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的医药箱也带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有些药材很稀有,我花了不少心血才找到并调制出来。
“不过你是怎么办到的?”我问。当我从女巫审判的惊吓中恢复之后,马上就想到城堡的居民会怎么看待我突然被捕和失踪的事。“希望没太困难。”
“噢,不会。”他又狠狠咬了一口食物,不过这次他等到好好咽下去,才开口回答,“菲茨太太把你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已经打包成一箱。我第一个去找的人就是她,你知道,因为我不太确定别人会怎样对我。”
“你很明智,我想菲茨太太不会一看到你就尖叫。”我同意他的做法。麦饼在冷空气中微微冒烟,闻起来美味极了。我伸手拿了一片,腕上沉重的猪牙手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见到默塔看着手环,便调整一下手环,好让他看见末端雕工精细的银饰。
“很美吧?詹妮说这原本是她母亲的首饰。”我说。
默塔的目光落到克鲁克太太突然塞到他眼前的那碗粥上。
“很适合你。”他含糊带过,接着又突然转回刚刚的话题,说,“不会,她不会大吼大叫要人来帮她对付我。我以前跟她很熟。”
“哦,她该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爱人吧?”我开玩笑着说,想到他和菲茨太太丰满的身躯紧紧相拥,那不和谐的画面让我觉得有趣。
默塔的眼神从汤碗移开,冷冷向上看我一眼。“不是。不过你在谈到那位女士时,要是能保留一点口德,我会感激不尽。她的丈夫是我母亲的弟弟,而且她很为你难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困窘地低下头,伸手去拿蜂蜜掩饰我的尴尬。石罐放在一锅滚水中,让蜂蜜保持液体状态,温热的触感令人舒服。
“对不起。”我说,仔细看着金黄色蜂蜜滴落在麦饼上,小心不让蜂蜜溅到外面。“我在想,你知道的,她会怎么想呢,当……当我……”
“他们起先没发现你不见了。”这个瘦小的男人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说,直接忽略我的道歉,“那天你没回来吃晚餐,他们以为你可能在田里待得太晚,所以回来就直接上床睡觉了,因为你门是关着的。隔天因为抗议逮捕邓肯夫人闹得沸沸扬扬,也就没人想到你。消息传回来,大伙激烈地议论时,也没人说到你,只提到她,所以也就没人想到要找你。”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需要医疗的时候,不会有人想到我的,毕竟詹米不在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科拉姆的图书馆里。
“科拉姆怎么样了呢?”我问。我这么问不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是不是像吉莉丝说的,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默塔耸耸肩。他扫视桌面看还有什么食物,但显然没看到想吃的东西,于是他便向后一靠,双手轻松交叠在干瘪的胸前。“当他听到村里传来的消息,便立刻关上城门,禁止任何人从城内出去,以免在骚乱中被困住。”他身体更往后靠,好像在推敲什么似的看着我。“隔天,菲茨太太想到要找你。她问了所有女仆有没有人看见你,但没人知道,只有一个女孩说她想你应该是到村里去了,说你可能躲在村里的房子里。”
一个女孩,我冷冷地想,那个女孩对于我在哪里可一清二楚了。
