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二章 巨石矗立(1 / 2)

正如先前所约,克鲁克先生隔天清晨七点准时过来接我。

“所以,我们准备去捕捉花毛茛上的露珠了吗,姑娘?”他眼神里带着长者的豪迈说。克鲁克先生骑了一辆年岁和他一样老迈的摩托车,载着我深入乡间。压制植物标本的用具紧紧绑在这具庞然大物侧边,好像拖船上的防撞缓冲设备。我们悠闲地晃过安静的乡间,在克鲁克先生摩托车轰隆怒吼的对比之下,这地方更显寂静了。突然,摩托车速度放慢,安静了下来。我发现,这位老先生真的对本地植物知之甚详,不仅知道什么植物可在哪儿找到,还明白植物的疗效以及调制方法。我真希望自己带了笔记本,好把所有细节全记下来!但现在只能一边把采集的标本收进沉重的压制器,一边留神听他沙哑、苍老的声音,竭尽所能把这些内容记在脑子里。

我们在一座奇特的平顶丘山脚附近歇脚,拿出打包的午餐。这座丘陵和邻近的多数小丘一样绿意盎然,也同样有凸岩和峭壁,不过却有个不同之处:丘陵上有一条古道,沿着一侧向上攀升,而后倏然消失在一块花岗裸岩之后。

“那上面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适合野餐的地方。”我拿着火腿三明治指着古道问。

“啊,姑娘,那是纳敦巨岩,我们吃过饭,我就带你去那儿看看。”克鲁克先生朝那座丘陵望了一眼说着。

“真的吗?那儿有什么特别的?”

“噢,有。”他回答,但拒绝透露更多,只说等我见到就会明白。

那条路那么陡,我原本有点担心克鲁克先生能否爬上去,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在他身后气喘吁吁时,所有忧虑都烟消云散了。最后,克鲁克先生还伸出他那嶙峋的手,一把将我拉上丘顶。

“就是这儿了。”克鲁克先生以地主之姿挥着手说。

“哇,是巨石阵!是个缩小版的巨石阵!”我开心地说。

因为战争,我最近一次造访著名的巨石阵所在地索尔兹伯里平原已是好几年前,不过当年我和弗兰克一结婚,马上就去看了那有名的巨石阵。我们像其他观光客一样,敬畏地在矗立的巨石间穿梭,看着祭坛石,目瞪口呆。(“早先的德鲁伊教徒就是在这里进行骇人的活人献祭……”一口伦敦腔的导游领着满车意大利游客,声音洪亮地说着,而每个意大利游客都尽责地拿着相机对着外形平凡无奇的石柱猛拍。)

弗兰克以他对精确的热爱整了整领带,让领带一丝不苟平整地往下垂着,我们甚至在石阵圈附近辛苦地走着,用脚步估量Y洞和Z洞的距离5,计算着高耸惊人的巨石阵最外围的沙岩圈上有多少楣石。

三个小时后,我们知道那里有多少个Z洞和Y洞(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共有三十九个,不过我自己毫不在乎到底有几个),但和五百年来在这儿爬来爬去的许多业余和专业考古学家相比,我们也找不到更多线索来证明这些结构的用途。

当然,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见解。只要和工作晋升有关,充分表达的个人见解通常会胜过词不达意的事实,这是我和学术界相处的心得。

这是神殿,或墓地,或天文观测处,或刑场(所以巨石阵另一端躺着一根命名失当的“屠宰岩”,有一半沉入自己的坑里),或露天市场。我喜欢最后这个露天市场的推测,想象一下巨石文化时代的主妇挽着篮子在巨石门楣间穿梭,挑剔地看着刚运到的红土大口杯上的釉色,半信半疑地听着石器时代的面包师傅和贩售鹿骨铲和琥珀珠子的小贩的叫卖。

我能看到的唯一有违这项假设的,是祭坛石下的尸体,以及Z洞内火葬的遗骸。除非这些都是被控对客人偷斤减两的倒霉商人,否则把人埋在市场下方似乎有点不卫生。

山丘顶上这个缩小版的巨石阵并没有埋人的迹象。我说“缩小版”,仅是指眼前这片矗立的石圈只比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范围稍小一点,每根石柱还是有我两倍高,而且体积硕大无比。

