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立誓的对象是他还是我,都一样,这你清楚得很。”这时传来一声像是手掌轻拍脸颊的声音,“虽然你服从的是麦肯锡的领袖,但出了理士城堡,我就是科拉姆的双手、双腿,就等于他亲临现场。”
詹米很快反驳道:“我倒没见过哪只左手这么不知道右手的意向。”虽然语气中带着无奈,这句违逆之言倒是暗藏机智,“你认为这右手对左手为反皇党人募钱的行为会说什么?”
杜格尔无言地顿了一下,开口道:“麦肯锡、麦克贝奥兰和麦克维尼奇,这三族都是自由之身,没人能逼迫他们违意而行,或阻止他们欲行之事。而且,科拉姆最后可能会比其他两族人更支持查尔斯·爱德华王子,投入更多资助,谁知道呢?”
“是有可能。”那更低沉的声音回道,“就像雨水可能改由地面往天上去,而非从天上往地下落。即便如此,不代表我会拿个小篮子站在楼上把篮口朝下接雨。”
“小伙子,要是那爱德华王子登上王位,你得到的好处比我还多,不是吗?现在的英国佬只会把你绞死,如果你不在乎你那蠢脖子被人绞断的话……”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事,”詹米狂暴地打断他的话,“我的背也是!”
“乖孩子,但跟我同行这段路,那就不是你自己的事而已。”舅舅语带嘲弄地说,“如果你想知道霍罗克斯会告诉你什么,你就乖乖照我的话做。也许你拿针的手很巧,但你可是只有一件干净衣服可穿。”
从声音听来,有人从坐着的石头上起身,轻步走过草地;不过,我想这脚步声只会出自一个人。我尽可能不出声地坐起身子,小心翼翼地从遮住我的大石边探头窥看。
詹米还在,他弓着背,坐在几英尺外的石头上。他的手肘环抱膝头,下巴沉在环扣的双手之间。我只看到他的背影,于是我放松地缩回身子,不想打扰他的独处时刻。这时,他却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那儿,如果愿意的话就出来吧。”从他的语气听来,好像刚刚发生的事完全与他无关。我站起身子走了出去,但意识到身上只穿着内衣;想到詹米有好多烦心事,不需要再为看到我的模样而脸红,于是我巧妙地在踏出去之前先裹上毯子。
我靠着岩石,在靠近詹米的地方坐下,有点踌躇地看着他。他略略点头致意后就没再理我。从他阴沉的皱眉来看,他的心绪绝不会是被什么愉快的事给缠住。詹米一只脚不停地在所坐的岩石上跺踏着,扭着紧握的手指,接着突然用力放开,好几个指节同时噼啪作响。
指节的噼啪声让我想起了曼森上尉,他是我工作所在的战地医院的补给官。曼森上尉深受补给短缺、误送,以及陆军系统官僚的种种愚行困扰,他把这些视为对他个人的明枪暗箭。他平常是性情温和的好人,但要是受挫太深,他会暂时离开现场,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在门后使劲捶墙。当薄如纸张的墙面被这么捶打而抖动起来时,在外头接待处的访客就会看得出神。过一会儿,曼森上尉会带着破皮的指关节和平复的情绪再度现身,果决地解决当下的危机。当曼森上尉调往别的单位时,他办公室门后的墙上已经有好几个拳头大小的坑洞了。
看到坐在石头上的詹米扭绞着手,好像要让关节脱臼似的,我不禁想起面临补给难题的曼森上尉。
“你需要揍点什么东西。”
“呃?”他讶异地抬眼看我,显然忘记了我的存在。
“找个什么东西来打一打,这样你心里会舒服点。”我建议道。
詹米扭着嘴,仿佛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却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毅然朝一棵粗壮的樱桃树走去,对着树干用力挥了一拳。詹米显然发现这能稍稍缓解他的情绪,于是又打了好几下,打得树干乱颤,在他头上落下狂乱如阵雨的粉红色花瓣。
一会儿之后,他吸吮着破皮的指关节,走了回来。
“谢谢,也许这样我今晚就能入睡了。”他苦笑着说。
“受伤了吗?”我站起来要检查他的手,但他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揉着指关节,摇摇头。
“没有,不碍事。”
我们傻傻地一语未发,站了好一会儿。我不想提起刚刚听到的事,或发生在今晚稍早时候的场面,但是我最终还是打破沉默,开口说:“我不知道你是左撇子。”
“左撇子?你是说惯用左手啊。对啊,我一直都是。以前上学时老师都把我的左手折到背后绑在腰带上,要我用另一只手写字。”
“那你会吗?我是说,用右手。”
