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勒阿弗尔,174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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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6 兴风作浪</h3>
“面包。”我紧闭双眼,虚弱地说。身边那个巨大的温暖物体没有反应,只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
“面包!”我又稍微大声说。被子被突然掀起来,我抓住床垫边缘,紧绷着全身的肌肉,希望能让我翻滚的胃稳定下来。
床那头传来摸索的声音,紧接着是拉开抽屉的声音、用盖尔语说的模糊不清的感叹声、赤脚踩在木板上发出的低沉脚步声,最后是沉重身体压到床垫上的声音。
“给,外乡人。”一个焦急的声音说。我感受到干燥的面包表面碰到我的下嘴唇。我闭着眼睛摸索,然后抓过那块面包,开始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忍着把让人哽噎的面包吞到干渴的喉咙里。我知道自己不能要水喝。
干燥的面包碎屑逐渐穿过喉咙,填充到我的胃里,就像小堆小堆的压舱物一样躺在那里。我身体里那种反胃的翻滚慢慢平静,最后我的胃才稳定下来。我睁开眼睛,看到詹米·弗雷泽那张焦虑的脸庞在我上面几英寸的地方盘旋着。
“喀!”我惊讶地说。
“好些了吗?”他问。我点点头,然后试着虚弱地坐起来。他伸手搂着我的后背来帮助我。在那张糟糕的旅馆床上,他坐在我旁边,温柔地拉我靠着他,抚摸着我因为睡觉而弄乱的头发。
“小可怜,”他说,“喝点葡萄酒会不会好些?我的鞍囊里面有瓶莱茵白葡萄酒。”
“不,不喝,谢谢你。”想到要喝白葡萄酒,我就打了个颤——才提到它,我似乎就闻到那种深沉的、充满果香的酒味——然后坐直起来。“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假装欣喜地说,“不要担心,孕妇在早上感到恶心很正常。”
詹米怀疑地看着我,起身去取窗边凳子上的衣服。二月的法国天寒地冻,窗户的气泡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裸着身子,肩膀上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手臂和腿上的汗毛也竖了起来。但是,他习惯了寒冷,所以他并没有颤抖,穿衣服和袜子时也不紧不慢。衣服还没有穿完,他就走到床边,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
“继续睡会儿,”他建议道,“我去叫服务员上来生火。你已经吃了东西,或许该休息会儿。你现在不恶心了?”
我并不是十分确定,但点头让他放心。“我不想睡了。”我回头看了看床上,床上的被褥和大多数公共旅馆提供的被褥一样,都不太干净。而且,詹米花了不少钱才得到旅馆里最好的房间,这张不大的床也是用鹅毛而不是用谷壳或羊毛填充的。
“嗯,或许我可以再躺会儿。”我低声说着,把脚从冰冷的地板上抬起来,然后伸到被褥下面寻找余温。我的胃似乎已经稳定到能冒险喝口水,于是我从破裂的卧室水壶里倒了一满杯水。
“你在踩什么?”我问道,同时小心翼翼地喝着水,“这上面不会有蜘蛛吧?”
詹米摇摇头,在腰间系着苏格兰短裙。“噢,不是。”他说。手还忙着,他就朝桌子偏过头。“只是一只老鼠,应该是冲着面包来的。”
我向下看了一眼,看到地板上那个虚弱的灰色东西,一滴珍珠般的鲜血在它的鼻子上闪闪发光。我最终在床上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没事儿,”片刻过后我虚弱地说,“反正肚子里面没有什么能吐的了。”
“漱漱口就行,外乡人,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吞下去。”詹米替我端着水杯,用布擦拭我的嘴巴,似乎我是个不整洁的小孩。然后,他把我抱起来,小心翼翼地让我躺回床上。他担心地对我皱着眉头。“或许我还是留下来,”他说,“我可以让人送信。”
“不用,不用,我没事儿,”我说。我确实没事儿,尽管在清晨要尽力忍住不呕吐,但我没法忍太久。不过,在反胃结束后,我会感觉自己完全恢复。除了口中觉得有些酸,腹部肌肉有些酸痛以外,我觉得自己很正常。我掀开被子,站起来表示抗议。
“看!我没事的。你必须去,毕竟不能让你堂叔等你。”
我又开始觉得欣喜了,尽管冷风从门底吹进来,吹到我的睡袍里。詹米还在犹豫,不愿意丢下我。我走过去紧紧抱住他,一是为了让他放心,二是因为他的身子暖和得让人愉快。
“呵,”我说,“为什么你就穿条短裙,身子却暖和得像块烤面包呢?”
