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2 / 2)

掩娇啼 予檀 31341 字 2个月前

待越明珠过来时,裴晏迟俯身在她写满茫然的嫩生生脸颊上极用力地咬了一口。

阿迟。

怎么会有人把一个肮脏的名字叫得这般合他心意?

莺啼泣露,林籁泉韵。

他甚至原谅了她直呼名讳的不敬。

对一个人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像被堤坝拦着的洪水,点滴累积。

当丝丝缕缕欲的雨水汇入到江海中,当困着水的土夯无力承受时,便澎湃着倾泻而下,东冲西决地冲垮一切。

此时此刻,她灼热濡湿的柔软身子,正神志不清的蜷缩在他的怀中。

呢喃着他的名字。

阿迟。

她从身体,到灵魂,都是他的印记。

他是她的主人。

不用谋算,更不会担心失去,她便自顾自完整的献上了自己。

膨胀的满足充盈在脑海,如同洪峰攀越到巅峰,再倾泻而下,那种快I慰甚至超越了父亲死去的那夜。

裴晏迟深吸一口气。

本想着明日开始她要去玉清筑侍奉叶桐,是打算饶过她的。

可是他觉得,今夜自己的贪念委实难以控制。

越明珠醒来的时候,在迷蒙中有些慌张。

这是第一次,她在裴晏迟身边睡着的时候梦魇。

而现在,她正重新被他抱回到浴桶里。

水气弥漫,凌乱潮湿。越明珠缩起双腿,如同仍在母体中的胎儿。

浸在热水中,浮动的水面蹭得胸口微痒,她垂着头,只看到裴晏迟同她的发丝散在水中,交缠成墨色的越。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耳畔的声音喑哑中带了餮足,裴晏迟低沉道,“往后每年除夕,我都陪你看烟花,可好?”

湿暖的刺痛在敏I感耳垂弥漫,越明珠嘴唇难抑地轻呵出碎音,她抬眼去看裴晏迟的表情,他的脸上写满坚定,像极了独一无二的珍重。

或许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骗自己沉沦。

越明珠心底微酸,顺从着点头,将脑袋靠在他宽阔结实胸膛。

裴晏迟极俊的脸上闪过温柔神色,他专注从水中捉出她的手,去看她掌心那道极浅白的痕。

伤痕早已长好,又用了宫中来的玉容膏,若不细看是看不出痕迹的,遑论那疤有一部分合了她的掌纹。

裴晏迟忽地想起有次阳光正好,她对着斑驳阳光摊开右手,又蹦跳着来翻他的左手。

软嫩指尖划过他掌心弯曲,酥酥麻麻的,她跺脚懊恼道,“您的姻缘线怎得就不像我这般深!”

姻缘?裴晏迟素来厌恶饮酒,遑论定国公府的除夕家宴这样不算愉快的酒局。

纵是珍馐满席,金玉满堂,阖家齐聚。

然则,上首是眼歪口斜,涎水四溢被丫鬟扶着的老国公,同神情肃然的大长公主并肩坐着,旁边是佯装和睦的杜氏带着裴璋夫妻二人。

连新春道贺都显得冠冕堂皇,场面是说不出的怪异。

席间只有碗筷磕碰声。

大长公主略抬下巴,示意丫鬟给裴晏迟的酒杯斟满,笑道,“我们这一房的门庭,还是要靠大郎来撑着,今日迟哥儿便满饮此杯以贺新岁吧。”

裴晏迟笑而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如今二郎媳妇已然得喜,你越过年去已是二十有三,亲事也该当紧些,待你成婚育子,我便是阖眼也安心了。”

“若非祖母慈爱,有哪里有我呢?”裴晏迟一脸诚挚,他这祖母自来爱说些漂亮话。

于是起身端了酒杯,却只是浅浅一口。

大长公主并不以之为忤,只话锋一转,笑道,“长乐郡主自然是良配,只是醋性大些。越氏本就是我给你的,我便替你敲打清静,也算是给曾太后一个交代……”

哪有人嫌钱少呢?

众人自己虽已得了五两,却听着问梅阁上下俱是十两,又如何不羡慕的?

松烟自是不缺银子,可是院内旁人面露艳羡,他此番心下不免有几分得意,更何况是新年好彩头,于是腿脚利索就往账房去了。

裴晏迟不要人跟,径自往问梅阁悠然缓步而行着。 大长公主要越明珠去玉佛寺倒没什么,避一避本就是应当的,也算是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可这牡丹宴她分明早就安排上了,敲打的又哪里是越明珠?