在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我还从别的导游口中听到,整个不列颠和欧洲各地都出现过这样的石圈。有些保存较好,有些较差,彼此的方位和外形都有些许差异,而所有石圈的起源和用途全都无人知晓。

当我在巨石间徘徊穿巡,不时停下脚步轻抚石柱,好像我的抚触能在这不朽的巨石上留下痕迹时,克鲁克先生就站在一旁亲切地笑着。

矗立的石柱有些已有斑驳痕迹,带着晦色,有些则夹嵌着斑斑片片的云母,以欣然的微微闪亮捕捉晨光。所有石柱都和周围从蕨地蹿升而起的石块明显不同。不论是谁建起这座石圈,也不论目的为何,这些人一定认为这件事重要到必须采集特别的石块并加以雕塑,然后运到此处竖立起来作为证物。可是这么大的石块如何雕塑,又怎么搬运呢?而且这些石块又是从怎样叫人无法想象的距离运到此地的呢?

我停下脚步,感谢克鲁克先生带我来看植物以及这地方,同时告诉他:“我丈夫看到这个一定会着迷,之后我再带他上来见识。”这位瘦骨嶙峋的老先生在小径顶端殷勤地伸出手臂,我往陡峭的山壁瞄了一眼之后,决定抓住他的手臂。他年纪虽大,但两腿站得可比我稳多了。

***

当天下午,我从旅馆轻快地走向镇上,准备到牧师那儿接弗兰克。我走过星散四处的小屋舍,愉快地吸着苏格兰高地那令人微晕的气息,其中混杂着石楠、鼠尾草、金雀花的香气,以及随处飘散的炊烟和炸鲱鱼的浓烈香味。这座小镇安稳地坐落在一座从高地荒原拔地而起的陡峭岩壁的脚下,路旁的小屋看起来很可爱,战后的兴盛荣景如枝叶漫开,甚至连少说已有百年历史的牧师住宅,都在垂倾的窗框上漆了抢眼的亮黄色。

牧师的管家出来应门,她是个高挑纤细的女子,颈上戴着三圈人造珍珠项链。她明白我是谁之后,便热情地迎我进门,领我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走廊上罗列着暗褐色的人像雕塑,这些人生前可能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或者现任牧师珍视的亲人吧。不过,他们也可能是皇室人物,我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们的样貌,难以细辨。

对比之下,从牧师的书房那一整面落地窗透射进来的光线,则照得我睁不开眼。壁炉旁摆了画架,架上搁着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画的是夜幕下的黑色峭壁。书房的窗子一定是在房子盖好多年之后才增设的,这幅画显示了窗户存在的理由。

在对面靠墙处,弗兰克和一位矮矮胖胖、穿戴着教士领的男人正惬意地研究着书桌上的凌乱纸片。弗兰克仅稍稍抬头一望,打个招呼,但牧师却彬彬有礼地暂停下来,急忙上前和我握手,圆润的脸上散发出令人舒服的欣悦之情。

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兰德尔太太,真高兴能再见到您!您来得正巧,刚好能听听这个大新闻!”

“大新闻?”我朝桌上纸面的污痕和字样瞥了一眼,心里怀疑地计算着,这新闻的日期大约在一七五〇年,可不算是什么即时快报。

“没错,大新闻。我们正从古代军方公文里搜索您先生的祖先杰克·兰德尔的蛛丝马迹。”牧师倾过身子靠近了些,像美国电影的黑帮人物似的以嘴角说话,“我呢,从本地的史迹档案处‘借’了这批原版的公文。您不会泄露口风吧?”

我被逗乐了,答应他不会把这要命的秘密泄露出去,接着准备找一张舒服的椅子好好坐下,听听这来自十八世纪的最新秘辛。窗旁的摇椅看起来挺合适的,可是当我走近想将椅子朝书桌转过来时,却发现椅子上有人。一个满头蓬亮黑发的小男孩蜷缩在椅子深处,睡得正香。

“罗杰!”牧师走过来帮忙,他和我一样讶异。小男孩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弹起身子,苔绿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牧师满是爱意地叨念着:“你这个小捣蛋在这里做什么?噢,看漫画又看到睡着啦?”他抓起色彩鲜艳的纸页递给小男孩:“罗杰,你先走开,我和兰德尔先生他们有事要谈。噢,对了,兰德尔太太,我忘了向您介绍,这是犬子罗杰。”

