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个小女孩。
该说她愚昧吗?
真的很愚昧。
虽然有房子,但光靠父亲的收入,无法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所以母亲和哥哥都外出工作,祖母也在家里接裁缝活儿。
即使如此,麻纪还是不工作。
当时女人也是要工作的。虽然还没有职业妇女这种响亮的名称,但穷人家的女人都要工作,连小孩子也得出去工作。小孩子通常被送出去帮佣,如果家里还是供养不起,就会被卖掉。
麻纪也是,只要有那个意思,应该什么都能做。
但麻纪只是游玩。
当然,麻纪也依稀察觉到家计似乎捉襟见肘,但她也认为那些烦恼与自己无关。
不过原本在学的才艺全部停止了。父母不让她学了。
她无事可做,可是她什么也不做。
当时的麻纪没有劳动这样的选项。
即便如此,仍然没人责备她。拿家里的钱出去夜游时,她终于挨骂了;但虽然被责备,却也没人叫她工作。
就算叫她工作,她也不会听从吧。
很快地,麻纪有了男人,是个年轻书生。
说是书生,也就是挨家挨户站在门前,身上披披挂挂,拨弄着月琴或古琴讨赏钱,在门首卖艺的书生。简而言之,就类似乞讨的艺人。
根本不是什么恋人,只是姘头。
不是爱上了,而是玩玩。
麻纪当时是个糟糕透顶的姑娘。
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女孩。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当时的她或许是幸福的。她没吃到一点苦,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事。
——不。
纵然如此,麻纪依然算不上幸福。因为当时的记忆绝对无法说是安稳的。
全是些自暴自弃、令人不快的回忆。
就连回忆都觉得空虚。
实在奢侈。
不管怎么游玩,都得不到满足。不管怎么巫山云雨,都无法开心。不管怎么笑,都只觉得空虚。
是因为……她心里内疚吧。
纵然内疚,她就是克制不了。
虽然麻纪完全不知道父亲做什么事业,或只是受雇于人,但换了工作以后,父亲经常在外头过夜,有时会将近半个月都不回家。母亲和哥哥也从早到晚地工作。狭小却又大到和收入不相符的家里,只有祖母一个人。
麻纪开始带男人回家。
是那种想要钱,但不工作的没用男人,比父亲更没用吧。
麻纪也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个没用的男人。
没用也无妨。或者说,对那时候的麻纪而言,<b>没用的才好</b>。
她这么想。
愈是自甘堕落愈好。
人是有那种时期的吧。毫无建设,什么意见都不听。什么也不看,只是背对着,背对一切,即使如此,仍坚守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只有自己是对的信念——就是那样的时期。
差劲透顶。
卑鄙的事,愚昧的事,淫荡的事,不对的事。
或许麻纪是为了确定自己究竟烂到什么地步,才会故意表现得既愚劣又淫荡。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说什么。
是放弃她了吗?
应该是无暇理会她吧。
因此,麻纪与那个书生大白天就开始颠鸾倒凤。在家人汗流浃背地工作的时候,在祖母在邻室努力做裁缝的家中,麻纪与男人媾合。
——无以复加地内疚。
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内疚到极点了。
不过祖母耳朵重听,或许根本不知道书生来了。即使知道书生来了,应该也料想不到孙女会在有亲人在的家中,在只隔了一扇纸门的近处,大白天开始就跟访客翻云覆雨。
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麻纪才会内疚。
她感到从胸口内侧缓缓灼烧般……
那样的内疚。
与男人肢体缠绕,麻纪或许是想起富裕的童年时期。
富裕的当时,没用的父亲并不是没用的。
母亲也很温柔,祖母也很慈祥。
很幸福。不,应该是幸福的。
但孩子都是傻子,所以不管怎么得天独厚,也不懂得感激。既不觉得感激,也不觉得内疚。明明如果不内疚——
就可以更快乐了。
就可以更满足了。
如果不内疚……
有一次,媾合之中,纸门就打开过那么一次。
祖母看到孙女淫媾的场面,露出极悲伤的表情。麻纪老早就忘了祖母的长相,但只有那表情她记得。
麻纪的内疚加倍了。
麻纪她……
在通往邻室的纸门前,摆上屏风。
聊胜于无。
如果她真的那么内疚,就应该停止那种淫荡的行为。就算聊胜于无地摆上屏风,也于事无补。
然而,她欲罢不能。
屏风……
是在储藏室找到的老东西。
应该是上一代屋主的东西吧。
屏风上画着展翅飞翔的青鸟。
麻纪第一次看到时,就想起那对屏风。虽然笔致、构图、大小、色泽、形状,都截然不同。
以屏风来说应该算大的,但高度还是只有五尺左右,与那对屏风相比小了许多。
后来好一段时间,麻纪一边让那愚蠢的书生拥抱,一边看着那屏风的图案。
不管是母亲回来。
还是哥哥回来。
她都不在乎了。
不,不是不在乎了。会摆上那种敷衍一时的遮蔽物,就证明了她非常在乎。
然后。
那一天……麻纪也在没有窗户、四张半榻榻米的闺房里铺上被褥,在纸门前摆上屏风,与那有些苍白的书生交缠着湿滑的四肢。
是夏季来临前,不热也不冷的时期。
月琴和蓑衣草斗笠丢在房间角落,书生的和服与麻纪的衣物一样以淫荡的形状随随便便地纠缠在一块儿落在地上。气温很低,但空气莫名潮湿,浓密到几乎令人呼吸困难。那个苍白的书生是叫进吉还是达吉来着,究竟叫什么呢?
