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h3>
杉浦隆夫打算将衣柜里妻子的衣物全部处理掉。
妻子想必不会回来了,而这些和服也难以修改成其他衣服,原本没有必要犹豫。
但他害怕的是打开衣柜这件事。在开启衣柜的那一瞬间,杉浦竟然因过于恐惧而手指无力,手中的金属把手在颤抖下咔嗒作响。
咔嗒咔嗒的声音,更加深了杉浦的恐惧感。
——真是愚蠢。
杉浦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他使劲地拉出抽屉。
整齐折叠好的和服外头包上厚纸,折角干净利落,收藏得非常细心。
如今回想起来,妻子是个极度一丝不苟的人,杉浦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总之——
多亏妻子的细心,和服并没有直接暴露在杉浦的眼前,杉浦毫无来由的恐惧此刻才总算稍微减轻。
他轻轻掀开厚纸。
见到从缝隙中露出熟悉的和服花纹,内心隐隐作痛。
妻子的衣服并不多,杉浦却有种错觉,仿佛能从这一件件衣物之中嗅闻到过去时间的残存气息。
——记得这是……
当时妻子经常穿的——
好令人怀念,杉浦追寻着幽微的记忆。
那时候——
杉浦隐隐思考着“那时候”,却完全回想不起所谓的“那时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当然,他确定妻子穿过这件和服,但其余却十分暧昧不明。杉浦连这件衣服到底是春装还是夏装也不知道。杉浦一点也不懂妇人衣物的款式,从来就分不清楚什么是铭仙,什么是大岛 [2]。杉浦喜欢看着妻子做事的背影。但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从来就不懂妻子的心情。
纵然如此,他对妻子依旧十分眷恋。
是故,现在手上拿着妻子残留的衣物,心中自然涌现许多惆怅。
话虽如此,杉浦倒也不见得对每一件衣物都有着无限感伤,毕竟他与妻子实际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说,杉浦无法确定现在胸口隐隐刺痛的感觉究竟是对妻子的回忆所为,抑或是久未吸入的樟脑的刺鼻气味所致。说不定这股刺痛更近似于失落感。
这些衣物拿去当铺典当应该能值一些钱,而且似乎没遭到虫蛀,相信有许多人乐意收购。
但是杉浦并不怎么愿意将妻子的遗物拿去换钱。总觉得让别人穿上这些衣服有愧于妻子。
——穿上衣服。
这句话再次唤起了恐惧。
刚刚并没有出声说出口,也并非心中浮现了这句话。但冷不防地,纤白的手臂从和服袖口悄悄伸出的情景却鲜明地浮现在脑中。杉浦不由得发出惨叫,将衣服用力抛在榻榻米上。
急忙关上抽屉。
只留下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
一时间,杉浦茫然自失,但很快又微微发笑。
因为冷静下来后,他发现自己一连串的行为实在毫无意义而且滑稽可笑。衣柜、衣物不过只是日常器物,实在没有理由害怕。杉浦完全理解。没错,他完全理解这点——
但是,杉浦还是决定把和服全数抛弃。
<h3>2</h3>
记得是“我已经厌烦了”?
抑或是“我已经受够了”?
