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硫黄味 第一章 刺痛拇指(1 / 2)

我们突然抵达并宣布婚讯所造成的骚动,几乎立刻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给冲淡了。

隔天我们坐在大厅里用餐,接受众人的敬酒和祝贺。

“兄弟,谢谢。”詹米优雅地向最后一位祝酒人鞠躬,在掌声逐渐稀疏后坐下。他坐下时木椅晃了一下,他也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有点喝多了?”我低声问。敬酒几乎都由他负责,代表我们俩一杯杯喝干,我则顺利逃开,只啜饮几口意思一下,带着明亮的微笑,面对那些无法理解的盖尔语贺词。

他睁开眼,低头笑着看我:“你是说我醉了吗?没有,我可以喝一整夜。”

“你确实喝了一整夜,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看着面前成排的空酒瓶和空酒罐说。科拉姆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很短了,流下来的蜡油闪着金光。当麦肯锡兄弟靠近低声说话时,烛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怪异的条纹阴影,他们的皮肤也因此闪烁着光芒。他们应该也可以加入刻在大壁炉边上的令人费解的头像之列。我怀疑那些漫画般的头像之中,有多少是确实根据以前麦肯锡堡主的高傲模样绘制的——它们或许是出自某个颇具幽默感的雕刻师傅之手,或者是某个跟家族很熟的人。

詹米在座位上微微伸了个懒腰,因为轻微不适而苦着脸。“不过,我的膀胱马上就要爆炸了。我很快回来。”他手按在长椅上,灵巧地跃起身跳过椅子,消失在较低的拱道中。

我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吉莉丝·邓肯坐在那里,端庄地啜饮着银杯里的麦酒。她的丈夫亚瑟,因为是该区的财政长官,和科拉姆一起坐在隔壁桌。但是吉莉丝坚持要坐我旁边,她说她不想整晚听男人谈那些烦人的事。

亚瑟深陷的眼睛半闭着,因喝酒和疲倦而眼袋发青,重重撑着手臂,面部松垮,没有在听旁边麦肯锡兄弟的对话。光线照出堡主兄弟俩轮廓鲜明的五官,形似一件高浮雕作品,相形之下,亚瑟·邓肯显得更为肥胖和虚弱。

“你丈夫看起来不舒服,是胃病加重了吗?”我说。他的症状挺令人困惑,既不像溃疡,也不像癌症——身上还有那么多肉,所以不是癌症。可能真如吉莉丝所说,只是慢性胃炎。

她用最快的速度瞥了配偶一眼,回头对我耸耸肩。“噢,他没事。不管怎样,病情没有加重。那你的丈夫怎么样?”她说。

“呃,他什么怎么样?”我谨慎地回答。

她用尖尖的手肘亲昵地轻推我肋骨,我才发现她的桌上也有好几个空酒瓶。“嗯,你觉得呢?他脱下衣服后,跟穿着衣服时看起来一样好吗?”

“嗯……”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她伸长脖子望向门口。“你还说你一点也不在乎他!真有你的。堡里有一半的女孩想拔光你的头发,我要是你,就会当心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我吃了什么东西?”我困惑地低头望着面前的木盘,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油渍和吃剩的洋葱。

“毒药。”她夸张地用气音在我耳边说,伴着一阵强烈的白兰地气味。

“乱说。”我语气有点冰冷,并往后退了一点,“没人会给我下毒,就只因为我……嗯,因为……”我有点语无伦次,或许我比自己以为的多喝了几口。“好,说真的,吉莉丝。这桩婚姻……我没计划要这样,你知道。我本来根本不想要!”这话不假。“这只是……出于生意上的……必要的安排。”我希望烛光能掩盖我的脸红。

“哈。”她嘲讽地说,“姑娘在床上得到享受的模样,我可认得。”她望向詹米消失的拱道。

“我要是以为那家伙的脖子是蚊子叮的,就太可笑了。”她对我挑起一边银色眉毛,“要真的是生意上的安排,我会说你的钱真值了。”

她再度挨近。“真的吗?拇指的事?”她低声说。

“拇指?吉莉丝,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用小巧直挺的鼻子往下看着我,专注地皱起眉头,美丽的灰眼有点失焦,希望她不要跌倒。

“你当然知道吧?大家都知道!男人的拇指表示着老二的大小。当然,脚的拇指也是。”她明智地补充说:“不过通常很难从脚趾判断,因为都穿着鞋。”“你这只小狐狸,”她的下巴朝拱道指了指,詹米从那里现身,“他那双手,再大的奶子甚至屁股,都可以一把罩住吧?”她又轻推了我一下。

“吉莉丝·邓肯,请——你——闭——嘴!”我用气音说,脸颊灼烫,“会让人听见的!”

“噢,没人……”她说了几个字就停住了,眼睛盯着前方。詹米走过我们的桌子,没见到我们似的,脸色发白,嘴唇紧闭,似乎正专心执行一项不愉快的任务。

“他在苦恼什么吗?”吉莉丝问,“他看来就像刚吃完生大头菜的亚瑟。”

“我不知道。”我往后推开长椅,迟疑着该不该过去。他正走向科拉姆的桌子。我该跟上去吗?显然有事发生了。

吉莉丝往后看向房间的另一端,突然拉拉我袖子,指着詹米刚刚走来的方向。

一个人正站在拱道里,样子比我还迟疑。他衣服上沾满泥泞和尘土,是个旅人之类的。他是信差。不管信息内容为何,他已传给詹米,而詹米现在正弯身在科拉姆耳边低语。

不,不是科拉姆,是杜格尔。红色头颅低垂在两颗深色头颅之间,在将灭的烛光中,三张脸上粗犷英俊的五官奇异地相似。我也发现,他们之所以相似,不是因为遗传了同样的骨骼和肌肉,而是因为他们的脸上露出同样震惊遗憾的表情。

