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夜】 烟烟罗(2 / 2)

“所以你后来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佑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着佑介。

“——所以,这就是你当消防员——的原因?”

“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语带含糊地回答。

“或许这是影响我的原因之一。不过我跟老爷子不一样,个性没那么正面,我一直不把正义感、责任感这些当一回事。但是——嗯……或许就跟老爷子说的一样,人并不是那么单纯的——”

佑介脸侧向一旁,不敢直视牧藏茫然的脸。他望了一眼背后的包袱。

“——因为理由有好几种,造成的结果也有好几种啊。”

牧藏刚才吐出的烟仍残留在狭小的房间,呈漩涡状盘旋于空中。

烟。

“是烟。”

“烟……你又说烟——烟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就是烟。”佑介轻轻地吹散漩涡。

“烟是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同时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当然不懂。

“基本上,那场松宫家的火灾的确是我当上消防员的契机,但是——”

烟……

那时……

“见到有人着火却无能为力的我,在屋子后面看着老爷子你们灭火。不久,屋子烧毁一半,炽热的空气扑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后——就在小山丘上观看,直到火完全熄灭为止。”

“到火完全熄灭为止——吗?”

“正确来说,是看到烟完全消失为止。”

“烟?”

“我被烟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么回事?”牧藏讶异地问。“我就是无法不看。”佑介说了不成借口的借口。

因为,这是事实。

“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烟雾,好几道烟不断涌现,轻妙飞快地升上天空,从烧毁的柱子上……从仍在燃烧的梁上……从烧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尸体被搬运出去、警察到达现场之后,烟仍未止息。就算是尸体身上,也仍然不断冒出烟来。”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烟。烟烟烟。到处都是烟。那时,如果警察没来现场,我肯定会奔向火灾现场,沐浴在烟雾之中。”

“沐浴在——烟雾之中?”

“老爷子。”佑介身体前倾,说,“你说烟到底是什么?我没多少学问,什么也不懂。若说烟是气体,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

“烟就是烟嘛。”

“对,烟就是烟。烟生于物体,只要是物体就能燃烧,燃烧就会产生烟。即便是人,燃烧就会产生烟,所以烟是灵魂。烟不是都升到天上吗?物体本身的污秽烧净后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烟才是一切物体的真实姿态。”

“你、你在说什么梦话!烟不过是极细微的煤炭,细小的煤炭被热空气带上天空便成了烟,如此罢了。要说残渣是渣,烟不也是渣?”

“老爷子,您说得并不正确。煤是煤,跟纯白清净的烟不同。而且烟虽然会扩散,却不会消失。烟只会飘走,绝不会消失不见。烟才是物体的真正姿态。”

“佑介,你——”

烟——是永远。

牧藏身体僵直,他僵硬地向后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里,佑介或许,不,肯定与疯子无异。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

——太异常了。

“没错——我很异常。就算有种种理由足以说明我为何加入消防团……实际上——多半也是烟的……”

<h3>4</h3>

女人烧死了。

那是佑介十岁左右的事情。

佑介憧憬那个女人,爱恋那个女人,但心情上并不感到悲伤、寂寞,因为这份恋情打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烧死了。

是自杀。死于大正结束,昭和来临之际。

死因不明。

事后调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驾崩的隔日。

虽说如此,阿初的死应该不是——过于悲伤而追随陛下自杀。但理由又是什么,佑介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他也从来没向别人问过。

总之,佑介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二十几年来,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过阿初自杀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

阿初或许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与哥哥结婚;或者恰好相反,想与哥哥结婚,但受到无法想像的反对——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应是受到难以跨越的阻碍,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渊。

又或者根本与此毫无关系,阿初只是临时起意,突然萌生自杀念头。总之不管理由为何,现在早已无法确认,即使能确认也毫无意义了。

自杀者的心情,佑介无从了解。

别人的心情原本就无法了解,自以为了解也没有意义,因为根本无从确认。不管关系多么密切,别人永远是别人。即使是恋爱的对象,这道阻碍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对于阿初自杀的动机完全没有兴趣。

