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们将深空扯落于头顶(1 / 2)

黑暗之劫 C·S·路易斯 11355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站住!给我原地站住,告诉我你的名字,来此何事。”兰塞姆说。

门槛上站着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偏过脑袋,好像没有听清楚。这时,风从门口直吹进房里。餐具室和厨房之间的内门轰然一声合上了,把女人们和这三个男人隔开,一个大锡盆哐当掉进水池里。陌生人又向屋里走了一步。

“站住,”兰塞姆大声说,“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告诉我汝之名,所来何事?”[1]

那陌生人抬起手,把直滴水的头发从前额上甩开。灯光直射他的脸庞,兰塞姆一看到这张脸,就骤然生出安宁之感。此人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很放松,好像他还在沉睡,他站得笔直。卡其布大衣上滴落的每一滴雨水都落在原地。

他兴味索然地盯着兰塞姆看了一两秒钟。然后他转头看看左边,门已经被吹开,紧抵着墙。迈克菲还藏在里面。

“出来。”陌生人用拉丁语说。他几乎是在悄声说,可声音如此浑厚,即便在这间风声大作的屋里,也嗡嗡作响。可是更让兰塞姆吃惊的是,迈克菲立刻乖乖地听命了。他没有看兰塞姆,而是看着陌生人。然后他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陌生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转过脸来对着导师。

“小子,通报这栋房子的主人,我来了。”他用拉丁语说。说话时,他身后的狂风卷起大衣,拍打着他的腿,把他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可是这个巨人如松柏一般屹立着,毫不着急。他的嗓音听起来也让人感觉是树的声音,响亮、迟缓而耐心,好像是从大地深处,穿透了泥土、沙砾,沿着树根升腾而起的。

“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兰塞姆说,用的也是拉丁语。

“可不是吗!”陌生人说,“那个自作聪明的小子当然就是你的主教了。”他没有笑,锐利的眼神里却有种令人不安的笑意。他的脑袋猛地一伸,脸紧凑着导师的脸。

“去通报你主人我来了。”他又说了一遍,还是那个腔调。

兰塞姆盯着他看,眼睛眨都不眨。

“你真的想要我召唤我的列位主人吗?”他最后说。

“在过去,隐士家里的寒鸦也能学会看着书本学舌拉丁文了,”陌生人说,“我就来看看你的叫声如何,小矮子。”

“我必须要用另一种语言来说。”兰塞姆说。

“寒鸦也许照样会说希腊语。”

“不是希腊语。”

“那就来听听你的希伯来语吧。”

“不是希伯来语。”

“哦,”陌生人好像在咯咯地笑,笑声深藏在他广阔的心胸深处,要不是肩膀微微耸动,是看不出来的,“要是你用野蛮人的语言哇哇乱叫,这就有些难了,不过我还是说得比你好。这倒是个好把戏。”

“你可能会觉得这是野蛮人的语言,”兰塞姆说,“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说了。即便在努密诺时代,市井上也没有人说这语言。”

陌生人没有说话,他的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或许变得更加平静了。可他说话时,却带上了新的兴趣。

“你的主人不该轻易地把这么危险的东西交给你摆弄,”他说,“告诉我,奴隶,什么是努密诺?”

“真正的西方。”兰塞姆说。

“好,”陌生人说,他顿了顿,又说,“你对客人可不太有礼貌啊。我的背后吹着冷风,又在床上躺了很久了。你看,我都已经进屋了。”

“对此我毫不在意。”兰塞姆说,“关上门,迈克菲。”他又用英语说。可是无人回应;他第一次回头看,就看到迈克菲坐在餐具室里的椅子上,酣然入睡。

“开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兰塞姆严厉地盯着那陌生人。

“如果你真是房子的主人,就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我又何必对一个小角色解释呢?别担心;你的马夫不会有事的。”

“我们过一会儿便知道了。”兰塞姆说,“现在,我并不害怕你进房子。我倒是更担心你逃跑。如果你方便,就关上门吧,你看我的脚有伤。”

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塞姆,左手伸到身后,摸到门把手,猛地关上了门。迈克菲睡得一动不动。“好了,你的列位主人都是谁?”

“我的主人是奥亚撒。”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陌生人问,“要是你真是学会中的人,为什么穿得像个奴隶?”