“我还穿了外衣。”他低头对我笑着抗议道。
我们拥抱了一会儿,在法国清晨的严寒中享受着彼此的温暖。走廊里,女服务员提着引火篮子发出的碰撞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詹米换了个位置,紧贴着我。在冬天赶路困难重重,为了从圣安妮修道院前往勒阿弗尔,我们已经赶了接近一周的路。我们都是在接近深夜的时候才住进那些既潮湿又肮脏的糟糕旅馆,经常因为疲惫和寒冷而瑟瑟发抖,而且随着我早晨的恶心越发严重,我在早晨不安地醒来得也越发频繁,所以自从上次在圣安妮修道院以来,我们几乎没有碰过对方。
“和我上床去?”我温柔地邀请他。
他有些犹豫。欲望的力量已经在他的苏格兰短裙下面显现,他温暖的双手握着我冰冷的双手,但他没有把我搂入怀中。“呃……”他不确定地说。
“你想,不是吗?”我说着,伸出一只冰凉的手到他的裙下确认。
“噢!呃……想。是的,我想。”我手中的证据证实了他的话。我在他的腿间把手握起来,他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噢,天哪,别这样,外乡人。我不能放开你。”然后他抱住了我,用长长的胳膊围住我,把我的脸压到他冰冷的衣服上。他的衣服在修道院让阿尔冯斯修士浆洗过,现在还留有微弱的粉浆味。
“为什么要放开我?”我在他的亚麻衣服里模糊地说,“你还有点多余时间,不是吗?从这里骑马去码头花不了多久。”
“不是那样的。”他说道,抚平我蓬乱的头发。
“噢,是我太胖了?”其实,我的肚子几乎还是扁平的,而且因为妊娠反应,我比平时更瘦了,“或者是……?”
“不是,”他笑着说,“你话太多了。”他低头亲吻我,然后把我抱起来坐到床上,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我躺到床上,坚决地把他拉到我身上。
“克莱尔,别!”我开始解开他的短裙,他抗议道。
我看着他。“为什么不?”
“呃,”他有点脸红,尴尬地说,“孩子……我是说,我怕伤着孩子。”
我笑了。
“詹米,你伤不了他的。他和我的指尖差不多大。”我伸出一根手指示例,然后用这根手指抚摸着他下嘴唇的丰满曲线。他抓住我的手,然后突然低头吻我,似乎是要消除我的抚摸带来的痒。
“你确定?”他问,“我是说……我一直觉得他不喜欢被顶到……”
“他绝对不会有感觉。”我向他保证,双手又开始解他短裙的扣子。
“呃……只要你确定就行。”
外面传来强硬的快速敲门声,然后以无可挑剔的法国式的时机选择,女服务员倒退着推门进来了。在转身时,她拿着的木块不小心地划在门上。从伤痕累累的门面和门框来看,这似乎是她惯常的做法。
“你们好,先生、夫人。”她嘟哝着,拖着脚朝壁炉走去,朝着床这边草草地点了点头。她那种态度像是在说,这对有些人来说是没有关系的。这种态度甚至比言语更直接。看到旅馆顾客各种形式的衣衫不整时,服务员完全无动于衷,而我对此也已习惯,所以只是低声说“你好,女士”,然后就没有多说了。我放开詹米的短裙,缩到被子里,把被子拉上来盖着我通红的脸颊。
詹米比我更镇静,他聪明地在大腿上放了一个靠垫,把手肘放在上面,然后用手掌撑着下巴,和服务员愉快地讲着话,赞扬旅馆的饭菜。“女士,你们从哪儿买的这种酒啊?”他礼貌地问。
“各个地方,那个地方,”她耸耸肩,熟练地往柴火下面填充着引火物,“反正是最便宜的地方。”她在壁炉边斜视了詹米一眼,丰满的脸庞上露出了轻微的皱纹。
“我猜也是。”他笑着对她说,而她则笑着轻哼了一声。
“我敢说我能弄来双倍质量的酒,而且价格更实惠,”他提议道,“去跟你老板说。”
她怀疑地抬起一只眉毛。“你要怎样收费呢,先生?”
