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搜寻 第十一章 杜格尔带来的信息(1 / 2)

我严肃思考着,不管文明是否有缺点,它的优点是毋庸置疑的,例如电话。而就这件事来说,文明最大的优点,则是报纸。报纸在爱丁堡甚至珀斯等大城市都很通行,但在苏格兰高地的荒郊野外则完全不见踪迹。

没有这类大众传播媒体,消息就只能靠口耳相传,相当于以步行的速度在散播。人们大多还是会知道该知道的事,只不过是在事发数周以后。因此碰上寻找詹米这事,我们没什么可仰赖的资源,只能希望有人遇见他,然后把话带回拉里堡。这个过程会花掉好几周,而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要前往比尤利变得十分困难。我坐着继续添加柴火,思考各种可能。

詹米从逃走的地方能往哪儿去呢?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回拉里堡,也绝不会朝北进到麦肯锡的领地。朝南去边境之地?那里有可能再碰上修·门罗或之前他的那些粗野同党。不可能,最有可能是朝东北方,往比尤利的方向。不过如果我想得到这些,巡逻队必定也想到了。

默塔捡柴火回来,把整把树枝丢到地上。他盘腿坐在苏格兰披肩上,用披肩剩余部分包裹身体抵挡寒气。他望向天空,月亮在涌动的云层后方发光。

“目前还不会下雪,大概还要再等一两周,我们在那之前应该到得了比尤利。”他眉头紧皱着说。

好,有人确认了我的推断,我这样想。“你认为他在那里?”

这个个头矮小的亲戚耸耸肩,把苏格兰披肩拉高,围住肩膀。“说不上来。往那里去对他来说不容易,白天必须躲躲藏藏,不能走在大路上,而且没有马。”他搔着蓄着胡楂的下巴深思,“我们找不到他,最好让他来找我们。”

“怎么让他找我们?射信号弹?”我讥讽地建议。默塔有个特点:无论我说的话多么不合宜,他都能充耳不闻。

“我把你的小药包带出来了。”他说,下巴朝地上的鞍囊指了指,“你在拉里堡一带很有名,可以让这一带的乡村都知道你是医生。”他自己点点头,“没错,这样会很有效。”他不多解释,直接躺下来卷起披肩,镇静地睡去,完全不在意树林间的风声以及雨水轻轻拍打树叶的声音,也不在意我。

很快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们的行程缓慢而且公开,沿着主要干道前进,每到一处农舍、村庄或聚落都停下来,接着他会迅速对当地居民调查一番,把有病痛或受伤的人集中起来,带来给我治疗。因为医生稀少,而且这些地点相隔很远,总是会有需要照料的病患。

我忙着调药水、上药膏的时候,他会和伤患的亲友闲聊,仔细描述我们前往比尤利的行程。如果碰巧一个地方没有病人,我们仍旧会留宿一夜,在农舍或旅店歇脚。默塔会在歇脚处唱歌娱乐主人,换取饮食,并顽强地坚持我留下全部的钱,以备找到詹米时要用钱。

天生不喜谈话的他,在我们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漫长旅程中,教了我很多首歌。

“你有一副好嗓子。”有一天我稍微成功地哼出《忧郁耶若村》之后,他这么说,“你的声音有力而且真诚,只是欠缺训练。待会儿再试一次,然后今晚你跟我一起唱。利穆拉那里有间小酒馆。”

“你真的觉得这样有用吗?我是说,我们正在做的事。”

他在马鞍上移动了一下,然后才回答。他不是天生骑师,看起来总像受过骑术训练的猴子,但他在一天旅程结束时,总能矫捷利落地下马,而我却几乎是马还没停,身体便摇晃得快要掉下来。

“噢,会有用的,迟早有用。这几天来看病的人多了,不是吗?”他终于说。

我也同意,这是真的。

“很好。”他的观点得到证实,“那么,也就是说,你医术口碑传出去了,这就是我们要的。不过我们还可以更好,这就是为什么今晚你要唱歌,而且或许……”他迟疑着,似乎想提出某个建议却又有点为难。

“或许什么?”

“你会一点算命,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明白他为何迟疑,他也见过克兰斯穆尔猎女巫的疯狂情景。

我微笑:“会一点。你要我算命?”

“对。我们能做的事越多,就会有越多人来找我们,然后他们回去会再告诉别人。跟我们有关的消息一传开,那小子就会听到我们的事,那时我们就能找到他了。你敢不敢试?”

我耸肩:“如果有用,有何不敢?”