吉莉丝的手陷入我前臂的肉里。“坏消息。”她说。这句话真是多此一举。

“二十四年,看来是很长的一段婚姻。”我轻声说。

“没错。”詹米同意道。一阵温暖的风,吹乱我们头上的树枝,也吹起我肩上的头发,搔着我的脸。“比我活过的时间还长。”

他靠在围场的篱笆上,身形瘦长优雅,体格健壮。我常忘了他有多年轻,他看来这么自信,这么有能力。

他把一根稻草弹入围场里的烂泥中,说:“不过,我怀疑杜格尔陪她的时间有没有超过三年。他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这里,你知道,在城堡里,不然就是在领地上四处跑,帮科拉姆办事。”

杜格尔的妻子茉拉,在他们碧恩纳特的土地上死了。突然高烧而死。杜格尔破晓就起程,去办理丧事和处置财产,同行的还有奈德·高恩和前夜通报消息的信差。

“所以,婚姻关系不亲密?”我好奇地问。

詹米耸耸肩:“算亲密了,我想。她有孩子和庄园的事要忙,我不觉得她很想他,不过当她见到他回家,确实是很高兴的样子。”

“对噢,你跟他们一起住过。”我静下来思索着。我想,这会不会就是詹米对婚姻的看法:分开生活,只有偶尔为了繁衍后代才碰头。不过,虽然他透露得不多,但从中仍可得知他父母的婚姻关系是亲密而深情的。

他那可怕的读心术又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说:“他们跟我的家人不一样,你知道。杜格尔的婚姻是长辈安排的,跟科拉姆一样,比较像是为了土地和生意而结合,并非出于情投意合。而我父母……嗯,他们是恋爱结婚,而且违背了两家人的意愿,所以我们……不能说是被扫地出门,可以说是比较独自地生活在拉里堡。我父母不常拜访亲友,也不常到外头办事,所以我觉得他们比一般夫妻更关注彼此。”

他一手扶着我后背,让我靠向他。他低下头,嘴唇轻拂过我的耳朵上方。“我们结婚是别人安排的,”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或许有一天……”他突然停顿,撇嘴一笑,挥了挥手。

我不想鼓励他往那个方向想,努力挤出一个中立的微笑回应他,转头望向围场。我可以感到他在我身旁,彼此没什么碰触,他的大手握着围篱顶端。我自己握着围篱,刻意不碰他的手。我多么想转过身去,给他安慰,用拥抱和言语对他保证,我们结婚不只是生意上的安排。可是事实让我却步。

“我们之间算什么,”他曾这样说,“我触碰你,而你和我躺在一起。”不,这一点也不平常,也不像我最初想的那样,以为只是单纯的迷恋。迷恋是最单纯的了。

事实是,在誓言、忠诚和法律的约束下,我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还有爱情。

我不能,绝对不能告诉詹米我对他的感觉。如果我告诉了他,然后离开——而我一定得离开——那将是残酷的极致。此外,我也不能对他说谎。

“克莱尔。”他转过身来,我感到他正低头看我。我没开口,但他低头吻我时,我抬起脸来。我也不能用这种方式骗他,我不会。毕竟,我模糊地想到,我答应过对他诚实。

我们被大大的一声“嗯哼”打断,声音从围场篱笆后方传来。詹米吓了一跳,转身望去,本能地把我塞到背后,然后他笑了。老亚历克·麦克马洪穿着格子呢紧身裤站在那儿,那只明亮的蓝眼嘲弄地看着我们。

这个老男人握着一把大剪刀,那是给动物去势用的,看起来很可怕。他举起来,嘲讽地向我们挥挥手。“我正准备对穆罕默德动用这个,或许更应该用在这里吧,嗯?”说着他生动地动了动厚刀片,发出“咔嚓”声。“小兄弟,这剪刀可以让你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而不是老二上。”

“少开玩笑,你在找我吗?”詹米笑着说。

亚历克扭动着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不,你怎会这么想呢?我倒想试试自个儿阉掉一匹两岁的纯种马,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他为自己的玩笑话轻笑几声,接着朝城堡挥动大剪刀。“走吧,小姑娘。你可以晚餐时再把他带走,那时他会好好对你的。”

詹米显然知道这是玩笑话,伸手利落地抢下剪刀。

“给我吧,我拿着会觉得安心一点。”他说,对着老亚历克挑起一边眉毛。“去吧,外乡人。我帮亚历克做完事,再去找你。”

他弯身亲我脸颊,在我耳边低声说:“太阳半沉的时候,来马房。”

理士城堡的马房造得很好,好过一路上和杜格尔经过的许多农舍。马房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石造的,其中仅有的开口,是位于底端的窗户和位于另一端的门,以及厚茅草屋顶下的几道狭缝——那是为了让猫头鹰出入方便而故意留的,它们能控制干草堆里的老鼠数量。这些开口流入的空气很充足,光线也很足,所以马房里呈现出令人舒适的昏黄,而不是阴暗。

干草棚上,屋顶正下方,光线更好。光线在成堆的干草上留下黄色条纹,照亮了飘浮的尘粒,仿佛一片金粉雨。空气从窄缝暖暖流入,闻起来有外头花园里的树干、西洋石竹和大蒜的味道,马匹的动物气味则从下面飘上来。