他点点头,把受伤的手凑近嘴边:“会是会,不过每次一用右手头就痛。”
“那你打斗时也用左手吗?我是说,用左手拿剑。”我这么问,是希望分散他的注意,让他情绪不再那么低落。詹米这时除了随身的短刀和匕首,身上没有武器,不过他在白天时通常会和队伍中的其他人一样,同时佩带长剑和火枪。
“不,我两手都能利落使剑。左撇子的人用剑并无优势,因为手里拿把短剑,身体左侧会转向敌人,你知道,心脏在这一侧。”
詹米浑身满是想维持镇定情绪的紧绷能量,开始在空地上走圈,手上拿着一把假想的剑,想象地比画着动作。他又说:“使用阔剑的时候差别也不大,”他伸开双臂,双手一张,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平顺优雅的弧拱,“通常都是双手并用。”
“如果和敌人的距离近到只能单手挥剑,那么用哪只手也不重要了,因为你要从上方下手,劈开敌人的肩膀。”詹米指导似的又补上这句,“要从肩膀砍下,不是头,因为剑锋很可能滑掉。”他用掌缘朝自己的脖子和肩膀相接处切了几下,“利落地从凹口这儿下手,对手就死定了。就算不是一刀毙命,对手当天也无法再战,甚至可能永远残废。”
詹米的左手落回腰带的位置,抽出短刀的动作顺畅得犹如行云流水。
“打斗时,长剑和短刀同时并用。要是你没有盾牌,那么最好右手握剑,然后在近身打斗时另一只手从下方以短刀攻击。不过,要是拿短刀的那只手有盾牌,那么你两边都可下手,并且扭转身子……”詹米迅速低下身子闪避,然后迂回前进,“以避开敌人的剑锋。只有在丢了剑,或握剑的手无法使用时才用短刀。”
他让短刀落下,接着迅速抄起,刀锋向上,直挺挺地在我胸口一英寸处倏地停下。我不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他随即在起身之际收刀回鞘,对我回以抱歉的微笑。
“抱歉,有点太炫耀了。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太厉害了。”我真心诚意地说,“这是谁教你的?我想这技巧需要另一位使用左手的战士示范给你看才学得会。”
“是的,他的确是个使用左手的战士,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战士。”詹米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任何幽默之意,“那人就是杜格尔·麦肯锡。”
他头上的樱花花瓣这时大多已落下,只剩一些粉红色的花瓣还黏附在他肩头。我伸手拨下残余的花瓣。他衣服上的裂缝已被细细缝妥,就连布料上裂开之处也用针线交叉缝妥了。
“他还会再做一次?”我无法自制地突然开口。
詹米在回答前顿了一下,但他没有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最后,他终于点点头:“噢,是啊。你也看到了,这举动会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而你就放任他这么为所欲为,让他这样利用你?”
詹米的目光越过我身后,看着山丘下的那间小酒馆,屋子的木缝间还透出一点微微火光。他面无表情,平滑得像一堵墙。
“目前是如此。”
***
我们继续后续的行程,每天行进不超过几英里,通常是为了让杜格尔在路口或小屋收租而停下。几个佃户会带着几袋粮谷或辛苦攒下的一点钱来支付佃租。收入都会在奈德·高恩的振笔疾书下记进账本,他会用破袋子里装的羊皮纸和纸张开立收据给佃户。
当我们所到的小村小镇规模大到会有小酒馆或小客栈时,杜格尔就会故伎重施。他买酒请客、说故事,接着发表演说,要是情况足够热烈,最后他会逼着詹米现场展示背上的伤疤。那么,那只为法国和詹姆斯党而准备的皮袋里又会多几枚钱币。
在这过程中,我会研判何时即将出现最热烈的高潮,然后提前走出门外。我从来不喜欢观看公开行刑,众人目睹詹米伤疤的最初反应都是惊骇得心生怜悯,随之而来的是对英军和乔治王的恶言咒骂,不过除此之外,通常还会出现一些连我都能感受到的轻微鄙夷。有一回,我听到有个男人用英语低声对他的朋友说:“唉,真是惨不忍睹,不是吗?老天爷,要是我的话,早就在该死的白脸英国佬这样折磨我之前一头撞死了。”
愤怒和悲惨的情绪让詹米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衰颓,他会在当下尽快穿回衣服,回避所有人的询问和同情,找借口离开现场,而且在隔日清晨骑马离开前避免和任何人接触。