“你自己穿的衣服也不是德鲁伊的服装。”兰塞姆说。

“这问题回避得好。”陌生人说,“既然你有所知,那就回答我三个问题吧,如果你有胆量的话。”

“如果我知道,我就回答。至于说到胆量,我们会知道的。”

陌生人沉思片刻;然后,用一种略带歌唱的腔调说话了,似乎在背诵一段古老的课文,他用两段六步格[2]拉丁文的诗歌,问了下面的问题:

“谁名为苏瓦[3]?她所遵何路?为何其子宫一边贫瘠无孕?冰冷的婚礼在何处?”

兰塞姆回答:“苏瓦就是凡人所称的月亮。她遵从最低的天轨。废弃的世界,其边缘穿过她。月神之半球朝向我们,同遭诅咒。另外的半球望着深空;能穿过边境,瞻彼另一半的人,是有福的。在这一侧,子宫贫瘠无孕,婚礼冰冷。生活着遭诅咒的人,满是骄傲和淫欲。婚礼上少年迎接少女,并不同床共枕,却和彼此美妙的幻影共枕席,邪恶之法术使幻影行动,使其温暖,因为真实的肉体却不能取悦于彼。他们在淫欲之梦中技艺此精妙,孩子却是在秘处以邪淫之术产出。”

“你回答得很好,”陌生人说,“我原以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我的第二个问题可更难了。亚瑟王的戒指戴在哪里?哪位神灵藏有这样的宝物?”

“王者之戒指,戴在亚瑟王的手指上,亚瑟王端坐于众王之殿,此殿位于四周山岳耸峙的阿布哈金之地,在皮尔兰德拉的鲁尔众海之外[4]。因为亚瑟并没有死;我们的主摄取了他,宝藏于这身体内,直至天荒地老,苏瓦崩解,同座有以诺、伊莱亚斯、摩西[5]和麦基洗德王[6]。正是在麦基洗德王的宫殿里,那锐利宝石的戒指在蟠龙王的食指上熠熠闪光。”

“回答得好。”陌生人说,“我所在的学会认为世上只有两人知道此事。可我要问的第三个问题,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当土星从天而落时,谁将会成为蟠龙王?他在何处修习武艺?”

“我在金星上学习武艺,”兰塞姆回答,“在露加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就是蟠龙王。”

他说完这话,就向后退了一步,因为那巨人活动了,眼神里焕发出全新的神采。别人要是看见他们如此面面对峙,准会以为他俩可能随时打起来。但那陌生人却并非要图谋不轨。他的动作缓慢、沉重,却心甘情愿,如同山陵倾倒,他跪倒在地;即便如此,他的头却依然和导师的一般高。

◆〇◆

“这对我们手头的资源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负担。”威瑟对弗洛斯特说,他俩都坐在外屋,门虚掩着。“我得承认,我从没想到在语言交流上会有困难。”

“我们得马上找个懂凯尔特语的学者来,”弗洛斯特说,“在语言学方面我们的力量微弱得可怜。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古不列颠语上,谁的发现最多。要是兰塞姆能来,他一定可以指导我们。我想,你的部门里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情况吧?”

“我甚至也不需要指出,我们急于找兰塞姆博士绝不仅仅是指因为其在语言学上的造诣。只要能发现一丝线索,我可以保证,你早就称心如意地在这里会见兰塞姆博士了。”威瑟说。

“当然了,他可能根本就不在地球上。”

“我见过他一次,他聪明绝顶。要是他没有走上反动的路,他的洞察力和直觉本来是极其可贵的,每念及此,悲从……”

“当然了,”弗洛斯特打断他,“史垂克会说现代威尔士语。他母亲是威尔士人。”

“这么说吧,若我们能够在自己内部解决这个问题,那当然会更称我们的心意。”威瑟说,“要是从外面请来一位凯尔特语专家,我会觉得颇为不快——我肯定你也有同感。”

“只要我们能用得上,我们就会马上找出一位专家。真正的问题是不要浪费时间。”弗洛斯特说,“你在史垂克身上进展如何?”

