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夜】鬼童(2 / 2)

我没有人的心。

所以也流不出眼泪。这么一想,心境稍稍安宁了些。若不这么想,我坐立难安。

来了很多人。

警察也来了。

说是警察,也是认识的警官。因为死因不明吧。不过既然医生说是病死,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警官劈头就这么说。

——怎么不怀疑呢?

我这么想。

警官说请节哀顺变。对着……坐视母亲死去的我说。这样就行了吗?

她那么难受,我还让她工作。

顺着母亲嘴上说的“我没事”。

我想我应该说过:“妈,你不要紧吧?”但那不是鼓励,只是单纯的保身吧。我压根儿没为母亲着想过,我根本就不担心生病的母亲。

而且我——

还想忽略为病而苦的母亲。

母亲虽然回去工作,但过了约一个星期又病倒了。是工作时在店里倒下的。我们送她到附近的医院,院方要她住院。医生说似乎不是单纯的过劳,为了慎重起见,最好进行检查。但我全盘相信医生说的“不必担心,只是保险起见,检查一下”。

我之所以相信,并不是因为希望母亲康复、健康。不管怎么想,那肯定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只是毫不批判地相信医生出于常规而说出的套话。

因为听信那话,对我比较方便。

我非常卑鄙。

我也觉得那个时候,我脑中一隅已经察觉母亲可能快不行了。但我还是听从医生的话,隐藏那不合宜的想法。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为那样对我比较方便。

检查结果不是告诉母亲,而是告诉了我。

医生以沉重的语气,带给我符合那沉重语气的坏消息。

不过……我只知道不乐观,医生没有告诉我明确的原因,也没有告诉我病名。他只说,实在<b>不太理想</b>,最好到更大的医院去进行精密检查。

我如实转告了母亲。

别说宽慰,更别说鼓励了。医生是考虑到母亲因病而萎靡恐惧的状态,才刻意告诉我,而不是告诉本人吧。然而我却像小孩子跑腿似的,把医生的话原封不动丢给了母亲。

愚钝。

不,我只是假装愚钝。

我只是狡猾。

我把判断丢给母亲本人了。

虽说交给本人,但其实我早就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母亲应该不会去别的医院。

我知道她一定会说我没事了,已经好了。

就算进一步检查也没用,就算检查出什么,治不好的就是治不好。就算能治好,治疗要花钱的话,跟治不好也没两样。家里没钱。那么花钱做检查也是浪费。

母亲会这么想吧。

不,她会这么说吧。

这不是我说得出口的话。

身为儿子,我应该撇下一切,叫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接受检查吧。不,就算母亲不愿意,即使硬逼也该要她接受检查。然后如果检查结果不好,不管治疗怎么辛苦,也该让她接受治疗。而如果能治好的话,应该要不计代价治好才对吧。

钱应该是我要担心的事。母亲不该去担心那些。就算撒谎,就算勉强,也该对母亲说“不必担心”让她安心,这才是我身为儿子的职责。而且母亲因为生病,已经变得消极悲观了。

该说“没问题”的是我才对。

然而我却想要母亲说出“没问题”三个字。

我不是人。

母亲……困惑了。她一定很难受吧,也不想死吧。

我也不想要母亲死。我喜欢母亲。

我最爱母亲了。

然而……

我,不是人的我却佯装愚钝,佯装童稚,对母亲撒娇。比起我最爱的母亲……

我更企求眼前的安宁。

我是觉得麻烦。我懒得独立。我想要这样,<b>就这样</b>一直下去。多一天也好,多半天也好。不,即使多个一分钟也好……

为了让生病的母亲痊愈,我必须工作。我不是讨厌独立,但我认为一下子要我赡养母亲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是觉得不管母亲难过还是如何,只要她能像原本那样工作,就好了。

我也明白。

结果会害得母亲折寿。

我觉得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母亲总是要死的。母亲一死,即使不愿意,我也必须独立。那么一来,我就非得自食其力。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那么……