他轻轻打了个嗝,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听说菲茨太太为了找你,把整个城堡都翻过来了,但还是没找到你,便叫科拉姆派人再去村里找。之后他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深色的脸庞微微露出愉快的表情,“她并未告诉我全部的事,但我猜她一定没让他有好日子过,她会不断碎碎念,要他派人去救你出来。虽然反抗不会有用,但他一定会争辩说这已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现在你已经落在法官手上了,以及其他有的没的理由。看他俩那样一来一往,一定很精彩。”他边想边说道。
看来最后结果是没赢没输。奈德·高恩以他律师善于妥协的天赋,找出折中的办法,提出以独立辩护人而非堡主代表的身份,独自前往现场去参与审判。
“她认为我是女巫吗?”我好奇地问。
默塔“哼”了一声。“我看那老女人从没信过女巫,年轻的那个也不信。人们认为女人会诅咒和魔法,其实不过是生物的自然现象。”
“我开始有点了解为何你结不了婚了。”我说。
“是吗,你了解吗?”他粗鲁地把椅子往后推,站起身来,把苏格兰披肩向前拉。“我走了,帮我跟堡主问好。”他对詹妮说,詹妮刚从前厅招呼完佃农回来。“我想他一定很忙。”
詹妮递给他一个大布袋,袋口打了结,里面显然装满了够吃一周的粮食。
“这是一些点心,在回家路上可以吃。”她说,笑着露出酒窝,“这些大概够你吃上好一阵子,可以撑到望不见这座房子为止。”
他把布袋妥帖地塞进腰带,点点头便转身走向门外。“是呀,要是不够的话,你就会看到乌鸦在高地上聚集,捡我的骨头。”
“骨头它们大概很有得吃了,我看一把扫把都比你有肉。”她看着他如柴的骨架嘲讽说。
默塔阴郁的脸不动声色,但眼里仍然闪过一丝微弱光芒。“哦,是吗?”他说,“很好,姑娘,我告诉你……”他们互相嘲讽的亲昵争辩,回荡在门厅,最后消失在门前一阵回音之中。
我在餐桌旁又坐了好一会儿,悠哉把玩艾伦·麦肯锡的温润手环。我听见远远传来关门声后,便摇摇头,起身开始扮演拉里堡堡主夫人的角色。
庄园宅邸里原本就很忙碌,结账日这天更是充斥着众人忙进忙出的声音。佃农整日来来去去。许多人交完租金就离开了,有些则整天留在这里,在庄园里徘徊,和朋友闲聊、享用客厅里的点心。穿着亮蓝丝绸礼服的詹妮和穿着僵硬白色亚麻服的克鲁克太太,穿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监督那两位女仆,她们端着巨大的盘子来回摇晃地走着,盘子上是燕麦蛋糕、水果蛋糕、脆饼和其他甜点。
詹米正式向餐厅和客厅里的佃农介绍我之后,就和伊恩退到书房,在里面单独接待佃农,商量春季作物需求,咨询羊毛和谷物销售情形,记录领地活动,以及规划下一季的事务。
我四处悠哉闲晃,有时招呼佃农,或者吃吃点心,有时则只是看着人潮来来去去。
我回想起詹米在磨坊蓄水池旁对那位老妇人的承诺,好奇地等待罗纳德·麦克纳布的到来。
他在午后不久,骑着一头系腰带的高大驴子抵达宅邸,一个小男孩在背后抱着他。我从客厅门后偷看,心里想着不知道他母亲对他的描述是否准确。
我认为除了“醉鬼”一词有点言过其实以外,麦克纳布奶奶的说法大致没错。罗纳德·麦克纳布的头发长而油腻,向后随意缠绕,领口和袖口都因为脏污而呈现灰色。虽然他实际年龄比詹米小一两岁,看起来却好像至少老了十五岁。他的颧骨隐没在肿胀的脸颊下,小小的灰色眼睛充血而无神。
至于那个孩子,身上也是又破又脏。就我看来,他的情况更糟,他畏畏缩缩地跟在父亲身后,眼睛盯着地面,每当罗纳德转身对他厉声说话时,就马上缩成一团。詹米从书房走出来时,也见到这一幕。我看到他和应他要求拿新酒过来的詹妮严肃地互望一眼。
她轻轻点头,几乎无人察觉,便递过那瓶酒。接着她坚定地抓住那孩子的一只手,拖着他走向厨房,边走边说:“孩子,跟我来吧,我想里面还有一两块脆饼。或者你想吃一块水果蛋糕?”
