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夜】目竞(2 / 2)

这……令他厌恶。

室外还好。一想象那无明的封闭空间,他就毛骨悚然。像是深邃的洞窟、没有出路的隧道,这些地方光是想象就令他生厌。还有另一样令他厌恶到难以忍受的事。

就是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因为是小孩,所以会玩各种游戏。也会玩捉迷藏或鬼捉人。

礼二郎是灵巧的孩子,运动神经也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聪明绝顶。体形虽然纤细,却有过人的臂力。不管挑战什么事,他都能驾轻就熟。胆量也很大。

跑步和跳高无人能敌,相扑和打架也从没输过。任何比赛,他大抵都是<b>获胜</b>的那一个。虽然唯独视力问题重重,但他的动态视力与判断力都优于一般人,因此不太会构成障碍。或许是因为他持续不断地区分与理解虚像和实像,所以培养出了这些能力。

小孩子的游戏多半很好玩。

不过只有大眼瞪小眼的游戏,礼二郎没办法玩。

不是输赢的问题。

玩大眼瞪小眼……

必须在近处看着对方的脸。

对方的脸上当然并排着一对眼睛。

眼睛里……

会倒映出眼睛。

对方的眼睛会变成别人的眼睛。眼前朋友的脸,会有不同的另一张脸重叠上去。

那张别人的脸,愈是凝视就愈是清晰……

礼二郎用他的一双大眼瞪着看。

谁?这家伙是谁?

回瞪着自己的……

是自己。

瞪着礼二郎的是礼二郎自己。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礼二郎厌恶到几乎要昏厥了。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恶心的游戏了。不管对方摆出怎么滑稽的表情想逗他笑,他都看不见了。眉头紧蹙,用一双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是自己。

不是倒映在镜中平面的自己,完全就是活生生的自己。

看到<b>真实的自己</b>,那种骇惧。

被那样的自己注视的骇惧。

他讨厌……大眼瞪小眼。

然后,礼二郎察觉到,在玩游戏以外的情形下,过去他也曾看到几次自己的脸。自己的模样只能在镜中看到,但是镜像与实像不同,所以他才会一直都没有发现吧。这代表了自己过去看到的某个陌生人中,曾有自己的影像。

他讨厌人的眼睛。

更痛恨自己的眼睛。

看着眼睛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的眼睛。

第一次玩大眼瞪小眼的隔天,礼二郎发烧了。他病了一阵子。

躺了三天。发烧时,不知为何家人一直给他桃子吃。烧退了,可以喝粥了,总算觉得恢复的时候。

走,去<b>观鱼室</b>……

父亲这么说。

如今回想,那或许是父亲看到儿子大病初愈,难得消沉,出于关怀的提议。虽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只是父亲自己想看鱼而已。想想父亲的个性,礼二郎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觉得很烦。他不想去人群里。

他不想看到<b>不存在的东西</b>。

如果那些东西里又有他自己的话……

可是。

观鱼室有鱼。

鱼眼就像一个洞,空洞,清澈……

棒极了。这很好,只要有鱼眼就好了。

好想要鱼的眼睛——礼二郎心想。

<h3>3</h3>

肯定是鱼眼吧——关口说。

关口是礼二郎求学时代认识的朋友。准确地说,是小他一届的学弟,不过成人以后,就没有学长学弟可言了。

“既然叫鱼眼,那不就是鱼眼吗?你白痴吗?”

不是啦——关口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咕哝说:

“是像这样,可以看到全方位的鱼眼。而影像不是会扭曲吗?”

“我说你啊,那是镜头吧?”

“我就是在说镜头啊。”

“你是真傻了吗?我说的是鱼,鱼的眼睛。”

我知道啦——关口说,却被中禅寺一句“你才不知道”给盖了过去。

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中禅寺与关口同年级,所以年纪应该比礼二郎小,但从学生时期开始,礼二郎就不觉得他是个晚辈。

关口把那张有气无力的脸转向好辩的朋友说:

“为什么?就是模仿鱼的眼球构造制作的,所以才叫鱼眼镜头,不是吗?”

