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夜】 鬼一口 [9](2 / 2)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记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复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

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份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记得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不久,更感到饥肠辘辘。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

军官每天规律地来探望他。

铃木则每天吃着他带来的肉。

铃木向军官道谢,感谢他带来如此宝贵的食物,心怀感激地吃下。

——好吃。

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确地记得,真的很好吃。

“<b>大家都这么做</b>,不必在意。”

军官说。

<h3>4</h3>

“又在——殴打父母了。”

铃木停下脚步。

夕阳西下,黑暗笼罩周遭一带。

黄昏——看不清楚错身而过的行人是谁的时刻,又称逢魔刻,意义或许是——不知来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时刻吧。

铃木告别熏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铃木还蛮喜欢从目前的住处前往熏紫亭路上的街景。铃木之所以频繁拜访熏紫亭,一方面当然他非常欣赏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欣赏路上带点寂寥的景色吧。

与熏紫亭店主下棋、闲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随性闲晃也十分愉快。

低矮的瓦片屋顶、长期受阳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广告牌、黑色板墙与受虫蛀的电线杆、铺上磁砖的理发店、只做咸煎饼的煎饼店、石墙上长了青苔的照相馆——

铃木来到照相馆前时,见到了这副光景。

一个母亲蹲趴在地面。

揍她的是女儿吧,一个脸上仍留有稚气的年轻女孩。

母亲哀求女儿别再卖淫,女儿嫌烦便出拳打人。

铃木不知看过多少次类似的光景了。

第一次是三个月前的事。

铃木以前很喜欢放在照相馆店头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经过时总会驻足欣赏一番。

那天——他听见怒吼,橱窗的玻璃破了,喜爱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虽然很惊讶,但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但事实并非如此。

之后铃木每次经过这里,总看见他们在吵架。每次见到,女儿都变得愈来愈坏,衣服愈来愈花俏,烫起头发,浓妆艳抹,像个娼妇一般。铃木曾经在附近看过她与战后派 [26]的男朋友搂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过她娇滴滴地依偎在驻日美军的臂膀下走路。

另一方面,照相馆仅短短三个月就变得破旧无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门。只是经过店门口就能明白照相馆有多么破旧,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补,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橱窗里没有再放好。

看到这种情况,铃木总觉得心有不舍。

此外……

铃木发现<b>那名男子</b>的存在,则是在一个月前。

<b>那名男子</b>站在照相馆斜对面的邮筒背后,静静地注视大吵大闹的女儿与哭喊的夫妇,仔细观察这一家人的不幸。

同样是在黄昏时刻。

男人的脸孔洁白干净,隔着夕阳的薄膜,显得模糊难辨,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洁入时,在老旧的街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为何给铃木一种不祥之感。

——这个景象。

那时总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这种既视感并不是错觉,铃木立刻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b>那名男子</b>总是看着这一家人。

他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这个不幸家庭的不幸争吵。铃木大约每三天经过一次照相馆,每两次就会遇上一次争吵。

有时闷不吭声地直接经过,有时则会停下脚步围观。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现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观察。

——他……<b>那名男子</b>……

——他——是鬼。

铃木莫名地如此认为。

虽然他没有角,外形也与正常人无异,但铃木仍然直觉如此。

——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没有理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铃木却非常强烈地确定,因此今天才会向熏紫亭的店主询问关于鬼的问题。但是……

——今天——不在吗?

果然只是偶然吗?不,应该是错觉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这个事件又有何关系?

反过来说,认真想这类奇怪问题的铃木才是奇怪呢。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那应该是——

又听见被殴打的母亲的哀嚎。

铃木躲在围墙背后观察情况。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个坏女孩。”

不知不觉间,<b>那名男子</b>就站在铃木身边。

“你看,现在不幸正笼罩着那个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这家照相馆即将倒闭,房子也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切都结束了。”

男子淡淡地阐述事实,话音中不夹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轻。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看不清楚他的脸,光线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个打扮得体的绅士,一抹发油的芬芳掠过鼻头。

“你看,母亲不管怎么被女儿殴打都不抵抗,可见心里有鬼;而父亲看见这个情况也不敢出来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讨债的就躲在附近吧。”

“请问你是——”

铃木正想开口问他是否为债主时,男子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说:

“那个被踢的女人叫阿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芳美的亲生母亲死于空袭。阿贞是后母,所以对女儿一直很客气,没有自信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女儿就是讨厌她这点。”

男子语气冷淡地继续说: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额头好像割伤了哪,真污秽。”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亲的额头似乎流出黑色的液体。

——流血了吗?

