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人的心。
所以也流不出眼泪。这么一想,心境稍稍安宁了些。若不这么想,我坐立难安。
来了很多人。
警察也来了。
说是警察,也是认识的警官。因为死因不明吧。不过既然医生说是病死,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警官劈头就这么说。
——怎么不怀疑呢?
我这么想。
警官说请节哀顺变。对着……坐视母亲死去的我说。这样就行了吗?
她那么难受,我还让她工作。
顺着母亲嘴上说的“我没事”。
我想我应该说过:“妈,你不要紧吧?”但那不是鼓励,只是单纯的保身吧。我压根儿没为母亲着想过,我根本就不担心生病的母亲。
而且我——
还想忽略为病而苦的母亲。
母亲虽然回去工作,但过了约一个星期又病倒了。是工作时在店里倒下的。我们送她到附近的医院,院方要她住院。医生说似乎不是单纯的过劳,为了慎重起见,最好进行检查。但我全盘相信医生说的“不必担心,只是保险起见,检查一下”。
我之所以相信,并不是因为希望母亲康复、健康。不管怎么想,那肯定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只是毫不批判地相信医生出于常规而说出的套话。
因为听信那话,对我比较方便。
我非常卑鄙。
我也觉得那个时候,我脑中一隅已经察觉母亲可能快不行了。但我还是听从医生的话,隐藏那不合宜的想法。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为那样对我比较方便。
检查结果不是告诉母亲,而是告诉了我。
医生以沉重的语气,带给我符合那沉重语气的坏消息。
不过……我只知道不乐观,医生没有告诉我明确的原因,也没有告诉我病名。他只说,实在<b>不太理想</b>,最好到更大的医院去进行精密检查。
我如实转告了母亲。
别说宽慰,更别说鼓励了。医生是考虑到母亲因病而萎靡恐惧的状态,才刻意告诉我,而不是告诉本人吧。然而我却像小孩子跑腿似的,把医生的话原封不动丢给了母亲。
愚钝。
不,我只是假装愚钝。
我只是狡猾。
我把判断丢给母亲本人了。
虽说交给本人,但其实我早就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母亲应该不会去别的医院。
我知道她一定会说我没事了,已经好了。
就算进一步检查也没用,就算检查出什么,治不好的就是治不好。就算能治好,治疗要花钱的话,跟治不好也没两样。家里没钱。那么花钱做检查也是浪费。
母亲会这么想吧。
不,她会这么说吧。
这不是我说得出口的话。
身为儿子,我应该撇下一切,叫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接受检查吧。不,就算母亲不愿意,即使硬逼也该要她接受检查。然后如果检查结果不好,不管治疗怎么辛苦,也该让她接受治疗。而如果能治好的话,应该要不计代价治好才对吧。
钱应该是我要担心的事。母亲不该去担心那些。就算撒谎,就算勉强,也该对母亲说“不必担心”让她安心,这才是我身为儿子的职责。而且母亲因为生病,已经变得消极悲观了。
该说“没问题”的是我才对。
然而我却想要母亲说出“没问题”三个字。
我不是人。
母亲……困惑了。她一定很难受吧,也不想死吧。
我也不想要母亲死。我喜欢母亲。
我最爱母亲了。
然而……
我,不是人的我却佯装愚钝,佯装童稚,对母亲撒娇。比起我最爱的母亲……
我更企求眼前的安宁。
我是觉得麻烦。我懒得独立。我想要这样,<b>就这样</b>一直下去。多一天也好,多半天也好。不,即使多个一分钟也好……
为了让生病的母亲痊愈,我必须工作。我不是讨厌独立,但我认为一下子要我赡养母亲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是觉得不管母亲难过还是如何,只要她能像原本那样工作,就好了。
我也明白。
结果会害得母亲折寿。
我觉得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母亲总是要死的。母亲一死,即使不愿意,我也必须独立。那么一来,我就非得自食其力。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那么……
那么,就选择比较轻松的一边吧。
我是这么想的吧。
