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伯百利和山顶的圣安妮(1 / 2)

黑暗之劫 C·S·路易斯 9150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马克走上宽大的台阶,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他们俩。费文斯通看来一如既往,无论是衣着还是面容都很得体,一切尽在掌握中。而马克上唇粘着的一大团药棉,在旅途中被吹歪了,看起来就像一条上翘得很厉害的假胡子,还显出下面一块发黑的血迹。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四周大窗,炉火熊熊,他被介绍给国研院的副总监约翰·威瑟先生。

威瑟是个白发老人,礼节周到。他硕大的脸刮得很干净,淡蓝色的眼珠里有些暧昧的、谜一样的意味。他接待这二位时有些心不在焉,我想这是他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因为他的举止言辞都恭敬有礼到溢于言表。他说斯塔多克先生加入他们,是极大的、莫大的幸事,费文思通勋爵对他真是惠莫大焉。他希望他们来时一路顺利。威瑟先生开始好像以为他们是坐飞机来的,后来被告知了实情,又以为他们是坐火车从伦敦来的。然后他又问起斯塔多克先生对自己的房间是否满意,他俩不得不再告诉他,他们刚刚抵达。马克想:“我认为这个老家伙是想让我放轻松。”实际上,威瑟的讲话效果适得其反。马克希望威瑟能给他一根雪茄抽。他越来越确信,这个人对他一无所知,费文斯通繁花似锦的计划和承诺在此刻都化作了云烟,这让他很不自在。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努力向威瑟提起了这个问题:他还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为国研院效劳。

“我向您保证,斯塔多克先生,”副总监说,眼睛似乎在远眺天边,“在此问题上无须担忧任何,呃,任何困难。若未经充分考虑您之个人意见,以及个人建议,则我等绝无限制您行动,或不容您在政策上置喙之意图,尤其无意于约束您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约束在我所谓职权范围内您和我们合作的关系。斯塔多克先生,请允许我这么说,您会发现这是个和睦的大家庭。”

“哦,请不要误解,先生。”马克说,“我的意思不是这些,我只是想说,我想知道,如果我来这里工作,我该做什么工作?”

“啊,既然您提到来这里工作,”副总监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不存在误解。我想我们在住所问题上都无异议,我指在目前阶段。我们认为,我们都认为,您应有绝对的自由,选择在合适的地方工作。如您乐于住在伦敦或剑桥……”

“艾奇斯托。”费文思通勋爵赶紧说。

“啊,对了,艾奇斯托,”副总监转过身对费文思通说,“我刚才在向这位,呃,斯塔多克先生解释,我认为您会完全赞同我的意见,即这位——这位您的贵客在哪里居住,本委员会绝对无意在任何方面独断专行,甚至也不会提出劝告。当然,他居住之地,我们自然要为他提供飞机和汽车运输之便。容我一言,费文思通勋爵,您已经向他解释了,所有这类的问题都将自然迎刃而解。”

“哦不,先生,”马克说:“我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这方面的问题。我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对在哪住毫无意见;我只是——”

副总监打断了他,不过声音之轻柔,简直不能算是打断:“但我向您保证,这位,呃,我向您保证,先生,对于您在任何方便的地方居住,我们毫无任何反对之意。且无论何时,都不会有人微言建议……”但是这时马克无可奈何地大胆打断了他。

“我想搞清楚的是,工作的性质和对我有什么要求。”马克说。

“我亲爱的朋友,”副总监说,“您对此不要有丝毫不安。我刚才说过,您会发现这是个和睦的大家庭。对您是否完全适应在此供职,任何人心中都不会有一丝疑虑,您也会对此深感满意。若有人对您尚有微词,或对您有经世之大才而心存疑虑,我也不会聘请您至此。您是——您是在朋友们之中,斯塔多克先生。我绝不希望看到您投奔某机构时,还有,呃,为他人倾轧之虞。”

