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萨拉森人[1]之首(1 / 2)

黑暗之劫 C·S·路易斯 1052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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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做过的最可怕的梦。”第二天早晨,珍如此说。她坐在蓝室里,身边是导师和格雷斯·艾恩伍德。

“是啊,直到短兵相接开始前,你的职位可能是最艰难的。”导师说。

“我梦见我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珍说,“屋里有股古怪的气味,还有种低沉的嗡嗡声。然后灯就亮了——但灯光并不太亮,有很久我都没意识到我在看什么。当我发现之后……要不是我尽量克制着不惊醒,我早就吓醒了。我想,我是看到一张脸浮在我面前。是一张脸,不是一个头,你懂的我的意思吧?就是那样,脸上有胡须,还有那鼻子和眼睛——起码来说,是看不见眼睛的,因为脸上戴了有色眼镜,但是眼睛上面,好像就空无一物了。最开始是没有的。后来我渐渐习惯了那灯光,就骇然吃了一惊。我原以为那脸是一张面具,系在一个气球之类的东西上。但其实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或者说,看起来有点像个人,围着阿拉伯式头巾……我说得真是乱七八糟。那东西,其实是个头(不是个完整的头颅),头颅顶部已经被截去了,而且……而且……好像头颅里面有些东西溢了出来。乱糟糟的一大堆从残破的头颅中膨胀了出来。那东西被某种化合物包裹着,不过那化合物还很薄。你能看到这头颅在痛苦地痉挛。即便我很受惊吓,都还记得我当时想着,‘哦,杀了它吧,杀了它吧,结束它的痛苦吧。’但只这么想了一秒钟,因为我发现这不是幻象,真的。那脸看起来发绿,嘴大张着,非常干燥。你要知道,开始没发生别的事情,我就看着那张脸,看了很久。很快我就发现那头颅并不是漂浮着的。而是固定在一个支架上,或者说搁架,或者说基座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还有些东西从架子上垂下来。我是说,从脖子上垂下来。是的,那头颅还有脖子,还有某种领子一样的东西围着脖子,但是领子下面则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肩膀,也没有身体。只有那些垂下来的东西。在梦里我本认为这是一种新的人类,只有头颅和内脏:我以为那些管子都是它的内脏。但是突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看出那些管子都是人造的。小橡皮管和橡皮球,还有小金属件。我看不明白。所有的管子都伸进了墙里。然后终于发生了一件事。”

“你没事吧,珍,你还好吗?”艾恩伍德小姐说。

“哦,是的,”珍说,“目前还好。就是不知为什么不愿说这个梦。嗯,突然之间,就像某个马达突然发动一样,头颅的嘴里吐出一口气,发出一声难听的摩擦声。然后又是一声,这头颅似乎依着节奏——呼,呼,呼——就像是在呼吸。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它的嘴角开始流水。我知道这听起来挺傻的,可我有点为这头颅感到难过,因为它没有手,不能自己擦嘴。和周围比起来,这头颅看起来小小的,我就是这么觉得的。然后,头颅的嘴开始动了起来,甚至舔了嘴唇。就像在调试机器一样。看到这一幕,你会觉得那头颅就像是活的一样,可是口水滴到胡须上,胡须都是僵硬已死的样子……然后三个人进了屋,都穿着白衣,戴着面罩,走路之小心,就像猫在墙头一样。一个是大胖子,另一个则是高大而削瘦。第三个人……”珍此时违心地顿了一顿,“第三个……我想那是马克……我是说我的丈夫。”

“你不能肯定吗?”导师说。

“能,”珍说,“那就是马克,我知道他走路的样子。我还认得出他的鞋。还有他的声音。那就是马克。”

“我很抱歉。”导师说。

“然后,这三个人走过来,站在那头颅面前。他们鞠躬。说不准那头颅是不是在看着他们,因为它戴着墨镜。头颅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呼哧呼哧的噪音。然后就开口说话了。”珍说。

“说的是英语吗?”格雷斯·艾恩伍德问。

“不,是法语。”

“它说了什么?”

“我的法语不好,不能听懂它的话,它说的话很怪。开始说的时候——就像一个喘不上气的人,我找不出合适的说法。当然了,它也没办法左右转头——没法像个活人那样转头。”

导师又开口了。

“他说的,你能听懂哪怕一点吗?”

“不多。胖子好像在向它介绍马克。它对马克说了一些什么。马克尽量去回答。马克的话我倒是听得很明白:他的法语不比我好多少。”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只要有可能,这几天就去做’。”

“就这些吗?”