“哦,真的非常顺利。”副总监说,“顺利得甚至都有些失望。我是说,我的学生进步如此神速,可能不得不抛下一个方案不用,我得承认,这个方案曾经很吸引我。之前你出去之后,我就在想,要是我们俩各自的学生能一起授教,那确实合适极了,而且——呃——也会很恰当,很令人满意。我肯定,我们俩都会……不过当然,如果史垂克比斯塔多克先准备好,那我也没有权力耽搁他。我的老朋友,你明白我无意将此弄成一场竞赛,来比较我们彼此大不相同的方式究竟在效率上孰优孰劣。”

“你是做不到的,”弗洛斯特说,“我只和斯塔多克面谈了一次,这次面谈也是大获成功,正如我的预计。我提到史垂克,只是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忠心效力,带他参见我们的贵客也不为过了。”

“哦……要说到忠心嘛,”威瑟说,“在某些方面……此刻暂时不看某些微末小事……不过也不能忽视微末小事可能有千钧之重……我不会有所犹豫……我们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在想,这里一定要有人值班。他可能随时醒过来。我们的学生——史垂克和斯塔多克——可以换班当值。即便在授教完成之前,也不该认为他们全无用处。当然了,如果发生任何事情,要告诉他们立刻给我们打电话。”弗洛斯特说。

“你认为那个——呃——斯塔多克先生已经可以做这件事了?”

“这没关系,”弗洛斯特说,“他又能干出什么坏事来?他又出不去。而且,我们不过是要找个人看着。这是个有用的测试。”

◆〇◆

迈克菲在梦里正在用一套横竖都有理的论点同时驳倒兰塞姆和阿尔卡山之头(可这套论点他醒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把他摇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很冷,左脚也麻了。然后他就看见丹尼斯顿的脸凑过来。餐具室里似乎全是人——丹尼斯顿、丁波和珍。他们看来都脏极了,衣服被扯破,浑身是泥和水。

“你还好吧?”丹尼斯顿说,“我把你弄醒可花了好几分钟。”

“还好?”迈克菲咽了几下口水,舔舔嘴唇,“是,我挺好。”他坐直了身子。“这里来了一个——一个人。”他说。

“什么样的人?”丁波说。

“呃,至于这个,可不好说……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就睡着了,老实说,我都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

另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尽管迈克菲在冬夜喜欢喝一点烧酒,可他是个冷静的人:他们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可这时迈克菲突然跳起来。

“老天啊!”他大喊,“当时他和导师在一起。赶快!我们得把房子和花园都搜一遍。那人不是个骗子就是个间谍。我可算知道我怎么了,我是被催眠了。还有一匹马,我还记得那马。”

最后一句话让听他说话的其他人无不震悚。丹尼斯顿一把推开厨房的人,其他人跟着他一涌而入。刚开始,在大壁炉暗红色的光芒里,他们看得影影绰绰,因为已经有好几小时没人向壁炉里添柴了;当丹尼斯顿找到开关,打开电灯时,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四个女人坐着酣然入睡。寒鸦栖在一张空椅子的靠背上,也在睡。巴尔蒂图德先生大摇大摆侧卧在炉边,也在睡;和他偌大的身体极不相称的、细弱如婴儿般的鼾声,在死寂的屋里也清晰可闻。丁波太太缩手缩脚,似乎姿势很不自在,头靠着桌子睡觉,织了一半的袜子依然用针紧紧钩着,搁在膝上。丁波看着他,油然而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爱怜之情,男人们对任何睡熟的人都会有此感情,对自己的妻子就更不用提了。卡米拉坐在摇椅上,蜷曲着身体沉睡,姿态优美,就像是习惯席地而卧的动物。麦格斯太太还是她那副睡态,平淡无奇的嘴巴敞得大大的;格雷斯·艾恩伍德依然笔直地坐着,好像她还醒着,可是脑袋却微微垂在一边,似乎带着孜孜不倦的耐心,忍耐昏睡之耻辱。

“她们都没事,”后面的迈克菲说,“他也是这么对我的。我们没时间叫醒她们了。我们赶快。”

他们穿过厨房,走进那插着旗帜的走廊。除了迈克菲以外,其他人经过一番风雨搏击,都觉得房子里格外宁静。打开电灯就看到午夜宅子里空荡荡的房间和走廊,那人去楼空的气氛一览无余——炉膛铁栅里的火焰已经熄灭,晚报扔在沙发上,钟也停摆了。不过他们都觉得在底楼不会有什么发现。“现在上楼吧。”丁波说。