面对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伤,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对佑介而言,这个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讲话的方式、语调与当地人不大相同。当时的佑介并不知道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她来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问。

因为他觉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温柔的腔调与她的来历,只是一种不解风情的行为。

现在想来——记忆中的阿初语调很明显来自于关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语吧。但不论是否真确,其实也无关紧要。

不管如何,异地风情的言语、高雅的举动、总是打理得整洁净白的外表、轻柔曼妙的小动作——这些构成阿初的种种要素,在这个小山村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明显是个外地人,一举手一投足都突显出她与本地人的差别。

因此……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里,阿初是多么地耀眼灿烂啊。十来岁小毛头的爱情,顶多就是如此程度。实在不愿意用恋爱、思慕等词语来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只是小毛头的憧憬罢了,毫无意义。

是的。

这并不是恋爱。

佑介说不定还没对阿初开过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为兄长的未婚妻之经过,也不知她为何在成亲之前便来佑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来到家里,在箱根生活了三个月后,于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佑介对阿初的认识就只有这么多。

此时的佑介仍只是个小孩,他没去上学,跟着父亲学习木工。

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个性内向,所以也不习惯城市的风雅生活。相反地,他并不排斥继承家业,每天只是默默地削着木片,从没表示过不满。笨拙归笨拙,也还是有样学样地做出了脸盆、勺子等器具。

兄长则与佑介不同,擅长与人交际,有做生意的才能,当时顶着采石场负责人兼业务员的头衔,收入还不错,总想着有一天要离开村子,闯出一番大事业。

或许年纪相差甚多也有影响,两人之间鲜少有对话。

佑介对这个兄长几乎没什么好印象。

父亲——似乎以这个无心继承家业的孩子为荣,反而与惟命是从、心甘情愿继承家业的佑介疏远。事实或许相反,但至少当时的佑介感觉如此。也许父亲是为了将佑介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工匠才严苛以待,也许父亲是一番好意,期望佑介能早点独立。但这只是经过二十年后,总算能体会为人父母心情的佑介之揣测。不管父亲当时的本意如何,至少当时的佑介感到十分不满总是事实。

是故,佑介讨厌父亲,也讨厌兄长。他从来没有将不满表达出来。这并非憎恨或怨怼,就只是单纯的厌恶。就在这样的状况下……

阿初来了。

阿初来的那天——

佑介老是做不好工艺品,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间角落拿着凿子不断努力练习。

此时,在一个身穿高贵华美、有点年代的服饰的妇人引领下,一名女人静静地走进房间。佑介想,她们一定是兄长的客人,所以对她们在隔壁房的交谈,佑介并没有兴趣。

佑介想,反正很快就会回去了。

她们是谁根本无所谓。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如此而已。

但是,阿初并没有回去。

母亲细声向他介绍:“她是哥哥的媳妇。”之后阿初就在家里住了下来。

佑介不知该如何与阿初相处。

于是他更埋首于木工之中。

他从来没有与阿初说过话。

只是……

阿初在父亲或兄长面前并不常笑,反而在佑介面前露出几次笑脸。那应该只是客套的表现吧?不,说不定还是嘲笑呢。

反正怎样都好。

不论阿初对佑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对他而言都是相同的。佑介无从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凭借自己的感受作出判断。对佑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内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实就是阿初对佑介笑了。

佑介逐渐喜欢上阿初。

那一天。

从自家后门出去,靠山处有一片略为倾斜的空地,积满了雪。佑介抱着一堆木屑走了过去,他正在打扫工作场地。

不知为何,阿初全身湿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间。

手上拿着蜡烛跟提桶。

佑介转头,移开视线。

那时,佑介总认为不该正眼瞧阿初。

“佑介弟弟……”记忆中,阿初似乎曾对他呼唤。

或许只是错觉。

闻声,抬起头来。

火……

啊。

阿初着火了。

原来泼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转瞬之间……

鲜红的火焰包覆着阿初。

装点着阿初肢体的火焰,比起过去所见的一切服装还要更美丽。

艳丽的绯红火焰在纤白的肌肤上窜流、蔓延,与躯体交缠,女体的轮廓在晃动的热气中变得蒙眬模糊。女人的脸恰似陶醉,原本潮红的脸颊于疯狂的红色火焰中染成深红。

阿初小声地<b>哀鸣</b>。

接着,在地面上打滚。

滚滚黑烟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滚来滚去。

火焰的形状随其动作变幻无穷,轰轰烈烈地赞颂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着形形色色的东西。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观看这一切。