那么,就选择比较轻松的一边吧。

我是这么想的吧。

我这个人真的很残忍。不,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转告医生的话时,母亲的表情阴沉,而且她没做出明确的回答。回到家后,她也只是一直躺着,想着。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想。

至于我……

什么也没想。

像个木头人的我只是扮演呆笨的儿子,扮演很迟钝的年轻人。我煮饭、打扫、洗衣、收拾,就好像在照顾病重的老母……

我只是在<b>假装</b>。

妈,快点打起精神来,快点好起来,快点痊愈继续工作吧——虽然说出口的话是真心的。

但那是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如果事与愿违的话……

我是不是希望这种状况快点<b>结束</b>?不,一定是的。因为那样一来,我也可以下定决心了。

所以,那天早上。

不,也不到早上,那是黎明。

我明明听到母亲显然痛苦不堪的声音,明明看到母亲在幽光中挣扎的身影,我……

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只是躺着,从卧室里……

呆呆注视着母亲一步步死去。

我见死不救。

当然,我也无能为力。就算火速赶去叫医生,也不可能来得及。附近的医生已经形同放弃母亲,就算把医生叫醒带来,就算真的赶上了,我也不认为医生能让母亲起死回生。我觉得母亲迟早都要一死。不过,应该不是那种问题吧。

简而言之就是心意的问题。说什么来不及所以什么也没做,而也真能见死不救的我,果然不是人。即使太迟了,即使做错了,就是忍不住要设法,这样的态度,我觉得才是身为一个人正确的样貌。

母亲大概痛苦了三个小时。

然后她安静了。

啊,她死了,我心想。

只是这样。

我在与平常相同的时刻,只收拾了自己的被褥,像平常那样洗脸。

后来好几个小时……我什么都没做。我寻思着我该做什么,时间不断流逝,中午过去,然后我才慢慢吃起冷饭。就连回想,我都觉得太残酷了。

虽然觉得残酷。

——可是没办法啊。

毕竟我不是人。

<h3>4</h3>

葬礼结束了。

人们吵吵嚷嚷地进屋来,为母亲更衣、立起屏风、摆设祭坛。

吊唁者陆续来访,向我致哀,烧了香,送了奠仪。和尚现身诵经敲钲说教。然后母亲被抬出去,进焚化炉里烧掉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不只什么也没做,几乎连话也没说。但每个人都对我亲切、同情,而消极的我因为消极,甚至显得悲剧。

看起来如此。

即使身为丧主的我什么也不做,事情也一样样完成了。

死亡登记、守灵安排、纳棺出棺火葬,所有大小杂事都顺利进行,一眨眼母亲就被装进骨灰坛了。有牌位,上头也取了法名。我只是照着旁人说的去做。接下来只是垂着头,不停地应声点头。

也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就好像在看电影。

唯独确实的一点是,毫无现实感。

就像完全不触动人心,闭着眼睛就会过去的祭典。母亲,我唯一的母亲过世了,却跟一场骤雨没两样。

——没了她也无所谓。

我的身边。

我以外的人。

不停地转来转去。

世界运转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即使我不在,也会有人替母亲好好送终吧。

我是个木头人。

就像根没用的木头。

而许多人对着这根木头致哀。

真可怜,一定很难过吧,一定很伤心吧,真同情,太悲惨了;不要输,要加油,振作点,要连过世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接下来就轮到你打拼了。

意思我明白。

但我不懂,我并不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毕竟我连哀伤都感觉不到。就算叫我加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们为母亲哀悼,我很感激,但就算同情我,我也无言以对。毕竟再怎么说——

我都不是人。

同情不是人的家伙,也只是白同情。

每个人都错看我了吧。我并不是需要人来同情的状态。不,我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别人同情的人。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对母亲见死不救,在母亲的尸首旁吃饭的人渣。我反倒应该被轻蔑、被唾弃、被疏远。

每个人都错了。

所有的人都……上当了。

但我没有要欺骗旁人的意思,因为我也没有刻意隐瞒我不是人的事实。

我只是沉默。

每个人都贸然断定。

用自己的尺度来看我。

若是以他们的尺度来看,我应该不折不扣就是个人吧。

因为看起来像人,连和尚都会对我说教。

他相信我是人,才会对我说教吧。如果是人,神佛的功德应该也有所护佑,但对于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对不是人的家伙,说教是对牛弹琴。