詹米在我手下动了动,并坐起身来,这个动作让他的头从阴影进入阳光,像蜡烛被点亮一样。

“怎么了?”我困倦地问,转头望向他看的方向。

“是小哈米什。”他轻声说,从阁楼边缘向下望,“我猜他是要找他的小马。”

我笨拙地翻身趴在他旁边,拉过衣服稍微遮掩一下。这念头很傻,因为下面的人最多只能看到我的头顶。

科拉姆的儿子哈米什,正缓缓走过畜栏中间的走道。他在靠近某些畜栏时放慢脚步,几个栗色头颅因好奇而探出,不过他完全不予理会。显然他在找什么东西,而且要找的不是他的那匹肥胖的褐色小马,后者正在马房门边的畜栏中平静地啃着稻草。

“我的天,他要找多纳斯!”詹米抓起苏格兰裙匆匆围上,跃下阁楼。他不必动用梯子,双手一吊,接着就落到地面了。他轻盈地落在稻草散落的石地板上,不过还是发出砰的一声。哈米什转过身来,吓得瞪大眼睛。

哈米什看清是谁之后,长着雀斑的小脸稍微放松一点,但仍警觉地瞪着蓝眼。

“需要帮忙吗,小老弟?”詹米亲切地询问,走向某个畜栏,靠着一根支柱,成功挡在哈米什和他看准的畜栏中间。

哈米什迟疑一会儿,接着挺起胸膛,抬起小小的下巴。“我要骑多纳斯。”他试图以坚决的语调说,但有点虎头蛇尾。

多纳斯,它的名字代表“恶魔”,而且绝无赞美之意。它在马房底端自己的畜栏中,和其他马匹之间还留出一个空栏,以保安全。它是一匹身形巨大、脾气暴躁、红褐色的成年公马,谁都无法驾驭它,只有老亚历克和詹米敢走近它。从它的畜栏里传出一声烦躁的尖叫,一颗红铜色的大头突然出现,大黄牙上下一开,想咬它面前的那副诱人裸肩,不过并未成功。

詹米镇定自如,他知道那匹马碰不到他。倒是哈米什尖叫一声向后跳去,突然出现的闪亮大头、充血滚动的眼睛以及大开的鼻孔,显然吓得他说不出话。

“我想我不能答应你。”詹米温和地说。他往下伸出手,抓住小表弟的肩膀,带他走开,那马在畜栏里蹬腿抗议。当多纳斯以它足以致命的马蹄撞上畜栏木板时,哈米什的身体随之抖了一下。

詹米转过男孩的身体,双手叉腰,俯看着他。“好了,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骑多纳斯?”他态度坚定地问道。

哈米什顽固地绷着脸,可是詹米的表情既坚定又带着鼓励。他轻推一下男孩的肩膀,得到浅浅的微笑。“说吧,孩子。你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做了什么蠢事吗?”詹米语气温柔地说。

男孩白皙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绯红。“没有,至少……没有。嗯,可能是有一点点蠢。”

经过一番询问,他终于说了出来。刚开始他还吞吞吐吐,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前一天,他带着自己的小马出去,跟几个男孩一起骑马。几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互相比较,看谁的马可以跨过更高的障碍。哈米什对他们又羡又妒,理智最后被逞强战胜,他试着逼迫胯下的肥胖小马越过一道低矮的石墙。小马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在石墙前方突然停下,把小哈米什从马背上甩出石墙,他难堪地跌入荨麻丛中。哈米什被荨麻和同伴的嘘声刺伤,决定今天要带一匹“真正的马”出来,他是这么说的。

“我带多纳斯出来,他们就不会笑了。”想到那幅画面,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对,他们不会笑,”詹米同意道,“他们会忙着收拾残局。”

他盯着表弟,慢慢摇晃他的头。“告诉你,小老弟。马要骑得好,要有勇气,还要有智慧。你有勇气,但欠缺智慧。”他安慰地搭着哈米什的肩膀,带他走向马房底端。

“过来,兄弟。帮我耙草,我们来认识一下科巴。你说得对,等你准备好了,你应该有更好的马,但你不必为了证明自己而害死自己啊。”

他经过我下方的时候,向阁楼看了一眼,然后扬起眉毛无奈地耸耸肩。我微笑着,对他挥挥手,让他尽管去做。詹米从门边放置落果的篮子中拿出一颗苹果,又从角落里拿了长柄草耙,然后带着哈米什走回中间的一个畜栏。

“来,小老弟。”他停顿一下,轻吹一声口哨,一匹枣红马的宽大脑袋便停住不动,鼻孔喷着气。深色眼睛大而温和,耳朵微微前翘,给人一种亲切而机灵的感觉。“喂,科巴,你好吗?”詹米坚定地拍拍它光滑的脖子,搔搔它翘起的耳朵。“过来,”他朝小表弟挥挥手,“对,来我身边,靠过来让它闻你。马喜欢闻你。”

“我知道。”哈米什带着傲气,语调高亢地回答。他好不容易碰到马鼻,往上面拍了拍。马头低下来,好奇地嗅闻他的耳朵,吹起他的头发。哈米什静静站在原地。“给我一颗苹果。”他对詹米说,詹米照做。它柔软光滑的嘴唇,优雅地从哈米什手上拨过苹果,往后弹入大大的臼齿间,汁液横流地咬了几下,苹果就不见了。

詹米鼓励地看着他们:“很好,你们会相处得很好。那你继续跟它交朋友,我喂完其他马之后,你就可以带它出去骑了。”