马克没有再明确地问到底国研院要他干什么;部分是因为他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早就该自己知道这个答案,部分也是由于,在这间屋子里提出一个如此直接的问题,会显得很生硬粗鲁,会立即让他和屋里这温暖得近似迷醉的氛围格格不入:模糊不清,但是又重任在肩、信心十足,他已经逐渐融入了这气氛之中。

“您太客气了,”马克说,“只有一点我想再了解一些,就是,嗯,就是具体的岗位工作内容。”

“啊,”威瑟先生的声音深沉到如同叹息,“我很高兴您以如此轻松的形式提出了这个问题。显然您和我都不希望在此做出任何有损于委员会权力之事。我对您的动机有深刻的理解和尊重。我们此时当然不是从准技术角度来谈一个工作岗位。这对我二人均不适宜(当然,您也可以以各种方式随时指正我),至少会很不方便。但我认为,我可以相当肯定地担保没有人想对您施以羁縻,加以绳墨[1]。当然,我们内部并非确实严格按照民主的规则思考问题。我认为像您和我这样的人是,呃,开诚布公地说,很少乐于使用这类概念。研究院里每个人都认为其工作并非是最终目标的重要贡献,但他们的工作已经是这个有机的体系不断进步、自我发现过程中的一级阶梯,或一个重要的时刻。”

愿苍天垂怜,马克实在是又年轻,又害羞,又虚荣,又胆小,皆集于一身,他说:“我确实认为这很重要。您掌管的机构灵活有弹性,正是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问起副总监这个问题了,只要副总监缓慢轻柔的嗓音一停,马克就会学着话风回他的话。他显然是一筹莫展,只有一个问题周而复始折磨着他:“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在面试结束时,马克听到了几句明白话。威瑟先生希望他最好能加入国研院俱乐部:即便在今后几天里,作为一名成员也比作为客人要自由得多。马克同意了,可马上又像个小孩似的脸涨得紫红:他发现要成为终身会员,最便宜的手续也要花费200镑,而他在银行的存款没有这么多钱。当然了,如果他得到了这份年薪1500镑的工作,入会费也就交得起了。可他能得到这份工资吗?这份工作有戏吗?

“真不巧,”他大声说,“我忘记带支票簿了。”

过了一会儿,他和费文思通一起走上台阶。

“怎么样?”马克急切地问,费文思通好像没有听见。

马克又问:“怎么样?我啥时候能知道消息,我是说,我得到这份工作了吗?”

“喂,伙计!”费文思通突然向楼下大厅里某君大叫起来。他疾步走下台阶,亲热地和那人紧紧握手,然后就没影了。马克本来慢悠悠跟在他后面,此刻站在大厅里,沉默不言、孑然一身、手足无措,四周都是三三两两说话的人,都在走过大厅,向他左侧那两扇大折叠门走去。

◆〇◆

这段时间感觉真漫长,马克立着,不知所措,尽量假装自然,避开陌生人的视线。折叠门后传来喧闹声,香气袭人,显然是正在吃午饭。马克犹豫了,不知道自己有无吃午饭的资格。最后他决定再也不要像傻子一样站在这里,就走进去了。

他原本希望这里有几张小桌子,他就可以找一张坐下。结果这里只有一张长餐桌,几乎坐满了人。他没有找到费文思通,只好在一个陌生人旁边坐下,一边嘴里还咕哝着:“我想这里是随便坐的吧?”但邻座的那个陌生人显然没有听见。他是个闹哄哄的人,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还和另一边的邻座说话。

“就是这样,”他说,“我和他说过的,他们怎么处理对我都一样。如果副总决定让IJP的人过来接管一切,我也不反对。我反感的是,某些人的本职工作倒有一半是其他人做的。本来一个职员可以做的活,现在三个HD搞得人仰马翻。这太荒唐了。你看看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吃午餐的众人,说话都是这个路子。

