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都没有指甲,但是微小的关节、膝盖和手指骨骼却在隐约闪光,就好像猫眼石,好像大地本身镶有宝石的骨骼。人啊,请记住,你本为尘土……
我回忆起医院里那种遥远的喧嚣声——医院的生活仍在继续,旁边的赫德嘉嬷嬷和博纳尔夫人压低谈话声,讨论那位在赫德嘉嬷嬷要求之下主持特殊弥撒的牧师。我回忆起博纳尔夫人转身检查,发现我很虚弱时的那种平静的评估眼神。或许她还看到了临近发烧时那种能够说明问题的明亮。她当时又朝赫德嘉嬷嬷转过身去,声音也变得更低——或许是建议等等看,可能需要举办两场葬礼。
终归于尘土。
但是我死而复生。只有詹米拉住我的身体,才有力量把我从最终关口拉回来,而雷蒙师傅当时就知道这点。我知道,只有詹米自己才能把我完全拉回到活人之地。这也是我逃离他,尽全力远离他,确保他不再靠近我的原因。我不希望他回来,不愿意再有感觉。我不想懂得爱情,只有让它再次被撕走。
但现在太迟了。我懂得了爱情,即使我努力保持着那种裹着自己的灰暗。我的努力更加促进了这种灰暗的溶解,这就好像伸手去抓少量的云朵,却看到它们在我指缝间消失为冰冷的雾气。我能感到刺眼、灼烧的光线正在来临。
他已经站了起来,正站在我上方。他的影子投在我的大腿上,这肯定意味着我周围的云雾已经被打破,没有光线就不会有影子。
“克莱尔,”他低声说,“求求你,让我安慰你。”
“安慰?”我说,“你怎么安慰?你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吗?”
他跪到我面前,但我继续低着头,盯着我向上翻着、空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我感受到他伸手触摸我时的动作——他犹豫了,把手缩回去,然后又伸出来。
“不能,”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不能,我做不到。但是……在上帝的眷顾下……我或许能再给你一个?”
他的手在我的手上方徘徊,挨得足够近,我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暖。我还感到了其他东西:他努力抑制住的悲痛,抑制住让他失语的愤怒和恐惧,以及让他不顾愤怒和恐惧说出话来的勇气。我把自己的勇气聚集到周围,脆弱地替代原来那层厚厚的灰暗云雾。然后我握住他的手,抬起头,径直往太阳看去。
我们双手紧握着坐在长凳上,没有移动,没有说话,过了大概几个小时,凉爽的雨后微风在上面的葡萄叶里轻语着我们的思绪。水滴随着风的吹拂在我们上方散开,就像在为损失和分别而哭泣。
“你很冷。”詹米最终低声说道,然后用他的披风围住我。披风里还带有他肌肤的温暖。我在披风的遮蔽下,慢慢靠住他。感受他那让人震惊的坚实和突如其来的热量时,我颤抖得比在寒冷中时更厉害。
我犹豫不定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似乎触碰他真的会让我灼伤。我们又这样坐了很久,让葡萄叶替我们说话。
“詹米,”我最终轻声说,“噢,詹米。你当时在哪里?”
他抱紧了我,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以为你死了,褐发美人。”他说道。他的声音那么低,我几乎没法在凉亭的沙沙声中听到他的话。“我最后看到你倒在了地上。天哪!你那么苍白,你的衣服上浸满了血……我才看到你,就过去找你……我朝你跑过去,但是警卫抓住了我。”
他硬生生地吞咽唾液,我能感受到战栗沿着他长长的脊柱,从上而下贯穿了他的全身。
“我反抗他们……我反抗了,我还求他们了……但他们不让我留下来,把我带走了。后来他们把我关进监狱,留我在那里……我以为你死了,克莱尔,知道是我害死了你。”
他那种细微的颤抖还在继续,我知道他在哭泣,尽管我看不到上面他的脸庞。他在黑暗的巴士底狱里独自坐了多久?除去血液的气息和复仇的空壳以外,他独自坐了多久?