他做了一个十分法国式的自我克制的手势。“不要钱,女士。我只用去找个卖酒的族人。或许我可以给他带去些生意,确保他能招待我,怎么样?”
她明白了其中的智慧,点了点头,然后哼着站了起来。“足够了,先生,我会跟老板说的。”
服务员娴熟地把屁股一扭,狠狠地关上了身后的门。詹米把靠垫放到一边,站起来开始重新系上他的苏格兰短裙。
“你要去哪里?”我抗议道。
他低头看我一眼,宽大的嘴巴上挂着勉强的微笑。“噢。呃……你确定要做吗,外乡人?”
“你确定我就确定。”我无法抗拒地说。
他严肃地看着我。“就因为这个,我应该立即走,”他说,“不过,我听说怀孕妈妈得有人哄着。”他让短裙掉到地上,穿着上衣坐到我边上,把床压得咯吱作响。
他呼出的气息以微弱的雾气向上升起。他掀开被子,解开我睡袍的正面,让我的乳房裸露出来。然后,他低头亲吻了我的乳房,用舌头熟练地触碰着乳头,像用了魔法一样让它立了起来——一颗肿胀的深粉色乳头,立在洁白的乳房上。
“天哪,它们真漂亮。”他低声说,又在另一边的乳房上重复同样的程序。他握着两个乳房,欣赏着它们。
“它们变重了,”他说,“重了一点点。而且乳头的颜色也变深了。”深色的乳晕边上长有一根精致的毛发,在清晨朦胧的光线下呈银色,他用食指抚摸着它翘起的曲线。
他掀起被子,钻到我身边,我翻身来到他的怀抱里,紧抓着他后背上坚实的曲线,然后用手握着他结实的臀部。他裸露的身体在清晨的空气中变得冰凉,但是在我温暖的抚摸下,他身体上的鸡皮疙瘩都退去了。
我试着立马把他拉过来,但他温柔地抗拒着,用力让我躺在枕头上,轻轻咬着我的脖子和耳朵。他的一只手从我的大腿向上游走,轻薄的睡袍也随之阵阵波动。
他把头放得更低,双手把我的大腿分开。冷空气接触到我腿上的裸露肌肤,我打了个寒战,然后在他嘴巴的温暖需求下,我完全放松下来。
他今天没有扎头发,所以头发松散着,柔软的发丝刷得我的大腿痒痒的。他身体的坚实重量舒适地落在我的两腿中间,宽大的手握着我丰满的臀部。
“唔……”他在下面传来询问的声音。
我稍微抬起臀部,肌肤上感到一阵温暖的摩擦。
他的双手伸到我臀部下面,把我抬起来。随着那种微弱颤抖的增强和扩散,我感觉自己像是融化了一半。这种颤抖很快变成一种圆满,让我既虚弱又气喘吁吁。詹米把头靠在我的大腿上。他爱抚着我斜着的腿,等待我恢复,然后才回去继续他自己的任务。
我把他蓬乱的头发捋到背后,爱抚着他的耳朵。对于他这个粗壮的男人来说,那对耳朵小巧得那么不相称。他的耳尖泛着半透明的淡粉色,我用拇指抚摸着它。“你的耳朵是尖的,”我说,“有一点点尖,就像农牧神的耳朵。”
“噢,是吗?”他说着,暂时停下了他的动作,“你是说,像小鹿,或者像古典画里那种长着山羊腿、追逐裸体女人的东西?”