“楼上的灯是开的。”大家走到楼梯口时,珍说。

“是我们自己在走廊里打开的。”丁波说。

“我想我们没有开灯。”丹尼斯顿说。

“劳驾,我想我最好第一个走。”丁波对迈克菲说。

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时,还是黑暗无灯的;走到第二个以及最后一个楼梯平台上,二楼上的灯光就漏了下来。楼梯在每一个平台处都直直地转向,所以直到第二个楼梯平台处,才能看见楼上的大厅。珍和丹尼斯顿走在后面,看见丁波和迈克菲在第二个楼梯平台处死死站定。他们的侧脸已经被火光照亮,后脑勺却依然漆黑一片。爱尔兰人的嘴巴像闸门一样紧闭着,看起来如临大敌,又很害怕。丁波则张大了嘴巴。珍不顾疲惫,紧上前几步,站在他们身边,也看到了这一幕。

从栏杆那里,有两个人在俯瞰他们。一个身穿威严的红袍,另一人则身着蓝袍。穿蓝袍的,正是导师,瞬时间,珍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骇人的想法。在她看来,这两个身着长袍的人都是一类人……这个导师把她召进自己的房子,让她做梦,并在同一天夜里教导她要畏惧地狱,她对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现在,这两个人就在那里,将其他人统统逐出,或将其催眠之后,谈论着他们的秘密,干着他们那类人自己的事。那个破土而出的人,还有这个去过外太空的人……这人还曾经告诉他们,另一个人是敌人呢,可现在他们俩刚刚相遇,就在这里,就像两滴水银般溶在一起。珍还一直都没有仔细瞧过陌生人。导师似乎撇下了拐杖,珍从没见他站得如此笔直宁静。灯光落在他的胡须上,宛如光晕;珍在他头顶上也看到有金光闪烁。可正当她想着此事时,珍突然直直地盯住陌生人的双眼。她马上注意到此人如此高大,魁其伟乎。这两人是一起的。陌生人边指着她,边说话。

她听不懂这种语言;可是丁波懂,他听见梅林说着一种他觉得很陌生的拉丁文:“先生,您这里的这个女人,是当代所有活着的女人中最虚伪的一位。”

丁波也听到导师以同一种语言回答道:

“先生,您错了。她自然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罪人;但这女人是纯洁的。”

“先生,我很清楚,她对罗格雷斯所做的那件事,带来的苦难将不会比巴林努斯[7]的袭击逊色。先生,因为上天有意让她和她的主人之间育有一子,敌人将以此子,把我们罗格雷斯击退一千年。”

“她新婚不久,”兰塞姆说,“孩子还没有出生。”

“先生,”梅林说,“那孩子如此便不会出生了,因为其所生之时辰已经过去。他们自愿不育子嗣:我到现在方知你们竟然对使用苏瓦之办法习以为常。为了这个孩子的出生,早在一百代人之前,在两条线上就已做了准备;除非上帝要摧毁时间轮回,否则,这个开端,在这个时代,这片土地,此机缘万不会复现。”

“幸勿多言。”兰塞姆回答,“那女人意知我们在说她。”

“要是你下令将她斩首,那就善莫大焉。”梅林说,“因为我对她一望生厌。”

尽管珍略懂拉丁文,却听不懂他们的谈话。这种口音她很陌生,而且这个老德鲁伊巫师所用的词也是她闻所未闻的——说这种拉丁文的人,其入门读物便是阿普列乌斯[8]和马提安努斯·卡佩拉[9]。其大雅之学则近于“西陲之风”[10]。但是丁波能听得懂。他赶紧把珍推到自己身后,大喊:“兰塞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丁波喊出声的时候,梅林还在用拉丁文说话,兰塞姆正转过身去,准备回答他。

“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你和那个残忍的老头在干什么?”丁波说。

迈克菲所能听懂的拉丁文甚至比珍还要少,可是一直恶狠狠地盯着梅林,就像一头发怒的梗犬[11]猛瞪着擅闯它花园的纽芬兰犬[12],也迸出一段话来:“兰塞姆博士,我不知道这个大个子是谁,我也不是拉丁语学家。可我知道得很清楚,整个晚上,尽管我多次表明想出去,你都让我不离左右,还坐视我被人迷翻催眠。现在又看见你穿着童话剧人物一样的服装,亲亲热热地和那个人站在一起,不管他是个瑜伽修行者,或者是萨满巫师,或者是巫师,或者什么也好,我跟你说,这肯定让我不太痛快。还有,你可以告诉他,不用那样看着我,我不怕他。至于我自己的生命和躯体嘛——如果你兰塞姆博士在经历了所有这么多变化之后,变换了阵营,那我要生命也没什么用。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要你解释。”

导师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

“真的严重到如此地步吗?”他说,“你们中没有人信任我了吗?”