男子站在铃木旁边仅约三十公分的距离,以更冷酷的语气说:

“这个家庭以为自己的不幸是贫穷害的,但是他们在经济层面上碰到的困境与其他家庭其实无甚差异。在这个时代,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没几个人能过经济富足的日子。要说贫穷,大家都很贫穷。战争刚结束,表面上人人虽因解放而欣喜,但内心的一角总有股失落。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大家都自欺欺人,装成幸福的样子,尽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瞒的家伙相比,反而这一家人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他们很丑陋,毫不隐瞒本性。看,又踢了,看来这个暴躁易怒的女孩对继母真的很不满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头并非贫穷,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断铃木的发言。

“你、你说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个叫做阿贞的女人因为生活太痛苦,转而向宗教寻求慰藉。每个星期一次,浪费钱去听莫名其妙的讲道,真是无聊。女儿总是劝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对可笑的宗教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学坏来作为抵抗。可惜哪,靠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抚慰人心,靠着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弥补空荡荡的裂痕。”

这名男子——或许是照相馆一家的亲戚吧,铃木突然想到。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家人的状况。

“事情的起端在女儿的行为上——”

男子见铃木保持沉默,便又残酷地述说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儿一直是这个家的骄傲。她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内心并非如此。爱耍小聪明、个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说的——没错。

小孩子都会撒谎,只要谎言没被拆穿,大家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但是一旦谎言被拆穿了——

“这可瞒骗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说。

“这个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将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会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没任何嫌隙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总会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问题;就算是亲子,也无法彼此互补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儿学坏,做出近乎卖淫的行为而受到辅导,父亲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乱责骂一通,而母亲就如你现在所见,就只能唉声叹气不敢抵抗,难怪女儿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难怪?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与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亲在女儿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儿敏感察觉了父亲龌龊的想法。真是可笑,父亲的确爱着女儿,但这种爱法对女儿只是困扰。”

铃木感觉心情像是吞下铅块般难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说:

“而继母则打从心底嫉妒女儿,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前妻,表面上却慈爱以待。这种虚假的对待方式终将失败,因为女儿个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没受到尊重。喔——父亲出来了。”

照相馆老板的身影出现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闹剧的第二幕即将开始。那个父亲——叫国治的男人,是个胆小又狡猾的家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对女儿表示意见。虽然现在好像很生气地骂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那只是演戏。看哪,他举起手来,却迟迟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够——够了!请你别再说了!”

铃木侧过头,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从刚才到现在,只听到你不知节制的放肆言论,你……你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揭发亲戚的耻辱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哼,我才不是他们的亲戚。”

“那、那你是——”

“我只是个搜集者。”

“搜集者?”

男子缓缓地将他那张有如能剧面具般的脸转向铃木。天色依然昏暗,无法看清脸部细节。

“我只是个不幸搜集者,专门搜集——充满于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伤、一切苦闷。”

“可——可是你,你的行为未免也太——”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咦?”

“你自己不也只是袖手旁观吗?你每次不也很愉快地观赏这一家人的不幸,难道不是吗?”

“我才没有——”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哪。这一家人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不幸泥沼之中。”

“我才没有愉快地观赏,我——”

“别说谎了。就算你不是在说谎,只要你不出手相助,不出言忠告,只是袖手旁观的话,跟我就没什么差别。你一次也没有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你总是事不关己地享受着这副不幸的光景。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福哪,你的表情充满了满足。”

“不、不对,我——”

那女孩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从头一口——

鬼——

男子嗤笑地说:

“<b>大家都这么做</b>,无须在意。”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铃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为何一直看着这一家人?

为何会一直注意着照相馆一家的不幸呢?真的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愉悦地享受着他人的不幸?

“那个——那个女孩子——”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男子说。

“她是个坏女孩。那个家庭的不幸虽然部分来自父母的愚昧,不过最主要还是那个女孩的缘故。只要那女孩不存在,这对夫妇就能和平共处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只要那女孩不见了,这个家的中心便会产生巨大的裂痕。裂痕是愚昧的象征,有缺陷的东西全部都是劣等品。”

男子的眼睛捕捉着女儿的身影。

初秋的晚风掠过铃木的领口。

有几分寒意。

——这名男子——

在纷杂的黑暗之中,一家三口的争吵持续着。彼此尖声叫喊着对方绝对无法理解的话语,永远没办法达成共识的议论依然持续着。

——那就是家庭。

倒在橱窗中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是多么的幸福美满呀,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只是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回避着存在于背后的现实罢了。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像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滚开,不要回来了——

坏孩子坏孩子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被鬼从头一口吞下——

“<b>那个坏女孩就由我带走了</b>。”

“咦?”