“我自己去吗?”哈米什急切地问。科巴这名字的意思是“泡沫”,它脾气温和,是勇健的阉马,而且比褐色小马强多了。

“我看着你绕围场骑两圈,如果没跌下来,或扯痛它嘴巴,就可以自己骑了。不过,我没说可以的时候,不准带它跳。”詹米弯着腰,长长的背在马房温暖昏黄的光线中隐约闪烁着,他从一角铲起一耙干草,放入其中一间畜栏。

他直起身子,对表弟微笑道:“给我一颗,好吗?”他把耙子靠在畜栏上,接过递过来的苹果啃了一口。两人站着一起吃着,肩并肩靠着马房的墙。詹米吃完后,把果核递给一匹蹭着鼻子的栗色马,接着又拿起耙子。哈米什跟着他走过走道,慢慢嚼着苹果。

“我听说我父亲是很好的骑手,”一阵沉默后,哈米什怯生生地说,“在……在他不能骑马以前。”

詹米迅速瞥了表弟一眼,但等干草都丢进栗色马的畜栏后,才开口说话。他并没有直接回应哈米什的问题,而是回应问题背后的想法。“我没见过他骑马,但我告诉你,小老弟,我希望你永远不必像科拉姆那么勇敢。”

我看见哈米什的目光好奇地停留在詹米疤痕累累的背上,但他没说话。吃完第二颗苹果后,他的念头似乎转移到了另一个主题。

“鲁珀特说你得结婚。”他满嘴苹果地说。

“我想结婚。”詹米坚定地说,把长柄草耙靠回墙上。

“哦,嗯……好。”哈米什不太肯定地说,好像这个新的想法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我只是在想……你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詹米看出这对话可能会花一点时间,于是在一大捆干草上坐下来。

哈米什的脚没有真的触到地,否则会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踢不到地,便用脚跟轻轻踢着捆紧的干草。

“你会介意结婚这件事吗?”他盯着表哥,“我是说,每天晚上都跟同一位女士上床睡觉。”

“不介意,”詹米说,“我不会介意,其实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哈米什露出怀疑的样子。

“我不认为我会那么喜欢这件事。所有我认识的女孩都瘦得跟竹竿一样,而且闻起来有大麦茶的味道。那位女士克莱尔——我是说,你的夫人,”他赶紧补充,好像要避免混淆一样,“她,呃,她看起来好像比较好睡,我是说,很软。”

詹米点点头:“对,没错,而且还很香。”即便光线微弱,我仍看得见他嘴角的肌肉在抽动,我还知道他不敢抬头往阁楼这边看。

很长时间的停顿。

“你怎么知道?”哈米什说。

“知道什么?”

“要跟哪位女士结婚才对。”男孩不耐烦地说。

“哦。”詹米向后仰,靠在石墙上,手放在脑后,“有一次,我问我父亲同样的问题,他说,你就是会知道,而要是你不知道,那就不是对的姑娘。”

“嗯……”从哈米什雀斑满布的小脸看来,这解释差强人意。哈米什向后坐,有意模仿詹米的姿势,穿着袜子的脚凸出草堆边缘。他个头虽小,但骨架结实,看得出来有朝一日会和他表哥差不多。方正的肩膀,优雅坚硬的头骨所呈现的倾斜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你的鞋在哪儿?”詹米责备道,“你不会又把鞋丢在牧场上了吧?要是弄丢了,你妈会打你耳光的。”

哈米什耸耸肩,不把这威胁当一回事,显然他脑中有更重要的事。

“约翰……”他皱着淡茶色的眉毛思考道,“约翰说……”

“马夫约翰,厨子约翰,还是约翰·卡梅隆?”詹米问。

“马夫,”哈米什挥挥手,扫开詹米的插话,“他说,呃,关于结婚……”

“嗯?”詹米鼓励他说下去,但脸很巧妙地转向旁边。他眼睛向上看,对上我的眼睛,我正从边缘窥看着。我对他笑,而他得咬着嘴唇才能忍住不对我笑。

哈米什深吸一口气,然后匆匆吐气,像推鸟弹一样把字一个个挤出来:“他说你得像种马对母马那样服侍姑娘,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吗?”

我用力咬住指头,才没笑出声来。詹米位置没那么好,手指深深陷入腿上的肌肉,脸变得跟哈米什一样红。他俩就像蔬果展览会上的两颗番茄一样,在草堆上等着别人评分。

“呃,是……嗯,就某方面来说……”詹米声音有点卡住,接着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是,是这样。”他坚定地说。

哈米什有点惊恐地朝旁边的畜栏望了一眼,枣红色阉马正在里面休息,一英尺长的生殖器从下方凸出。接着他怀疑地望着自己的大腿中间。我拿了一团布塞住自己的嘴巴。

“不过你知道,两者还是有差别的,”詹米继续说,红润的色泽开始从他脸上褪去,虽然嘴角仍颤抖着,“首先……我们比较温柔。”

“你没咬住她们的脖子吗?”哈米什有着那种认真做笔记的专注严肃的神情,“这样她们才不会乱动吧?”

“呃……没有。反正,不常见啦。”詹米运用他强大的意志力,勇敢担起启蒙的责任。“还有一点不同,”他小心不往上看,“你可以面对面做,而不是从背后。那位女士比较喜欢这样。”

“那位女士?”哈米什似乎有点怀疑,“我觉得我宁可从背后来,我觉得我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不想让人看着我。”接着又问:“会很难吗?很难不笑吗?”