完全没想过要阻止或救助她。

虽说,他对全身着火的人也无力阻止、救助。

女人变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丽。

佑介看着烟。

轻妙升起的烟。

大人赶到现场时火已完全熄灭。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现场一片骚动。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烧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体。众人将物体搬上板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烟——

只有烟留下。

佑介在腥臭、充满刺激性烟味的呛鼻空气里,战战兢兢地……

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

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佑介漫无边际地思考。

——烟,究竟是什么?

是气体吗?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烟由物体产生,物体燃烧就会产生烟,烟升往天空。

物体受到火焰净化,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罢了。烟正是物体经粹炼后的真实姿态。烟会散去,却不会消失;顶多是到了某处,绝不会失于无形。烟是这世界上的一切物体的最终真实姿态。烟是——永远。

从那一天起。

佑介就迷上了烟。

烟。

几天后,阿初举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长嚎啕大哭,母亲啜泣,父亲呜咽,众人悲伤掉泪。

每个人都在哭泣。葬礼会场充满了哀戚,恸哭、哀切、感伤、怜悯与同情,泪水沾湿了每个人的脸。

但是——佑介的感想却只有:“原来烧过一次的东西还要再烧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悲伤。

接着。

不久。

从像是怪物般耸立的烟囱顶端——

升起一缕白烟。

阿初化作白烟,轻妙地攀向天际。

微风吹打在烟上,烟的形状轻柔变化,形成漩涡,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最后,变成了一张女性的脸。

可惜大家都低头哭泣,没人发现烟的变化。

多么愚蠢啊。

大家把骨头当宝,但烧剩的残渣有何可贵?骨头不过只是堆硬块,没有必要的部分罢了。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只知低头的家伙们永远也不会懂。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她逐渐变得稀薄。

稀薄之后又浮现。

浮现之后又模糊。

混于空气,女人无限扩展。

不是消失,而是扩散开来。

女人与天空合而为一。

——啊!

好想要这道烟啊。

若有翅膀,好想飞上烟囱的顶端,深深吸一口烟啊——佑介真心地想。

直到太阳西下,火葬场的灯火关闭,四周逐渐昏暗为止,佑介一直楞楞地看着天空。

“你很悲伤吗?你也为我悲伤呢。”兄长问。

“别开玩笑了!阿初或许属于你,但阿初的烟却是我的!”佑介想。

<h3>5</h3>

牧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等到佑介完全说完后,他眯起眼,手指抵着眉间,仿佛若有所思,接着开口:“这是事实,还是玩笑话?”

——岂是玩笑。

“绝非谎言。”佑介回答。

“嗯——这——少小之时目击自焚现场——如果你真的亲眼见到——毕竟会成为心理创伤吧。”

“创伤——吗?”

佑介并不认为。

“你觉得很可怕吧?”

“一点也不可怕啊。也不觉得悲伤。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单纯的事实。”

“你虽这么说——”

老人感到困惑。

“——不对,或许你自以为如此,但我认为,这个经验事实上成了创伤。换作是我——唉,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无法真正了解那种感觉吧,至少我就无法想像。对了——令兄呢?他怎么想?”

“兄长吗?他后来没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后——大约两年后,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亲也在同一年追随兄长逝去。只剩下我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一个个不怎么有趣也不怎么欢乐的日子。母亲后来也在我埋首工作时,没人陪伴下寂寞地过世了——”

佑介想起来了。

“——兄长、父亲与母亲都……”

轻柔。

轻妙地。

“——他们都化作美丽的白烟,从火葬场的烟囱缓缓升天了。只有我替他们的烟送别。最后只剩我留了下来。”

“唉……”牧藏发出叹息。

佑介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管是原本讨厌的兄长、忌惮的父亲、衰弱的母亲,变成烟后都很美丽。讨厌之事尽付祝融了,无论此生的阻碍与丑陋俗世的污秽,皆烧得一干二净。净化后,由火葬场烟囱轻妙地——”

牧藏缓慢地张开细长的眼睛。

“你——很疲倦了吧?”