尽管有美食美酒,当众人纷纷离桌时,马克还是如释重负。他随着人流又穿过大厅,走进一间装饰得如同休息室的大房间,这里有咖啡可以喝。他在这里又见着了费文思通。他实在是太显眼了,站在一群人的中心,笑得声震屋瓦。马克希望走到他身边,哪怕搞清楚今晚是不是要留下来也好,如果要留下来,那有他的房间吗?但是费文思通身边那一群人围得神秘兮兮,别人很难挤进去。桌子很多,他走到一张桌旁,信手翻阅闪闪发亮的插图周刊。每过几秒钟就抬头看看有没有机会和费文思通单独说几句话。第五次抬头时他看到了一位同事的脸,这是个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名叫威廉·辛吉斯特。“进步派”在背后管他叫“暴雪”比尔。

辛吉斯特没有像柯里所希望的那样出席学院会议,和费文思通勋爵也只是泛泛之交。马克颇为敬畏地意识到这个人和国研院有直接联系。应当说,他和国研院之间的联络比费文思通还要紧密。辛吉斯特是一个物理化学家,布莱克顿只有两位国际知名的科学家,其中就有他。我希望读者没有被我误导,以为布莱克顿学院的研究员们出类拔萃。当然,“进步派”也不希望只把庸人选为研究员,但他们决心要选“听话的人”,这就让选择余地大大缩小,就像财务总管说的:“不能两全其美。”“暴雪”比尔蓄着老派的卷胡子,胡须多半已白,尚夹杂黄须,大鹰钩鼻,秃顶。

“真是难得在此见面。”马克说话时有一些拘谨,他总是有些畏惧辛吉斯特。

“嗯?”比尔咕哝着说,“呃?哦,你是不是斯塔多克?我还不知道他们要你过来上班了。”

“昨天很遗憾在校务会上没见到你。”马克说。

这是假话。“进步派”总觉得辛吉斯特在场,他们就有些难堪。作为一名科学家,而且是学院唯一一位真正著名的科学家,他本该顺理成章是“进步派”的一员。可他又是那种古怪到可恨的异于常人的科学家。古典文学学者格罗索普是他在学院里的密友。辛吉斯特有一种气质(柯里称之为装模作样),他对自己在化学上的重大发现不甚关心,对自己作为辛吉斯特家族的一员也淡然处之:辛吉斯特家族的历史如同传说一样古老。十九世纪,为其家族作传的历史学家曾写道:“这个家族从没有出过叛国贼、禄虫或新贵而使自己蒙羞。”德布罗意[2]来访艾奇斯托那次,他大大得罪了人。德布罗意的空余时间完全和辛吉斯特待在一起。可是当一个热情洋溢的初级研究员试探性地问辛吉斯特,他们二位巨擘分享了怎么样的科学盛宴时,“暴雪”比尔似乎回忆了一会,然后说他们没有谈过科学的问题。柯里在辛吉斯特背后是这么评论的:“我想,他俩是在闲聊《哥达年鉴》[3]这类废话。”

“呃?什么?学院会议?”“暴雪”说,“会上说了些什么?”

“关于出售布莱克顿森林。”

“都是废话。”“暴雪”咕哝着。

“我希望你赞同我们通过的决议。”

“他们通过什么决议都没用。”

“哦!”马克吃惊地说。

“这都是废话。国研院总之是要定了这片森林。他们有能力强迫学院出售。”

“太惊人了!别人告诉我,要是我们不卖这块森林,国研院就要搬去剑桥了。”

辛吉斯特响亮地嗤之以鼻。

“没一个字是真的。至于你说这件事很惊人,那要看你所指的是什么。布莱克顿的研究员们整个下午讨论一件子虚乌有的问题,这没什么可惊人的。国研院如有可能,要让布莱克顿学院背上这个恶名:让英国的中心变成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烂尾的美国式旅馆,一边是光彩夺目的煤气厂。这倒也没什么可惊人的。真正让人困惑的是,为什么国研院偏偏要这一小片地。”

“我想我们会随着事情的发展看出其原因的。”

“你或许会,我是不会了。”

“哦?”马克疑惑地问。

“我受够了。”辛吉斯特压低了嗓门,“我今晚就走。我不知道你在布莱克顿学院干什么,但如果那职位不是一无是处,我还是建议你回去继续工作。”

“当真?”马克说,“你为何说这话?”