晚上准备上床时,我还想着詹米和哈米什的对话。我把厚被子往下拉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阵凉风灌入窗户,我期待着爬进被窝,偎着詹米。他不怕冷,仿佛随身带着小火炉。他的皮肤总是很暖,有时甚至发烫,好像一触及我冰凉的肌肤,他的体温反而烧得更烈。

我仍是个陌生人,一个外乡人,但已不是堡里的客人。已婚的女人看来多少亲切一些,而现在我也跻身其中。对于我抢走市面上的一位年轻有为的单身汉,年轻点的女孩好像都深恶痛绝。其实,注意到这么多冷眼和窃窃私语后,我甚至开始好奇,在詹米·麦克塔维什短暂停留堡内期间,究竟有多少女孩成功地和他进到那隐蔽的凹室。

当然,他不再是麦克塔维什了。堡内居民大多知道他本来是谁,而不管我是不是英国间谍,现在也没必要知道了。所以他对外变成了弗雷泽,而我也是。我现在是以弗雷泽夫人的身份进入厨房上方的房间。已婚女人都在那里做女工和哄孩子,交换妈妈经,以及用鉴定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直盯着我的腰线。

因为先前受孕困难,当我同意嫁给詹米时,并未考虑过怀孕的可能,在略带忧惧地等待之后,月事准时来了。这一次,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不是像先前那样伤心。我目前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没办法再容纳一个婴儿。但我想,詹米大概有点失落,虽然他也声称松了一口气。以他的情况而言,做父亲是件奢侈的事,他还不太能承受。

门开了,他走进来,用亚麻巾擦着头,水珠从湿润的发梢滴落,在上衣上留下深色水印。

“你去哪儿了?”我惊讶地问。跟村庄和农地的住宿条件比起来,理士城堡可算奢华了,即便如此,此处也没有什么傲人的沐浴设施,顶级的不外乎科拉姆用来泡脚的铜制浴缸,以及某些女士为了隐私而大费周章地把水装满的稍大浴缸。一般洗浴,都是用水盆和水罐,局部清洗身体;要不然就是到户外,在湖边或花园外的一个石板地的小室里,年轻女子习惯在那里裸身站着洗澡,让朋友把水一桶一桶地往身上倒。

“湖边。”他回答,并把湿毛巾整齐地挂在窗台上。他严肃地说:“有人没关畜栏,马房的门也没关,然后科巴在星光下游了个泳。”

“噢,难怪你晚餐时没出现。但马不喜欢游泳,不是吗?”

他摇摇头,手指梳过头发,让它风干。“对,不喜欢。但马有各式各样的,就像人一样,你懂吧。科巴喜欢鲜嫩的水中植物,它在水边吃草,一群村里的狗来了,把它赶进湖里。我得赶跑它们,再到湖里抓它。等我抓到小哈米什,我会让他知道,不关门会有什么后果。”他表情严肃专注。

“你要跟科拉姆说吗?”我问,并为祸首感到一阵同情。

詹米摇摇头,在皮袋子里摸索,拿出一条面包和一块乳酪,显然是从厨房摸来的。“不会。科拉姆对那家伙十分严格,要是听见他这么不小心,会一个月不让他骑马——他被抽了一顿后,就算想骑马也办不到。天哪,我饿昏了。”他狼吞虎咽地啃着面包,掉了一地面包屑。

“别把床弄脏。”我边说边滑进被窝,“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吞下剩下的面包,对着我笑:“别担心。明天晚餐前,我会带他去湖上划船,然后把他丢进湖里。等他上岸弄干身体的时候,晚餐已经结束了。”他三口吃完乳酪,不顾形象地舔着手指。“就让他又湿又饿地上床睡觉,看他喜不喜欢。”他狠狠地说。

他满怀希望地查看书桌抽屉——我有时会在里面放苹果或其他零食。不过今天这里面没东西,他叹口气关上抽屉。

“我想我应该能活到吃早餐。”他冷静地说,然后迅速脱掉衣服,爬进被子,躺在我身边发抖。虽然他的手脚因为在冰冷的湖里游泳而冰凉,但身体依然有着天生的温暖。

“嗯,捧着你好舒服。”他喃喃地说,身体好像做着捧的动作,“你闻起来不一样,今天挖了什么植物吗?”

“没有。”我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是你——那个味道,我是说。”那是一种强烈的药草味,不难闻,但不太熟悉。

“我闻起来像鱼,还像落水马。”他嗅着自己的手背,又靠过来吸一口气,“不是,也不是你,但就在附近。”

他滑下床,翻过被子搜寻着。我们在我的枕头下找到了那东西。

“这到底是……”我把那东西拿起来,但又立刻丢开,“哎呀!有刺!”

那是一小束植物,被随意连根拔起,以黑线绑在一起。植物已经干枯,但刺鼻的气味仍从低垂的叶片上散发出来。整束植物里只有一朵花,是压扁的樱草花,刺到我拇指的是茎上的刺。我吸吮着被刺伤的指头,用另一只手谨慎地翻过那束植物。詹米站着没动,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他拿起植物,丢向打开的窗户,扔进夜色中。他回到床边,把植物根上的泥土碎屑用力扫到掌心,扔出窗外。他砰的一声甩上窗户走回来,拍拍手掌。

“没了。”他说,然后爬回床上,“回床上来,外乡人。”

“那是什么?”我爬进被窝躺在他身旁问道。

“一个玩笑吧,我想。很糟的玩笑,但只是玩笑。”他撑起一只手肘,吹熄蜡烛,对我说,“过来,褐发美人。我好冷。”

尽管那诅咒令人不安,但门已上闩,又有詹米的臂弯,在双重保护之下,我睡得很好。接近破晓时,我梦见青草如茵,蝴蝶飞舞。黄的、褐的、白的、橘的,像秋叶一样绕着我飞,在我头上和肩上发光,像雨水滑落我的身体,纤细的脚在我肌肤上搔着,光滑的翅膀拍动着,像是在微微呼应我的心跳。

我轻轻飘向现实表层,发现在我肚皮上骚动的蝴蝶脚是詹米柔软红色的鬈发,而困在我大腿间的那只蝴蝶,是他的舌头。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说:“嗯,这让我非常舒服,你呢?”

