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建德二年(569年),十二月十四。
北周,长安城。
唐公府邸之内。
客舍之中,罗马使者莫里斯正食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于他所坐当面,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僧囫囵咽下了一大口豆粥。
老僧抬眼间,见到莫里斯往碗中又加了些调味的肉汁,眉头微微一皱,张口欲言,却又摇了摇头,继续埋头饮粥。
“大师心忧何事?”
东行以来,已学了四五月汉话的莫里斯,此间竟已能不靠译者与旁人简单交谈了。
闻得莫里斯此问,那老僧一怔,将手中豆粥放在案上,沉默了少顷。
他本姓宋,出身江南衣冠世家,前梁时做过梁元帝萧绎的宾客,江陵城破之后,他辗转入蜀,先是做了道士,后又学了禅法,入了佛门。
后来他弘法四方,于关中闯下了不小声名。
宇文护在时,他曾备受荣宠,时常与之往来书信。
可惜去岁唐公兵变,发难诛杀了宇文护,北周国势急转而下,他的命途亦重新变得坎坷起来。
尤其是今岁周主宇文邕毁佛,大兴法难。
一夜之间,整个关中数千所佛寺被官府收没,三十万僧侣被勒令还俗,数万尊金铜所筑的神佛造像被融做财货。
大劫之下,他这个昔日被周室奉为上宾的高僧也不能独善其身。
在弟子还俗,庙宇产业被尽数没收之后,他侥幸得了唐公李昞搭救,方才得以保全这副僧仪至今。
害他者唐公,救他者唐公,造化实在弄人。
思及此处,他摸了摸自己头顶的戒疤,终于下定决心向莫里斯问道。
“莫将军,河西形势是否果如里坊所传,随公不行毁佛之政,优容僧道?”
莫里斯在脑中将他的言语翻译了数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疑惑道。
“吾在河西,未见毁佛。”
“吾闻唐公与随公相善,河西形势,唐公必定知悉,大师居此已久,何不早问唐公?”
那宋和尚闻听此问倒也干脆,道。
“不瞒将军,唐公早欲托我携小公子西行,只是老朽不知随公在河西形势如何,故未敢承此托付也。”
莫里斯一路行来,已颇知北周国中形势。
周主宇文邕于关中大肆毁佛,却不禁河西佛道,不禁百姓西迁,显是将河西充做了释放改制压力的蓄水池。
他纵容杨坚在河西半割据式的发展,更像是一种刻意。
毕竟,百姓若是迁居河西,人走了,土地财产却得留下,如此,朝廷反而会变得更为富强。
至于河西果真割据?
如今河西百姓寡少,尚不足二十万之数,至多能养兵马两万,漫说是拥据关中的宇文邕,便是莫里斯这个外人亦不会相信。
不过,莫里斯在敦煌毕竟与杨坚相善,还与其子杨广相约了婚姻,多少也得为其说些好话。
便听他道。
“杨公有大志,善治民,而今河西安定,僧道咸集,大师欲往,可安心去也。”
言罢,他看了看那宋和尚的神情,又道。
“杨公已得突厥可汗山南叶护之封,明岁将领兵席卷西域,西域多沙门,欲治西域,必不能毁佛,大师毋忧矣。”
宋和尚听到杨坚受突厥之封,目中霎时一亮,心中西行的决心又是坚定了几分。
他欲要开口再言,却有一小厮闯入屋内,言说唐公欲请罗马使者相见。
莫里斯便就辞了宋和尚,由那小厮引着,入了一处庭院。
时已隆冬,庭院之中,雪积半尺。
莫里斯到时,只见院旁的游廊之内,唐公李昞正与一个三四岁的小童席地坐在一盆炭火旁侧。
见莫里斯入内,李昞放下手中正为孩童诵读的书册,立身冲他遥遥一礼。
“今岁长安谷麦腾贵,招待不周,还望尊使见谅。”
莫里斯忙一还礼,行到李昞近前,才道。
“西土远国,何能言尊,唐公称吾将军便好。”
二人昨日已经见过,李昞虽不知这胡人使者为何乐于被称将军,口中倒是并未纠结,只改口道。
“将军坐。”
莫里斯依言坐下,伸手感受着那盆炭火的温暖,他道。
“唐公,天子何时见我?”
李昞摇了摇头,有些话本不该由他这个官职悉解,散居家中的“罪臣”来说。
他指了指身侧的儿子,对莫里斯道。
“此是家子李渊,望将军西还之时,携他向敦煌,托于随公夫人之手。”
莫里斯不解,欲要发问,却听李昞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