“不是。”

“不是吗?”

“不是啦。那只是人们猜测人类像鱼那样从水中仰望水面上的景色时,大概会是那样,所以把它命名为鱼眼镜头而已。那种扭曲完全是水的折射率问题,跟鱼没什么关系。”

果然是以人为基准啊——礼二郎说。中禅寺冷淡地应道:

“因为是人在用的东西啊。要说的话,一切都是以人为基准。倒是关口,你知道什么是原色吗?”

“当然知道啊,红黄蓝,对吧?是纯粹无杂质的颜色。”

真是个差不多先生——中禅寺露出嫌恶的表情说。

“亏你还曾立志要念美术,居然做出这种回答。的确,相减混色的情况,是magenta、yellow和cyan,翻译过来,或许是接近红黄蓝没错……不过日文翻译不太固定。真要说的话,是紫红色、柠檬黄、水绿色比较正确吧。相加混色的情况,则是红绿黄。”

“什么相加相减啊?”

“也就是说,以相同的分量混合就会变暗、变成纯黑色的,就是相减混色。像颜料就是。反过来说,混合在一起会变亮、变成纯白色的,就是相加混色。把相同强度的红黄绿光重叠在一起,就会变成白光。所谓原色,是只要混合在一起,就可以调出所有的颜色,但其本身是无法被调制出来的。magenta和cyan混合在一起可以调出紫色,但凭这两个颜色的组合,绝对无法调出yellow。就是指这种色。”

“这又怎么了?”

“所以啦,人的眼睛只能识别出三原色的组合,但其他动物并非如此。也有些动物无法识别出颜色。而鱼的话,似乎是四原色。”

“是这样吗?原色不是天然自然之理吗?不是固定的吗?”

“只是人类看得到的原色有三种罢了。”

所以才说一切都是以人为基准啊——中禅寺说。

无聊。

礼二郎说,中禅寺应道:

“因为我们是人嘛。唔,人类是靠角膜进行焦点调节,但鱼的角膜折射率似乎几乎和水相同。鱼身在水中,所以无法任意调节,因此似乎是靠着前后移动水晶体进行调节的。可能因为这样,鱼的水晶体形状接近球状。”

是圆的呢,礼二郎说。是圆的,中禅寺复述一遍。

“鱼好像也不会移动虹膜来调节光量。大部分的鱼,瞳孔是完全扩大的。我们常用死鱼的眼睛来做比喻,但或许活鱼的眼睛与死人的眼睛很相似。”

“这样比喻鱼太可怜了!”

同情鱼的人也真罕见,关口说。你一只猴子懂什么?礼二郎应道,在榻榻米躺下。

这间客厅睡起来很舒服。

躺下来看庭院。视线会降低,人类不会进入视野。

心理上……会舒服许多。

礼二郎没有在榻榻米上生活的经验。他喜欢蔺草的香味,坐垫的柔软度也恰到好处。

所以礼二郎常来中禅寺家。复员之后,他一星期会来一次。

猫慢吞吞地经过前方。

礼二郎伸手捞它的尾巴,它倏地溜走了。

这个家的猫几乎都在睡觉。个性很温顺,却不知为何,只跟礼二郎不亲。

他责问主人是怎么管教的,主人说你就爱抓它尾巴,所以被讨厌了。

“你自己不是有时候也会踢它吗?”

“是它挡路,把它挪开而已。”

“书太多啦。碍事的是书吧?”