“我吗?我大概已经四十五秒了,假如你继续保持这个姿势的话,”他笑着把我的手拿开,“但我比较想慢慢来。我天生缓慢谨慎,你应该看得出来。今晚是否有荣幸请您作陪,夫人?”

“可以。”我把手臂放在脑后,半闭着眼盯着他,带着挑战的意味,“假如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太弱了没办法一天两次的话。”

他眯着眼,坐在床沿看我。突然一阵白光,他扑了上来,我发现自己被紧紧压在羽毛床上。“好,嗯,别说我没警告你。”他埋头在我的发间。

两分半钟之后,他呻吟着睁开眼。双手大力搓揉着头和脸,短一点的毛像刺一样竖起。接着,他含混不清地用盖尔语咒骂一阵,不情不愿地滑出被窝,开始穿衣,在早晨凉凉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我想,你大概不能对亚历克说你病了,然后回床休息吧?”我怀抱着一丝希望问。

他笑了,弯身亲我,然后伸手到床下找袜子。“外乡人,就算我这样说,但没有天花、瘟疫,或惨重的外伤作为证据,我想这借口应该没用吧。只要我没流血,老亚历克就会立刻出现在这儿,把我从临终病床上拖下来,加快我龟速的动作。”

他拉起长袜,在折下袜口时,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小腿。“要有严重外伤,是吗?我可以沿着那几条线弄出点状况来。”我心怀不轨地说。

他咕哝一声,伸手去拿另一只袜子。“嗯,注意你攻击的方位,外乡人。”他努力挤出猥亵的眨眼表情,最后斜眼看着我,“你瞄准的部位太高了,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我挑起一边眉毛,缩回被窝:“别担心,不会超过膝盖的,我保证。”

他拍拍我一边的臀部,然后离开前往马房,嘴里大声哼着《石楠丛上》的曲调。副歌的声音从楼梯上传回来:

身边坐着小女孩,她抓着我膝,

虎头蜂呀飞呀飞,叮在我的膝,

飞呀飞在石楠丛,飞在班迪可!

我得出结论:他说得对,他没有音乐天分。

我又沉入短暂而满足的昏睡状态,不过很快又醒来,起身到楼下用早餐。堡里大多数人都已吃完早餐去工作了,那些还在厅里的人都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没有斜眼,也没有包藏祸心的表情,看来没有人暗自想着自己肮脏的小把戏会不会成功。尽管如此,我还是环顾了那些脸孔。

我拿着篮子和挖掘棒独自在花园和田间度过了整个上午,因为有些常用的药草快用完了。通常村民都是去吉莉丝·邓肯那里看病,但是近来她或许忙于她丈夫的病,而无暇顾及她的常客,所以有几个病患来到我的诊疗处,药材的用量因此大为增多。

下午接近傍晚时分,我待在诊疗处。看病的人不多:一个持久性湿疹患者,一个拇指脱臼患者,一个打翻锅被热汤烫到腿的帮厨男孩。我给湿疹患者和烫伤男孩分别开了草根臼药膏和蓝菖蒲药膏,又给拇指脱臼患者复位并固定了拇指,之后,我便专心用已故比顿的小钵捣碎石根草。这植物的名字取得很妙。

捣药的工作很琐碎,但适合在慵懒的下午做。天气很好,我站在桌边向外望时,看见蓝色阴影从榆树下向西延伸。

依序排列的玻璃瓶在屋里闪耀着微光,橱柜上则整齐铺放着绷带和敷布。药材柜已经过彻底清洁和消毒,现在储藏着用棉纱布袋好好包着的干燥的叶片、草根和蘑菇。我深深吸了一口室内辛香刺激的味道,再满足地呼出来。

接着我停下捣药动作,放下捣杵。我惊讶地发现,我很满足。尽管这里的生活充满不确定,尽管某些人的诅咒令人不快,尽管对弗兰克的思念不断隐隐刺痛着我,但我并没有不快乐——几乎算是相反。

我立刻被羞耻和背叛的感受淹没。我怎么可以独自快乐?弗兰克一定担心到发狂了。我想,即便没有我,时间还是在继续——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理由不继续——我一定已经消失四个月以上了。我想象他搜遍整个苏格兰乡间,联络警方,等着跟我有关的迹象和消息。此时,他一定已经打算放弃希望,转而等待找到我尸体的消息了。

我涌起一阵罪恶感,感到悲伤和难过。我放下研钵,在窄小的房中来回踱步,双手擦着围裙。我早该逃走的,我应该更努力。可是我试过了,我提醒自己。我试过好几次了——结果发生了什么?