我这个人真的很残忍。不,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转告医生的话时,母亲的表情阴沉,而且她没做出明确的回答。回到家后,她也只是一直躺着,想着。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想。
至于我……
什么也没想。
像个木头人的我只是扮演呆笨的儿子,扮演很迟钝的年轻人。我煮饭、打扫、洗衣、收拾,就好像在照顾病重的老母……
我只是在<b>假装</b>。
妈,快点打起精神来,快点好起来,快点痊愈继续工作吧——虽然说出口的话是真心的。
但那是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如果事与愿违的话……
我是不是希望这种状况快点<b>结束</b>?不,一定是的。因为那样一来,我也可以下定决心了。
所以,那天早上。
不,也不到早上,那是黎明。
我明明听到母亲显然痛苦不堪的声音,明明看到母亲在幽光中挣扎的身影,我……
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只是躺着,从卧室里……
呆呆注视着母亲一步步死去。
我见死不救。
当然,我也无能为力。就算火速赶去叫医生,也不可能来得及。附近的医生已经形同放弃母亲,就算把医生叫醒带来,就算真的赶上了,我也不认为医生能让母亲起死回生。我觉得母亲迟早都要一死。不过,应该不是那种问题吧。
简而言之就是心意的问题。说什么来不及所以什么也没做,而也真能见死不救的我,果然不是人。即使太迟了,即使做错了,就是忍不住要设法,这样的态度,我觉得才是身为一个人正确的样貌。
母亲大概痛苦了三个小时。
然后她安静了。
啊,她死了,我心想。
只是这样。
我在与平常相同的时刻,只收拾了自己的被褥,像平常那样洗脸。
后来好几个小时……我什么都没做。我寻思着我该做什么,时间不断流逝,中午过去,然后我才慢慢吃起冷饭。就连回想,我都觉得太残酷了。
虽然觉得残酷。
——可是没办法啊。
毕竟我不是人。
<h3>4</h3>
葬礼结束了。
人们吵吵嚷嚷地进屋来,为母亲更衣、立起屏风、摆设祭坛。
吊唁者陆续来访,向我致哀,烧了香,送了奠仪。和尚现身诵经敲钲说教。然后母亲被抬出去,进焚化炉里烧掉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不只什么也没做,几乎连话也没说。但每个人都对我亲切、同情,而消极的我因为消极,甚至显得悲剧。
看起来如此。
即使身为丧主的我什么也不做,事情也一样样完成了。
死亡登记、守灵安排、纳棺出棺火葬,所有大小杂事都顺利进行,一眨眼母亲就被装进骨灰坛了。有牌位,上头也取了法名。我只是照着旁人说的去做。接下来只是垂着头,不停地应声点头。
也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就好像在看电影。
唯独确实的一点是,毫无现实感。
就像完全不触动人心,闭着眼睛就会过去的祭典。母亲,我唯一的母亲过世了,却跟一场骤雨没两样。
——没了她也无所谓。
我的身边。
我以外的人。
不停地转来转去。
世界运转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即使我不在,也会有人替母亲好好送终吧。
我是个木头人。
就像根没用的木头。
而许多人对着这根木头致哀。
真可怜,一定很难过吧,一定很伤心吧,真同情,太悲惨了;不要输,要加油,振作点,要连过世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接下来就轮到你打拼了。
意思我明白。
但我不懂,我并不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毕竟我连哀伤都感觉不到。就算叫我加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们为母亲哀悼,我很感激,但就算同情我,我也无言以对。毕竟再怎么说——
我都不是人。
同情不是人的家伙,也只是白同情。
每个人都错看我了吧。我并不是需要人来同情的状态。不,我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别人同情的人。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对母亲见死不救,在母亲的尸首旁吃饭的人渣。我反倒应该被轻蔑、被唾弃、被疏远。