宝贵的经文比致哀更无法传入我的心,我连那是在说什么都听不懂,我只是假装在听而已。

装傻瓜。

假愚直。

只要这样,看起来似乎就像个人。

我是个伪装成可悲愚者的非人者。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抢走了牛的功劳的虫子。

牛很有用。我只是利用了牛那愚直温厚的家畜良好形象。剥掉牛皮,底下却是毫无用处的蝼蚁。牛的内在其实塞满恶心的毒虫。

虽然每个人都亲切地待我。

都为我操心、照顾我。

我很感激,但肚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心里头觉得无趣。

脑袋停滞。

就像被灌入融化的铅。我的内部被灼热的铅烧烂了,所以脑袋才会这么沉重。所以才感觉胸口这么苦、肚子这么烫。铅徐徐地冷却,凝固。

葬礼结束时,我内在的铅完全僵固了。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

即使如此,一切仍顺利结束了。

只留下骨灰坛里的母亲。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忍不住想。

家中完全收拾干净,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整洁。是街坊邻居帮忙打扫的。

已经没有灵魂的气味了。

被出入的人群、烧香与供品等各种气味搅散,母亲的灵魂似乎淡去了。

现在只剩下一丝幽幽的线香气味。

一切……

都已恢复原状。只是母亲的形姿改变了而已,其余没有任何不同。世界的模样、街市的模样、房子的模样,还有我,都没有不同。

我看着变小的母亲,忆起小时候的事。

那是五岁或六岁,大概那个年纪的事吧。

我对母亲说:

我的脑袋里塞了东西……

我是真心这么感觉。母亲急忙铺床让我躺下。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病。不是不舒服、觉得恶心或哪里痛。

一直堵塞着。

要说奇怪,那就是天生的了。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劲?因为我只是坦白说出来,就被迫躺下了。

当时看到的天花板纹路,我到现在都可以清楚地回想起。

我也不困,所以只是盯着天花板看,然后明白了。

——我只是烦。

没错,我觉得母亲很<b>烦</b>。

不,我绝对不是讨厌母亲。孩子也不可能讨厌母亲。就算被拳打脚踢,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孩子都是爱慕着父母的。更何况我的母亲很温柔。她从来没有恶狠狠地骂过我。母亲总是担心我,为我的未来烦忧,为了我而活。

我喜欢母亲。

可是她对我的爱令我厌烦。

与母亲应对、与母亲交谈,让我觉得麻烦。即使她对我付出深情,我也无法给予相应的回报。我想我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件事了。

所以我讨厌母亲热切地对我说话。

不管是温柔地说,还是热情地说,都一样讨厌。

别人的话从耳朵侵入,我的头盖骨里就会有淤泥累积。淤泥沸滚、融化,然后像铅一样凝固。就连母亲充满慈爱的声音,我的内在都拒绝接受。

更不可能接受旁人的絮语。

——我真的不是人。

我这么想。

母亲已经结束了。这不是人。在火葬场搜捡回来的母亲,只是某种聚积物。这种东西已经不是母亲了。虽然不是母亲了……

——但这样比较好。

我想着这种泯灭人性的事。

这时,又有讨厌的声音从玄关侵入。

阿彻,阿彻,辛苦啦……

我又不累。

是熊田嫂。真麻烦。好不容易脑袋开始变轻了,这下子铅不又塞住了吗?熊田嫂絮絮叨叨地进入家中。

滚回去啦。

“我说阿彻啊,抱歉在你累的时候打扰。”

那你就回去啊。

“我说啊,就是关于店里的事啊,那里啊,要是登美枝姐不在了……”

把店关了吧,我说。

“关……了吗?”