杉浦回忆起妻子最后对他说的话。
距离妻子离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而妻子对他说出的最后这句话则是离家几个月前,至于正常的对话恐怕得回溯到更久以前。
那时杉浦与妻子间的关系早已破裂。
虽说杉浦终究无法体会妻子选择离家出走的心情,但是理由并不难想像。
对于总是积极进取的妻子而言,想必难以忍受杉浦完全放弃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义务,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着废人般的消极生活吧。
杉浦在去年夏天前仍是一间小学的教师。
结婚同样是去年,春天的时候。所以说,杉浦有了家眷、以一名正当的社会人身份工作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一两个月。辞去教师职务之后,杉浦不听包括妻子在内的任何人劝,每天有如耍赖的孩子般坚决不做事,懒散度日。
这么一想——只要是正常人都无法忍受与如此堕落的男子共同生活,也难怪妻子感到厌烦了。最后会演变成这种事态反而理所当然,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杉浦望向庭院。
脑中响起妻子的话。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也难怪她不懂。
纵使杉浦辞掉教师之职有其迫切性,但其理由既非私人因素,也不是丧失作为一名教育者之自信,或者是对于当今的教育制度绝望等夸张的、大义凛然的理由。
而是一种暧昧朦胧的、若有似无的理由。
那就是——
他突然有一天,变得害怕小孩了。
在这之前,杉浦虽不像神职人员满怀崇高理想,但至少也不是放弃职守的无赖教师。说白一点,他只是一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职业教师。他从以前就认为既然靠此职业维生,就不得不做。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等实际接触过后发现他们倒也蛮好相处的。因此对杉浦而言,做好这份工作并不困难。小孩子麻烦归麻烦,有时还蛮可爱的——习惯之后,他也逐渐喜欢上他们。
依杉浦的个性自然不可能成为严格的管理者,反而他积极与小朋友亲近玩耍,因此非常受学生的欢迎。
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这仅是根植于优越感下的幻想罢了。
说穿了,只是一种逃避现实。
不消说,年幼的学生本来就比自己无知无能,能与他们融洽相处不过是充分了解自己处于绝对优势,才能从容应付,仅仅如此。即便自认处于绝对优势,杉浦从不去斥责学生。或许这暗示着他的从容其实也只是一种幻想——自己绝不是一名有资格斥责孩子的智者,说不定还是个连孩子也不如的废物——杉浦想必是由与学生的交流之中察觉到这个可能性的吧。
结果,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名为“天真无邪”的凶器是如此毫不留情。
——那一天……
那一天,孩子们围绕着杉浦嬉闹。刺耳的喧闹欢声忽左忽右,此起彼落。视线所及,净是可爱的笑脸。
不知是哪个孩子突发奇想,忽然攀吊在杉浦脖子上。当然了,杉浦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依然像个蠢人般亲切地傻笑。
孩子们愈玩愈厉害。
一双双可爱的小手伸向杉浦的脖子,非常沉重,也很疼痛,但杉浦仍然呵呵傻笑。
孩子们更加得寸进尺了。
杉浦开始觉得痛苦,但是抓住脖子的小手愈抓愈紧,手指深陷于颈肉之中,但他依然不想采取高压态度命令孩子放手。不久,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轻轻抵抗,试图甩掉孩童。但处于兴奋状态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理会半吊子的抵抗。“够了,住手!”但这可不应该是边笑边喊的台词。
当然,孩子们不懂。
——无法沟通。
杉浦发觉自己的感受无法传达给这些纠缠在身上的小生物。至此,杉浦突然情绪爆发,他粗暴地摇动身体,高声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用力甩开孩童。
被甩飞的孩子惊呼出声。
——糟了。
——或许害他们受伤了。
那一刻,杉浦恢复了身为社会文明人的理性。若是对孩童发怒动粗甚而造成伤害的话,届时不管用什么借口也无法获得原谅——
但是他的担心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因为孩子们更加兴奋地包围起杉浦,原来刚才的叫喊并非悲鸣,而是欢喜之声。这些幼小的异界之民满脸笑容,伸出枫叶般的小手再度缠住杉浦。