每个人都错了。
所有的人都……上当了。
但我没有要欺骗旁人的意思,因为我也没有刻意隐瞒我不是人的事实。
我只是沉默。
每个人都贸然断定。
用自己的尺度来看我。
若是以他们的尺度来看,我应该不折不扣就是个人吧。
因为看起来像人,连和尚都会对我说教。
他相信我是人,才会对我说教吧。如果是人,神佛的功德应该也有所护佑,但对于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对不是人的家伙,说教是对牛弹琴。
宝贵的经文比致哀更无法传入我的心,我连那是在说什么都听不懂,我只是假装在听而已。
装傻瓜。
假愚直。
只要这样,看起来似乎就像个人。
我是个伪装成可悲愚者的非人者。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抢走了牛的功劳的虫子。
牛很有用。我只是利用了牛那愚直温厚的家畜良好形象。剥掉牛皮,底下却是毫无用处的蝼蚁。牛的内在其实塞满恶心的毒虫。
虽然每个人都亲切地待我。
都为我操心、照顾我。
我很感激,但肚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心里头觉得无趣。
脑袋停滞。
就像被灌入融化的铅。我的内部被灼热的铅烧烂了,所以脑袋才会这么沉重。所以才感觉胸口这么苦、肚子这么烫。铅徐徐地冷却,凝固。
葬礼结束时,我内在的铅完全僵固了。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
即使如此,一切仍顺利结束了。
只留下骨灰坛里的母亲。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忍不住想。
家中完全收拾干净,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整洁。是街坊邻居帮忙打扫的。
已经没有灵魂的气味了。
被出入的人群、烧香与供品等各种气味搅散,母亲的灵魂似乎淡去了。
现在只剩下一丝幽幽的线香气味。
一切……
都已恢复原状。只是母亲的形姿改变了而已,其余没有任何不同。世界的模样、街市的模样、房子的模样,还有我,都没有不同。
我看着变小的母亲,忆起小时候的事。
那是五岁或六岁,大概那个年纪的事吧。
我对母亲说:
我的脑袋里塞了东西……
我是真心这么感觉。母亲急忙铺床让我躺下。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病。不是不舒服、觉得恶心或哪里痛。
一直堵塞着。
要说奇怪,那就是天生的了。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劲?因为我只是坦白说出来,就被迫躺下了。
当时看到的天花板纹路,我到现在都可以清楚地回想起。
我也不困,所以只是盯着天花板看,然后明白了。
——我只是烦。
没错,我觉得母亲很<b>烦</b>。
不,我绝对不是讨厌母亲。孩子也不可能讨厌母亲。就算被拳打脚踢,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孩子都是爱慕着父母的。更何况我的母亲很温柔。她从来没有恶狠狠地骂过我。母亲总是担心我,为我的未来烦忧,为了我而活。
我喜欢母亲。
可是她对我的爱令我厌烦。
与母亲应对、与母亲交谈,让我觉得麻烦。即使她对我付出深情,我也无法给予相应的回报。我想我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件事了。
所以我讨厌母亲热切地对我说话。
不管是温柔地说,还是热情地说,都一样讨厌。
别人的话从耳朵侵入,我的头盖骨里就会有淤泥累积。淤泥沸滚、融化,然后像铅一样凝固。就连母亲充满慈爱的声音,我的内在都拒绝接受。
更不可能接受旁人的絮语。
——我真的不是人。
我这么想。
母亲已经结束了。这不是人。在火葬场搜捡回来的母亲,只是某种聚积物。这种东西已经不是母亲了。虽然不是母亲了……
——但这样比较好。
我想着这种泯灭人性的事。
这时,又有讨厌的声音从玄关侵入。
阿彻,阿彻,辛苦啦……
我又不累。
是熊田嫂。真麻烦。好不容易脑袋开始变轻了,这下子铅不又塞住了吗?熊田嫂絮絮叨叨地进入家中。
滚回去啦。
“我说阿彻啊,抱歉在你累的时候打扰。”
那你就回去啊。
“我说啊,就是关于店里的事啊,那里啊,要是登美枝姐不在了……”
把店关了吧,我说。
“关……了吗?”