我抬起头向下看,眼光闯过杂乱的被褥、睡袍、裸露的躯体,看到他那双深蓝色的猫眼,在我潮湿、卷曲的棕色毛发上方闪闪发光。
“我说像什么,”我说,“它们就像什么。”然后我把头倒回枕头上,感到他因为我的话而发出的模糊笑声震动着我十分敏感的肌肤。
“噢,”我向上绷紧身子说,“噢,天哪!詹米,快上来。”
“等等。”他说道,用舌尖刺激着我,让我羞愧难当。
“快。”我说。
他没有回复,我也没有更多精力再说话。
“噢,”片刻过后,我说,“太……”
“唔?”
“舒服,”我低声说,“快上来。”
“不,我就这样。”他说道。他的脸被遮在浓密的毛发后面。“你想不想我……”
“詹米,”我说,“我想你,快上来。”
他顺从地叹息一声,然后跪着抬起头,让我把他拉上来,最后用双肘平衡地支撑住身体,舒适且牢靠地停在我上面,肚子接着肚子,嘴唇挨着嘴唇。他张嘴打算抗议,但我立马吻住他,然后他情不自禁地滑动到我两腿中间。在进入时,他因为不自觉的快感而发出轻声的呻吟。他抓住我的肩膀,肌肉也紧绷着。
他的节奏不快,动作也很温柔,不时还会停下来深深吻我,在我无声恳求下才继续抽动。我温柔地向下抚摸他的后背,尽量不按到他正在愈合的突起伤疤。他大腿上修长的肌肉在贴着我大腿时短暂地颤动着,但他忍住了,不愿意以最快的速度抽动。
我用臀部迎合他,让他进去得更深。
他闭着眼睛,专注地轻蹙着眉头。他张开嘴,呼吸十分急促。“我……”他说,“噢,天哪,我忍不住了。”他的臀部突然收紧,在我的手中显得很结实。
我十分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把他拉过来紧贴着我。
“你还好吗?”他过了一会儿问道。
“你知道的,我又不会碎。”我看着他的双眼,微笑着说道。
他沙哑地笑了。“你或许不会,外乡人,但我可能会。”他把我抱紧,脸颊紧贴着我的头发。我把被子朝上面掀,盖住他的肩膀,把我们密封在温暖的被窝里。炉火的热量还未抵达床边,但是窗户上结的冰霜已经开始融化。冰霜的坚硬棱角,已经融化成闪闪发光的钻石。
我们安静地躺了片刻,聆听着壁炉里燃烧着的苹果树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旅馆客人开始活动的微弱声。院子对面的阳台上传来往复的喊叫声;马蹄踏在外面盖着雪泥的石头上,发出哗哗、嘚嘚的声音;旅馆女主人养在楼下厨房里火炉后面的小猪,还会不时传来尖叫声。
旅馆老板和当地供酒商在热切地算账,他们的争吵声穿过楼板传上来,我笑着说:“特别有法国味儿,是吧?”
“梅毒婊子生的病种,”女人的声音说,“上周的白兰地喝起来像马尿。”
不用看我都能想象那人回复时单边耸肩的动作。“太太,你怎么知道?连着喝六七杯还是一个味道,不是这样吗?”