“没关系,”我说道,然后更加用力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似乎想让他那匆忙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詹米,没关系的。这……这不是你的错。”
“我用头撞墙……好让自己停止思考,”他几乎耳语道,“所以他们把我的手和脚都绑起来了。第二天,德罗昂找到了我,告诉我你还活着,但是可能活不久了。”
他沉默下来,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尖利得就像透明的冰凌。
“克莱尔,”他最终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就是他在世界碎裂前留给我的便签,但是现在我理解了它们。“我知道,”我说,“詹米,我知道。菲格斯跟我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是啊,嗯……”他说道,然后又停下来。
我让手掉到他的大腿上。他的大腿被雨淋得冰冷潮湿,马裤在我手掌下显得粗糙不平。
“在放你走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放你走?”我试着稳住自己的呼吸,但没有做到。
“没有,”他说,“只说是……因为陛下开心。”他把“开心”这个词强调得那么轻微,说出来时带着一种微小的残暴,清楚地说明无论狱卒有没有告诉他,他其实都知道自己被释放的原因。
我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试着决定告诉他什么。
“是赫德嘉嬷嬷,”他继续声音稳定地说,“我出来后立即就去了天使医院找你,然后找到了赫德嘉嬷嬷,以及你留给我的那张小便签。她……告诉了我。”
“是的,”我吞咽着说,“我去见国王了……”
“我知道!”他抓紧了我的手。从他的呼吸声中,我能够判断出他正紧咬着牙齿。
“但是詹米……我去见国王的时候……”
“天哪!”他说道,然后突然坐直,转身面对着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克莱尔。”他短暂地闭上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一路骑马去了奥维多,脑海看到那种画面,看到他伸手抚摸你的白皙皮肤,看到他亲吻你的脖子,看到……他的阳具……我在国王起床仪式上见过……我见过那个恶心、短粗的东西立起来……天哪,克莱尔!我坐在牢里以为你死了,后来骑马去西班牙,向主祈祷你确实死了。”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的指关节发白,我能够感到我的细小指骨被他捏得咔嚓作响。
我猛地把手挣脱。“詹米,听我说!”
“不!”他说道,“不,我不想听……”
“该死的,听我说!”我的声音足够有力,让他暂时闭住了嘴。他没有说话,我便迅速开始告诉他在国王的会议厅里发生的事情,那些戴着兜帽的男人、那个阴暗的房间、几位巫师的对决,以及圣热尔曼伯爵的死亡。
随着我的讲述,他脸上的红色逐渐退去,痛苦与愤怒表情也柔和下来,变成了迷惑,然后又逐渐变成惊讶的信服。
“天哪,”他最终低声说,“噢,神圣的老天哪。”
“不知道从哪里着手这件荒唐事,是吧?”我感到精疲力竭,但努力微笑起来,“所以说……圣热尔曼伯爵……没事了,詹米。他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回复,而是温柔地把我拉近,让我的前额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但是,片刻过后,我坐直身子,擦着鼻子凝视着他。
“我刚想到,詹米!那批波尔图葡萄酒,查尔斯·斯图亚特投资的那批!如果伯爵死了……”
他摇了摇头,模糊地微笑着:“不,褐发美人,那批酒很安全。”
我感到一阵欣慰涌来:“噢,感谢上帝。那么说你成功了?那些药在默塔身上生效了吗?”
“呃,没有,”他更加灿烂地说道,“但是在我身上生效了。”
恐惧和愤怒都减轻后,我感到有些头晕眼花。长时间被雨洗刷的葡萄散发着气味浓烈的甜味。我听他讲述在海上抢劫波尔图葡萄酒的故事,同时倚靠着他,感受着他那舒适而非威胁的体温——这是种愉快安宁的宽慰。
“外乡人,有些人天生能适应海上的环境,”他开始讲道,“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我说道,“你当时晕船了?”
“很难再晕得那么厉害了。”他啼笑皆非地说道。
奥维多的海上当时风浪很大,不到一个小时,詹米就知道自己没法按原计划行事。“反正,我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吊床上呻吟,”他耸肩说道,“所以我不妨假装得天花了。”
他和默塔匆忙交换角色,然后在从奥维多出发二十四个小时后,斯卡拉芒号的主人就惊恐地发现下面爆发了瘟疫。
詹米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脖子,似乎还能感到荨麻汁的效果。“他们发现时,想过要把我扔到海里,”他说道,“我必须说,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主意。”他撇着嘴笑了笑,“外乡人,你有过既晕船又长荨麻疹的经历吗?”
“谢天谢地没有。”想到这里我颤抖了一下,“默塔阻止他们了吗?”