我有点惊讶。如果说我见过某个准备一辈子打光棍的人,那无疑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不过,我还是握住这只礼貌伸出的小手,亲切地握一握,并忍住没把黏腻的手在裙子上抹两下。

韦克菲尔德牧师温柔地看着小男孩跑向厨房。

他吐露:“事实上,他是我侄女的孩子。他的父亲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落,他的母亲死于德军的闪电轰炸,所以我收养了他。”

“您人真好……”我想起了兰姆叔叔,低声说着。他也是在德军闪电轰炸大英博物馆讲堂时丧命的,那是他的授课之处。我了解兰姆叔叔,他最高兴的,应该是隔壁侧厅的波斯古文物逃过一劫。

“哪有,哪有。屋子里有个年轻小生命也是好事。来,您请坐!”牧师羞窘地在一旁搓着手说。

没等我放下手提包,弗兰克就继续开讲了。他满腔热忱地说:“克莱尔,我们运气真是太好了。牧师找出了一大摞提到乔纳森·兰德尔的军方文件。”

牧师从弗兰克手中取过几张纸,观察着:“看来兰德尔队长似乎做了不少声名显赫的事。他负责守卫威廉要塞长达四年之久,不过似乎也花了不少时间代表英国国王骚扰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交界处的乡间地区。”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堆分开,摊放在桌上,“这是不同住户和地主对他的投诉记录,内容包罗万象,从驻军骚扰女仆到夺窃马匹皆有,更别提其他‘羞辱行为,未详列’。”

这可逗乐我了。“所以,你的家族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偷马贼啰?”我对着弗兰克这么说。

他耸耸肩,神色平静自然:“他是他,我是我,这我可管不着;我只想把这历史找出来罢了。就那个特殊时期而言,这些怨言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通常英格兰人在全苏格兰高地都不受欢迎,军队更是惹人厌。不过,奇怪的是,这些民怨似乎没有引起任何后续动作,甚至最严重的民怨也是如此。”

牧师终于忍不住插嘴:“没错,当时对官员的行为没有像现在的标准去规范,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件事就怪了,这些民怨无人调查就结案,也没再被提起。兰德尔老弟,我怀疑你的祖先背后一定有靠山,保护他不被上头怪罪。”

弗兰克搔搔头,看着公文:“也许你说得对,真有个有力人士罩着他,也许是高级军官,甚至可能是皇室。”

“对,还有可能是——”

这时管家格雷厄姆太太走进书房,打断了正在兴头上的牧师。

“各位先生,我端了一些点心来。”格雷厄姆太太大声宣告,旋即把茶盘大剌剌地放在桌子正中央,牧师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空当里把他那些珍贵的文件从桌面上抢救出来。格雷厄姆太太颤颤巍巍地以黯淡的目光精明地打量着我。

“我只拿了两只杯子,因为我想兰德尔太太或许会想和我去厨房。我这里有些东西……”我没等她把邀请的话说完,便欣然起身离开。我们才穿过通往厨房的门,背后随即响起弗兰克和牧师滔滔不绝的讨论。

我们喝的是青茶,杯中茶汤滚烫芳香,还有几片茶叶在茶水中浮转。

“嗯……上回品尝到乌龙茶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搁下茶杯时说。

格雷厄姆太太看我对她的茶点如此满意,也高兴地点头笑着。显然经历过某些风霜折磨的她,此时拿出一块手工蕾丝垫,铺在薄如蛋壳的茶杯底下,同时端上司康饼,上头还附了一大块凝脂奶油。

“是啊,战争期间我都拿不到乌龙茶。用这个来算命最好了,伯爵茶可不行,那种茶叶很快就会散开,根本读不出什么信息。”

“噢?您会用茶叶算命?”我很想笑。格雷厄姆太太顶着一头铁灰色的波浪短发,戴着三圈珍珠项链,怎么看都不像是替人算命的吉卜赛人。她喝下的茶汤清楚地沿着她纤长的颈子滑落,消失在微微发亮的珠子下方。

“哎呀,亲爱的,我当然会。这是我祖母教我的,而她是她的祖母教的。把茶喝掉吧,我来看看你的茶叶怎么说。”

格雷厄姆太太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其间不时倾着杯子对着光,或者用她枯瘦的手缓缓转着杯子,从不同角度观看。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一副杯子会在她面前炸开的模样。她蹙眉看着这谜一般的杯中物,嘴巴两侧的沟痕也跟着变深了。

她终于开口:“嗯,这个结果有点怪。”

“噢?”我依然想笑,不过也开始好奇起来,“我会遇到高大黝黑的陌生人,还是会远渡重洋?”