詹米和我都笑了,床铺也随着我们的笑轻微震动。他从枕头上抬起头,赞赏地闻着楼板缝隙中飘进来的烤火腿香味。
“对,这就是法国,”他同意道,“吃的、喝的,还有爱。”他拍了拍我光着的臀部,然后把皱巴巴的睡袍拉来盖住它。
“詹米,”我温柔地说,“你开心吗?有孩子你开心吗?”他在苏格兰是逃犯,不能回家,在法国也前途渺茫,所以他可能对孩子这个额外的责任没有那么多热情,而且这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沉默片刻,把我抱得更紧。他短暂地叹气,然后回答了我。“开心,外乡人。”他的手向下游走,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肚子,“我很开心,而且也像公马那样自豪。但是我也特别害怕。”
“害怕分娩?不会有事的。”我不能责怪他的恐惧;他的母亲就是在分娩时去世的,而且在那个时代,分娩以及并发症是女性死亡的主要原因。而且,我自己也略知一二,绝不打算接受这里所谓的医疗护理。
“是的,害怕分娩,害怕所有事情。”他轻声说,“我想保护你,外乡人,想让自己像斗篷那样罩着你,用我的身体来保护你和孩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还有些哽咽,“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我能做。这和我有多强壮、多愿意没有关系。我没法跟你去你必须去的地方……甚至还根本帮不了你。想到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我又无法阻止它们发生……是的,我害怕,外乡人。”
“但是,”他把我转过来对着他,温柔地握着我的一个乳房,“但是想着你给孩子喂奶,我就觉得自己就像肥皂泡那样飘在空中,或许还会因为喜悦而爆炸。”
他让我紧贴着他的胸部,我也用力抱住他。
“噢,克莱尔,爱你真是让我伤透心了。”
我睡了会儿,听到附近广场上的教堂钟声后,慢慢地醒来。在圣安妮修道院,白天的活动都伴随着钟声进行,所以刚从修道院来到这里的我,下意识地看了窗户一眼,衡量光线的强度,猜测现在是白天什么时候。光线明亮,窗户上没有结冰。刚才那是三钟经的钟声,现在已经正午了。我伸了个懒腰,很开心地知道我不用立即起床。早孕期让我很疲惫,旅途的压力让我更加疲劳,所以长时间的休息让人加倍地愉悦。
冬日的风暴拍打着法国的海岸,一路上始终风雪交加。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们本来打算前往罗马,而不是勒阿弗尔。在这种天气下,去罗马或许得花费三四个星期。
我们需要在国外谋生,所以詹米弄来一封推荐信,推荐他去找苏格兰流亡国王詹姆斯·弗朗西斯·爱德华·斯图亚特,或者说篡位者圣乔治骑士——这要看你效忠于哪方——去给他当翻译,然后我们就决定去罗马,加入篡位者的队伍。
这事差点就成真了。在我们正要出发前往意大利时,詹米的叔叔亚历山大,也就是圣安妮修道院院长,把我们叫到他的书房。
“国王陛下来信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哪个国王陛下?”詹米问。他们两人并无太多家族相似性,但他们的姿势却把这种相似性扩大了——他们都挺着胸膛,在椅子里坐得笔直。院长那样坐是因为他奉行自然的苦行生活,而詹米则是不想让背上新愈合的伤疤碰到木质的椅背。
“詹姆斯国王陛下。”他叔叔回道,并朝我轻微地蹙眉。我小心地不在脸上挂出任何表情。我能够出现在亚历山大院长的书房里,说明他信任我,而我并不想损害这种信任。他认识我才六个星期。六个星期前,圣诞节后第二天,我带着因为虐待和牢狱而奄奄一息的詹米出现在修道院门前。我随后与院长的交情,或许让他对我有了些许信任。不过,我仍然是个英格兰人,而英格兰国王的名字是乔治,不是詹姆斯。
“是啊?他不是要找个翻译吗?”詹米的身体还很虚弱,但他一直在和修士们打理修道院的马厩和田地,而且他脸上又重新有了正常的健康色彩。
“他需要的是忠实的仆人和朋友。”亚历山大院长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上那封打开的信,信上的饰章封蜡已经被撕破。他噘着嘴,来回看着我和他的侄子。“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不能外传,”他严厉地说,“虽然大家很快就会都知道,但现在……”我闭着嘴,努力表现得值得信赖。詹米有一丝不耐烦,轻轻地点了点头。“查尔斯·爱德华王子殿下,已经离开罗马,这周内就会抵达法国。”院长说着,稍微向前倾身,似乎是在强调他的话的重要性。