“这可是我做生意的商品。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家是书店,我是开旧书店的。”

从开店以前就全是书了好吗?!——礼二郎说。

中禅寺从学生时代就成天看书,家中也堆满了书。战后他似乎当了一阵子老师,但礼二郎不清楚详情。约半年前,他好像把自家——这个家改建,开了旧书店,但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没什么变化。好像有木匠来敲敲打打过一阵,门口也挂上了类似招牌的东西,但礼二郎看不出是在做生意。如果是生意人,才不会大白天就跟老同学喝茶闲聊吧。

不过礼二郎即使来访,也总是从主屋的玄关径自来到这间客厅,然后就只是躺着睡觉。他从没去过店面那里,因此也没确认过。再说,即使中禅寺真的在开旧书店,他觉得那也只是兴趣的延长。中禅寺坚称是店铺,但礼二郎觉得只是书多得溢出来,所以增建房子来放书罢了。中禅寺也是傻瓜一个。

——没错,是傻瓜。

中禅寺……是唯一看穿了礼二郎眼睛秘密的人。

你看到的是<b>别人的记忆</b>……

初次见面时,中禅寺就这么说。

是吗?礼二郎想。

中禅寺怎么能看穿礼二郎看到的不存在于世上的景象,这一点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无关紧要。中禅寺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关紧要。不过真的思考后,许多矛盾也随之焕然冰释了。

不是自己的回忆……

原来看到的是别人的回忆。礼二郎会毫无印象是当然的。大眼瞪小眼时,会看到自己的脸,是因为对方一直在看自己的脸。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句“哦,这样啊”就能接受的事。即使真是如此,这仍然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而且也不是值得拿来宣传的事。情况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吧。

再说,与中禅寺认识时,礼二郎已经放弃去想这件事了。此外,当时相较于孩提时代,看到的也减少了许多。

初次见面之后,中禅寺便绝口不提这件事。

他们认识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却不曾讨论过这件事。

所以后来才认识的关口什么都不知道。

姑且不论事实为何,但这应该是超乎常理的事;而且如果中禅寺如此确信,应该也是可以拿来大肆喧嚷的。即使不四处宣扬,至少告诉跟双方都熟稔的关口也好吧?但是中禅寺什么也没说。

不,就连揭穿连礼二郎都无从得知的礼二郎的秘密时,这位友人都不动如山,语气也是一派淡然。这个人用一种告知对方肩头沾到灰尘般的态度,道出脱离常识的破天荒事实。

当时礼二郎作何反应?是不是只是一脸古怪?当时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啊,学长……”

然后他接着说,要论不可思议,一切都不可思议吧。

也就是说,无论有多么不同,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本人不感到困扰,那都是小问题吧。

——就跟父亲一样。

平时总是一张臭脸的中禅寺,虽然与云淡风清的父亲截然不同,面对事物的态度却有几分相似。原来并非漠不关心,而是因为不管碰上什么事,都视为理所当然,所以也不感到惊讶吧。简而言之……

——这家伙也是傻瓜一个。

一旦得知对方是个傻瓜,礼二郎顿时与他交心,变得亲密。

学生时代,他们一起干了许多荒唐事。战时相隔两地,音信杳然,但幸而两人都活着回来了。生还以后,他们便频繁见面。

“可是——”

那鱼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关口说:

“鱼的眼睛长在身体两边,对吧?我一直以为那就像鱼眼镜头一样是广角,可以同时涵盖前后呢。”

“应该是吧。”

中禅寺冷淡地回答。

被矮桌挡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肯定是一张臭脸。

“鱼会前进,也可以察觉来自后方的敌人。不过没人知道鱼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鱼的视力应该不好,但似乎具有十分卓越的动态视力。不过这也是从鱼的反应得到的推测而已。鱼在水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吧。”

“不会知道吗?”

“不会吧。我连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没办法窥视你大脑里面啊——中禅寺说。

唔,说得也是吧。

“倒是怎么会突然提起鱼的眼珠?”中禅寺讶异地问,“虽然我们聊起天来没头没脑,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因为我想起来了。”礼二郎应道。

“观鱼室,是吗?对了,观鱼室不是令尊自创的词,恩赐上野动物园也有同名的设施。也有人说它是日本第一座水族馆,不过我也没见过,不知道规模如何。我去过箱崎的水族馆……”

比那里漂亮——礼二郎回答:

“玻璃是透明的。我也去过好几次浅草公园水族馆,那里太糟糕了。”

“以前是演艺场的地方,对吧?那里在很久以前……战前就闭馆了吧?”