格雷厄姆太太发觉我语带嘲讽,轻轻笑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亲爱的,这就是奇怪之处,所有迹象都互相矛盾。这一片弯曲的茶叶代表旅程,但又有一片碎叶横亘在上方,这代表停驻。当然有陌生人出现,而且是好几个。如果我判读得没错,其中一位就是你丈夫。”

我开始稍微认真起来。经过六年的分离,加上六个月的相聚,我丈夫依然不过是个陌生人,只是我没办法理解这茶叶是怎么知道的。

格雷厄姆太太的眉头依然深锁。“孩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她说。

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虽然瘦骨嶙峋,却意外地温暖。她低头望着我的手心,一股薰衣草的香气从打理整齐的灰白头顶飘散出来。她盯着我的掌心好长一段时间,不时以手指巡行某条掌纹,犹如沿着地图指示,循行在消失于尘沙拂洗、光阴销蚀的路径。

“嗯,怎么样?还是我的命运可怕到不宜揭露?”我试着保持轻快语调。

格雷厄姆太太怀疑地抬起头,满是疑虑地看着我的脸,但依旧握着我的手。她摇摇头,抿着嘴。

“不是,不是,亲爱的。你的命运并不在你的手掌,掌纹只是个种子。”她犹如禽鸟般的头往一边翘起,思索着什么,“你知道,人的掌纹是会变的,在你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掌纹可能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以为人生下来掌纹就是这样,定型了。”我急着想抽出我的手,“那这样看手相有什么用?”我无意失礼,但觉得这样细看手相实在颇为恼人,特别是紧接在茶叶占卜之后。

格雷厄姆太太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将我的掌心合起:“哎呀,亲爱的。因为你的掌纹会说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掌纹为什么会变化、也应该变化。有些人的掌纹是不会变的,就是那些悲惨到从不改变自己的人,不过这样的例子不多。”她捏捏我合起的手掌,轻轻拍了几下。“我想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对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你的掌纹显示你已经历过许多变化。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战争。”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又好奇起来,于是心甘情愿地摊开手掌。

“那从我的掌纹判断,现在的我是怎样的?”

格雷厄姆太太皱着眉,不过没再执起我的手。

“我说不上来。这很奇怪啊,因为多数的掌纹都有相似之处,虽然我不会说看过一例就等于全部,不过,通常都有重复图样……”她突然迷人而古怪地露齿而笑,露出非常洁白但显然是人造的牙齿。

“你知道,我们就是这么算命的。我每年都会在教会的园游会上算命,也许该说战前曾在园游会上算命,我想现在又可以重操旧业了。我就坐在帐篷里,头上绑着头巾,插着从唐纳森先生那儿借来的孔雀羽毛,披着‘东方智者袍’,其实就是牧师的教服,满身孔雀羽毛,黄得跟太阳似的。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我假装看她的手,却偷偷打量她的人,发现她的上衣短到胸口,身上有廉价香水味,耳环垂到肩上。我无须水晶球,就知道她明年园游会之前就会有小孩了。”格雷厄姆太太歇了口气,灰色眼眸里透出调皮神情,“如果我握着的手没戴戒指,那就先预言她快结婚了。”

我笑了出来,她也笑了。“所以,您根本不看手相,只检查戒指啰?”我说。

她露出惊讶的神情:“噢,当然要看手相啊!通常,这只是让你对待会儿会看到什么有心理准备。”她对着我摊开的手点着头,“不过,这图样我倒是从没见过。这根大拇指……”她往前倾,轻轻按了按我的指头。“拇指的掌纹变化不大,代表你是意志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她对我眨了眨眼,“诸如此类的话,我猜你的丈夫也告诉过你了。”她指指我拇指根的肉丘。

“这是什么?”