对啊,看!我嫁给了一个苏格兰逃犯,一起被一个有虐待狂倾向的龙骑兵队长追缉,跟一群野蛮人在一起。倘若这些人认为詹米会威胁到他们珍贵的宗族遗产,必定会格杀勿论。最糟的是,我竟然觉得很快乐。

我坐下来,无助地盯着成排的瓶瓶罐罐。自从回到理士城堡过着平常的生活,我刻意压下以前那段生命的记忆。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得快点做决定,但我一直拖延,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把我的不安埋藏在有詹米陪伴的喜悦之中——还有他的臂弯里。

突然,走廊传来一阵碰撞和咒骂声,我匆匆起身走到门边,詹米踉踉跄跄地走入,一边由驼着背的老亚历克扶着,另一边是马夫——人很热心但没什么力气。他在我的凳子上坐下,伸出左脚,不舒服地皱着脸。他的表情与其说疼痛,不如说是烦躁,所以我跳过问候的步骤,直接跪下来检查他受伤的脚。

“轻微拉伤。你做了什么?”我大略检查之后说。

“摔倒了。”他简短地回答。

“从围篱上掉下来?”我嘲弄地问。

“不是,从多纳斯背上。”他怒目而视。

“你骑了那家伙?”我难以置信地问,“如果是这样,你很幸运,只有脚踝拉伤。”我拉出一条绷带,开始包扎关节。

“嗯,没那么糟。老兄,其实你一度还驾驭得挺好。”老亚历克明断地说。

“我知道。一只蜜蜂叮了它。”此时我正拉紧绷带,他紧咬着牙怒声说着。

老亚历克扬起浓密的眉毛。“哦,只是一只蜜蜂吗?那畜生的反应好像是被箭射中一样。它四脚离地一跃而起,落地后就完全失控,在围栏里到处乱窜,像被困在罐子里的大黄蜂一样,”他下巴朝着詹米一指,“但这个家伙也没放手,一直等到那匹红褐色大魔头越过围篱才松开。”詹米做出不悦的表情回应他。

“越过围篱?那它现在在哪儿?”我问,站起来把手拍干净。

“在回地狱的路上吧,我猜。”詹米边说,边放下一只脚来,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量放上去。“希望它留在那里。”他痛得缩了一下,身体又坐回去。

“魔鬼要半跛的公马有什么用?”亚历克说,“必要时,它自己就可以变成马。”

“或许多纳斯就是魔鬼变成的。”我觉得有趣,加上一句。

“这点我不怀疑。魔鬼一般是黑色公马,它不就是吗?”詹米的脚还是很痛,但他开始恢复平常的幽默功力了。

“噢,没错。它是黑色骏马,奔跑的速度就跟男人和少女交流的念头一样快。”亚历克说。他亲切地对詹米笑笑,然后起身要走。“说到这个,你明天不必来马房了。”他对我眨眨眼,“留在床上就好,兄弟。还有,呃……好好休息。”

“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觉得,我们脑袋里除了上床就没别的东西了?”我望着那个脾气暴躁的驯马师离去。

詹米再度试着站起来,手撑着桌面。“一方面,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另一……”他抬起头,笑着摇摇头,“我之前告诉过你,外乡人,你想的事都写在脸上。”

“不会吧?”

隔天早上,我除了迅速跑了一趟诊疗室检查紧急状况外,一直在为我唯一的病患处理他那些麻烦的需求。

“你应该休息。”我一度如此斥责他。

“我是在休息啊。嗯,至少,我的脚踝在休息。明白?”

一只没穿袜子的长腿伸向空中,骨架优美而修长的脚来回摆动。脚摆到一半突然停止,脚的主人发出一阵闷闷的“呃”声。他放下脚,轻轻按揉还肿着的脚踝。

“该学乖了吧!走吧,你在床上闷够久了,需要新鲜空气。”我一边说,一边从被子下伸出脚来。

他坐起身,头发垂落到脸上。“我以为你说我需要休息。”

“你可以在新鲜空气中休息。起来,我要铺床了。”

他一边抱怨我对一个受重伤的人有多无情、多不体贴,一边起床穿衣,然后等我帮他包扎受伤的脚踝,以恢复原本的活力。“外面挺暖的。”他说,并朝窗户瞥了一眼。窗外的毛毛雨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我们去屋顶。”

“屋顶?哦,当然好。让扭伤的脚踝爬六层楼梯,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处方了。”

“是五层楼梯,而且我有拐杖。”他从门后拿出所谓的“拐杖”,脸上带着胜利的炫耀表情,那是一根陈年的山楂木棍。

“你从哪里拿到这东西的?”我问,拿起棍子查看起来。我仔细看着,发现那棍子很破旧,三英尺的硬木上满是缺口,几经岁月琢磨,硬得像钻石一样。

“亚历克借给我的。他用这棍子驱赶骡子,在骡子的双眼之间轻敲,让它们专注。”

“听起来很有效,”我看着那根磨损的木头,“我有机会一定要试一试,好好敲一敲你。”

最后我们抵达屋顶,站在凸出的石瓦下的小小遮蔽处,小小的望台围着一圈低矮的栏杆。

“噢,好美!”尽管风雨很大,屋顶上望出去的风景依旧美极了。我们可以看到湖面上宽广的银色波纹,后方高耸的峭壁直直插入灰沉沉的天空,好像黑色拳头凸起的指节。

詹米靠着扶手,分散压在伤脚上的重量。“对啊,好美。之前住在堡里的时候,我常来这里。”

他指向湖面,雨点落下时涟漪泛开。“你看到那边的峡谷了吗,在那两个峭壁之间?”

“在那山间?看到了。”

“那是通往拉里堡的路。当我觉得孤单想家时,便会上来看那条路。我想象自己是一只乌鸦,飞过那个隘口,飞过山丘和田野,在山的另一头落下,而庄园就在山谷底端。”

我轻碰他手臂:“你想回去吗,詹米?”