那晚我在利穆拉初试啼声和算命,颇受好评。我发现格雷厄姆太太说得对:想知道人的反应,线索在脸上,不在手上。

我们的声名渐渐传开,到了下个星期,我们几乎一进村庄,群众便从农舍一拥而上来迎接,并将大把铜钱和小礼物送给我们。

“你看,这样其实大有可为。”有一天我一边收拾着当晚的收入,一边说道,“可惜这附近没有剧场,不然我们就可以做像样的巡回表演了:魔术师默塔和美女助理格拉迪斯。”

默塔跟平常一样对我的评论无动于衷,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我们真的是好搭档。或许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尽管我们的性格截然不同。

天气越来越冷,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不过还是没有半点詹米的消息。一晚在贝拉朱穆村外,我们在疾风劲雨中遇到一群真正的吉卜赛人。

我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看着路边空地上五颜六色的小车队,看起来就跟每年来到汉普斯特区的车队一模一样。

那些人看起来都相同:皮肤黝黑、笑容满面、声音洪亮,而且热情好客。一个女人听见我们马具上的铃声,便从篷车探出头来。她打量我们一番,接着大喊一声,于是树下的空地便突然变得生气蓬勃,好几张黝黑的脸笑吟吟地迎接我们。

“钱包给我保管。”默塔面无表情。他看着那个年轻男子不顾大雨已经湿透他的彩色上衣,大摇大摆走来。“还有,不要背对任何人。”

我很小心,但面对吉卜赛大餐的热情邀约——闻起来很香,应该是某种炖菜——我迫不及待地接受邀请,完全置默塔的深深忧虑于不顾,而他似乎连炖菜中烹煮的是什么动物都加以怀疑。

他们不太说英语,更不说盖尔语,我们的交谈大多依赖手势,以及一种比较接近法语的混合语。我们在温暖友善的篷车中用餐,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自在地用着碗里的食物,看哪里有位置就坐在哪里,用面包蘸着肉汁。这是我数周以来最丰盛的一餐,吃到肚子胀得老大,几乎无法吸足气唱歌,但我还是尽力跟着哼唱几段最难的部分,然后由默塔继续唱完。

我们的演出获得如雷掌声,吉卜赛人也以表演回馈我们,一个年轻男子和着古琴,唱出一首曲调忧伤的歌曲。他的演出还有铃鼓伴奏,用力拍鼓的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

默塔在先前到访的村庄和农场,总是以谨慎的态度探听消息,但面对这些吉卜赛人,他却直截了当。出乎我的意料,他直接说我们要找的是个个头高大、头发火红,眼睛像夏日晴空般清澈的男子。满车的吉卜赛人一个个交换着眼神,却全都抱歉地摇头。没有,他们没见过他。不过……领头的人站了出来,是那个迎接我们的穿着紫衫的年轻男子,他比着手势说,倘若巧遇我们要找的人,他会派人通知我们。

我微笑鞠躬,默塔也做出手势示意收到通知会有酬赏。这件事虽在微笑中进行,但也夹杂着怀疑的眼神。最后,我很高兴默塔宣布我们必须上路,无法留下过夜,但十分感谢各位。他从皮袋子中丢出几枚硬币,并特意让皮袋子看起来只装了一小把铜板。待硬币分下去作为晚餐的谢礼,我们便离开,接下来只听见再见、感谢和祝福的话语不绝于耳,至少我听起来他们的意思是这样。

他们很可能会尾随然后杀掉我们,因为默塔的行为看起来很像他们确实会这么做。他骑着马,急速奔驰到两英里外的交叉路口,躲进一旁的树林里,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路面。

默塔前后张望,被雨水濡湿的黄昏中,路面上空无一物。

“你真的觉得他们会跟踪我们?”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们有十二个人,我们只有两个人,我想最好假设他们会跟上来。”听起来很合理,我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又迂回闪躲了一阵,最后抵达罗斯摩尔,我们在一个谷仓里歇脚。

隔天开始下雪。雪很小,只薄薄地覆在地上一层,就像磨坊地板上的面粉一样,但我很担心。我不愿意想着詹米一个人在石楠丛中,没有遮风避雨之处,至今身上只有被巡逻队抓走那天所穿着的上衣和苏格兰披肩,然后要以此面对冬日的风雪。

两天后,传递消息的人来了。

太阳尚未下山,但在峡谷峭壁之间,夜晚已经来临。随着暮色加深,枯树下隐秘的小径已几乎看不见了。我害怕在沉重夜色间跟丢信使,紧紧跟在他身后,有一两次甚至踩上他拖曳在地上的斗篷。终于,他不耐烦地咕哝几声,转身把我推到前面,一手放在我肩膀上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感觉走了很久。穿梭在耸立的岩石和浓密的枯树丛间,我早已忘记转过几个弯了。我只希望默塔一直跟在身后,保持在听力可及的距离内,尽管我看不见他。来旅店找我的男人,是个中年吉卜赛人,不会说英语,却断然拒绝其他人跟他走,他明确地指了指默塔,又指了指地板,表示他必须留在原地。

这个季节的晚风十分强劲,我厚重的斗篷几乎失效,无力抵挡无人的野外突然袭来的强风。我一方面想到詹米在没有遮蔽的地方度过寒冷潮湿的秋夜,内心十分担忧,一方面又想到即将见到他而感到雀跃,内心就在这两种心情下纠结着。突然间,我的背脊蹿上一股寒战,这跟寒冷的天气无关。

我的向导终于拉住我停下,捏住我肩头要我小心,然后便离开小径消失了。我试图耐心站着,双手交叠在手臂下取暖。我确定我的向导,或者会有其他人,一定会回来,毕竟我还没付钱给他。刺藤丛中寒风呼呼吹过,就像鹿的鬼魂仍然在没命地逃离猎人。湿气不断从靴子缝隙渗入,水獭油脂做的防水层已经磨损,我一直没空重新上油。