“差不多。你看,马克也受不了了。我知道他受不了的:我还记得,在梦境中,我还愚蠢地打算告诉他哩。我看出他快要昏倒了。我想我当时打算对另两个人大喊‘他要昏倒了’。不过当然我喊不出来。马克也感觉毛骨悚然。后来他们带他出去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

“就这样了吗?”艾恩伍德小姐说。

“是的,”珍说,“我就记得这么多。我想那时候我就醒了。”

导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看着艾恩伍德小姐说:“好吧,越来越明显了,我们必须得马上开个讨论会,大家都在吗?”

“不是的,丁波先生去了艾奇斯托镇,去学院找学生了。晚上才能回来。”

“那我们今晚得开会。你做好一切安排。”他顿了顿,又转身面对着珍。

“我担心,这事来说对你糟透了,我亲爱的,”他说,“——对他来说则更糟。”

“你是指马克吗,先生?”

导师点了点头。

“是的,别苛责他。他在受苦。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都会随着他一同消亡。如果我们获胜,我们还能救他;他不会走得太远的。”他顿了顿,微笑了,然后又说,“我们这里事关丈夫的问题已经司空见惯了,你知道的。可怜的艾薇的丈夫在坐牢。”

“在坐牢?”

“哦,是的——普通的偷窃罪。他可是个好人,以后会一切顺利的。”

尽管珍由于看到了马克所在的真实环境以及与他来往的人,(在梦中)而感到恐怖,甚至令她作呕。但是这种恐怖还有某种庄严和神秘的意味。现在导师突然将马克所处的险境和一个普通罪犯一视同仁,不禁立刻让她面红耳赤。她一言不发。

“还有一件事,”导师继续说,“若我请你不要参加今晚的讨论会,请你不要误会。”

“当然不会,先生。”珍说,其实已经大为误会了。

“你看,”导师说,“迈克菲坚持认为如果你听到我们讨论的事情,就会把这些想法带入梦境中,最后你的梦就不再具有作为征兆的价值了。要想反驳他可不容易。他是我们之中的怀疑论者;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

“我很理解。”珍说。

“当然,这仅仅指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导师说,“你绝不能听到我们的猜测,我们对着证据苦苦思索的时候,你也绝不能在场。但是关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早年的历史,我们对你是不保留秘密的。实际上正是迈克菲本人坚持要自己来告诉你这些故事。他担心这些事情从格雷斯口中,或者从我口中说出来,会不够客观。”

“我懂了。”

“我希望,如果可以,请你喜欢他。他是我最早的朋友之一。即使我们要失败了,他也会成为我们中最坚定的一员。如果战斗打输了,有他和你肩并肩是最好不过的。如果我们赢了他会做什么,我也想象不出来。”

◆〇◆

马克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特别是后脑。他记起来自己摔倒了——所以摔伤了头——在另一间房里,和费罗斯特拉多以及史垂克在一起时摔倒了……正如有个诗人所说,他“发现脑海中有处伤痛,吞噬和扭曲了记忆”。哦,这不可能,他一秒钟也不能接受这个记忆:这是一场噩梦,必须铲除,既然他已经清醒了,噩梦就会消失的。这一切太荒唐了,他曾有一次在狂乱中看到一匹马的前半身,没有身体或后腿,径自跑过了一片草坪。看到这一幕,他当时就觉得荒谬无稽,但恐怖却丝毫不减。这次也是同样荒唐。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颅,只要在隔壁房间打开空气和人造口水的龙头,这头颅就能够说话。他自己的脑袋一阵悸痛,让他无力思考。

但是他知道这是真实的。正如他们所说的,他没法“接受”。他为此深感羞愧,因为他本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一条坚强的汉子呢。但实情是,他的愿望虽然很坚定,神经则不坚强。那些他几乎已经全部从脑海里遗忘的种种美德,依然活在他内心,成了他的弱点,碍手碍脚。他赞成活体解剖,但从没有在解剖室里工作过。他赞同有些社会阶层应当逐渐消灭:但从没有亲眼见过原来是小店主的人不得不去贫民习艺所谋生,也没有见过家庭女教师之类的老妇人,饿得奄奄一息,在冰冷的小阁楼上度过弥留的最后几天、几分钟、几秒。他更不知道,最后一次果腹,还是十天前慢慢饮下的那最后半杯可可的滋味。

这时,他不得不起身了。对于珍,他必须做点什么了。显然,他一定得把珍带到伯百利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下定了念头。为了保命,就一定得把珍接过来。所有那些进入内部小圈子,或者谋职的焦虑都已经变得无足重轻。现在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要是把这些人惹火了,他们会杀了他;也许会斩首……哦,上帝啊,要是他们能让那个痛苦不堪的玩意入土为安就好了,就是那个长着脸,放在钢托架上,还能说话的东西。伯百利所有的害怕和担忧——马克现在知道了,除了几个领导,伯百利一直都人人自危——都不过是这个最大的恐惧激起的涟漪。他一定要把珍接过来;他已经不再抗拒这个想法了。