“我没办法打理那家店。”

“这……这样啊。哦,我也是这样想啦。”

店关了,熊田嫂大概很困扰吧。因为这样她就失去收入、失去饭碗了。

“唉,会让你想起母亲吧。”

并不会。

母亲已经不在了。死了……

——死了就没了。

“阿彻,你有点可怕呢。”

熊田嫂说:

“不可以那样钻牛角尖啊。唉,那么久以来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样很寂寞啊。可是彼此都得继续走下去啊。”

不对。

不是得继续走下去,<b>只是活着而已</b>——对我来说。这个人根本什么也不懂。你不管在那里叽叽喳喳多久,声音也完全传不进我的脑中。

我塞满了铅的脑袋中,没有你的话侵入的余地。

的确,母亲的世界结束了,但我的世界仍继续着。而那是与昨天、大前天毫无不同的事物。只是平庸的日常。

即使如此,我还是持续着。

因为我活着。

因为我只是活着。

如果对世界而言,我只是个木头人,那么对我来说,世界只是背景画。

站在舞台上的只有我一个,我以外的一切全是木板上的背景。我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的世界,但对我来说,我才是真实。

——原来如此。

所以我才不开心也不伤心吗?

因为母亲或许也只是背景画。

所以我才会什么都听不进去吗?不管是这个人的话、和尚的说教、街坊邻居的安慰,那些都是与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的事。不管是安慰、说教还是致哀,都无法传入我的心中。

背景画说出来的话就像舞台提示吧。因为那不是在舞台上被说出来的台词。我的舞台上,演员只有我一个,观众也只有我一个,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以外的一切,甚至不是观众,而是画在木板上的风景的一部分。

——啊啊,吵死了。

真的烦死了。

熊田嫂的嘴巴不停开合,发出类似话语的声音。我听得到,也了解意思,但那是与铅做的我无关的事情。

——她是想要钱吧。

我不需要。

我掏出奠仪。

“阿彻,你这是做什么?”

“请收下。呃……你是想要上个月跟这个月的薪水吧?”

“可是这个,你……”

“不够吗?”

“也不是不够,可是……”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可是,呃,接下来你还有很多需要花用的地方吧?”

“是吗?”

无所谓了。

“你往后要怎么办?还有你妈的墓也……”

“墓……”

我想都没有想过。

也不想去想。

我还是该晚点再来的——熊田嫂说:

“我自己呢,唉,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所以才……唉,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啊,阿彻。”

我的心情。

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心情。

我不是人,你不可能懂的。

“熊田嫂。”我说,“其实我不难过的。”

“咦?”

“我妈过世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就连这骨灰坛、这牌位,我甚至想现在就扔了。”

“你、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正常人。我根本不是人。要不然我应该觉得很伤心才对。我妈死掉了呢。可是我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的心没有半点感觉。”

“那是因为,呃,伤心这回事,都是慢慢才会涌上来的。你现在还在惊慌失措……”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

我大喊起来。

“我没有半点动摇。我是个铅块啊!我妈那么苦,我却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因为太麻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我……”

“阿彻……”

你回去!我说,把奠仪扔向熊田嫂。

<h3>5</h3>

把店关了,处理完各种手续。家私全部变卖,储蓄也都用光,落了个干净。

总共花了三个多月。进入新的一年,二月以后,我把开熟食店借贷的钱全数还清了。

对于熊田嫂,我也为了葬礼那时的失礼郑重其事地赔了罪,给了她尚未付清的薪水和一些津贴。熊田嫂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但是一拿到钱,就换了副嘴脸,说不对的是她。

没关系。

反正跟你也从此一刀两断了——我想着。

我和熊田嫂无冤无仇,也不恨她,我反倒觉得应该感谢她。她对我有不少恩情。

但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和她有瓜葛。

这时我发现,不只是熊田嫂,我生性就不愿意和我以外的人有任何关系吧。因为我对其他人没兴趣。那么我对自己感兴趣吗?倒也不是。

完全没兴趣。

不过我也不想死。

所以就这么散漫地活着,只是这样。

我等于失去了工作、住处等一切,但我并不特别焦急,也不感到不安。

就连失去母亲,我都不觉得寂寞了,这是当然的。

我并没有什么盘算,但也不是想得太天真,觉得总有办法。我是个凡事缺乏计划性的人,况且乐天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我只是觉得,就算走投无路也无所谓。