向导跟刚刚突然离开时一样,突然再度出现,我得咬着自己的舌头才能遏住尖叫的冲动。他扭头示意我跟上,把一丛赤杨木压向一旁让我通过。

洞穴入口很窄。灯笼在壁架上照耀着,映出面向入口等待我的高大人影。

我向前冲去,但还没碰到他,就发现那人不是詹米。失望的打击如重拳揍在肚子上一般,我向后退,并一次次吞下哽在喉间不断冒出的浓浓胆汁。

我双手紧握在侧,指头深深嵌进大腿肉里,等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口说话。“已经出了你的管辖范围,不是吗?”我以冰冷的声音说道,自己都吓了一跳。

杜格尔·麦肯锡看着我努力控制情绪,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同情。他拉住我的手肘,往洞穴深处走去。远处堆叠着好几捆包裹,超过一匹马能承载的分量。所以,他不是孤身一人。不管他带的是什么,绝对不想暴露在旅馆主人和马夫好奇的眼神之下。

“在做走私勾当?”我说,头朝那堆物品一指。接着我自己想出了更好的答案:“不是,不完全算走私。是给查理王子的货品,嗯?”

他没打算回答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面对我,双手放在膝上。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他突然迸出一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身体紧绷。消息,不是好消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我又吸了一口气,困难地吞下口水点头:“说吧。”

“他还活着。”他说,我胃里最沉重的一块冰块融化了。杜格尔歪着头专注看我。看我是否会昏过去?我隐约想着。反正我没昏倒。

“两个星期以前,他被带去基特利提附近。”杜格尔继续看着我说,“不是他的错,是运气太差,他迎面遇上六个龙骑兵,其中一个认出他来。”

“他受伤了吗?”我的声音仍很镇定,但双手已经开始发抖。我把双手紧紧贴着双腿。

杜格尔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勉强说:“他被关在温特沃思监狱。”

“温特沃思。”我语气平淡地复述道。温特沃思监狱,原为一座巨大的边境要塞,建于十六世纪末期,后来的一百五十年间又经历数次改建。建筑石块涵盖的范围如今已扩及近两英亩,密封于受尽风吹日晒的三英尺高的花岗岩墙后。不过就算是花岗岩墙,也会有门,我想。我抬头准备发问,却见那勉强的表情还留在杜格尔脸上。

“还有呢?”我问。他淡褐色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与我对视。

“三天前受审,被判了绞刑。”

冰块回来了,而且更沉重。我闭上眼睛。“什么时候行刑?”我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觉得遥远,于是我再次睁开眼,眯眼看着摇曳的灯火重新对焦。

杜格尔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不会太久。”

我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一点,终于可以松开拳头。“那我们得加快动作,你带了多少人手?”我说,仍旧保持镇定。

杜格尔没有回答,反而起身走向我。他伸出手,拉我站起来。同情的表情回来了,眼里还潜藏着深深的遗憾,这比他目前说过的话还要让我惊骇。

他缓缓摇头。“不,姑娘,我们没有办法救他。”他温柔地说。

我惊慌失措地从他手里抽开双手:“有!一定有办法!你说他还活着!”

“我也说了‘不会太久’!”他严厉反驳,“那家伙是在温特沃思监狱里,不是在克兰斯穆尔的贼窝里。就我所知,他们有可能今天吊死他,或者明天,或者下个星期之前,但十个人要靠武力杀进温特沃思监狱,绝无可能!”

“哦,是吗?”我再次全身发抖,不过这次是因为太愤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你只是不愿意赔上性命,还有你那不干不净的……酬劳!”我用力挥动着手臂指向成堆的包裹。

杜格尔制住我的手。我悲愤交加大力捶打他的胸膛,他却不顾我的捶打,一把抱住我,紧紧贴着他,直到我不再挣扎。

“克莱尔。”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这让我受到更大惊吓。

“克莱尔。”他又叫了一次,并松开手让我可以抬头看他,“要是我认为还有一丝希望,我有可能不尽力去救那家伙吗?他可是我的养子啊!可是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轻轻摇晃我的身体,强调他每字每句都是真的,“詹米不会希望我让人无谓送死,这点你也很清楚。”

我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滑下冰凉的脸颊。我推开他,想逃离他的怀抱,但他却收得更紧,试图把我的头压向他的胸膛。“克莱尔,乖。”他说,声音更柔了,“我为那家伙感到心痛,也为你感到心痛。你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他感到我身体僵住,急急补充:“回我的宅邸,别回理士城堡。”

“你的宅邸?”我说得很慢,开始起了可怕的疑心。

“对。”他说,“你不会想让我带你回克兰斯穆尔,这是肯定的吧?”他露出微笑,五官立刻又回到严肃的神情。“我会带你去碧恩纳赫,你在那里可以安全无虞。”

“安全无虞,还是孤立无援?”我说。

听见我冰冷的语调,他松开手。“什么意思?”亲切的声音突然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