几天后,这种情况在一个名为图奈格的小镇上有了转折。杜格尔一只手搁在詹米赤裸的肩上,努力劝群众捐钱。这时,围观群众中有个满头棕色脏发的年轻大老粗对詹米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但立即就出现了效果。詹米甩开杜格尔的手,狠狠地朝那大老粗的肚子上打了几拳,将他击倒在地。
虽然我绝称不上能听懂盖尔语,但我也慢慢学会了把几个字凑在一起当成句子。不过,我注意到,不论我能否听懂字义,我通常都能从讲话者的神态辨识出其要表达的意思。
“你给我爬起来,再说一次。”这场面看起来就跟全世界的学校操场、酒吧或暗巷里会发生的情况一样。
另外两句话是“好,老兄,你说得对”以及“大伙儿给我上”。
在那棕发大老粗和他的两个朋友的体重把收租用的桌子砸垮后,詹米便淹没在飞扑而上的脏破工服之中。一旁无辜的围观者靠墙站着,等着看好戏。我侧身靠近奈德和默塔,不安地看着这一堆打得乱七八糟的人手人脚,交缠的腿手缝隙间偶尔会有一道红发的孤寂光芒闪过。
“你不帮他吗?”我低声从嘴角偷偷问默塔,他似乎对我这念头十分讶异。
“为何要帮?”
奈德·高恩一脸平静地在我身旁说:“如果他需要帮忙,自然会喊一声。”
“好吧,你说得对。”我带着怀疑闭上了嘴。
看到詹米被一个身穿绿衣的大块头勒住喉咙时,我不确定詹米如果真有需要,是否还喊得出来。我个人认为,杜格尔很快就要失去他用来展示的詹米了,不过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事实上,所有旁观者对于眼前的混战似乎都不怎么在意。有几个人开始下注,但大致的气氛就像是兴味盎然地看表演一般平静。
我很高兴地注意到鲁珀特貌似心不在焉地晃到几个有意加入打斗的人的前头。当这几个人上前一步,打算加入战局时,鲁珀特便有意无意地挡住他们去路,手还轻轻搁在匕首上。这几个人缩了回去,决定不插手。
众人好像一致觉得三对一是个合理的让步——由于这个对手身材高大,而且深谙打斗技巧,再加上处于暴怒情绪中,三个打一个可能是正确的。
詹米的手肘巧妙地击中了绿衣大块头的鼻子,他流出鼻血,突然宣布退出,比赛似乎接近了尾声。
虽然打斗又持续了几分钟,但局势越来越明朗。第二个家伙跌到一旁,滚到桌子底下,抓着胯下边哀叫着。詹米和最初的那个棕发大老粗还在地板上奋力互捶,不过群众中押注詹米的一方已经开始收取赢来的赌金了。詹米的前臂扣住对手的喉管,同时猛力朝他的肾脏挥拳,告诫对手谨言慎思才是真勇气。
我默默在心里为我日渐增多的盖尔语词汇清单再加上这句:“够了,我放弃。”
在群众的喝彩声中,詹米缓缓从最后的对手身子上站起来,气喘吁吁地点头致意,步伐蹒跚地走向少数几张尚未歪倒的凳子,接着啪嗒一声坐下。他身上冒着汗,淌着血,接过群众递来的一大杯麦酒,大口大口地吞饮而尽。他把空杯搁在凳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杵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背上的伤疤清楚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唯独这次詹米不急着穿回衣服。虽然酒馆里温度寒凉,他依然半裸着上身,直到我们要去找过夜之处时,他才穿上衣服走出门外。在众人敬佩地向他道晚安的祝贺声中,他离开了酒馆。虽然他身上的擦伤、割伤和各种挫伤正隐隐作痛,但他脸上的神情已比前几天放松了不少。
***
“小腿擦伤,眉头割伤,嘴唇裂开,鼻子流血,指关节有六处碎裂,外加一根扭伤的拇指和两颗松动的牙齿,以及其他我连数都不想数的大小伤。”我叹了一口气,检查完毕。
“感觉如何?”我带詹米到屋子后头的小棚子擦药,棚子里现在就只有我们。
“很好。”詹米嘻嘻笑着。他正打算站起来,可是动作到一半就卡住了,脸上露出痛苦表情,“哎哟。好是好,不过,肋骨好像有点痛。”
“当然会痛,因为伤到肋骨了。你全身都是瘀伤,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觉得自己是铁打的吗?”我焦急地大声问着。
詹米摸摸肿起来的鼻子,悲伤地笑着:“我真希望我是。”
我又叹了口气,戳了戳他的身体:“我想,肋骨应该没断,只是挫伤。不过预防万一,我还是先包扎起来。来,站起来,把衣服卷起来,手臂往两边摊开。”
我开始撕起从客栈老板娘那儿拿来的旧围巾,对着黏糊糊的膏药和其他文明生活的舒适便利发起牢骚。我即兴地包扎好,用力拉紧绷带,再以他围巾上的环针固定绷带。
“我不能呼吸了。”他抱怨道。
“别动,如果你呼吸的话,伤口就会痛。你是从哪儿学来这打架招式的?也是从杜格尔那儿吗?”