他感到毛骨悚然。
曾经一度决堤的恐怖感再次满溢而出。
对杉浦而言,这些小孩早已不像人类。他仿佛驱走鬼魅一般,奋不顾身地推开一一涌上的孩童。然而在天真孩童的眼里,杉浦有如滑稽舞蹈般有趣的动作只像是游戏的一部分。
不管从来不曾出言斥责的亲切教师反应多么异于平常,对于亢奋的孩子而言并不具备任何吓阻力。纵使杉浦早就真的发怒,纵使变得高亢的吼叫中潜藏着恐怖,依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教师的细微变化。
结果——
身为社会一分子的克制心无法胜过个人的恐惧,杉浦粗鲁地推倒孩童,并动手揍了两三个孩子。
事态演变至此,这些幼小的异界之民才总算发觉教师的异状,不安的情绪迅速传染开来,一眨眼间——全体学童将杉浦视为敌人。
但是见到学生的眼中闪烁着敌意时,杉浦反而稍微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至少自己的想法总算传达给这群孩子了。
但是安心感持续不了几秒。
细白的小手又再度伸向杉浦。杉浦以为这是孩子道歉或和解的表示。然而,正当他为了接受他们的道歉而蹲下时——
小手瞬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名孩子面带笑容。
杉浦喊不出声来。
小孩子的力气真是不能小看,被勒住脖子的杉浦马上感到脑部充血,意识逐渐蒙眬。其他原本哭泣、害怕的孩童很快发现情势已经逆转。杉浦再次受到无数小手攻击。只不过与一开始不同的是,这些攻击明确针对杉浦而来,而且还是处于压倒性优势下所作出的攻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于是使出吃奶力气将孩子们甩开,大声吼叫,粗暴地大闹一番,最后全力冲刺离开现场。
回想起来,杉浦的行动未免太缺乏常识了点。不论古今东西,从来没听说过学童在嬉闹的过程中因不知节制而勒死教师的事件,也不可能发生。不,当时的杉浦也知道这个道理。
——但这不是能理性解释的。
不是能轻易解释的。
在这之后杉浦也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什么。
事后听说有三个孩子受到轻伤,原以为大闹一场会有更多人受伤,或许实际上没自己以为的那么粗暴吧。也可能因为即便成年男性大吵大闹一场,胡乱挥舞的拳头仍旧难以伤到敏捷的孩童。
杉浦对一切感到厌烦,在家昏睡了三天。
若被质问为何做出这些事情,杉浦恐怕没办法好好说明理由;若要他负起责任,他也不知该负什么责才好。最重要的是,他与学生之间原本的势力平衡恐怕再也无法修复了。
当然,孩子们应该很快就会不当一回事了吧,因为杉浦所做的原本就是十分幼稚的行为哪。也就是说,在孩子们的眼中看来,杉浦的行为并不难理解。但问题的症结在于杉浦自己身上。杉浦确信——一旦原本以为绝对优势的立场动摇后,就再也无法像过去一般,以大人的从容来面对学生了。
因此杉浦再也无法回到学校教书了。
妻子是个聪慧的妇人,即使碰上这种不测之祸也不会惊慌失措。她的行动冷静而沉着,对学校与学生家属的应对也十分得体。
后来听说,当时杉浦欠缺常识的行为之所以没有受到强烈抨击,全多亏了妻子的机敏应对。代替杉浦递出辞呈的是妻子,立刻向受伤学童家属低头道歉的也是妻子。不仅如此,即便惹出这么严重的事件,妻子对杉浦依然表现出无限的关爱。但是——
当时的杉浦却分毫不懂妻子的关爱之情。
妻子温柔地照顾杉浦,奋力激励杉浦,全心全意地为丈夫付出。
但是——
在当时的杉浦眼里,她的温柔像是轻蔑,她的激励有如斥责。
他觉得小孩子很可怕。
为何妻子就是不懂他的心情?
不对——杉浦打一开始就不曾努力让妻子了解他的心情。
聪慧的妻子或许认为只要肯沟通,一定能了解彼此心情。但是当时的杉浦却捂住耳朵,放弃沟通。随着次数愈来愈少的对话可笑地失去交集,对彼此的心意也一天天渐行渐远。
或许是对一直不愿回到社会的丈夫感到不耐烦,妻子原先的温柔也逐渐转变成真正的轻蔑。
但是……
妻子依然持续向杉浦伸出援手。
而杉浦则是不断将她的手推开。
最后,妻子经过半年拼命的努力,到头来在某个下雪的寒冷早晨,离家出走了。
——这也无可奈何。
杉浦心想。
<h3>3</h3>
杉浦注意到邻居的家庭状况大约是妻子离家后不久。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隔壁是否有人居住,也从来不曾留意住了怎样的人物。
或许这也是种幸福吧,直到发生了那种事情——杉浦一向无暇关心他人生活。但是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别说是他人,世上的一切对杉浦而言也早已失去了意义。
一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感到绝望。