名字不记得了,但小腿的黑痣还有后颈的触感,她记得一清二楚。
那一天,祖母,还有母亲大概都在家。
不用理会。这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找不到出嫁前的闺女应当如何如何这类陈词滥调。
麻纪,二十出头时自甘堕落的麻纪环绕住男人的颈脖,脑袋放空,隔着男人的肩膀看屏风。虽然不必理会,但她或许还是在乎。
她是在期待祖母或是母亲打开纸门斥责她吗?
但纸门没有打开,听到的只有男人愚蠢的喘息声。被男人吸吮着颈脖,麻纪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青鸟。
刹那间,声音消失了。
不经意地抬起视线,屏风后方……
在看。
没错。
那张黑黝黝黑魆魆的脸。孩提时代只见过一次,躲在屏风后黑黝黝黑魆魆异类的脸……
正在看她。
黑黝黝黑魆魆的那张脸。
正凝视着麻纪愚昧的模样。
<h3>4</h3>
内疚的心情消失了。
消失得一干二净。
后来……麻纪的父亲事业失败,上吊自杀了。祖母也生病过世,母亲和哥哥扛了一大笔债,走投无路。很快地,麻纪被卖到风月场所,是去当妓女,不是艺伎也不是陪酒小姐。她年纪太大,没办法从头训练才艺了。
卖掉……他们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吧。母亲和哥哥都是。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好抚养,把她风光嫁出去的打算。所以即使她过得如此浪荡淫乱,也什么都没说。
麻纪察觉了,但并不放在心上。
但即使卖了麻纪,所得似乎也是杯水车薪。就在麻纪堕入风尘不久,家里就第二次卖掉了房子。麻纪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母亲和哥哥都下落不明,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应该是落魄潦倒地死在哪里了吧。
挂念的对象也没有了。
在这个阶段,麻纪的内疚消失了。
在妓院的那段日子糊成一团,她记不清楚。从早到晚,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相同的事。
但是,除了把脖子抹成白色,对象从姘头换成客人以外,其实跟原本的生活也相去无几,因此也没造成什么冲击。所以她也不以为苦,只是也不开心,不快乐。
不过,偶尔,麻纪会想起来似的,看到那黑魆魆的东西。她觉得看到了。当然,不是每天都看到。是一年一次,或是几个月一次,这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一切都糊成了一团,所以不管是看到好几次,或是只看到一次,如今都是一样的了。
在衣架屏风或隔板屏风后。
它往往就在那里。
窥觑着。
那个黑魆魆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麻纪对陌生男人献出身体的模样。它不断地看着麻纪愈来愈脏,愈来愈麻木,日渐磨损。
她不怕。
这样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几年,麻纪怎样都算不清楚。因为她完全不知世事,所以连那是明治几年都不知道。
那是第几年的事?