“闭馆前我去过好几次。浅草水族馆的二楼是演艺场,但隔壁的木马馆二楼以前好像有昆虫馆。昆虫馆在昭和初期好像就倒了,所以我没见过,但我爸喜欢虫子,所以觉得扼腕。”

儿子则喜欢鱼呢——关口说:

“你是被那个有钱人家水槽里的鱼给迷住了吗?”

“才不是被迷住。”

鱼根本没在看礼二郎。如果鱼在看……

看得到他吗?他们那么近地眼对着眼……

不,鱼什么都没在看。它们一定只看得到对自己来说必要的东西。所以鱼根本没看到礼二郎,只有礼二郎在看鱼。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多余的东西。

所以他才喜欢。

喜欢……鱼的眼睛。

“对了,你又……”

开始看见了呢——中禅寺声音低沉地说。

<h3>4</h3>

那是终战几天以前的事。

礼二郎迎面被照明弹的闪光给笼罩了。

一切变成一片纯白,紧接着化为一片漆黑。

他失去视力了。

后来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他被搬进某个地方,有人对他做了什么。当然,他觉得应该是被送进有医疗设备的场所,接受治疗,但不是很清楚。

不是因为看不见。

而是因为看到的全是不必看到的东西。

礼二郎应该是躺在床上。

却不知为何举起枪来,或击发大炮,或遭到轰炸。杀人或被杀。虽然不管是开枪还是刺人,手中都没有感觉;中枪或被刺中,也不痛不痒。

首级横飞,手臂被扯断。

或皮肉焦灼,浑身浴血。

或四周变成一片火海。

或落入漆黑的水中几乎溺毙。

自己的眼睛是谁的眼睛?

咕噜咕噜地沉入海中。

刹那间,鱼游了过去。他不是在海中,而是躺在床上。

但是,他看到了鱼。

——啊啊。

好想像那鱼一样,无止境地游下去,他想。

只是被抬进来的伤病兵的记忆流入脑中罢了吧。但当时的礼二郎无法理解。他没办法那么冷静。因为他不断反复经历着宛如置身炼狱的不愉快的荒谬体验。不,他根本没有体验。礼二郎只是躺着。明明只是躺着……

但礼二郎死了无数次,杀了无数人。

他无能为力。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体验。

他必须忍耐。

看不到应该看到的东西以后。

就变得只能看到不必看到的东西。

就在这期间,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了,但礼二郎眼中的地狱景象仍然持续着。无数的过去、恐惧、悔恨、愤怒、痛苦、悲哀不断折磨着礼二郎。

什么都没有结束。

复员后,礼二郎原本隶属的船舰也成了复员输送舰。

复员兵也都给了他在地狱中哀号的记忆。

不可能习惯得了。

但视力还是渐渐恢复了,踏上本土的土地时,他的视力恢复到某个程度。

不过只有右眼恢复了,左眼的视力几乎没有复原。

礼二郎只能用右眼去看<b>存在</b>之物,而左眼看到<b>不存在</b>之物。

曾有一段时期……

淡薄到可以不必在乎的<b>那些</b>,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又回来了。原本礼二郎以为那些会消失不见的。

本土虽然变得一片混乱,但活力十足。

感觉人变得比战前更多,甚至让人觉得,是否因为建筑物被摧毁了,所以人们只好倾巢而出。当然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喧嚣的世间充满了他不想看的事物。

待在化为焦土的废墟反而更令人心安。

幸而老家没有遭到空袭,毫发无伤地保留下来,所以他在家里待了一阵子,但也不能永远赖下去。

怪人父亲宣布自己没有义务抚养已成年的孩子,并且付诸实行。哥哥与礼二郎都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得到一句“自食其力吧”,然后被赶出家门。不过并非身无分文地被赶出去。离家时,兄弟都得到了生前赠予财产。不认识父亲的人会说这就是父母心,但这只是父亲在宣示从今而后经济上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是在说不管往后我发了多少财,都不会分给你们半毛钱。