这确实重要。一七一五年,詹姆斯·斯图亚特重夺皇位未果——那次行动计划并不周全,因为缺乏支援,所以很快就失败了。据亚历山大讲,自那以后,流亡的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就在不懈地努力,不停地给其他国家的君主写信,尤其是他的表亲——法国的路易国王,反复强调他对苏格兰和英格兰王位索取的合法性,以及他的儿子查尔斯王子的地位,即王位继承人的合法性。
“他的皇家表亲路易令人苦恼地忽视了所有这些正当要求。”院长说。他皱眉看着那封信,似乎那就是路易。“如果他现在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里的责任,那么那些极其看重王位神圣权力的人会深感欣喜的。”
圣安妮修道院院长亚历山大就是詹姆斯党人,即詹姆斯的支持者。詹米告诉我,流亡国王与亚历山大通信最为频繁,后者知晓所有与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相关的事情。
“他处于有利地位,”在讨论我们即将要去做的事情时,詹米曾这样给我解释过,“教皇的信使穿越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速度最快,而且海关官员不能干涉他们,所以他们携带的信件不容易被截获。”
苏格兰的詹姆斯,流亡到罗马,而且其大部分支持来自教皇,而教皇获得的好处就是在英格兰和苏格兰重建天主教君主国。因此,詹姆斯的信件大多都由教皇信使邮递,以及由教会内部的忠诚支持者亲手传递,如博普雷圣安妮修道院院长亚历山大,人们可以依靠他与国王在苏格兰的支持者交流,而且风险比公开从罗马往爱丁堡和苏格兰高地寄信小。
亚历山大详解查尔斯王子来法国的重要性,我则好奇地看着他。他是个和我差不多高的敦实男性,肤色较深。他比詹米矮许多,但他们都有着那种我遇到的弗雷泽氏所拥有的特征,有些歪斜的眼睛、犀利的智力、察觉隐藏动机的天赋。
“所以,”他最后抚着深棕色的胡须说,“我说不准王子殿下是受路易的要求来到法国,还是代表他父亲不请自来。”
“这会带来些许影响的。”詹米评论道,怀疑地皱起一边眉毛。
他叔叔点点头,浓密胡须里展现出短暂、扭曲的微笑。“没错,孩子,”他说,平常那种正式的英语中浮现出一种微弱的苏格兰语征兆,“完全没错。如果愿意,你和你的妻子就要去那里为他服务。”
提议很简单:如果詹姆斯国王陛下最忠诚、最敬重的朋友亚历山大的侄子,同意前往巴黎尽全力辅佐国王的儿子查尔斯·爱德华王子殿下,那么国王会提供路费和少量津贴。
我被惊呆了。我们最初打算去罗马,目的就是阻止一七四五年第二次詹姆斯党人起义,而罗马看上去就是我们执行这项任务的最佳地点。以我的历史知识来看,我知道这次由法国资助、由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领导的起义,会比他父亲尝试的那次走得更远,但是并不足够远。如果事情按照我设想的那样进展,那么“美王子”查理领导的军队会于一七四六年在卡洛登惨败,苏格兰高地的人民也会在未来两百年里尝尽这次惨败带来的恶果。
现在是一七四四年,查尔斯本人刚开始在法国寻求帮助。要想阻止一场叛乱发生,有什么地方比待在叛乱的领袖身边更好呢?
我看了詹米一眼,他朝他叔叔身后看去,看着墙上的一个小神龛。他面无表情地思索着,眼神停留在那个圣安娜的镀金像上,金像脚下摆着一小束温室花卉。最后他眨眨眼,对他叔叔笑了笑。“尽全力帮助?可以,”他轻声说,“我觉得我能做到。我们要去。”
我们确实去了,但是我们没有直接前往巴黎,而是从圣安妮修道院来到海岸上的勒阿弗尔,先去见詹米的堂叔杰拉德·弗雷泽。
詹米写信告诉杰拉德·弗雷泽我们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则让詹米到勒阿弗尔见他。他是个富有的苏格兰逃亡者,做葡萄酒和白酒的进口生意,不仅在巴黎有一个小仓库和两栋宽敞的城市住宅,而且在勒阿弗尔有个特别大的仓库。
现在我已经休息好了,觉得饿了。桌上有食物,肯定是詹米告诉服务员在我睡觉时送上来的。
我没有晨袍,但我可以穿那件笨重的天鹅绒旅行披风。我坐起来,披上温暖、沉重的披风,然后起床解手,往壁炉里加柴火,再坐下来享用迟到的早餐。
我满意地咀嚼着坚硬的面包条和烤火腿,喝着那壶牛奶。我希望詹米也能吃得不错,他说杰拉德是个好朋友,但在遇到几个詹米的亲戚后,我有些怀疑他有些亲戚的好客程度。没错,亚历山大院长欣然接纳了我们——在院长这个职位上,他收留一个逃亡的侄子和他可疑的妻子,就算得上是欣然接纳了。但是,去年秋天,我们寄居在理士城堡麦肯锡氏——也就是詹米母亲那边的族人——的地盘上时,我被抓捕并且被当作女巫审判,差点因此毙命。
“确实,”我之前跟詹米说,“这个杰拉德姓弗雷泽,他们看上去要比你那些姓麦肯锡的亲戚安全得多。但你之前见过他本人吗?”