麻纪被一个男人带离了妓院。不是被赎身,而是逃亡。她逃走了。
她不是想逃离难过的日子,只是被男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拐了。
证据就是,逃脱的途中,麻纪也丝毫不感到内疚。况且妓院的生活对麻纪而言并不难过。
逃到品川后……
男人把麻纪卖到偏僻的妓院——不,娼寮,就这么消失无踪。
男人自以为骗了麻纪吧。
但麻纪不觉得受骗了,所以她也不恨男人,不感到悔恨。或许她有那么一丝、芝麻粒大的寂寞,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是换了个地方。因为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麻纪在那里待了一阵。
但是那间娼寮被警方查获,倒了。
麻纪也被捕了。
她的同事也都被抓了。落网的妓女被送回各自的出生地。其中好像也有些人偷偷跑去别的店里,重操旧业,但大部分不是换了营生,就是回了老家。
但麻纪无处可归。
也不想再继续赚皮肉钱。
话虽如此,麻纪也已经没了展开新生活的斗志。
俗话说沦落于世,而麻纪的人生完全就是一连串的沦落吧。
她自己也这么想。
麻纪在全东京的花街柳巷辗转流离,最后堕入四谷鲛桥一带。
是一般人称为贫民窟的地方。
那里挤满穷人、不幸的人,那里是活不下去的人生活的地方。
——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
有屋子,也有难以防堵风雨的地板,但没有草席——分租给好几户的房子里,甚至连门板都没有。
明治时代,似乎高呼着什么文明开化、四民平等之类悦耳动听的口号,但那里看不到一丝文明、一点平等。
不过,穷人很坚强。
而且很开朗。
即使有一顿没一顿,也死不了人,因为每个人都赌上那口气,心想岂能就这样死了。
实际上就算只有水喝,人也不会死。到了早上,看到太阳升起,这天就活得下去。只要日头在,总有法子想——他们每个人都这样想。
不过即使身在贫民窟,不工作还是会死。不管怎么贫穷,他们也不是游手好闲。那里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游手好闲而变得贫穷的。每个人都是拼命工作,却仍得不到温饱罢了。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和年轻时候的麻纪一样的。
不管是打零工还是做什么,都是要工作的。若是什么都不做,连水都没得喝。这么一来,人就会死。每个人都想要不计代价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所以都坚强地工作着。
因为穷,所以金钱的重量、劳动的重量更显得巨大。
即使在连门板都没有的简陋小屋挨肩叠背地过日子,只要有日子过,就一定有社会。实际上,聚落里有卖米的,也有卖鱼的;有酒行,也有旧衣铺,也有杂货店和酒家。
聚落里有家庭,也有很多孩子是在那里出生的。他们笑,他们哭,他们生气。
麻纪在那里学到了活着这回事,生活这回事。她总算学到了父母没有教她的事。
现在的麻纪,死老太婆麻纪,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吧。
那么——
或许麻纪年过三十,才总算成了一个人。
然后,当她变成人的时候——不,在变成人以前,麻纪就已经失去内疚……能这样说吗?那大概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已经过了大约五十年吧。
麻纪工作,做了很多工作。
然后麻纪第一次有了家庭。
没有登记,是同居。麻纪的丈夫是个车夫,脑袋笨,爱喝酒,也好女色,但不是个坏人。
他叫为次郎,个子异样地高。
与其说是喜欢而在一起,更该说是为了活下去而在一起吧。要不然的话……也只能说是缘分了。其他男人多的是,麻纪觉得也不是那个男人有多特别。
大概一起过了两年吧。
不过后一年等于没有。
两人成天吵架。老公喝酒,把女人带回家里,在麻纪面前上演活春宫,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好像……
看到闺女时代的自己。
不过……连门板都没有的大杂院里,别说屏风了,连纸门都没有。当然,老公为次郎……
根本不感到内疚吧。
麻纪觉得,这个男人绝对看不到屏风后头那黑魆魆的东西。这么一想,她莫名地厌恶起丈夫。
厌恶已极,厌恶到受不了。
然后,麻纪被抛弃了。
为次郎明明只是个小车夫,居然和绸缎庄的太太搞上,最后甚至私奔了。私奔之后被抓了还是没被抓、殉情了还是没殉情,麻纪听到种种风声,但她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难过。她一直是一个人,终归是一个人。
后来。
麻纪为了活下去,卖力工作。只要是为了吃饭、为了填饱肚子,她什么都做。她也找来相同境遇的女人,做过类似拉皮条的事。
她不是想赚钱。
只是想活下去。
她不是不想死。
只是没有死。
既然没有死,就只能活下去。
既然活着,就需要欲望——活下去的欲望。除此之外的欲望只会妨碍人活下去。麻纪知道,非分之想,会让人变成父亲那样。
这样的麻纪颇受年轻妓女爱戴。因为麻纪虽然找来这些妓女,但只是照顾她们,并没有压榨她们。她们的群体是自然形成的。
到了大正时期。
麻纪在四谷买了栋房子。
就是这栋破屋。
多田麻纪就是这样成为死老太婆的。一直以死老太婆的身份活着,然后进入昭和,度过战争,与世事毫无牵扯地活着,今天依然。
麻纪依然只是活着。
就像蝼蚁一样,只是活着。
麻纪一直以为,到死都会这样过了吧,然而……
<h3>5</h3>
好内疚。
实在内疚得紧。
那屏风后头黑魆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世人说,关于男女闺房,再也没有比屏风更了解这档事的了。
屏风是为了遮蔽而存在。为了隐藏不想被看到的东西,所以有屏风,有隔板。那么——如果屏风上有眼睛——那就是屏风在看了。
确实。
据说器物久了就会成精。用上百年之久,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显现灵威。而那屏风隔板,也是相当古老的物品吧。那么它是久经岁月,成了屏风精之类的吗?
