越了。
布就是布,尸体就是尸体。那种东西不可能是煽情的。人要有人格才算是人。而如果大鹰也是人,就应该去爱人才对。
情色毕竟只是观念。所以……
——不。原来如此。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大鹰理解了。
面对薰子的遗体,大鹰身为人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如果不这么做,大鹰一辈子都会被观念的怪物嘲笑吧。
唯有肯定并非局部也非物体的、身为人的薰子——对生前的薰子的人格付出敬意,才是让大鹰从这愚昧狂乱的状态回归日常的唯一方法。
大鹰颤抖着,慢慢站起来。
然后走近起皱的白布。
遗体靠头部的地方设有另一个台子。台上放了一只小花瓶,插了菊花。旁边有香炉、香和蜡烛、火柴等。
——可笑。
太愚昧了。
用不着观念的怪物来指出。
大鹰拿起一根香,点了火,用手掌煽熄火焰。
细烟摇曳缭绕了几圈,很快朝着天花板冉冉上升。
他静静地把香插入香炉。
冲动止息了。
“对不起。”
他想道歉。
他必须道歉。
虽然生前从没交谈过。
然后大鹰静静地掀起先前怎么都无法掀开的、薰子
<b>脸庞</b>部分的布。掀开的瞬间……
薰子的脸扩大到整个房间,咧开大嘴笑了。
“愚昧啊!”
愚昧啊愚昧啊愚昧啊!
巨大的脸卑贱地放声大笑着。
那是护士的脸、百合的脸、德子的脸,同时也是许多个女阴。
大鹰在愉悦与恐慌之中崩坏了。
就在几天后——奥贯薰子命案侦破的隔天,大鹰笃志辞去警职失踪了。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夏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