“我十八岁的时候和他住过一段时间。”他告诉我,同时在回信上滴蜡,滴出一个绿灰色的蜡堆,然后用他父亲的婚戒在上面印戳。戒指上有颗不大的圆形红宝石,宝石底座上刻着弗雷泽氏族的箴言:我准备好了。
“我来巴黎完成学业时,他让我和他一起住,接触一下世界。他对我很好,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在巴黎卖酒的人最了解巴黎的社会,”他补充道,把戒指从凝结了的蜡上掰下来,“在和查尔斯·斯图亚特并肩走进路易的皇宫前,我想和杰拉德聊聊。我觉得我有机会再出来。”他最后啼笑皆非地说道。
“为什么?你觉得会有麻烦吗?”我问他。“尽全力辅佐王子殿下”这句话似乎提供给了他不少自由。
看到我的焦虑神情,他微微笑了:“不是,我没觉得有什么困难,但是《圣经》上怎么说的来着,外乡人?‘你们不要依靠君王’?”他起身快速地吻了我的额头,把戒指塞到毛皮袋里。“我怎么能无视主的话呢?”
整个下午,我阅读了我的朋友安布罗斯修士送我的草药书,这是他在我临行前硬塞给我当作礼物的;我还做了些必要的针线活缝补衣物。我和詹米的衣服都不多,虽然轻装赶路有好处,但这也意味着需要及时缝补有破洞的袜子和松开的衣服边缝。对我来说,针线盒就像那个装着草药的小箱子一样珍贵。
缝衣针在织物里游走,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闪烁着。我想着詹米在杰拉德那里进展得如何,还想着查尔斯王子会是什么样的人,他将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历史名人,但是我知道那些与他有关——即将有关,我提醒自己——的传说不能全信,这个人的真相就是个谜。一七四五年起义的成败,将几乎完全取决于这个年轻人的魅力。不过,这场起义发生与否,或许取决于另外一个年轻人的努力——詹米,以及我。
我沉浸在针线活和思绪当中,直到走廊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已经到了下午。气温下降,屋檐上的滴水也慢了下来,橘红色的夕阳照耀着屋檐上挂着的冰锥。门开了,詹米走了进来。
他朝我这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然后立在桌子边,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他脱下披风,整理好后挂在床尾,接着挺直身子走到凳子边坐下,最后闭上了双眼。
我静静地坐着,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忘了缝补堆在腿上的衣服。片刻过后,他睁开眼睛,对我笑了,但他并没有说话。他身体向前倾,十分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好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我一样。最后,他的脸上闪过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放松下来,肩膀耷拉着把手肘放在膝上。
“威士忌。”他特别满足地说。
“懂了,”我好奇地说,“你喝了很多?”
“不是我,”他很清楚地说,“是你。”
“我?”我愤慨地说。
“你的眼睛。”他说。他幸福地笑了。他的眼神温柔、迷离,就像雨中的鳟鱼池那样不清澈。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
“它们的颜色,就像阳光透过上好的威士忌时的颜色一样。今天早上我以为它们像雪莉酒,其实不像。不像雪莉酒,也不像白兰地,像威士忌。就是像威士忌。”
他说这些话时是那么满足,我忍不住笑了:“詹米,你喝醉了。你们都做了什么?”