麻纪觉得不是。
如果它就是屏风本身的话。
岂不等于是它害得屏风自己受伤了吗?不是的。不是那样。
——它,不是那种东西。
那么是画吗?是上头的画的关系吗?
虽然不是左甚五郎雕的木老鼠 [20],但据说巧夺天工之物,有时会获得生命。
栩栩如生的人像画每晚离开画中作怪……
也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那幅屏风的画,应该也是出自画艺高超之人。
那么……
是画像脱离了画纸吗?
麻纪觉得应该也不是。
那东西,那黑魆魆的东西,不是鸟也不是唐人。
再说,先不管屏风,画在隔板上的青鸟又不是什么名画吧。图案是很不错,但实在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还有麻纪再三在妓院幻视到的那东西又怎么说?根本没有画。它只是从暗处、从遮蔽物的背后偷窥着麻纪。
既不是屏风精,也不是脱离画中的人像。
不是那类东西吧。
它——
是只会窥看之物。
想到这里,麻纪甩了甩满头花白的头发。自己真是发神经了,是痴呆了吗?那肯定是幻觉嘛。就连刚过十岁的年幼之时,都把它当成眼花解决了,不是吗?徒长了数都数不清的年岁,都成了个死老太婆,事到如今,何必又陷在这荒唐的妄想之中?
想都不必想,就是错觉。
是胡言乱语。
什么物品成精、画中物脱离,那种怪谈也是胡言乱语的一种吧。根本不值得相信。
更别说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偷窥自己,这种蠢话更是鬼扯淡。这年头,就连幽灵都被当成神经病才会看到的东西,光是说出她这样的妄想,搞不好就会被断定为脑袋有问题。
麻纪爬起来,在床褥上坐下。
太早醒来就不会想到什么好事。
最近尤其糟糕。
取缔变得严格,客人也少了。
熟识的妓女都上了年纪,很多人都死了。
就算还在世,这也不是一行可以干上多久的营生。再说,战后冒出许多专做进驻军生意的站街女郎,地头蛇也变得恶劣了,麻纪应付不起。而且……
现在卖春是犯罪,成了犯罪。
协助犯罪的自己,也是罪犯。不知道很久以前是怎样,但现在就是这样。
——所以才会觉得内疚吗?
麻纪觉得不是。不守法或许是坏事,但麻纪的人生可没软弱到犯了点法就会内疚个老半天。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时代,麻纪都是唾弃着老天爷活下来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麻纪揉揉眼睛。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天一暗,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是所谓的夜盲吧,说不方便是不方便,但她也不想去治好。
反正都快死了。
她这么想。
望向窗户。
微微地亮了。
看不见时钟,所以不知道几点。不过知道几点也不能如何,所以不知道也无所谓。
昨晚,里头的小房间来了一对客人。
很怪的客人。
不是风尘女。据说是某处绸缎庄,而且是大绸缎庄的少奶奶。
麻纪觉得很可恶。
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却在外头接客?那么她不是妓女,只是在做妓女做的事。不是工作,是兴趣。只是在钓男人。
到底在想什么……?
未免太瞧不起正牌妓女了。
根本就是为所欲为。
看不顺眼。说起来,既然身份那么高贵,何必投宿这种破烂娼寮?