但也不是豁出去了。

也不是自暴自弃。

我觉得我压根儿就对活着没有执着。我并非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死。我只是碰巧没有死,所以就这样活着而已。所以一切我都无所谓。

尽管我如此消极,但世事似乎总有办法。

我一如往例,什么也没做,周围却擅自为我安排。不仅是将来,连明天的事都在不知不觉间决定好了——尽管我完全没有设想过自己该如何安身。就算是我这种人,只要活着,似乎暂时就不会被社会排除。即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也还是活得下去。

——既然如此,那样就好了。

只要活到死为止。

我很快就决定如何安身立命了。

石村爷的某位远亲在神奈川县开酒行,正在找伙计,供食宿。

人家问我要不要去试试,我没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人家说,等我安顿下来就去看看吧。

人家说,什么都不必准备,人去了就行了。

就算要准备,我也身无长物。

我一无所有。这个家也是,三月底就得搬走了。

空无一物的客厅里,只留下骨灰坛和牌位。

我坐在那骨灰坛旁,吃着熊田嫂给我做的饭团。

我想起那天在尸体旁边吃的冷饭味道。

虽然根本没味道。

结果……

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觉得只是我稍微胡思乱想了一阵而已。

比方说,母亲死了。抚养我长大、无可取代的亲人在眼前死掉了。这……是一件大事。

对世人而言,母亲只是个贫穷的熟食店老板娘,但对我来说,母亲是无可取代的亲人。她的存在无可估量。

那么,如果母亲过世的话,而且是死在眼前的话,我……我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会风云变色?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幻想着这类荒唐的情节?真是自私透顶。那么,这等于是我做了一场实验——以母亲的生命为材料。

实验失败了。

结果我什么都没变。没有涌上心头的哀伤寂寞痛苦,什么都没有。一片混沌的脑中的铅依然冰冷僵固。

无聊。

我为了摧毁这无聊,故意对母亲见死不救……

或许是这么回事。

虽然结果毫无意义。

——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是一间空无一物、空荡荡的房间。

柜子之类的都搬走了,所以檐廊的玻璃完全裸露出来了。

上头……倒映出我。

我手中拿着饭团站起来,走到玻璃门前。我想看看非人者的脸。看看那张在别人看起来像个人的、自己的脸。

这样的我看起来像个人吗?看起来像个善良诚实的人吗?如果像,那是因为钝重。因为钝重得像头牛。可是内在宛如蛇蝎般令人退避三舍。是受人唾弃的蛆虫。而这蛆虫当中……

灌满了铅。

是披着牛皮的虫……

不。可是。的确。

倒映在玻璃门上的我,不是那种东西。

就算是这样,外表还是个人啊,我想着。

像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

表情愚钝的、茫然的脸。

“不是人。”

我说出口来。

结果,眼睛里头有个骇人的邪恶之物探出头来,推开松弛无力的眼皮。

是鬼。

鬼爬出来了。

我瞪着我眼中的鬼。

“骗子。”我说,“蒙骗再蒙骗,连自己都蒙骗。就算骗得了背景画,也骗不了你自己。你——”

别说不是人了,根本是个<b>杀人凶手</b>……

鬼用吓唬、嘲笑般的语气说。

对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不是见死不救,不是的。

我……

<b>真的实验了。</b>

这样啊。我,我不是把母亲,把痛苦挣扎的母亲的嘴巴给捂住了吗?

因为太吵了,因为太烦了。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有什么改变。

我,把最喜欢的母亲——

杀死了。

一想到这里,脑中的铅瞬间宛如蒸发似的消散一空。充塞我内在的钝重事物一眨眼烟消雾散。

“啊啊,真爽。”

我出声说,打开玻璃门,把骨灰坛和牌位扔到了庭院里。

把一切都给扔了。

就这样……江藤彻也连人的身份都抛弃了。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三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