我涂在他眉头上的酸醋让他缩了一下。“不是。是我父亲教的。”
“真的吗?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拳击冠军?”
“什么是拳击?不,他是个农人,除了种田,也养养马。”我在他破皮的腿上伤口处涂上酸醋消毒时,他倒抽了一口气。
“在我九岁还是十岁那年,父亲说,他认为我会跟我母亲那边的族人一样高大,所以我应该学会怎么打斗。”詹米的呼吸现在轻松多了,他伸出手,让我在他的指关节涂上金盏花药膏。
“他说:‘如果你是个大块头,那么有一半的人见到你会害怕,另一半则会对你挑衅。只要摆平一个,那么其他人就不会来惹你。但你要学会利落快速地解决,不然你一辈子都打不完。’所以,他就带我到仓库,把我打倒在草堆上,直到我会反击为止。哎哟,这好刺!”
我忙着给他的颈子上药:“指甲挖出的伤口最麻烦,特别是那人的指甲不常清理的话。我怀疑那个油头的家伙一年没有洗过一次澡。嗯,我对你今晚的表现也会用快速利落来形容,今晚的确让我印象深刻,你父亲一定会以你为傲。”
我语带挖苦地说着,却讶异地看到詹米脸上闪过一道阴影。
“他死了。”詹米语气平淡地说。
“抱歉。”我上完药,接着轻柔地说,“不过,我是认真的。他会以你为荣。”
詹米没有回话,却以一个半似微笑的表情回应。他当下好像突然变得好年轻,我很纳闷他到底多大年纪。正当我准备开口问他时,背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咳声,宣告棚子里有访客来临。
来者是那个肌肉发达的矮个子默塔,他兴味盎然地看着詹米身上缠着绷带的肋骨处,然后抛来一只小小的褪色皮袋子。詹米伸出大手,轻轻松松地接下,皮袋子发出微微的当啷声。
“这是什么?”他问。
默塔扬起一边的浓眉,说:“打赌下注赢来的分红啊,不然是什么?”
詹米摇摇头,打算把袋子抛回去:“我没赌什么东西。”
默塔举起手阻止詹米:“你干了这差事,现在大家都很喜欢你,至少那些支持你的人都很喜欢。”
“不过,我想应该不包括杜格尔。”我插嘴说。
默塔是那种老是讶异女人居然有意见、会开口讲话的大男人,不过他还是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的确,这倒是真的。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何这件事会让你惹上麻烦。”他对詹米说。
“不懂?”这两个男人彼此交换了眼神,眼神里藏着我无法理解的信息。詹米缓缓地从齿间吐了一口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何时?”詹米问道。
“一星期,也许十天吧。靠近一个叫拉格库依姆的地方,你知道这地方吗?”
詹米再次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比我先前见过的模样更加坚决:“我知道。”
我看着詹米,再看看默塔,他们两人的表情都是像守着什么机密似的。看来,默塔已发现了什么端倪,也许跟那个神秘的“霍罗克斯”有关?我耸耸肩,不管原因为何,看来詹米被当成展示品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我猜,这下杜格尔得跳踢踏舞来替代了。”我说。
“呃?”他们的神情从原本的神秘变为讶异。
“唉,算了算了。晚安。”我拎起医药箱,离开棚子,去找我自己休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