牧藏说,再次张开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的怜悯。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复了一次。

“嗯,我是很累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家寡人,虽然托老爷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还是单身比较适合我。受您多方关照还这么说真是对不起。但是,跟老婆过的生活只让我觉得很疲惫,她应该也这么想吧。所以我觉得亏待她了——”

“说什么鬼话。”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烟管在烟灰缸上扣了几下。

“要说没爹没娘,我不也一样?我的爹娘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走光了,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现在她死了,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因为我还有孩子、孙子。所以说——我不会要你改变想法,但……”

“已经太迟了。”

“会太迟吗?”

已经太迟了。

“我和她已是同床异梦,我似乎——没办法真心对待她了。”

“这是因为——”说完,牧藏楞了一会儿,接着又难以启齿地开口道:“——因为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的关系吗?你现在还是——对那个女人——”

并非如此。

“不是的,我并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

“你说愚昧——可是你是真心爱上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吧?”

那不是爱。

“我再重复一次,我并不是真心喜欢她。我那时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跟年龄没有关系,不论你说是憧憬还是啥,跟喜欢有啥不同?最近不是有些软弱的家伙,明明就老大不小,还一副没断奶的模样吗?”

“我并不是那种人。”

“或许你不是那种人,但是爱上的女人在眼前死去——比被她不理不睬受到的打击更大得多。她这么一死,在你的记忆中只会愈来愈美化哪。”

“您说得是没错……”

“废话,当然没错。那女人到底有多美我不知道,在你年幼无知的眼里想必很美吧。你的老婆也算是十中选一的美女,但跟回忆中的美女一比……”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这样的。佑介并不厌恶妻子,他讨厌的是无法响应妻子需求的自己。“反而应该是我被老婆讨厌吧。”佑介说。

“那是因为你缺乏诚意。你刚刚也说无法发自内心疼老婆,我看就是因为你还执着于那个死掉的女人的关系。这样一来我总算懂了。”

老人略显放心之情。

或许以为自己总算理解事态了吧。

“忘了那女人吧。因为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地想着那女人,你老婆才会反复重提死掉的孩子。我看你们一起忘记过去,重新来过吧,我会帮你说情的。”

牧藏大声地喊着“忘了吧!忘了吧!”,问佑介妻子现在在哪,要去帮他讲情。佑介满脸困惑。

并不是这样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都快四十了,不至于到现在还被乳臭未干的回忆所束缚。事实上,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忘了那女人。”

“真的——是这样吗?”

“直到最近我才回忆起来,跟老婆处得不好则是更早之前。所以说——”

“那么……”

“您没办法理解吗?”

“我不懂啊。”

佑介拎着包袱上的结,放在膝盖上。牧藏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问:“那是?”

“是烟。”

“啥?”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跟老婆离婚的原因。”

佑介抚着包袱。

牧藏屏息以待。

“你——里面——放了什么?”

“就说是烟啊。”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这是——对,我本来很迷惘——原本不想拿出来就告辞的——唉,没办法。”

“告辞?去哪?”

牧藏冷汗直冒。

佑介觉得他有点可怜。

“老爷子。”

“什——什么?”

“之前那个——寺庙的大火。”

“寺庙——啊,山上那场大火吗?”

“对。那场火灾规模很大,箱根分团全部出动——不只如此,附近的消防团也都来了,连神奈川的警察也全体集合。火灾地点的环境很糟,没人想到那里竟然有庙,毕竟连条像样的道路也没哪。虽然庙最后还是烧毁了,但没酿成森林大火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又——怎样?说明白点。”

佑介笑了。

“最早到达现场的是我们分团。地理位置上我们最近,倒不意外。可惜卡车好不容易发配下来,山路崎岖派不上用场。没法子,只好又把大板车拖出来,载着TOHATSU唧筒上山去。”

“是——吗?”