詹米礼貌地对罗纳德·麦克纳布点头示意,站在一旁让他进书房。詹米伸手关门时正好对到我的眼睛,他朝厨房点头示意我过去。我也点点头,转身便跟着詹妮和拉比进去厨房。
我看到他们正和克鲁克太太愉悦地谈话,克鲁克太太用勺子把大锅中的潘趣酒舀进水晶钵中。她倒了一点在木制杯里,递给那男孩,男孩却不敢接,犹疑地看着她,最后才终于接下。詹妮一边把食物装进大盘子,一边继续跟男孩轻松闲聊,但得到的回应大多是闷哼声。虽然如此,这个看来不太文明的小孩好像放松了些。
“孩子,你的衬衣有点泛黄。”她向前翻开他领口,“脱下来,我在你离开之前帮你稍微洗一下。”
“泛黄”一词算是客气了,但男孩却防卫地向后退一步。不过我就站在他身后,詹妮一个手势,我就在他冲出去之前制住了他。
他又踢又叫,但是詹妮和克鲁克太太也过来围住他,我们三人围住他,剥下他脏污的衣服。
“啊。”詹妮深吸一口气。她把男孩的头牢牢制在一只手臂下,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背部。鞭痕和疥癣布满一节节的背脊两侧,有的是刚愈合的新疤,有的是陈年伤疤,已经褪成肋骨上的阴影。詹妮抓住男孩后颈,放开他的头,温柔地对他说话。她看着我,下巴往走廊方向一指:“你最好去跟他说。”
我试着敲敲书房的门,手上拿着一盘蜂蜜燕麦饼作为借口。隔着门我听到詹米应允的声音,便开门进去。
我请麦克纳布用蛋糕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相当明显,因为我完全不需开口要求和詹米单独说话,詹米若有所思看着我一会儿后,便回头对麦克纳布说话。
“好了罗纳德,谷物分配的事我们说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还另有一事想和你商量。我知道你儿子拉比非常优秀,我的马房里现在需要一个像他这么大的人来帮忙。你愿意让他来吗?”詹米细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鹅毛笔。坐在旁边小桌的伊恩,两只拳头托着腮帮子,饶有兴味地看着麦克纳布。
麦克纳布瞪着充满敌意的眼睛。我想他现在虽然没喝酒,却恨自己没醉。“不行,我需要那孩子。”他断然拒绝。
“嗯。”詹米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叠在前面,“当然,他为我工作,我会付钱给你的。”
麦克纳布咕哝几声,坐立不安。“我母亲来找过您吧?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那是我儿子,怎么管教由我决定,而现在我认为他该留在家里。”
詹米意味深长地审视麦克纳布,但没再多说,回头继续讨论账目。
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佃农都聚集到餐具室和小客厅这些比较温暖的地方享用点心。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从窗户看到詹米气定神闲地走向猪圈,一手搭在衣着破旧的麦克纳布肩上,好像两人是好兄弟。他们消失在猪圈后方,大概是去讨论农事,接着大约一两分钟后又出现,朝着宅邸的方向走回来。
詹米的手臂仍然搭在麦克纳布的肩上,但现在比较像是支撑着他的身体。麦克纳布脸色惨灰,脸上布满晶亮汗水,走得很慢,一路上都站不太直。
“好,这样很好。”当他们两人走近,我听见詹米说,“多出来的银钱,一定会让你妻子高兴的,是吧,罗纳德?啊,这是你的驴子,它长得挺不错,你说是吗?”载麦克纳布父子前来农场的老驴,步履蹒跚地走出院子,它在院子里受到庄园的热情款待,一束稻草还挂在嘴角,不时随着它的咀嚼而抽动。
詹米从下面推了一把,协助麦克纳布坐上驴背,他看起来确实很需要帮忙。麦克纳布一声不吭,对詹米声声叮咛的“慢走”和“一路顺风”也没挥手回应,只在离开院子几步时茫然点头,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沉浸于他的私人问题。
詹米靠着围篱,和其他准备回家的佃农说着道别的客套话,一直等到麦克纳布凌乱的身影消失在山丘顶端,他才直起身子,凝视路面,接着转身吹出一声口哨。一个小小人影,穿着破旧但整洁的工作衫和斑痕点点的苏格兰裙,从干草车下钻出来。
“好,那么,小拉比。”詹米亲切地说,“看来你父亲最后还是答应让你来做马夫了。我想你一定会认真工作,让他以你为荣的,是吧?”