所以父亲的想法应该是,钱是有一些,然后命也还在,所以随便你们在外头怎么过活吧。不责骂但也不骄纵——父亲似乎依然贯彻着这样的方针。

父母甚至没有来迎接他,来接礼二郎的是佣人。听说父母很忙。

礼二郎回家后,父亲只对他说了句“你回来了”。

母亲也只是淡然地说,“快去洗个澡。”

就是这样,与出征前完全没变。所以礼二郎不被允许长期停留在老家。即便没有说出口,但父母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他还是在家里住了半个月。

因为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工作。

但也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他离家后租了处公寓,靠着熟人介绍,在杂志和报纸画些插图。他打的算盘是:当个画家,就不必与人见面了吧。

然而事与愿违,他每天都得见到中介人。

而且这份工作无聊死了。

画得好也被打回票。说什么技巧一流,但不是画技好就行的,不许任意乱画,要听从指示。他说他已经听从指示了,是对方表达得不好。这样的情形接二连三,他不久就与中介人争吵,一气之下辞掉了工作。表面上是为工作闹翻了,但实际上有些不一样。因为他受不了再见到中介人了。

那家伙……八成在战场上杀过小孩。

每次争吵,礼二郎就被卷入那个场面。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了。

当时礼二郎的哥哥用父亲赠予的财产开了家爵士乐俱乐部,经营得颇为有声有色。哥哥似乎计划利用俱乐部赚来的钱,在日光还是哪里开一家以外国观光客为对象的度假村。

哥哥说,人手会不够,如果你闲着没事,就来爵士乐俱乐部帮忙。哥哥似乎打算把俱乐部的经营交给他,但礼二郎实在没那个意思,结果老是在乐团帮忙。礼二郎以前就喜欢音乐,而且每一种乐器都很擅长。他弹了吉他,被称赞连职业吉他手都自叹弗如,便加入了乐团。不过这也持续不久。

爵士乐俱乐部……光线阴暗。

暗处充满了拥挤的客人。

因此那里有过去。

还有恐惧、悔恨、怒气、痛苦、悲哀。有这么多、这么多数不清的……

不对。

那不是<b>他们的心情</b>。那全是礼二郎自己的感受。如果他看到的是记忆,那就是别人的体验吧。但是要怎么去感觉看到的景象,全看礼二郎自己。

觉得悲伤和难受的,都是礼二郎自己。因为并非连感情都灌入他的脑中,他也不知道别人是否悲伤。或许他们乐在其中。也有人会做出残忍的事并哈哈大笑吧。也有人即使碰到残酷的遭遇,也毫无自觉吧。

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啊。

那么……

然后礼二郎在黑暗中看到了无数只眼睛。眼睛不断增加,增加到不计其数,变得满世界都是眼睛。

——哼。

那……全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世界是自己打造的。就算看得到看不见的东西,那也不算什么异常。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吧。那么,那无数的眼睛也都跟鱼的眼睛一样。虽然空洞,却是清澈的。如果在其中看到悲伤,那是因为自己悲伤。每个人都是既肮脏丑恶又愚昧的,但还没那么糟糕。或许世上意外地……很有意思。不,或许可以让世上变得有意思。

“好。”

礼二郎说,站了起来。

关口狐疑地转头看他。中禅寺正在看书。

“来盖栋大楼吧。”

“什么?”

“老爸给我的钱还没有动过,拿来盖栋大楼绰绰有余。”

盖大楼做什么?——中禅寺抬头问。

“这个嘛,来干侦探吧。”

侦探!——关口错愕地惊叫:

“怎、怎么会扯到那边去?这结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意思是事后由我来赋予的。现在的问题是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

“这点子我刚想到,当然还没有想名字啊。喂,你在听着吗,中禅寺?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什么啊?”

玫瑰十字的名声——中禅寺冷冷地回答。

“就是它!”

就这样,榎木津礼二郎决心成为侦探。

这是昭和二十五年 [54]秋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