“噢,是的。默塔很凶猛。他握着匕首睡在门口,直到我们安全地在毕尔巴鄂进港。”
不出所料,斯卡拉芒号的船长要么无利可图地继续前往勒阿弗尔,让货物被没收,要么返回西班牙久等,同时送信去巴黎。所以,在可能把手里的波尔图酒卖给凑巧出现的新卖家时,他急切地抓住了机会。
“他还想卖个好价钱,”詹米挠着额头说,“所以讲了半天价,而我则躺在吊床上,尿着血,肠子都快呕吐出来了。”
但他们最终达成了协议,波尔图酒和长天花的詹米被迅速卸到毕尔巴鄂,然后詹米很快就康复了——只是还有些排出红色尿液的可能性。
“我们在毕尔巴鄂把酒卖给了中间商,”他说,“接着立即派默塔去巴黎还迪韦尔内先生的钱……然后……我就来这里了。”
他低头看着静静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我没法决定要不要来,”他轻声说道,“我徒步过来,好给自己时间思考。我从巴黎一路走到枫丹白露,然后又几乎一路走回去。我回头了五六次,觉得自己是个杀人凶手和蠢货,不知道我是该自己了断还是让你……”
然后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双眼里充满了飘动着的叶子的影像。
“我必须来。”他简单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而是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坐在他旁边。掉落的葡萄散乱在藤架下的地面上,葡萄发酵的浓烈香味保证了葡萄酒会让人健忘。
片片云彩后面的太阳逐渐落下山,雨果恭敬的身影出现在凉亭门口,模糊的金色阳光映衬出了他的剪影。
“抱歉,夫人,”他说,“我家女主人想知道……先生是否要留下来吃晚餐。”
我看着詹米。他坐着不动,等待着我回答。太阳光透过葡萄叶照在他的头发上,一条条的就像老虎斑,阴影也印在了他的脸上。
“我想你最好在这里吃,”我说道,“你太瘦了。”
他半微笑着打量我:“你也很瘦,外乡人。”
他站起来,把手臂伸给我。我拉住他,一起去吃晚餐,留下那些葡萄叶在那里无声地对话。
我躺在詹米身边,紧紧挨着他。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睡着。我向上盯着卧室里的黑暗,听着他睡眠中宁静的呼吸声,自己呼吸着被雨冲洗过的潮湿的夜晚空气,里面有一丝紫藤的芳香。
就除路易以外的所有人而言,圣热尔曼伯爵的倒下是那天晚上的结尾。在大家都激动地低声讨论着离开时,路易拉住我的胳膊,带我走出了进来时的那扇小门。在必要时他能长于言语,但在这里他不需要说话。
我被他带到那把绿色丝绸躺椅上躺着,然后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轻轻地掀起了我的裙摆。他没有吻我,他并不想要我。他只是在领取仪式上约定好的报偿。路易讨价还价很精明,在他看来是别人欠他的债务,他都不会免除,无论那种报偿对他来说有没有价值。或许这种报偿最终对他有价值,他在做准备工作时,表现出不少带有恐惧的激动——除国王以外,还有谁敢把白娘子抱在怀里呢?
我身体还紧闭着,仍然干燥,没有准备好。他迫不及待,抓来一壶玫瑰香味的精油,迅速地抹在我的两腿中间。我躺着不动,也没有出声。他取出在里面匆匆探索的手指,立即换成比手指稍微粗一点的阳具。要说“忍受”并不对,因为我既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感到羞辱,这是场交易。我等待着,他迅速抽插,然后又站了起来,脸庞因为激动而通红,双手笨拙地把马裤重新系上,盖住了里面那个小肿胀物。他有可能得到一个半皇家、半魔法的私生子,所以不会冒风险,毕竟,德拉图埃乐夫人已经准备好——希望她比我准备得更好——在走廊那头自己的寝宫里等待着。
我履行了我含蓄许下的诺言,现在他感到没有损失美德,能够体面地答应我的请求。他抚着我的手肘,殷勤地送我到门口,然后礼貌地向我鞠躬。我把手肘缩回来,也向他鞠躬,然后离开了这个才停留几分钟的觐见室,得到了国王的准话,说第二天早晨就会下令释放詹米。
国王寝宫的侍臣站在走廊里等着。他向我鞠躬,我也向他鞠躬,然后跟着他从镜厅离开,感到大腿相互摩擦时的油滑,闻到从腿间散发出来的强烈香味。
听到宫门在身后关闭,我闭上眼睛,想我不会再见詹米了。如果我偶然再见到他,我会在他鼻子上抹满玫瑰香水,直到他的灵魂生病、死去。
但是,现在我却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在黑暗中聆听着身边他那种深沉、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我把觐见陛下这件事永远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