“我这样的老家伙是无所谓了,”辛吉斯特说,“但他们会把你害惨的。当然,人各有志。”

“实际上,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呢。”马克说,他曾被告知,辛吉斯特是个乖僻的老顽固。“即便我留下来,我也不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

“你主攻哪个方面?”

“社会学。”

“啊,”辛吉斯特说,“这样我马上就可以指给你看谁会是你的上级。这家伙名叫斯蒂尔。就在窗口站着,你看到了?”

“要不你替我引见一下吧?”

“你决定留在这里工作吗?”

“呃,我想我至少应该见见他。”

“那好吧,”辛吉斯特说,“反正与我何干。”然后他提高嗓门喊:“斯蒂尔。”

斯蒂尔转过身,他是个高大且不苟言笑的人,尽管脸长得如同马脸,嘴唇却肥厚且撅起来。

“这是斯塔多克。”辛吉斯特说,“是你部门的新人。”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

“哦。”斯蒂尔说,他顿了顿又说:“他是说你要进我的部门吗?”

“他是这么说的。”马克回答,想挤出点笑容,“不过也许他弄错了。顺便说一下,在下是个社会学者。”

“本人确实是社会学部门的HD,”斯蒂尔说,“不过我从前没有听说过你。谁和你说让你来这儿的?”

“啊,事实是,整件事情还都很不清楚,”马克说,“我刚才和副总监谈了一会,可我们并没谈到任何细节。”

“你居然还能见到他?”

“费文思通勋爵介绍的。”

斯蒂尔吹了声口哨。“我说,科瑟,”他叫住了一个路过的满脸雀斑的人,“听好了,费文思通刚把这小子推到我们部门。把他直接带去见了副总,都没和我说一声。这事你咋看?”

“哦,真该死!”科瑟说,基本没正眼看马克,但紧盯着斯蒂尔。

“很抱歉,”马克说,声音更高,也比刚才有些更拘谨,“请别为此担心,我觉得我现在是受了不白之冤。这里面肯定有些误解。实际上我此刻只是四处看看,总之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工作呢。”

另两人对最后这个说法毫不在意。

“费文思通专干这种事。”科瑟对斯蒂尔说。

斯蒂尔转过脸来对着马克:“我劝你不要太把费文思通说的话当真,”他说,“这根本就不关他的事。”

“我所反对的,是受不白之冤。”马克说,努力想不让自己面红耳赤,“我过来只是身临其境地看看,至于是不是在国研院工作,我是无所谓的。”

“你看,”斯蒂尔对科瑟说,“我们这儿真的容不下新人了,尤其不能增加那些对这项工作一无所知的人。除非让他去UL。”

“没错。”科瑟说。

“我想你是斯塔多克先生。”有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马克耳旁响起,马克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和嗓音极不相称的如山赘肉。他马上就认出了此人。他光滑的黑脸和黑发,还有那异域口音都是明白无误的。这是费罗斯特拉多教授,大生理学家。两年多前马克出席晚宴时曾和他邻座。此人巨胖,若走上舞台,甚至会有喜剧效果,但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他的感觉却并不滑稽可笑。这样一个人竟然还能记得他,马克大为陶醉。

“我很高兴你来加入我们。”费罗斯特拉多握住马克的胳膊,轻轻地把他从斯蒂尔和科瑟身边引开。

“老实说,”马克说,“我还没有决定我要来加入呢。是费文思通带我来的,但他不见了。而且斯蒂尔——我想我要进他那个部门吧?——他对我一无所知。”

“呸!斯蒂尔算什么!”教授说,“他不过是个小把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总有一天他要被打回原形。也许是被你打回原形呢。你的著作我读过,是啊是啊[4]。别理他。”

“我强烈反对蒙受不白之冤——”马克又要说。

费罗斯特拉多打断了他的话,他说:“听着,我的朋友,你要把所有这些念头都抛在脑后。首先要认识到,国研院很重要。人类存续这样的大事,就全靠我们的工作了:我们真正的工作,你明白吗?这个流氓、这个恶棍会傲慢无礼,给你制造麻烦,但这就像战役的决胜关头,你却讨厌己方某个军官同事一样,无关紧要。”