他稍微皱着眉头说:“我没有喝醉。”
“噢,没有吗?”我把缝补的衣服放到一边,过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又冰又潮湿,但他的脸却泛着红光。他立马搂住我的腰,把我拉近,用鼻子深情地蹭着我的胸部。各种烈酒的气味像雾气一样飘上来,气味那么浓烈,几乎可以看见了。
“到我这儿来,外乡人,”他低声说,“眼睛颜色像威士忌的姑娘,我的爱人,让我带你到床上去。”
我想,谁带谁到床上去还说不定呢,但我没有反驳。毕竟,他为什么想到床上去并不重要,只要他到床上就行了。我弯下腰,把肩膀放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来,但是他偏身躲开我,靠着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
“我不用扶,”他说着,伸手去解衣领上的带子,“我说了,我没有醉。”
“是没有醉,”我说,“你现在这个状态,用‘醉’这个字来形容已经不够了。詹米,你现在已经烂醉得快尿裤子了。”
他往下看了看短裙正面,看了看地板,然后又抬头看着我裙子的正面。“没有,我没有,”他十分庄严地说,“我在外面尿了的。”他朝我走近一步,浑身散发着酒气。“到我这儿来,外乡人,我准备好了。”
从某个方面看,我觉得“准备好了”有些夸张;他的扣子还没有解完,衣服还歪歪斜斜地挂在肩膀上,但他靠自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不过,从其他方面看……他宽阔的胸部已经露出来,可以看到中间那块较低的部分,我习惯把下巴偎依在那儿,而且他乳头周围卷曲的短小毛发也快乐地立了起来。他看到我在看他,把我的手拉过来按在他胸上。他温暖得让人惊讶,我下意识地靠近他。他用另外那只胳膊搂着我,然后低头吻我。吻得那么入神,单是他的气息就让我觉得有些醉意。
“好了,”我笑着说,“你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不过,让我先帮你把衣服脱了吧,我今天缝补的衣服已经够多了。”
我给他脱衣服时,他站着一动不动。在我脱掉自己的衣服收拾床铺时,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爬上床,转身看着他,他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红润、威严。他就是座精致的希腊雕像,长着长鼻子、高高的脸颊,就像罗马硬币上的头像。他那张宽大、柔软的嘴上挂着迷离的微笑,歪斜的双眼看着远处。他纹丝不动地站着。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詹米,”我说,“你到底是怎么确定自己有没有醉的?”
他被我的声音叫醒,让人担心地朝一边倾斜下去,但是他抓住了壁炉台。他扫视着房间,然后盯着我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那双眼睛清澈地闪耀着,充满了智慧。
“啊,很简单,外乡人,如果你能站起来,你就没有醉。”他放开壁炉台,朝我这边走了一步,然后靠着壁炉慢慢地瘫倒下去,他眼睛里一片空白,做着梦的脸上挂着灿烂、甜蜜的微笑。
“哦。”我说。
第二天黎明刚过,外面的鸡叫声和楼下罐子碰撞的声音就吵醒了我。身边的詹米猝然一动,突然醒过来。这种突兀的移动让他感到头疼,于是便又静了下来。
我倚着一只手肘起身看他。还不算太糟糕,我苛刻地想。在散射过来的太阳光下,他面容扭曲地紧闭着眼,头发就像刺猬的刺那样朝四面八方直立着,但他的皮肤显得苍白、无瑕,那双抓着床罩的手沉稳可靠。
我扒开他一只眼的眼睑,顽皮地说:“有人在家吗?”
另外那只眼睛慢慢睁开,恶狠狠地瞪着。我放开手,投以迷人一笑:“早上好。”
“外乡人,早上好不好,完全是个人感受。”他说,然后又闭上了眼。
“你知道你有多重吗?”我随意地问他。
“不知道。”
他这生硬的回答,不仅说明他不知道,还说明他不在乎,但我继续说。
“我估计有十五英石。和一头不小的野猪差不多重,可惜没有人帮我把你捆在标枪上,然后抬回去用烟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