“这叫‘维纳斯之丘’。”她拘谨地抿起双唇,嘴角却无法自抑地扬起,“如果是在男人身上,你可以说这代表他颇好女色。不过,对女人来说,意义就有点不同了。我说得委婉点,我猜你的丈夫可不喜欢离开你的床榻。”她低声咯咯笑着,笑声出乎意料地讳莫如深又带点淫猥,让我脸都微微涨红起来。

这位老管家又细细看着我的手,伸出食指这边刺刺、那边戳戳。

“这里,你看,很深的生命线,表示你很健康,而且可能也会一直这么健康。生命线中断,表示你的人生有剧变。不过,我们不都如此吗?但是你的生命线断得比我常见的更细碎,全都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而你的婚姻线——”她又摇了摇头,“你的婚姻线岔了开来,这也不是不常见,而是意味着两段婚姻。”

我微微动了一下,但马上抑制住。不过格雷厄姆太太还是察觉到了,随即抬起头来。我想,她在这点上也许算是个颇为敏锐的算命者。为了让我安心,她顶着灰发的头摇了摇。

“噢,不是的,小姑娘。这不是说你的好丈夫会发生什么事,而只是说,如果这件事发生了……”她在说“如果”二字时轻捏了一下我的手,以示强调,“你是不会将此生余日浪费在哀悼中而独自憔悴的。这掌纹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初恋已逝,你是可以再度陷入爱河的人。”

格雷厄姆太太近视似的眯着眼,看着我的手掌,尖短的指甲轻轻在我深刻的婚姻线上滑动。“多数人岔开的婚姻线都是断裂、不连续的,你的却是分岔。你应该没有暗地结两次婚吧?”她面带淘气地抬头看着我。

我摇头大笑:“我哪儿来的时间啊?”接着,我翻过手心,露出手掌外缘。

“听人说,手掌外缘这些小记号表示会有几个孩子?”希望我的语调听起来很自然。我的手掌外缘是让我失望的平滑一片。

格雷厄姆太太朝我的手瞄了一眼,显示她对这个说法的不屑:“哼!等你生了一两个孩子,线可能就跑出来了。这就像你脸上的纹路,根本不能预示什么。”

“噢?不能吗?”听到她这样说,我可笑地松了一口气。我正打算问她横过我手腕底部的那条深线代表什么意义(会是自杀的倾向吗),韦克菲尔德牧师端着空茶杯走进厨房打断了我。他将杯子放在水槽旁的滴水盘上,开始笨手笨脚、东碰西撞地在橱柜里翻找,显然希望有人帮忙。

格雷厄姆太太马上弹起身子,挺身捍卫自己在厨房的神圣地位,动作敏捷地将牧师推到一旁,动手把茶具在准备端进书房的茶盘上摆好。牧师立即把我拉到一旁,好让出一条路来。

“兰德尔太太,您不妨到书房来和我们再喝杯茶吧?我们又有令人十分满意的新发现了。”

我看得出来,不管他们发现的东西是什么,牧师虽然外表镇定沉着,内心其实乐翻了,神情就像小男孩口袋里藏着癞蛤蟆似的。很显然,我得跟着去看看乔纳森·兰德尔的洗衣账单、修靴子的收据,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迷人”文献。

弗兰克无法自拔地深陷在一堆破纸片中,当我走进书房时,他也没抬头看我一眼。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纸片交到牧师肥短的手中,退到牧师背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盯着纸片瞧,好像无法忍受这些纸片暂时离开他的视线。

“所以?”我指着脏纸片,恭恭敬敬地说,“嗯,所以,的确非常有意思。”

事实上,纸上细长的手写字迹颜色褪得严重,又装饰得龙飞凤舞,看来并不值得我去判读其内容。不过有张文件保存得比其他破纸好些,页首有个像是纹章的东西。

我眯眼看着,这张纸上有一只褪色的花豹昂首蹲伏,图下是比手写字容易读懂的印刷字。“桑德林汉姆……公爵,是吗?”

牧师笑得更开心了,说道:“的确是,你知道,这头衔现在已经绝迹了。”

这我是不知道的,不过还是聪明地点点头,我对一头栽入新发现的狂热学者可不陌生。通常,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每隔一段适当的时间点个头,说“噢,真的吗”或者“实在太有意思了”。

弗兰克在和牧师相互推辞一番之后,获得殊荣,得以把他们的新发现告诉我。显然,这些破烂纸片证明了弗兰克的祖先,恶名昭彰的黑杰克·兰德尔,不单是国王的英勇士兵,同时也是桑德林汉姆公爵信赖的密探。

“几乎算是个内奸密探了,兰德尔博士,您说是不是?”牧师优雅地把球传回弗兰克,后者接了球,开始讲起来。

“的确是。当然,这些措辞用得非常谨慎。”他干净的指头轻缓地翻着纸页。

“噢,真的吗?”