“我信任您,先生。”珍突然说。

“你要我们动真感情,却没有提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下定决心,我也能像别人一样哭出来。”迈克菲说。

“好吧,”导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这样想也有理由,因为我们都错了,连敌人也是。这人就是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13]。”敌人认为如果他醒来,会加入他们那边。我发现他加入了我们这边。你,丁波,应该认识到,这种可能总是存在的。”

“确实如此,”丁波说,“我想是因为——呃,这个场面——你和他站在一起:就像这样。还有这个人可怕的残忍。”

“我听到此话也大吃一惊。”兰塞姆说,“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指望他熟悉的刑律规章和十九世纪的一样。我自己也觉得很难给他解释,我不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

“那他——他是基督徒吗?”丁波问。

“是的,至于我的衣服,我就这一次穿上了我的礼服,以示对他的敬意,而且我也感觉羞愧。开始他还误以为迈克菲和我都是仆人或马童。你看,在他那个时代,男人除非有必要,否则是不穿着毫无形状的短衣的,也不喜欢土褐色的颜色。”

此时梅林又说话了。只有能听懂的丁波和导师才听到他说:“这些人是谁?如果他们是您的奴隶,为何对您毫无敬意?如果他们是敌人,您又为什么不打垮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兰塞姆用拉丁语刚开口,迈克菲就打断了他。

“兰塞姆博士,我听下来,你是请我们接受此人作为我们组织中的一员。”

“恐怕我不能这样说。”导师说,“他就是我们组织的一员。我不得不命令你们都接受他。”

“此外,我还要问,”迈克菲继续说,“此人是否可信,可曾进行调查?”

“我对他完全满意,我确信他和你一样忠诚。”导师回答。

“可是你的信心有何依据?难道不能说给我们听?”迈克菲要问到底。

“很难向你解释我信任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的理由,可是更难的是向他解释,为什么尽管有很多时候看似我不信任你,可实际上我却信任你。”说此话时,他嘴角隐现一丝笑意。然后梅林又和他用拉丁文说话,他也回答了。这之后梅林就对丁波说话了。

“蟠龙王告诉我,”他用他那冷漠的语气说,“你指责我是个残酷的、凶狠的人,以前从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的财产有三成赠给了寡妇和穷人们。除了罪大恶极之人以及信异教的萨克森人[14],我从没有谋害过任何人。至于那个女人,不杀她我也同意。我又不是这栋宅子的主人。不过砍掉她的脑袋又算什么大事呢?女王和贵妇们不是也会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烧死自己的女仆吗?还有你旁边那个该上绞刑架的人——我就是在说你,伙计,虽然你只会说自己那套野蛮人的语言;你这个脸长得像酸奶、声音像锯硬木头、腿像鹭鸶的家伙——即便那个恶棍也是一样。我宁愿让他去守大门,不过也只可用鞭子抽他,而不是绞死他。”

迈克菲尽管听不懂梅林的话,却也发觉那是些关于自己的坏话,他站着不动,脸上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在北爱尔兰和苏格兰的低地,这种表情比在英格兰更为常见。

“我的导师,”梅林一说完,迈克菲就开口说,“事出必然,我不得不……”

“好啦,”导师突然开口说,“我们今夜都没有睡觉。亚瑟,你到走廊北头的大房间里给我们的客人点起壁炉好吗?谁去把女人们都叫醒?让她们给梅林弄点吃喝的。要一瓶勃艮第酒[15],不管有什么冷盘也端上来。然后我们都去睡觉,明天也不用早起。一切都会顺利的。”

◆〇◆

“我们和新伙伴之间会有麻烦的。”丁波说,这已经是第二天,他和太太在圣安妮山庄自己的房间里。

他顿了顿,又说:“是啊,他就是那种所谓的强势的伙伴。”