不得不说,在马克的思想中,很难找到一丝让他坚信不疑的高贵思想,不管是基督教还是异教的思想。他所受的教育,既不是科学的,也不是古典的——仅仅是“现代教育”。抽象思维和高尚的人类传统所要求的严格教育,他略过了:他既没有农民的精明,也缺乏贵族的尊严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不过是个稻草人,对于那些不需要深思明断的科目,他是个伶俐的考试行家(在随笔和普通论文这种科目上,他总是很出色),但只要对他稍微来点肉体上的真正威胁,他就会一蹶不振。他头疼不已,感觉糟糕透了。幸好在屋里还存了一瓶威士忌,一杯烈酒下肚,他才能刮胡子,穿衣服。

早饭时间已经过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反正什么也吃不下。他喝了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走进写作室。他坐了好一会,在吸水纸上乱画。是时候该写了,可是给珍写这封信太难了。而且,他们为什么想要珍呢?他的心中突然生出无形的恐惧。谁也不要,只要珍!他们会带珍去看那头颅吗?马克一生中几乎还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仿佛是无私的爱情:他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娶珍,也就不会把她扯进这一团骇人的事里,而这恐怖显然已经成为他自己的生活了。

“你好,斯塔多克!”突然有人说,“在给小媳妇写信,呃?”

“真该死!”马克说,“你吓得我笔都掉地上了。”

“那就捡起来,宝贝。”哈德卡索小姐说着,一屁股坐在桌上。马克捡起笔,漠然坐着,也不看她。自从上学的时候被恶棍欺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从头到脚都像现在这样憎恨和害怕这个女人。

“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宝贝。”她接着说。马克的心一阵猛跳。

“要挺住,像个男人样子,斯塔多克。”“仙女”又说。

“怎么了?”

她没有马上开口,不过马克知道她在研究自己,看看这个小玩具受她戏弄之后有何反应。

“我很担心那小媳妇,确实如此。”她终于开口了。

“你什么意思?”马克高声说,这次抬起眼来看她了。她咬在嘴里的雪茄烟还是没有点着,不过她已经伸手去掏火柴了。

“我去拜访她了,”哈德卡索小姐说,“这也都是为你好。我觉得眼下艾奇斯托可不是个她继续住下去的好地方。”

“她到底怎么了?”马克怒吼。

“嘘!”哈德卡索小姐说,“你不想让别人听见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她顿了几秒钟,才回答:“你对她的出身知道多少,斯塔多克?”

“知道很多。不过和这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真奇怪……她父母双方的背景你都知道?”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别那么粗鲁,亲爱的。我在竭尽全力帮你呢。只不过——嗯,我觉得,看到她的时候,她的举止很古怪。”

那天早上他离家去伯百利时,和妻子的对话,马克还记得很清楚。又一个新的恐怖念头袭上心头。这个讨厌的女人说的,莫非是事实?

“她说了什么?”马克问。

“如果她真的在那方面有问题,听我一句话,斯塔多克,赶快把她接过来,这里会有人好好照顾她。”仙女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我可不想手下的人被扔进艾奇斯托精神病院。尤其是现在,我们就快要获得专断之权了。你知道,到那时候,他们会拿一般病人做实验的。不过,只要你在这张表上签个字,我午饭后就跑去,今晚就把她接来。”

马克把笔扔在桌子上。

“这种事我可不做,尤其是她到底怎么了,你一点都没有告诉我。”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可是你不让嘛。她一直说,有人想闯进你家的公寓——或者是在火车站上遇见了她(也搞不清她说的是哪个火车站)并用雪茄烫她。然后,最倒霉的是她看到了我的雪茄,这么说吧,她认为我就是那个她空想出来的迫害她的人。当然了,她这么想,我就帮不了她了。”

“我得立刻回家。”马克站起身来。

“喂——喔!那可不行。”“仙女”也站起身来。

“我不能回家?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他妈一定要回去。”

“别犯傻了,小心肝,”哈德卡索小姐说,“说实话!我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你的处境已经是危险得要命了。如果你现在不请假就离开,你就会把自己给整垮了。我去吧。签了这张表。这样做才聪明。”

“可是刚才你还说,珍无论如何都受不了你。”

“哦,这有什么麻烦的。当然了,如果她不厌恶我,那就容易多了。我说,斯塔多克,你觉得你的小媳妇不会是吃醋吧,是不是?”