男孩脏污的脸上,充血的圆眼呆滞地仰望着,什么话也没回,然后詹米伸手温柔地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转身面对水槽。
“孩子,厨房里有晚餐等着你。不过你得先去洗洗脸,克鲁克太太要求很多的。”他弯身对男孩轻声说,“噢,还有啊,拉比,耳朵要特别注意,不然她会帮你洗的。今天早上她就帮我搓耳朵了。”他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对男孩严肃地扇动耳朵,男孩突然露出羞赧的笑容,然后便往水槽跑去。
“很高兴你成功了。”我说,挽着詹米进去用晚餐,“我是说小拉比的事。不过,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他耸耸肩:“就是把罗纳德带到酿酒房后面,朝他脆弱的地方挥一两拳,然后问他是要留下儿子还是留下肝脏。”他皱眉看我一眼,“这样不好,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而我又不想让那孩子跟他回去。不只是因为我对他祖母的承诺,詹妮告诉了我那孩子背后的事。”他犹豫一下,“跟你说,外乡人,我父亲觉得我该打的时候就会打我,比我认为我该打的次数还要多太多。但是他跟我讲话,我不会怕到缩成一团。而且我不认为小拉比未来有天能够和妻子躺在床上笑着回忆这些。”
他向前拱起肩膀,呈现半耸肩的奇怪模样,这个动作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了。“他说得没错。这是他儿子,他想怎样就怎样。我也不是上帝,不过是个堡主,比上帝低了好几个层级。尽管是这样……”他俯看我,歪嘴露出一半笑容,“正义和暴力只有一线之隔,外乡人。我只希望没站错队。”
我抱住他,一手环在他腰际:“你没错,詹米。”
“你这样认为?”
“对。”
我们慢慢走回宅邸,双手彼此环抱。农舍建筑的石灰墙在日落余晖中闪烁着琥珀色光芒。不过我们没进屋,詹米带我走上屋后的缓坡。我们坐在一块农地的顶栏上,堡主专属的农地在眼前平铺开。
我头靠在詹米肩上叹着气,他轻捏我的脸颊回应。
“你生来就是要做这些的,是吗,詹米?”
“大概吧,外乡人。”他从田野、建筑、农场和道路望向远方,接着低下头,脸上突然弯起一抹笑容。“我的外乡人,那你呢?你生来要做什么?庄园女主人,还是像吉卜赛人一样以天地为家?医生、教授夫人,还是逃犯的妻子?”
“我是为你而生的。”我简单回答,双手伸向他。
“知道吗,你从没这样说过。”他终于放开我。
“你也没有。”
“我有。就在我们来这里的隔天,我说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那我也说了,爱和想要未必是一回事。”我反驳他。
他笑了:“或许你是对的,外乡人。”他把我脸上的头发向后抚平,亲吻我眉毛。“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想要你了。但直到你在我怀里哭泣,让我安慰你,我才爱上了你,就是第一次在理士城堡的时候。”
太阳落到那排黑松树下方,傍晚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闪现。十一月中旬了,白天虽然还好,但夜晚的天气已经转凉。詹米站在围篱另一边,低下头靠着我前额。
“你先。”
“不要,你先。”
“为什么我先?”
“因为我会怕。”
“怕什么,我的外乡人?”黑暗自田野席卷而来,覆盖大地,并向上延伸,和夜色融合。新月的光芒凸显着他的眉骨和鼻梁,光影交织在他的脸上。
“我怕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
他望向地平线,低垂的弦月正冉冉上升。“冬天就要来了,夜晚会很长,美人儿。”他身体弯过围篱伸出手,我走进他怀里,感觉着他的体温和心跳。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