“由此看来,乔纳森·兰德尔受命在他辖区有名的苏格兰家族内掀起反皇情绪,把那些包藏祸心的准男爵或叛党领袖引出洞来。不过这也奇怪,桑德林汉姆自己不也疑似詹姆斯党吗?”弗兰克转头看着牧师,皱着眉露出询问的表情,而牧师光滑的秃顶也同样皱了起来。

“哎呀,我相信你说得对。不过,等等,我们来查查卡梅隆,他一定会提到桑德林汉姆。”牧师潜进架上塞满牛皮装帧书册的层层书海。

“实在太有意思了!”我低声说着,目光则流连在从书房地板到天花板的软木墙面上。

木板上贴满了各种奇特有趣的东西,大多是各式各样的纸片,天然气账单、信件、教区主教会议来的通知、散脱的小说内页、牧师字迹的纸条,还有像是钥匙、瓶盖或看似汽车零件的小东西用钉子和绳子固定在板上。

我随意浏览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竖着一只耳朵聆听背后的争论。(他们最后认为,桑德林汉姆公爵曾经是詹姆斯党。)一张位于角落特别妥善地用四根钉子固定住的族谱图吸引了我。族谱顶端是一些十七世纪初的名字,但真正攫获我目光的,是族谱底部的这个名字:罗杰·W.(麦肯锡)韦克菲尔德。

他们最后口沫横飞地争论着公爵顶冠豹掌中是一朵莲花还是番红花,但被我打断了:“抱歉,请问这是您儿子的族谱吗?”

“呃?噢!哎呀,是的、是的。”牧师回过神,急忙走近,又微微笑起来。他温柔地将族谱从墙上取下,摊放在我前方的桌面上。

他解释道:“我希望他别忘了自己出身的家族。你看,这是个很古老的家族,可以回溯到十六世纪。”牧师粗短的食指几近虔诚地在这家族的谱系中移动着。

“我给他冠了我的姓。既然他住在这里,这样似乎合适些。但我不希望他忘了自己的出身。”他神色抱歉地皱着眉,“我自己的家族恐怕没什么丰功伟业好说的,都是牧师或助理牧师,偶尔出现几个卖书的,而且只能回溯到一七六二年左右。我们的族谱记录保存得不太好。”他摇摇头,对自己祖先的昏愚有点懊恼。

我们离开牧师家时,时间也晚了,他答应明天一早就把信带到镇上去誊写。在我们回贝尔德太太家的路上,弗兰克多数时间都在喋喋不休,开心地讲着奸细、詹姆斯党等。最后,他终于发现我的沉默无言。

“亲爱的,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热情地挽住我的手臂,语调糅合着担忧与期待。

“没事,我很好。我只是在想……”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们先前谈过这个话题,“我在想罗杰……”

“哪个罗杰?”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弗兰克,你实在是……这么健忘。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的儿子,罗杰。”

“噢,对对对。当然。”他含糊地回答,“讨人喜欢的小孩,他怎么了?”

“嗯……有很多像他那样的小孩。你知道,就是孤儿。”

弗兰克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不行,克莱尔。我也想,不过我曾告诉过你我对领养小孩的想法。只是说,这……我没办法对一个……对一个不是亲生的小孩有感情。没错,我就是这么荒谬又自私,但事情就是这样。也许未来我会改变心意,但是现在……”我们在难堪的无言中走了几步。弗兰克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抓住我的手。

他嗓音沙哑地说:“克莱尔,我要的,是我们的小孩。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快乐。但是,我,我希望把你留在身边。我怕一个和我们没有真正关系、从外面来的孩子会成为我们的介入者,而我憎恶这种情况。但是,能让你受孕,看到宝宝在你体内成长,见到孩子诞生,我会觉得这更像是……你的延伸,也是我的延伸。这是我们家庭真正的一分子。”他睁大双眼恳求着。

“好,我明白了。”我暂时自愿放弃这个话题。我别过身子,继续走着。

弗兰克冲了上来,拥我入怀。“克莱尔,我爱你。”他声音中的柔情淹没了我,我的头靠着他的夹克,感受着他的体温以及强而有力的手环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