“我没办法打理那家店。”
“这……这样啊。哦,我也是这样想啦。”
店关了,熊田嫂大概很困扰吧。因为这样她就失去收入、失去饭碗了。
“唉,会让你想起母亲吧。”
并不会。
母亲已经不在了。死了……
——死了就没了。
“阿彻,你有点可怕呢。”
熊田嫂说:
“不可以那样钻牛角尖啊。唉,那么久以来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样很寂寞啊。可是彼此都得继续走下去啊。”
不对。
不是得继续走下去,<b>只是活着而已</b>——对我来说。这个人根本什么也不懂。你不管在那里叽叽喳喳多久,声音也完全传不进我的脑中。
我塞满了铅的脑袋中,没有你的话侵入的余地。
的确,母亲的世界结束了,但我的世界仍继续着。而那是与昨天、大前天毫无不同的事物。只是平庸的日常。
即使如此,我还是持续着。
因为我活着。
因为我只是活着。
如果对世界而言,我只是个木头人,那么对我来说,世界只是背景画。
站在舞台上的只有我一个,我以外的一切全是木板上的背景。我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的世界,但对我来说,我才是真实。
——原来如此。
所以我才不开心也不伤心吗?
因为母亲或许也只是背景画。
所以我才会什么都听不进去吗?不管是这个人的话、和尚的说教、街坊邻居的安慰,那些都是与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的事。不管是安慰、说教还是致哀,都无法传入我的心中。
背景画说出来的话就像舞台提示吧。因为那不是在舞台上被说出来的台词。我的舞台上,演员只有我一个,观众也只有我一个,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以外的一切,甚至不是观众,而是画在木板上的风景的一部分。
——啊啊,吵死了。
真的烦死了。
熊田嫂的嘴巴不停开合,发出类似话语的声音。我听得到,也了解意思,但那是与铅做的我无关的事情。
——她是想要钱吧。
我不需要。
我掏出奠仪。
“阿彻,你这是做什么?”
“请收下。呃……你是想要上个月跟这个月的薪水吧?”
“可是这个,你……”
“不够吗?”
“也不是不够,可是……”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可是,呃,接下来你还有很多需要花用的地方吧?”
“是吗?”
无所谓了。
“你往后要怎么办?还有你妈的墓也……”
“墓……”
我想都没有想过。
也不想去想。
我还是该晚点再来的——熊田嫂说:
“我自己呢,唉,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所以才……唉,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啊,阿彻。”
我的心情。
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心情。
我不是人,你不可能懂的。
“熊田嫂。”我说,“其实我不难过的。”
“咦?”
“我妈过世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就连这骨灰坛、这牌位,我甚至想现在就扔了。”
“你、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正常人。我根本不是人。要不然我应该觉得很伤心才对。我妈死掉了呢。可是我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的心没有半点感觉。”
“那是因为,呃,伤心这回事,都是慢慢才会涌上来的。你现在还在惊慌失措……”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
我大喊起来。
“我没有半点动摇。我是个铅块啊!我妈那么苦,我却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因为太麻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我……”
“阿彻……”
你回去!我说,把奠仪扔向熊田嫂。
<h3>5</h3>
把店关了,处理完各种手续。家私全部变卖,储蓄也都用光,落了个干净。
总共花了三个多月。进入新的一年,二月以后,我把开熟食店借贷的钱全数还清了。
对于熊田嫂,我也为了葬礼那时的失礼郑重其事地赔了罪,给了她尚未付清的薪水和一些津贴。熊田嫂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但是一拿到钱,就换了副嘴脸,说不对的是她。
没关系。
反正跟你也从此一刀两断了——我想着。
我和熊田嫂无冤无仇,也不恨她,我反倒觉得应该感谢她。她对我有不少恩情。
但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和她有瓜葛。