分明是他。

想到这,裴晏迟更觉好笑。

大长公主吓着了他的猫儿,他竟还要替她赏人,着实有趣。

祖孙多年,裴晏迟最是了解他这位祖母的性子——于她来说,听话最重要。

从前他年纪小,不懂事,总觉得祖母对他宽容慈和。

等出了事才知道,她是想养个体面的提线木偶,既能被推上去在世家中做个领头羊,又要在遇事时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也属实是难为她一片苦心。

站在问梅阁门口时,裴晏迟吁了口气。

还好,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威逼和利诱的施恩,哪怕是最开始由大长公主送来的越明珠。

只要他想,她就要把一颗心完完全全的交给他。

裴晏迟一进门,就看到小丫头裹了毯子,呆愣愣望着窗外,侧脸的剪影俊秀玲珑,乌黑丰厚的发散在背上,显得本就愈发娇小。

“看什么呢?”

他语气中染上了自己未曾察觉的轻快。

窗边人慢慢转了过来。

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她秀气的小脸上透着懵懂,一双杏眼水光潋滟,乌溜溜的黑眼珠澄澈见底,越发显得小鼻子小嘴巴,整个人傻里傻气。

十足像只呆狸奴。

“烟花呀。”

女儿家的声音轻软潮湿,细细绵绵,像是在心尖上用沾了水的毛笔轻轻拂过。

说罢,她也不起身请安,就慢慢继续转头往窗外看去。

发现来人是裴晏迟,越明珠木木的想,他都回来了,那一定是已经过了除夕吉时。

她竟然醉得连最害怕的爆炸声都没听到。

贵人们喝的酒,果真同她家守岁时举家共饮的甜米酒不一样。

“嘭——”

烟花突如其来在空中炸响,仿佛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五彩斑斓的璀璨光影刺痛了眼眸。越明珠惊得一哆嗦,一双手慌乱中不知该伸手捂眼睛还是耳朵。

忽然,爆竹声小了。

世界静了下来,烟花依然在空中画出绚丽的光,照亮院角那株覆了雪的梅。

耳朵上干燥的手掌传来淡淡暖意,取而代之的,是裴晏迟脉搏之中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他呀。

越明珠顺势轻轻靠在他怀里,久违的苏合香气息将她包裹,他和她,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一同望着天空。

直到烟花散尽。

越明珠垂眸,转身钻进他怀中,慢慢伸手圈住他的腰,劲瘦腰身被她收拢的手臂越箍越紧,她的神色中满是依恋。

“轻些,你这是要勒死我?”

越明珠听到头顶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也被他抱住。

裴晏迟的头低了下来。

夹杂着淡淡竹叶青味道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越明珠缓缓闭上双眼,像往常一样,等待他的唇来占有她。

可是没有。

鼻尖和鼻尖轻轻触碰,她和他的呼吸缠绕着,竹叶青和屠苏酒的味道融化在一起。

“乖,别怕。”

他说,别怕。

烛火幽微明灭间,爆竹声在窗外炸响。

她一脸呆样,小小一团可怜巴巴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撒手,碧色毯子半裹着白嫩嫩的人,活像个剥开的粽子。

如此一看,裴晏迟之前心头郁气反倒是散了几分。

她离了他总是一副凄惨模样,是他将她养得娇气胆小,他再同她置气不是找不痛快么?

这次她无辜受累。

便哄一哄吧。

怀中,越明珠已经彻底地迷糊了起来,她晕得坐都坐不稳,只好死命抱着裴晏迟,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晏迟俯身嗅到鼻尖浓郁的屠苏酒香,神色凝重起来,语气肃然,

“你喝酒了?”

“喝了!”

越明珠从他的怀中探出脑袋来,她极用力的点头,语气中满是叛逆的兴奋。

裴晏迟垂首看着她不复清明的眼睛,沉声警告道,“又不乖。”

“我是大姑娘了,可以不乖!”

说着说着,她竟得意的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指尖柔软微凉,仿佛柳絮落在平静的湖面,裴晏迟的心间泛起细碎涟漪。

他抬手攥住她纤细手腕,喉头发紧。

她却浑然不知的自顾自嘟囔着,连乡音都带了出来,“倷眼睛瞪个蛮蛮大,凶得嘞!”

似是犯了犟,越明珠伸手用力的、坚定的揽着他的颈子,然后将脑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晏迟半气半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却没有再剥开她嫩生生的臂膀。

她于是就在榻上安安静静的搂着他的脖子,半跪着靠在他宽阔胸膛,呼吸渐沉。

裴晏迟手臂收拢,打算把她抱在怀里,越明珠却突然惊醒。

她身子一僵,挣扎着往后退了些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喏喏问,“你要罚我吗?可是我每天都在好好抄经。”

话一出口,越明珠鼻子发酸,跟着视线就变得模糊。

“啪嗒”

大颗的、温热的泪珠落在了裴晏迟的脖颈。

裴晏迟指尖微动,还未来得及去帮她拭泪,越明珠抽了抽鼻子,一颗泪挂在下眼睫上将掉未掉,哽咽道,“我错了,别打棍子可以吗?”