他转过头,低头对我笑:“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但我想我们一定得回去。我不知道到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外乡人。可是……对,我现在结婚了,你是图瓦拉赫堡夫人。不管我有没有被通缉,都得回去,就算把事情处理好就得离开,你也要回去。”

我觉得很激动,想到要离开理士城堡和这里的尔虞我诈,心里混杂着安慰和忧虑。“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皱起眉头,指尖敲着扶手。扶手的石头因为雨水变得暗沉光滑。“嗯,我想我们得等公爵来到之后。可能他接下我这件事,算是帮科拉姆一个忙。他若无法还我清白,至少也可以安排赦免。那么,回去拉里堡就会少掉很多危险,你懂吧。”

“嗯,对,可是……”看着他看我的急切眼神,我迟疑了。

“怎么了,外乡人?”

我深吸一口气:“詹米……要是我告诉你一些事,你能答应我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他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低头看我的脸。雨水蒙上他的发丝,小水滴从脸颊滑下。他对我微笑着:“我说过不会问你不想告诉我的事。好,我答应你。”

“坐下来吧,你不该用那只脚站那么久。”

我们努力走到墙边,凸出的屋顶石瓦使一小块地板得以保持干燥。我们舒服地靠墙坐下。

“好了,外乡人,是什么事?”

“桑德林汉姆公爵,”我咬着嘴唇说,“詹米,别相信他。我不知道他的一切,但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

“你知道这件事?”他看起来很惊讶。

现在轮到我盯着他看了。“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他的事了?你见过他吗?”我松了口气。或许桑德林汉姆和詹姆斯党人的神秘联系,其实比弗兰克和教区牧师所认为的更广为人知。

“噢,对。我十六岁的时候,他来这里拜访,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为何离开?”我很好奇,突然想起在树林里,初遇吉莉丝·邓肯时她说过的话。那个奇怪的谣言说詹米才是科拉姆儿子哈米什的亲生父亲。我自己知道他不是,那时候他不可能,但我很可能是堡里唯一知道的人。这种猜疑,很可能促成杜格尔先前试图取走詹米的命——如果这其实是在凯里亚里克袭击詹米的原因的话。

“不是为了……利蒂希娅夫人吗?”我有点迟疑地问。

“利蒂希娅?”他显然非常讶异,而我心里某个没意识到的纠结疑团突然解开了。我对吉莉丝的猜测真的没多作他想,不过……

“你怎么会提起利蒂希娅?”詹米好奇地问,“我住在堡里一年,大概只跟她谈过一次话,她把我叫进她房里,给我看她舌头上粗糙的那面,好让她在玫瑰园里举办的棍球比赛中获胜。”

我告诉他吉莉丝说过的话,他笑了,气息在冰凉湿润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天哪,我哪敢啊!”他说。

“你不认为科拉姆会怀疑这种事吗?”

他肯定地摇摇头:“不,我想不会,外乡人。他要是对这种事有丁点怀疑,我不可能活过十七岁的,怎么可能长大成人,活到二十三岁。”

这或多或少符合我对科拉姆的印象,尽管如此,詹米的话还是让我放心不少。

他变得若有所思,蓝眼突然显得很遥远。“不过,回头想这件事,当时我并不知道,科拉姆其实知道我为何仓促离开城堡。要是吉莉丝·邓肯到处散播这种谣言——那女人就会惹事,外乡人,就算她不是人家谣传的女巫,她也总是爱八卦、爱批评——嗯,我想最有可能是,他当时已发现真相。”

他抬头看着沿着屋檐泄下的一帘雨水。“我们差不多该下去了,外乡人。外头越来越湿了。”

我们走另一条路下去,越过屋顶走外面的楼梯,下到厨房的花园,假如雨势不至于大到走不过去,我倒想在那里摘点琉璃苣。我们躲在城墙下,上面有个凸出的窗台挡开了雨水。

“琉璃苣能做什么,外乡人?”詹米好奇地问,望着被雨水打落在地的散乱藤蔓和植物。

“新鲜的琉璃苣不能做什么。要先晒干,接着……”

我被一阵可怕的吠叫声打断,那声音从花园墙外传来。我冲进雨中往墙边跑去,詹米在后头跛脚跟着,速度较慢。

是村里的贝恩神父,他跑到小径上,脚下的水坑溅出水来,一群狂吠的狗跟在后面。教士服的长摆阻碍了他的行动,神父绊倒在地,水花和泥泞四处飞溅。那群狗瞬间跳上来又吠又咬。

一团格子影在我旁边墙上张开,詹米一跃而入,伸出棍子,用盖尔语大吼,加入了这场混战。如果说吼叫和怒骂的效果不明显,那棍子的效果就大多了,毛茸茸的身体被棍子击中时,它们尖声吠叫。狗群渐渐撤退,最后转身往村庄的方向飞奔。

詹米拨开眼前的头发,气喘吁吁。“像狼一样凶狠,”他说,“我跟科拉姆讲过那群狗的事了,两天前就是它们把科巴赶进湖里的。他最好把它们射死,以免咬死其他人。”他低头看我,我跪在倒地的神父身边检查。雨水从我的发梢滴落,我感觉披肩渐渐湿透。

“它们还没咬死人。除了一些齿痕,基本上没事。”我说。

贝恩神父的教士服有一侧被撕了开来,露出大片无毛的白皙大腿,上面有道丑陋的裂缝和几个开始渗血的穿刺伤口。神父因受惊而脸色惨白,正在挣扎起身,显然并未伤得太重。

“神父,你要是愿意跟我到手术室去,我会帮你清洗伤口。”看着眼前这位矮胖神父的狼狈模样,我压下想笑的冲动提议道。他的教士服随风拍打,菱格纹袜露了出来。

贝恩神父状态好的时候,脸就像握紧的拳头,而此时更是像极了。红色血液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晕开,勾勒出两颊和嘴巴间的垂直皱纹。他对我怒目而视,仿佛我要他犯下什么公然猥亵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