“吃醋?因为你?”马克的恶心溢于言表。

“你要去哪?”“仙女”高声说。

“去见副总,然后回家。”

“站住。你要是这么做,就和我成了一辈子的死敌——我告诉你,你的敌人已经够多了。”

“哦,你见鬼去吧。”马克说。

“回来,斯塔多克,”“仙女”叫嚷着,“等等!别他妈的犯傻。”但是马克已经走进了大厅。此刻一切似乎都清楚了。他去找威瑟,不是去请假,而是直截了当地宣称,自己的妻子病得很严重,他要立刻回家;不等威瑟回话,他就要走出门去——一走了之。这之后如何,还没有想清楚,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披上大衣,戴上帽子,跑上楼去,敲响了副总监办公室的门。

无人应门。马克发现门没有关死。他壮着胆,又把门推开了一点,看到副总监坐在里面,背对着门。“打搅您了,先生,”马克说,“我能和你说几分钟的话吗?”副总监没有回答。“对不起,先生。”马克提高了嗓门说,但是副总的身影既没有说话,也一动不动。马克略带犹豫地走进了屋子,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可当转过身来看威瑟时,他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张死人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屋里一片寂静,他能听到副总的呼吸声。副总甚至不在睡觉,他的眼睛大睁着。他也没有失去意识,因为他的眼睛一度落在马克身上,然后又看着别处了。“对不起,先生。”马克刚开口说话,又闭嘴了。副总监不在听。他似乎在神游天外,马克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总监的真神究竟在不在这里,他的魂灵是不是远飘天外,像一缕青烟般在无形无色的无穷大千世界里,在宇宙不为人知和永久沉睡的角落里,渐渐弥漫消散。从这对黯淡的、水汪汪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似乎是无限的——没有形状,连绵不绝。屋里寂静冰冷:没有钟响,火也熄灭了。对这么一张脸说话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想走出屋子似乎也很难。因为副总看到他了。马克很害怕;这和他所有其他的体验都截然不同。

最后,威瑟先生说话了,他的眼睛没有看着马克,而是看着远方的某处,在马克身后,在窗后,可能是看着天空。

“我知道这是谁,”威瑟说,“你的名字叫斯塔多克。你进来想干什么?你还是出去。走开。”

就在此刻,马克的神经突然崩溃了。过去这几天来点滴累积的恐惧,此刻都汇成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心,他马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他穿过大厅。他走出大楼,在车道上一路走下去。他又一次感觉,他要走的路线看来是显而易见的。大门正对面是一列茂密的树林,中间有一条土路穿过。顺这条土路走半个小时,就能到科特汉普顿,在那里他可以乘乡村巴士去艾奇斯托。至于那之后如何,他根本不去想。只有两件事很重要:首先,逃出这个宅院,然后,回到珍的身边。他满心渴望着珍,这种身体上的渴望,和性欲毫无关系:似乎珍的身体会传递给他安慰,给他坚毅的精神,似乎珍的皮肤会洗清纠缠他的这些污秽之事。不知为何,马克完全没有想到她可能真的疯了。他还太年轻,不相信有痛苦。他还总是想着:只要他猛冲一下,罗网就总会破裂,天空会一片晴朗,即便这些都没有实现,到最后,结局总不外乎是珍和马克促膝喝茶。

他已经跑出了平地;他穿过了道路:他跑进了树林。他突然停住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前方的小路上有个身影:一个高大的、非常高大的、微微有些驼背的人,一边漫步,一边哼哼着一小段沉闷的旋律:正是副总监本人。一瞬间,马克心中那些脆弱的勇气都烟消云散了。他转过身去。他站在路上;他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然后,他疲倦了,如此疲倦,感到脆弱的眼泪已经盈眶,他极慢地走回了伯百利。

◆〇◆

迈克菲先生在山庄的底层有一间小屋,他称之为自己的办公室,如果没有他本人引导,任何女人都不得入内;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不久,他和珍·斯特多克同坐在这间井井有条但是落满灰尘的公寓房里,他请珍来这里,按他的说法,是要给珍“简短而客观地介绍当前形势”。

“开宗明义,我要先说明,斯塔多克太太,我认识导师已经很多年了,他的大半生都是个哲学家。要说哲学是什么明确的科学,我自己都觉得有欠公允。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这足堪证明他的智识才具。而且,为了不主张主观臆断问题,尽管我在闲谈时会这么说,可我实际上认为,他这个人并非一向有所谓奇思异想的天赋的。他的原名叫兰塞姆。”他说。

“莫非是那个写了《论方言和语义》的兰塞姆吗?”珍说。

“然也,正是此人。”迈克菲说,“哦,大约六年前——我把日期都写在一本小本子里面了,不过我们眼下不用管那个——他第一次消失。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丝痕迹——大约消失了九个月。我还以为他很有可能在洗澡的时候溺死了之类的。然后有一天,他又出现在自己剑桥的屋里,然后就得病了,去医院又住了三个月。他闭口不谈自己去了哪里,只在私下里和几个朋友说起此事。”

“哦?”珍急切地问。

“他说,”迈克菲掏出鼻烟壶,在“说”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说他去了火星。”

“你是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病中?”