转过头,已经不见男子身影。

——啊。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对!”

铃木短促地叫喊起来。不对不对,一头雾水,飘忽不定的目光扫过照相馆面前。父亲抱起倒地的母亲,两道黑影变成一个黑色团块静止不动。

坏女孩也——消失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

铃木出声叫喊,冲向黑色团块。

不对不对,自己并非——

——并非是存心如此做的。

那时。

对父亲诉说叔叔与母亲的事,只是因为他很高兴,而非刻意告状。真的不是刻意告状的。而且母亲不是总是教他不可以说谎,不能隐瞒事实吗?人一旦有所隐瞒,就会产生愧疚。父亲不是也教育他,只要心中没有阴影,就不会说谎吗?

所以……

那一天。

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时。

当铃木为了寻找藏身处,而走进置物小屋时,发现母亲与叔叔在小屋里面。母亲瞠目结舌地瞪着铃木。

叔叔则显得狼狈万分。

但是……

——铃木觉得很高兴。

母亲很温柔,很温暖,铃木最喜欢母亲了。

住在一起的叔叔很喜欢小孩,每天都陪铃木玩耍,所以铃木也很喜欢叔叔。当他发现两人竟然一起出现在置物小屋时,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非常高兴。

绝对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喔——

爸爸生气起来很恐怖——

这是秘密——

母亲与叔叔异口同声地告诉他。

但是铃木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但是铃木实在太高兴了。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

但是……

因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铃木并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严、很伟大的人。虽然父亲生起气来很恐怖,铃木知道他不会没来由就发脾气。况且……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隐瞒是坏事吧?

撒谎是坏事吧?

如果撒谎的话,

如果隐瞒的话,

鬼就会……

所以……

——所以,铃木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了。

家庭也就此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前,铃木的家庭就像那张照片般幸福美满。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母亲则一脸苍白地哭个不停,两个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铃木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哭着辩解。

母亲还是如鬼一般可怕,说道: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复强调,要你遵守约定。你是个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像你这么卑鄙的孩子给我滚开——

父亲也同样如鬼一般可怕。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可怜。明知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下贱荡妇生的孩子的脸。你滚开,去被鬼被蛇给吃了吧——

——被鬼吃了。

被鬼……

找到你了,小敬——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你们没事吧!”

铃木出声询问。两名憔悴的男女,动作生硬地抬起困惑的脸。头发零乱的女人额头受了伤,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胆怯的男子看到铃木突然急着将脸遮掩起来。

“不,我不是讨债的。你们的女儿——女儿到哪儿去了!”

“芳美?芳美……”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芳、芳美——你在哪——”

薄暮悄然渗透到市町的各个角落,滑稽又可怜的父母在淡蓝的暮色之中,仿佛游泳般来来去去,但终归寻觅不着女儿的踪影。

“芳美——消失不见了!”

从头……

一口……

坏孩子从头一口吞下。

<h3>5</h3>

事件发生不久,柿崎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但铃木自那天起再也没经过那条路,所以并不知道何时关门的。

那天之后他也不再去熏紫亭了。

传闻柿崎芳美从此不见踪影。如同那名男子的预言,女儿的失踪真的成了这个不幸家庭的休止符。

那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该是……

应该什么也不是吧。

一定只是个爱凑热闹的旁观者。

铃木想,搞不好在那名男子眼里,铃木的行迹更可疑呢。事件发生于黄昏时刻,如同铃木觉得那名男子的脸融入黑暗之中,模糊难辨,男子一定也看不清楚铃木的脸,彼此的条件是相同的。

芳美殴打父母,趁着铃木情绪混乱而转头的瞬间离开,然后离家出走了。绝对不是消失不见。

现在大概成了美军的专属情妇,过着优雅的生活吧,铃木想。

——才没有什么鬼呢。

真可笑。仅过一晚,铃木的恐怖妄想立刻褪了色。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思考过关于鬼或柿崎家或那名男子的事情。包含自己的过去,铃木忘记了一切,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只要认认真真地度过每一天,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鬼的事。

铃木非常勤勉地工作。

天天、天天埋首于排版的工作之中。

在田

在田无

在田无发现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几乎可断定是住在川崎的柿崎芳美(十五岁)之手。亦发现疑似被害人的左腕与双脚。胴体与头部则至今仍未发现。此外,其他被害……

从头——

从头一口吞下——

坏孩子被鬼吞了——

啊啊,那些肉是……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敬太郎突然由职场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中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