理所当然,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接着——
——理由并非如此。
总之,就在这段时期前后,他开始注意起邻居的情况。
隔壁家庭由三名成员所组成。
那时他们的访客尚少,也很少出门,有时甚至一整天都没人离开家里。
总之,虽然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过活,杉浦确定隔壁共住了三个人。
首先是一名与杉浦年纪约略相当的男子,穿着打扮总是土里土气,怎么看也不像有正当职业,专门负责外出采买。男丁只有他一人,但是看起来并不像一家之主。从外观看来,男子似乎更像一名佣人。
另外一名是瘦弱的年轻女性。不知为何,在杉浦眼里她看起来才像一家之主。这名年轻女子非常美丽,仿若天仙下凡。一点也没有在白日辛勤工作的氛围,也不像专过夜生活的风尘女子。
至于最后一名成员则是……
——柚木加菜子。
每当杉浦想起这个名字,总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寂寞。这名少女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即使还活着,恐怕也无缘再见一面。
胸口有些郁闷,与刚才回想起妻子时的感觉类似,或许是从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所散发出来的轻微樟脑的气味所致。
加菜子是个中学生。
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杉浦回忆起加菜子……
不起眼的男子、年轻女性,以及中学生,丝毫不像亲子家庭,感觉十分诡异。两名女子的容貌非常相似,可能是姐妹,但总给人一种扭曲、不正常的感觉。当杉浦注意到这户人家时,他的好奇心也随之被勾起。只不过在意归在意,却没有任何方法能确认事实真相。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杉浦只能将好奇埋在心里。
记得那是……
五月左右发生的事。
靠着存款过活的杉浦,什么事也没得做,什么事也不想做。他从不外出,整天窝在家里。但持续这种日子,有时难免感到郁闷,某一天,杉浦不经意地望向了庭院。
庭院里种了一棵形状丑恶的栗树。
杉浦很讨厌这棵树的形状。
这棵树弯曲丑陋的枝丫朝向邻居的庭院延伸而去,阴森的形状仿佛正在向人招手,就像图画中常见的幽灵的干枯手指。
——仿佛会招来不幸。
杉浦当时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看着栗树的枝丫。
杉浦家与邻居家以黑色矮墙分隔,栗树依偎着墙壁生长,幽灵手的部分几乎完全伸进邻居的庭院里。栗树到了秋天,枝丫上便会长满难以入口的累累果实。果实难吃,故从来也没人摘取,一向任其腐烂,掉落一地。
——啊,糟了。
也就是说,这些没人要的栗子不就全都掉落在邻居的庭院里了?
虽然只是芝麻蒜皮的小事,杉浦可不想因此与邻居发生争执。
他不愿意因此遭人说闲话,更不喜欢事后再去低头道歉;就连对自己极其体贴的妻子,杉浦都无法充分沟通,更别说是不具善意的陌生人了。对现在的杉浦而言,光是与人沟通都有困难。
在麻烦之种发芽茁壮之前,预先铲除比较好。
于是,杉浦动作缓慢而迟钝地进到数个月不曾踏入的庭院,走向他所厌恶的栗树。
枝丫比想像的还低,但要全部砍除似乎很不容易。杉浦绕进树木与围墙之间,靠在墙壁上仔细观察阴森森的树枝。果然,靠近一看更觉难以清除干净。
当他准备绕到别处观察时,不经意地从围墙上层的间隙窥见隔壁庭院的情景。
杉浦维持不自然的姿态,拉回原本扫视而过的视线,定格。
一名少女坐在檐廊上。
少女脱下制服外套,将之随意抛在身旁,倚着纸门侧坐。房间内没有开灯。天色逐渐昏暗,少女雪白的脸庞与白衬衫宛如发光体,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杉浦直定定地盯着少女。
好漂亮的女孩子。
杉浦过去曾见过几次她上学或回家时开门进房的背影。在这几个月里,他如同间谍般偷偷观察过这女孩好几次,但是,像现在这样端详她的正面反倒是第一次。
雪白的脸庞。
即使有点距离,仍看得出少女的五官长得十分秀丽,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表情看来似乎有些恍惚,也像感到疲惫,但绝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给人虚幻飘渺、稍纵即逝的印象。少女的年龄大约十二三岁。
或者更大一点也说不定。
不,推测她的年龄多大着实不具任何意义,因为杉浦对于这名坐在檐廊的少女别说恐怖感,连一丁点的厌恶感或抗拒感都没有。
——<b>她</b>并不是小孩子。
直觉如此告诉他。
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
那么<b>她</b>是什么呢?