“只要能给我些值得做的工作,”马克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干扰我的工作。”

“是啊,是啊,没错,这工作比你现在所能想到的还要重要得多。你会知道的。斯蒂尔和费文思通之流——他们无关紧要。只要副总监对你有好感,你就可以对他们不屑一顾。你只管听副总监的话,你明白吗?啊——还有一个人。不要和‘仙女’为敌。至于其余的人,你可以笑他们。”

“仙女?”

“是啊,他们管她叫‘仙女’。哦,天哪,真是个可怕的英国鬼子[5]!她是我们自己的警察头头,就是研究院院警的头头。看哪,她来了。我来介绍你。哈德卡索小姐,请允许我介绍斯塔多克先生。”

这个身着黑色短裙制服的大个子女人,她的铁掌赛过司炉或马车夫,把马克的手攥得生疼。维多利亚时代的酒吧女招待,若有她那副巨胸,一定会大受欢迎,可她的身材与其说胖,还不如说壮硕,铁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她的四方脸严厉又苍白,声音低沉。唯一一点还算得上时尚的就是,一团口红极其漫不经心地抹在嘴上,根本不管实际的嘴形,她还叼着,毋宁说咬着根又长又黑的雪茄,并没有点着。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总是拔下雪茄,出神地盯着雪茄咬坏的屁股上混作一团的口红和口水,然后又塞回去更用力地咬住。她马上就在马克所站之处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猛抬起右腿,架在椅子的扶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克,眼光既冰冷又亲密。

◆〇◆

珍站在门口等待,墙内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宁静中咔嗒咔嗒的脚步声清晰可闻。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和珍年纪相仿的,颀长的女子。此人看着珍,目光敏锐又晦涩。

“这里有没有一位艾恩伍德小姐?”珍问。

“有。”那女子说,既没有把门开大,也没有从门前站开一步。

“劳驾,我想见她。”珍说。

“你有预约吗?”那高个女子问。

“啊,说不上有,”珍说,“是丁波博士让我来这儿的,他认识艾恩伍德小姐。她说我不需要预约。”

“哦,如果是丁波博士让你来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女子说,“进来吧。我锁门,你稍等。好了,这样就行。走廊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请原谅我先走。”

那女子带着珍走过墙边的一条砖砌小道,两旁都是果树,然后向左走向一条横穿醋栗林的小道,上面布满青苔。接着就来到一小块草坪,草坪中间有跷跷板,草坪尽头是一个温室。她们此时身处一个小村中,大园林的边缘地带时常有这种小村。她们沿着小街而行,一边是一座谷仓和马厩,另一边则又有一间温室,还有个制陶棚屋和一座猪圈。猪圈里传来的呼噜声和秽气说明里头确实还养着猪。然后是一片菜园,似乎是开垦在陡峭的山坡上,他们走过菜园的阡陌。再往前是丛丛玫瑰,茎杆挺拔而多刺,还是过冬的模样。还有一段路完全是用单块厚木板铺就的。这让珍想起了什么。这是个很大的花园,这就像是——就像是——对了,现在她想起来了:就像是《彼得兔》[6]里的花园。还是像《玫瑰传奇》[7]里的花园?不,一点儿也不像。还是像克林索尔[8]的花园?抑或是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花园?还是像那些美索布达米亚金字塔神殿顶部的空中花园(天堂的传说很有可能就以其为原型)?还是像所有高墙内的花园一样?弗洛伊德说人之所以喜爱花园,是因为花园代表了女性身体。但这一定是男人的观点。花园在女人的梦中应该有不同的意味。难道不是这样吗?哪怕听起来很荒谬,可也许女人和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喜爱都大同小异?她突然记起一句话:“女性之美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都是欢乐之源,爱神因而比上帝更古老,更强大。”她究竟是在哪儿读过这句话?还有,刚才几分钟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把所有关于花园的想法都抛开,决心打起精神来。她有种奇怪的感受,这个地方不友好,或者说起码是别人的地盘,她要打起全部精神来应付。就在此时,她们突然走出了杜鹃和月桂树丛,来到一栋大宅的墙边,墙上开有一小扇侧门,门边有一只水桶。这时,楼上的一扇窗啪哒一声关上了。