“现场非常惊人。到目前为止,我从没看过那么大的火灾。空中染成一片红,而且是混浊乌黑的暗红色,仿佛——”

佑介闭起眼睛。

“——仿佛世界末日。”

“是、是吗?”

“比起阿初烧死的时候、比起松宫家的火灾还严重得多了,宛如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而且不同于大地震或空袭时的恐怖感,宁静至极。”

“宁静?”

“宁静、肃穆地燃烧。只不过——现场的警察说寺庙里还有三个人在,多半没救了。他们衣上着了火——”

“衣服上?”

佑介将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于是——我就说要进去救人,大家都阻止我。当时山门已经烧毁,并逐渐延烧到附近的树林。比起灭火或救人,阻止森林火灾的发生更为重要。但是我一想到——有人……”

——有人着火的话。

“结果你还是进去了?”

“进去了。”

身上浇水。

披着湿透的法被。

冲进熊熊燃烧的寺庙里。

冲进世界末日的烈火里。

“我见到阿初了。”

“什么?”

“一个<b>很像阿初的和尚</b>,全身着火,在巨大佛像前燃烧着——”

牧藏站了起来。

“住口!”

接着大声地说:

“喂,佑介!我不想听你这些无聊故事。我本想闷不吭声,没想到你竟说起莫名其妙的鬼话。你到底想说啥?突然来我这儿,说你跟老婆离婚,我原想不是你外头有女人,就是老婆给你戴绿帽子,所以才捺着性子听你讲,你竟给我瞎诌起天方夜谭!”

“所以说……”

“从头到尾言不及义,不管问你啥你全都否定,回避问题。最后还说起啥鬼烟啊煤啊的——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吧。”

“所以说,就是烟啊。”

“烟又怎么了!”

“那时已经太迟了,那和尚已全身着火,但他不做挣扎,似乎一点也不痛苦。我想,或许他那时早已往生。那个和尚在我面前着火,全身焦黑而死。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人烧死了。但是——”

佑介抓着包袱的结。

“这次——我等到火熄灭。”

“什么?”

“火势花了两天才完全结束,我在火熄之后,以失踪者搜索队身份率先进入现场。说失踪是好听,根本不可能还有生存者,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劲。但是我不一样,我急着想找到呢。我直接走向大佛所在之处,那里还不断冒着烟哪。我在附近挖掘,果然被我挖到骨头,虽说已烧成黑炭,总算让我找到那个和尚了。于是我拿出这个罐子——”

佑介解开结。

四角朝四方摊开。

“——<b>采集了那个烧死的和尚的烟</b>。”

“你——你开什么玩笑。”

空无一物的透明药罐。

里面——一片白浊。

白雾茫茫。

“老爷子,你看,烟不会消失,只是会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这样装在罐子里——将之封住,就会永远——留在里面——”

“你不要胡说八道!”

牧藏怒斥。

“一点也不是胡说八道啊。你看,在这里面轻柔飘摇、白雾茫茫的——你看啊老爷子,这就是阿初的脸哪。虽然有点小,因为多余的部分已经烧掉了嘛。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态,是封装在罐子里的灵魂呢。”

佑介温柔地将罐子拿在手上,递给牧藏。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说我疯了,然后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张脸吧?这么漂亮的脸——我怎么可能疯了?老爷子,你自己看个仔细吧。”

“你——你疯了。难怪老婆跑了,这、这种东西——”

轻柔。

佑介弟弟……

“愚蠢的家伙!”

牧藏用力拨掉罐子。

罐子从佑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滚动。

盖子松脱。

啊,烟会溜走……

唔哇啊啊啊啊!

牧藏大叫。

一道有如女人脸孔的烟从罐口升起,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飘荡,轻柔地形成漩涡——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女人的脸愈来愈扩大,愈来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户、纸门的缝隙逃离、扩散,终至消失。

最后之际,女人……

——笑了。

而棚桥佑介像失落了什么。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