“你看起来很累,塞西尔。”丁波太太说。

“哦,这场会开得我筋疲力尽,”丁波说,“他——他让人很疲倦。哦,我知道我们都太蠢了。我是说,我们都曾以为,他既然回到了二十世纪,他就该是个二十世纪的人。可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还重要得多,就是这样。”

“我在午餐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个问题了,”他的妻子说,“我们真挺傻的,没有想到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用叉子。但让我更吃惊的是他不用叉子,也一样如此——呃——如此优雅。我是说,你也能看出,这不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而是教养不同。”

“哦,那老家伙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是个绅士——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可是……哦,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没问题吧。”

“会议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哦,你看,什么事都要两头做解释。要给他解释兰塞姆不是本国国王,也不打算称王,我们都得有文豪般的口才。我们还得告诉他,我们根本就不是不列颠人,我们是英吉利人——也就是他说的萨克森人。他可花了好久才勉强咽下这口气。”

“我明白了。”

“然后迈克菲又不识好歹地跳出来没完没了地解释苏格兰、爱尔兰和英格兰的关系。这些话当然都要翻译给梅林听。这都是废话。迈克菲和许多人一样,自以为是个凯尔特人,其实除了名字以外,他身上凯尔特人的成分还没有巴尔蒂图德先生多。对了,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还对巴尔蒂图德先生做了个预言。”

“是吗?他怎么说的?”

“他说,在圣诞节之前,这熊要干一件大事,英国历史上所有熊都没有做过的大好事,当然,还有些人们从来没听过的熊,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一直在说这类的话。我们在谈别的事情时,他就突然蹦出这类的话,而且嗓音也全变了。好像他自己也控制不了一样。似乎他自己对当时说的话是何意也摸不着头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他的脑中装了个照相机快门之类的东西,突然打开,又马上关上,只有灵光一闪。这可真让人不舒服。”

“他和迈克菲没有在吵架吧,我希望。”

“准确来说没有。恐怕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根本不把迈克菲当回事。由于迈克菲总是碍手碍脚,没有好气,而且从来不坐,我想梅林努斯已经认定他是导师的小丑。他似乎已经不再讨厌迈克菲了。可我想迈克菲是不会喜欢上梅林努斯的。”

“你们谈到正事了吗?”丁波太太问道。

“稍微谈了一点,”丁波蹙眉道,“你看,我们的目标总是南辕北辙。我们谈到艾薇的丈夫在监狱里,梅林努斯奇怪我们为什么不救他出来。他好像觉得我们可以打马扬鞭,突袭攻入郡监狱。会上他总是提出这类问题。”

“塞西尔,”丁波太太突然说,“他不会对我们一点用也没有吧?”

“要这么说的话,他是能做一些事的。而且在这方面,他大有作为比起无所作为,倒更危险。”

“他能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宇宙有无比的玄机啊。”丁波博士说。

“你这话可经常说,亲爱的。”丁波太太说。

“是吗?”他笑着说,“我不知道有多经常?就像你那个道里希[16]的小马和马车的故事一样老生常谈吗?”

“塞西尔!这我可有好多年没有说过了。”

“我亲爱的,我昨天晚上还听见你对卡米拉说呢。”

“哦,卡米拉。那就不一样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对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肯定……宇宙确有无穷的玄机啊。”他们俩沉默了几分钟。

“可梅林呢?”丁波太太又问。

“你是否留心过,这个宇宙,以及宇宙中的每个小角落,都在凝固,收缩,慢慢归于一点?”丁波说。

那些经过天长日久,知道谈话对方思维习惯的人会等待那人把话说完,他的妻子也在等待。

“我的意思是说,”丁波不等他妻子问问题,就解释说,“要是你研究过历史上某个时代的任何大学,或学校,或教区,或任何家庭——不管什么——你总会发现在这个时代之前曾一度有更多的回旋余地,冲突也不那么激烈;而在这个时代之后,置身事外的余地会更少,决断变得更加重要。好的总是变得更好,而恶的却变得更恶。即便是假装中立的余地,也日渐消失。形势越来越清楚,归于某一点,变得更激烈,更艰苦。就像那首关于天堂和地狱相对着吞噬快乐的中土王国……那诗是怎么写的?什么‘日日吞噬’……‘直至一切面目全非’。不可能是‘吞噬’这个词,这不押韵。我的记性这几年坏得厉害。你还记得什么吗,玛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