杉浦夹在栗树与围墙之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名不会拒绝自己的特异分子。
少女一动也不动,或许是杉浦透过墙上的边饰壁孔窥视的缘故,眼前的光景有如收藏于画框之中、色调昏黄的印象派绘画。
——所以才不觉得恐怖吧。
与欣赏绘画的感觉相同——他并不觉得所见光景实存于世,所以并不害怕。这样的分析或许没有错,因为杉浦此时不只对小孩,连其他陌生人都感到惧怕。
就在此时。
从绘画背景的那片黑暗之中,
一双苍白的手伸了出来。
那双手与少女的一样纤细,一样白皙,手腕以上没入黑暗之中,无法看清。
少女似乎没注意到手的存在。
那双手贴住少女纤细的颈子,仿佛原本就附着在颈子上。
接着,将颈子……
紧紧掐住。
少女眯起了眼。
那表情,究竟是感到痛苦,抑或——
感到陶醉?
喀沙喀沙作响的,究竟是少女挣扎的声音……
还是栗树枝受风摇动之声?
看得忘我的杉浦全身僵硬。
无法作声。
少女轻轻向后仰,倒向昏暗的客厅里,上半身融入黑暗之中,接着两腿悬空晃动了几下,仿佛被那双手拖入黑暗里,消失无踪。
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悄然无声。
整段过程仅有短短数分钟,不,说不定只有几秒钟。
杉浦全身冒冷汗。
他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等到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灯也不开地坐在客厅里,汗水早已变得冰凉,全身感到一阵寒意。
明明已经快进入初夏了。
——刚才看到的情景是……
该不会是凶杀现场吧?——杉浦得到如此平凡的结论,已经是夜阑人静之时。
杉浦着实受到了惊吓,但并不是因为他目击少女<b>遭到杀害</b>,而是因为<b>绘画竟然动了</b>。对杉浦而言,围墙对面的事件是如此的不真实,不存在于世上的事实。
因此,当他想到该去探探状况或向警察通报时,又是更久之后的事。等到他想到这些时,已经半夜三更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不知该采取何种行动当中,天色渐白。
最后他既没去看看状况,也没向警察通报。他什么也没做。
但是没做反而是正确的。
杉浦经过几番犹豫与思索后,决定还是如平常一般躲在门后阴影处观察。这是他每天早上无意义的例行公事,每天躲在门后偷窥隔壁家的女孩上学。
——今天早上……
如果<b>那是</b>事实的话,少女便不可能出现。
若是事实,杉浦的日常生活将逐渐失去均衡,终至崩溃。
在确认事实之前——昨晚发生的事件,对杉浦而言终究仍只是幻影罢了。
但是,实际上……
杉浦此时两眼充血、满脸胡碴,面容变得异常憔悴,仿佛老了十岁之多。
而少女——
少女的模样与平时没有分毫差异,一如既往准时走出家中大门,朝学校方向而去。
一切都与平时没有差别。
——那么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是白日梦吗?