一两分钟后,珍坐在一间装饰简约的大屋子里等待,屋内有一座炉门关闭的火炉在供暖。地板上大多没有铺地毯,四周是齐腰高的壁板,再往上是发灰的白石膏墙面,整体让人略有些苦行隐修的感觉。高个女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房间更显寂静。间或能听见白嘴鸦的鸣叫。“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珍想,“我现在不得不告诉那个女人我做的梦,她还会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一般来说,她认为自己是个现代人,能够坦然地谈论任何事情。但是当她坐在这间屋子里时,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了。她以为会知无不言,但是各种深藏的秘密都重新悄悄浮现,她曾把这些秘密抛在一边,以为永远不用提起。令人吃惊的是,其中只有很少的几件事和性相关。珍自言自语道:“在牙医那里候诊时,至少还有彩图可以看呢。”她站起身,打开屋中间桌子上的一本书。她的目光立刻落在一段话上:“女性之美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都是欢乐之源,爱神因而比上帝更古老,更强大。莉莉斯[9]的虚荣是她渴望别人来苦苦追求她的美色,但是夏娃的顺从则是渴望别人来享受她的美貌,被爱者都是从爱人者身上品尝到自己的甘美,以上两者皆如是。顺从是快乐之阶梯,谦虚为……”

此时门突然开了。珍赶紧合上书,抬头看去,脸涨红了。那个开始带她进来的女子也刚打开门,正站在门口。珍对这女子有了一种几近热烈的仰慕之情。让人想不到的是,女人们对那些和自己美丽风格不同的女人,常会产生这种情愫。珍想,像她那样有多好啊,如此挺拔、如此坦率、如此勇敢、如此飒爽,又颀长得如此庄严。

“呃,艾恩伍德小姐来了吗?”珍问。

“你是斯塔多克太太吗?”那女子问。

“是的。”珍说。

“我马上带你去见她,”那女子说,“我们正在等你。我名叫卡米拉,卡米拉·丹尼斯顿。”

珍跟着她走,走道又窄又简单,珍认为她们还走在房子的后部,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可是个高宅大院。她们走了很长一段,卡米拉停下来敲敲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就像个女仆”,珍想):“她来了。”然后站到一边让珍进去。珍就走进去了;艾恩伍德小姐全身黑衣,双手交叠在膝上,和珍梦见的一模一样,她昨天晚上在公寓里究竟有没有做梦呢?

“请坐,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

她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很大且瘦骨嶙峋,但是给人感觉并不粗糙,即便坐着,她也极其高大。她的一切都很巨大:鼻子、不苟言笑的嘴唇、灰色的眼睛,都很大。她也许将近六十岁了。屋里有一种让珍觉得格格不入的氛围。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艾恩伍德小姐拿着笔记本和铅笔。

“珍·斯塔多克。”

“结婚了吗?”

“是的。”

“你丈夫知道你来找我们了吗?”

“不知道。”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年龄吗?”

“二十三岁。”

“现在,你要和我说什么?”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深吸了口气,说:“我最近总做噩梦——并感觉很沮丧。”

“什么样的梦?”艾恩伍德小姐问。

珍描述梦境花了不少时间,她不太善于讲这个。讲的时候,珍盯住艾恩伍德小姐的大手、黑衬衫、笔记本和铅笔。这也是为什么她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她一边说,一边看到艾恩伍德小姐的手不再记录了,手指攥住了铅笔,那些手指看来非常有力。她的手越攥越紧,指节都开始发白,手背上青筋暴出,最后,好像是要强压下什么感情,她突然将铅笔一折为二。这时,珍惊奇地停下诉说,看着艾恩伍德小姐的脸。她灰色的眼睛里毫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