这里是连呼吸吃饭都成问题的人才会来的地方。是过着啜菽饮水,连菽水也没得吃了,但还是不想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不过麻纪把房间租给女人了。
因为……有人拜托她给这个教人看不顺眼的女人一个教训。
找她商量的是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仔细一问原因,实在令人听了不快,所以麻纪答应了。
男人说,绸缎庄的少奶奶在背地里干着妓女勾当。
那个来访的年轻男人,外貌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商家老板。无论风采举止,还是他说的内容,都十足可疑,但麻纪私下认定,一定是不安于室的妻子的老公委托这男人办事的吧。
我会让那个女的到这里来——年轻男人说。
麻纪没有问是怎么个安排法,但男人说总之会设计让那个女的投宿这个家——麻纪这栋破烂房子——然后接客。
可以请你趁着女人熟睡的时候,偷走她所有的衣物,让她狠狠地丢人现眼一番吗?男人说。
没了衣服,想回也回不去。别说回去了,连房间都出不来。
偷走的衣物,看你要卖掉还是留着自己穿都行,男人说。
麻纪说她不想当小偷,但男人说就当成工资。不过麻纪还是说不要。如果生活窘迫到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就算是麻纪,即使去抢也会动手吧。但如果不必要,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她说如果目的是要让女人出丑,等她出够丑了,就把衣物还给她。
男人异样顺从地同意说没错,说会在避免让麻纪吃亏,并且完全不会累及麻纪的情况下,让女人取回衣物。
这太离奇了。不过大商家的老板娘从郊区娼寮只穿着衬衣荣归,肯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吧。是打算让淫荡的太太吃顿苦头,或是想拿来当成休妻的理由,麻纪摸不透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但是弄个不好,这也可能让大商店的招牌蒙羞。可不是一句丢脸、恶整就能了事的。
不过那不关麻纪的事。
或许那个年轻男人不是受丈夫拜托,而是与那家店或那女人有什么冤仇,或许他是想要报一箭之仇。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横竖不管怎么样,麻纪都不痛不痒。
如果那真的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就是了。
女人在夜半来访。
带着一个身形极魁梧的男人。
——看起来,简直像抛弃了麻纪的为次郎。
天色很暗,完全看不到脸,只能看出轮廓,但身材非常相似。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早就知道女方是绸缎庄的老板娘,才会看起来像。
——这样啊。
或许是这件事<b>勾起了</b>麻纪的过去。她会想起这么多有的没的,或许也是这个缘故。
不过,男的在天色还黑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摸摸回去了。
男人回去的时候,麻纪就觉得失败了。既然客人都走了,不会有哪个傻子继续一个人呼呼大睡。如果她穿戴好了,麻纪也没有机会抢走衣物了。
虽然麻纪觉得都无所谓。
因为与她无关。
然而不管等上多久,女人都没有从房间出来。
好像……在睡觉。
因为毫无动静。
视力减退以后,麻纪对声音变得很敏感。
一点声响、细微的震动,都能把麻纪吵醒。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任何动静。
麻纪……
目瞪口呆。跟男人乱搞,搞完之后睡着,只有客人自己先回去,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么荒唐的事。这样就连嫖资被摸走了都不会知道。
——不。
难道,是那女的太<b>没意思</b>了?因为太没意思,男的受不了,所以先回去了?然后遭嫌弃的女方也不开心,怄气睡了吗?
或许是这样。
再怎么说,那女的都不是正牌妓女,而是少奶奶。一定心高气傲吧。
麻纪这么想。
好半晌,麻纪只是醒着。她什么都不想做。
不过……麻纪发现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女人正一个人蒙头大睡,要摸走她的衣物也很容易。
想到这里,瞬间……
不知怎地,麻纪感到内疚。
麻纪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结果搞得她没完没了地反刍起愚不可及的回忆、牛皮纸般单薄的每一天的累积。
一切——
都无所谓了。
麻纪决定这么去想。自己是在五十年前就不再内疚的人。什么屏风后面的黑影,那只是妄想。毫无关系。
自己打出娘胎就一直是个傻子。
有一段不知道自己是傻子的时期,然后是一段故意扮演傻子的时期,最后她决定当个傻子,只是活着;然后现在她坐在这里,这破烂寒酸的娼寮里。
——那种女人。
才不可能懂。
麻纪莫名地愤怒。
她慵懒地爬起来。
外头已经全亮了。
打开歪斜的纸门,走过咯吱作响的走廊……
储藏室改建而成的小房间,纸门上的简陋门锁只能从内侧上锁。如果女人在睡觉,男人先回去了,门一定是开着的才对。
但是门锁着。
也就是女人锁上了门。一定是男人回去以后,女人从房间里上的锁。女人锁了门,然后睡了。
是因为内疚吗?
所以才立起隔板吗?围起屏风吗?像这样上锁吗?这种东西不会有半点用的,你明明知道没用吧?
麻纪打消偷偷潜入的念头。因为她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就算锁上这种后来匆忙弄上去的简陋门锁,也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麻纪狠狠一脚踹开纸门。
踹了两下,纸门错位,以门锁的地方为轴心,朝内侧倒去。
“给我起来!要睡到几时啊!”
麻纪吼道,踏进一步。
<b>水鸟的图案。</b>
麻纪倒抽一口气。
衣架屏风上挂了一件加贺友禅和服,画着绝美的水鸟花纹。
在它的背后。
黑黝黝,黑魆魆,不明身份的东西。
就在一眨眼,转瞬之间。
探头窥觑。
多田麻纪发出不成声的尖叫拔腿就逃,而就在约莫一个小时后,她发现了女人遭到残杀的尸体。这是昭和二十八年早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