杉浦陷入轻微的混乱。他放弃冷静思考,缓慢地回归日常生活。但也因为缺乏结论,接下来他将长期受那双苍白纤手的幻影所苦,不断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徘徊。
由黑暗中伸出的手。
勒住少女颈子的手。
纤长的手指,掐进雪白、吹弹可破的肌肤。
带着愉悦表情遭黑暗吞没的少女。
没有惨叫,没有半点声响。
也没有悲伤。
因为是画里的事件,理所当然。
<h3>4</h3>
“那是妈妈的手——”
“只是恶作剧啊。”加菜子笑着说。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金属质感、有如搔动喉咙深处般的……是的,有如滚动铃铛般清脆。
猫一般的女孩。
杉浦第一次与加菜子交谈是在刚进六月的时候;也就是说,他整整一个月都受到那双妖艳白手的幻影所骚扰。在这段期间,杉浦不知偷窥过围墙另一侧多少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邻居如此好奇,但他觉得深入思索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义,便放弃了思考。
杉浦仅是凭借着本能而行动。
但是他的欲望并没有获得满足。因为在此期间,他几乎不曾在围墙的边饰壁孔里再看到那个妖艳的少女现身。
不久,杉浦的本能成了一种执着,执着化为习惯;最后,习惯替他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邻家的女孩每天晚上都会外出。
有时单纯只是回家的时间较晚。
有时则就算老早回家,等夜幕低垂,又会立刻出门。
总之,邻家的女孩总是在同年龄的少女不会外出的时段里出门,回到家的时间也往往过了深夜。
虽然不知道她在外头做什么,总之绝不寻常。如果是一般普通的家庭,这样的举动肯定会遭家人责骂。但是杉浦从未听见隔壁传来斥责声,也没听过类似争吵的声响。
女孩回家的深夜时分,四周自然是寂静至极。若有争吵,即使家人刻意压低声量也很难做到完全无声,更何况杉浦一直竖起耳朵偷听……
实在令人费解。
某个晚上,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杉浦决定尾随少女的行动。
他躲在门后,屏气凝神地等候少女外出。心跳愈来愈激烈,全身的血液似乎因兴奋而流速加快。此时,杉浦总算——着实隔了好一段时间——重获活着的感觉。
隔壁的门打开了。
杉浦踏出脚步,一个没踩稳,踉跄了几步,接着朝向暗巷奔驰而去。至此,杉浦的举动已经称不上是跟踪了。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待视线习惯四周黑暗时,少女早已消失于黑夜之中,现在要追踪已经太迟了。一瞬间的犹疑,杉浦失去了他的目标。
即便如此,高昂的情绪要恢复平静仍然花了不少时间。等到悸动完全止息,杉浦才发现自己坐在暗巷之中。
——多么愚蠢啊!
全身充满无力感,仿佛丝毫没有意愿站起般,杉浦一直坐在原地。
突然,脖子上有股冰凉的触感。
知觉完全麻痹,毫无惊讶感的杉浦缩起下巴,缓缓地低头一看。
一双惨白的手正抓住他的颈子。
杉浦大叫,发软的双脚站不起来。
在一阵难以形容的哀嚎后,杉浦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慢慢地抬起头。
雪白的脸庞——
少女正低头望着杉浦。
“嘻嘻,真没用呢。”
少女的声音像铃铛般清脆。
“你是住在隔壁的叔叔吧?”
少女接着问。
杉浦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表情像波斯猫的少女甜甜地笑了,说:
“你好胆小喔。”
——没错,的确很胆小。
自己真是可笑。杉浦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既非大人也非小孩的奇妙生物,以难以归类的中间特性,突如其来,却又自然地直接诉诸杉浦已然磨灭的感性。或许正因为如此,害怕一切大人与小孩的杉浦才不会感到惧怕。
少女愉快地说:
“明明这世上没有什么好怕的事情。”
“你、你之前,脖、脖子……”
“你偷看到了?”
“不、不是的,我是……”
“反正那又没什么。”
“咦?”
少女更可爱地笑了。
“那是妈妈的手,只是恶作剧啊。”她说。
“恶作剧?”
看起来并不像母女间的玩笑。
杉浦顿时语塞,瞳孔涣散,眼神飘移不定。接着少女嘲笑杉浦似的说:
“既然你如此害怕白天,就等夜晚出游不就好了?月光对于你这种人可温柔的呢。”
杉浦完全被她看穿了。
——她说的或许是事实。
杉浦自己也认同。
从那天起,杉浦的日常生活改变了。
他在白天盖上被子睡大觉,直到日没之后才起床,静静等候少女于深夜归来。一整年来几乎不与他人交流的杉浦,仿佛在异国发现同乡般,在少女身上找到了令人费解的安心感。
第二次见面时,杉浦得知了少女的名字。由于邻家大门没挂上名牌,杉浦之前从来不知道邻居究竟姓什么。
少女自称柚木加菜子。
第三次见面时,杉浦得知了她的境遇。果然如先前所猜测,加菜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另外两名同居人是她的姐姐与叔叔。母亲在生下加菜子前已患难治之症,生下加菜子后依然没有起色,住在医院里接受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