“不,不。他说这话时如此平静,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这就是他的故事。”

“我相信他。”珍说。

迈克菲挑出一撮鼻烟,小心翼翼之极,好像这撮鼻烟和鼻烟盒里其余的大不相同一样,还没有嗅进去,就先开口了。

“我只是在说事实,他和我们说,他去了火星,被韦斯顿教授和狄凡先生——此人现在名叫费文思通勋爵——绑架去的。他自己说,他逃离了这两个人——在火星上逃出来的,你明白吗?——又在火星上独自游荡了些日子。”

“我想,火星上是无人居住的吧?”

“关于这一点,除了他说的故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斯塔多克太太,你当然清楚,一个甚至在地球上也茕茕孑立的人——比如说一个探险家——有时候心智会走极端。我就听说过有人会忘记自己是谁。”

“你是说导师他可能凭空幻想出了火星上的事物?”

“我不做评论,”迈克菲说,“我只不过是在记录。他自己说,火星上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的家弄成了一个动物园,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还说,他遇见了一种眼下正和我们休戚相关的生命。他称这种生命为‘艾迪尔’。”

“你是说某种动物吗?”

“你曾经想过要给动物下个准确的定义吗,斯塔多克太太?”

“我觉得没有过。我是说,这些生灵……哦,是不是有智慧的?能说话吗?”

“然也。他们能说话。他们也是智慧生命,另外,能说话和有智慧可不总是一回事。”

“实际上,那些是火星人?”

“根据他的说法,他们恰恰不是火星人,他们是在火星上,可是并不是在火星上土生的。他说他们是生活在虚空宇宙中的。”

“可那里没有空气啊。”

“我只不过是在给你复述他的故事,他说这些生命不用呼吸。他还说,他们不用繁殖,也长生不老。不过,你可以看出,即便我们假定他的故事的其他内容都是真实的,这最后一个说法也无法通过观察得以证实。”

“那些生物究竟像什么?”

“我在告诉你,他是如何描述的。”

“我是说,他们什么样?”

“我现在对这个问题尚无能力回答。”迈克菲说。

“他们是不是硕大无比?”珍不由自主地说。迈克菲擤擤鼻子,继续说。

“斯塔多克太太,关键是这一点:兰塞姆博士声称,自从他返回地球之后,这些生物就不断来拜访他。他第一次失踪的情况就是这样。然后,就是第二次失踪。这次他消失了一年以上,他说他去了金星——那些艾迪尔带他去的。”

“金星上也有这些生命吗?”

“请原谅,我觉得你这话表明,你没有抓住我话中的要点。这些生命根本就不是生活在行星上的。假如说真有这类生命的话,请你想象他们在深空里漂浮,不过也能在各个行星上降落,就像鸟落在树梢上一样,不是吗?他说,其中有些生命,多少是一直留在某些行星上,但他们也是外来的,他们和居住的星球截然不同。”

他们静默了几秒钟,珍问道:“在我听来,他们多少是友好的吧?”

“至少导师当然是这么想的,只有一点重要的例外。”

“什么例外?”

“艾迪尔对我们地球已经关注了许多世纪了。我们看来是运气不佳,不能决定我们自己的这种新寄生虫。斯塔多克太太,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

珍等待着。奇妙的是,迈克菲的举止让他告诉珍的神奇故事显得平淡了不少。

“总而言之,”迈克菲说:“这栋房子要不就是由我所说的那种生物所主宰,要不就是纯粹受幻觉左右。导师认为,他从艾迪尔的建议中发现了有一场针对人类的大阴谋;而且,艾迪尔的建议是导师应当指挥这场战斗——如果这也能算指挥的话!你可能会怀疑,斯塔多克太太,像他那么理智的人,怎么会认为我们就靠在这里种冬令蔬菜,训练演把戏的熊,就能打败一个强大的阴谋呢?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过了。答案始终不变:我们在等待命令。”

“艾迪尔的命令?他所说的神灵,就是指艾迪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