这时我发现,不只是熊田嫂,我生性就不愿意和我以外的人有任何关系吧。因为我对其他人没兴趣。那么我对自己感兴趣吗?倒也不是。
完全没兴趣。
不过我也不想死。
所以就这么散漫地活着,只是这样。
我等于失去了工作、住处等一切,但我并不特别焦急,也不感到不安。
就连失去母亲,我都不觉得寂寞了,这是当然的。
我并没有什么盘算,但也不是想得太天真,觉得总有办法。我是个凡事缺乏计划性的人,况且乐天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我只是觉得,就算走投无路也无所谓。
但也不是豁出去了。
也不是自暴自弃。
我觉得我压根儿就对活着没有执着。我并非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死。我只是碰巧没有死,所以就这样活着而已。所以一切我都无所谓。
尽管我如此消极,但世事似乎总有办法。
我一如往例,什么也没做,周围却擅自为我安排。不仅是将来,连明天的事都在不知不觉间决定好了——尽管我完全没有设想过自己该如何安身。就算是我这种人,只要活着,似乎暂时就不会被社会排除。即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也还是活得下去。
——既然如此,那样就好了。
只要活到死为止。
我很快就决定如何安身立命了。
石村爷的某位远亲在神奈川县开酒行,正在找伙计,供食宿。
人家问我要不要去试试,我没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人家说,等我安顿下来就去看看吧。
人家说,什么都不必准备,人去了就行了。
就算要准备,我也身无长物。
我一无所有。这个家也是,三月底就得搬走了。
空无一物的客厅里,只留下骨灰坛和牌位。
我坐在那骨灰坛旁,吃着熊田嫂给我做的饭团。
我想起那天在尸体旁边吃的冷饭味道。
虽然根本没味道。
结果……
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觉得只是我稍微胡思乱想了一阵而已。
比方说,母亲死了。抚养我长大、无可取代的亲人在眼前死掉了。这……是一件大事。
对世人而言,母亲只是个贫穷的熟食店老板娘,但对我来说,母亲是无可取代的亲人。她的存在无可估量。
那么,如果母亲过世的话,而且是死在眼前的话,我……我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会风云变色?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幻想着这类荒唐的情节?真是自私透顶。那么,这等于是我做了一场实验——以母亲的生命为材料。
实验失败了。
结果我什么都没变。没有涌上心头的哀伤寂寞痛苦,什么都没有。一片混沌的脑中的铅依然冰冷僵固。
无聊。
我为了摧毁这无聊,故意对母亲见死不救……
或许是这么回事。
虽然结果毫无意义。
——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是一间空无一物、空荡荡的房间。
柜子之类的都搬走了,所以檐廊的玻璃完全裸露出来了。
上头……倒映出我。
我手中拿着饭团站起来,走到玻璃门前。我想看看非人者的脸。看看那张在别人看起来像个人的、自己的脸。
这样的我看起来像个人吗?看起来像个善良诚实的人吗?如果像,那是因为钝重。因为钝重得像头牛。可是内在宛如蛇蝎般令人退避三舍。是受人唾弃的蛆虫。而这蛆虫当中……
灌满了铅。
是披着牛皮的虫……
不。可是。的确。
倒映在玻璃门上的我,不是那种东西。
就算是这样,外表还是个人啊,我想着。
像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
表情愚钝的、茫然的脸。
“不是人。”
我说出口来。
结果,眼睛里头有个骇人的邪恶之物探出头来,推开松弛无力的眼皮。
是鬼。
鬼爬出来了。
我瞪着我眼中的鬼。
“骗子。”我说,“蒙骗再蒙骗,连自己都蒙骗。就算骗得了背景画,也骗不了你自己。你——”
别说不是人了,根本是个<b>杀人凶手</b>……
鬼用吓唬、嘲笑般的语气说。
对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不是见死不救,不是的。
我……
<b>真的实验了。</b>
这样啊。我,我不是把母亲,把痛苦挣扎的母亲的嘴巴给捂住了吗?
因为太吵了,因为太烦了。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有什么改变。
我,把最喜欢的母亲——
杀死了。
一想到这里,脑中的铅瞬间宛如蒸发似的消散一空。充塞我内在的钝重事物一眨眼烟消雾散。
“啊啊,真爽。”
我出声说,打开玻璃门,把骨灰坛和牌位扔到了庭院里。
把一切都给扔了。
就这样……江藤彻也连人的身份都抛弃了。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三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