牙齿都打掉,和着血从嘴巴吐出来的模样,好难看。

真不乖。不过偶尔会笑着笑着,就突然在脑海中蹦出裴晏迟的声音。越明珠这才惊觉,自回京自来,除了银管那一次,自己鲜少在白日见到裴晏迟。

裴晏迟对她到底还是淡了下来。

毕竟他给了她台阶下,又用心的送了一件礼物,她却给出了那样的反应,委实不识趣。

可是好多次梦里,越明珠都会听到那个小厮被堵在口中的闷哼,还会莫名看到银管脸颊蔓延的鲜红血液。

她怕得不敢想。

鲜红的灯笼挂了起来,整个府里一日赛过一日的热闹,自小年开始,府里内外都是红彤彤一片。

为着吉利,人人脸上都得挂着笑,年味浓厚得很。

怎么可以这般甜腻?

裴晏迟克制的想,可惜今天是除夕。

还不等他回答她,越明珠就自言自语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你是好官,你不会的……”

温热身子就这样软在了裴晏迟怀里,脑袋在他胸前来回蹭着,直蹭得鬓发松松的散了下来,挡住半张白得像月光的小脸。

酒意翻涌间,脸颊粉嫩,纤长浓密的眼睫挂了水雾,眼尾泛红。

满是依恋,十足的惹人怜。

“小醉鬼。”裴晏迟伸手覆在她额头,满意的唔了一声,“既然不烧了,便越你吧,只是药不许嫌苦不喝,再叫大夫开几日便是。”

他干燥的手心带着暖意,越明珠微微抿唇,小小的嗯了一声,低头去解他外罩袍的玉环。

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带了不容抗拒的意味。

越明珠仰头,满眼困惑去看他。

裴晏迟丰神如玉面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顿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我的亲事大概会在年后。”

越明珠愣神了一瞬,而后立刻轻轻挣开他的手,跪下磕头,柔声道,“恭喜世子,夫人定然同您伉俪情深,鸾凤和鸣。”

抬起头来,漆黑通透的眼眸没有一丝嫉妒和哀怨,只有古井无波的平静。

虽爱撒娇,但遇到大事果然是个懂事的。

裴晏迟满意点点头,安抚道,“须得你委屈一阵子,不过你安心备好妾室茶便是。”

这算是会将她接回来承诺吗?

越明珠默然片刻。

她一心一意侍奉他,他容许她做个妾室。这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勾起唇角笑起来,秀气小脸上挂着愉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满是惊喜,“奴婢会好生侍奉您和夫人的。”

心脏莫名像是被捏了一下的不适。

裴晏迟皱眉,并未再言语,只起身去桌边去翻卷宗。待端了手边茶盏,逋入了口,才发觉是温润甘甜的一盏冬花百合饮,方觉心头躁闷去了几分。

梅香顺着窗渗进来,她垂着头乖巧安静侍奉在一旁,梅香混着墨香,颇有雅趣。

裴晏迟忽而笑道,“忘了同你说,玉佛寺不必去了,抄那劳什子佛经作甚?过几日有位小姐来府里借住,你去她身边伺候一段时日。”

他的人,自然要他来替她筹谋,何必借旁人的手?

越明珠猛地抬起头。

不是完全的被抛诸脑后扔在荒郊野岭的玉佛寺,不是被越意配人,她还可以依靠着他的庇佑苟活下去。

裴晏迟一句话,她的人生回到了原地。

越明珠忍不住庆幸的想,早早这样折腾一遭也好,只是断了一颗痴心而已,她的心又不值什么钱。

残忍吗?

一点也不,早些清醒总比继续糊涂下去好。

“说来也巧,这位小姐是个大夫,还与你是吴州同乡。”

裴晏迟心情好了些许,把外袍递与她,顺手捋了一把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在她身边活计轻省,饮食起居也舒服些。”

吴州啊。

越明珠轻叹,有阵子她是蛮想家的,不过家里没人了,想有什么用呢?

腰肢被他从后面环着,越明珠低头,便看见裴晏迟腕骨凸起,手背青筋微微鼓着,细碎的呼吸在耳畔浮动,“越儿一辈子陪着我可好?”

“可以生气,可以吃醋,也可以闹脾气。”

他极紧的,没有任何间隙的拥着她,高大身躯传来柔和暖意,像是从未变过。

越明珠很难分辨心头滋味,这话是她从他口中听到过的第二遍。

第一遍她信得天真。

如今,她不愿再一次自取其辱。

喝醉了还要拍马屁。

裴晏迟嗤笑一声搂紧她,想连人带毯子一起抱起来,竟才发现人轻飘飘的,清瘦像是会被风吹散。

他低头,忽听到胸前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是她继续用乡音在嘀嘀咕咕。

裴晏迟听不大懂,只剑眉微拧,附身凑近。

“阿娘覅担心…囡囡…好好活着呢…”

月光下,她脸颊通红,发丝散乱的粘在脸颊额头。

裴晏迟眉头愈发紧了几分,待他伸手贴上额头,才发现她烧得吓人。

裴晏迟脑海中划过今日大长公主的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连叶氏所出的公主,她都打了主意,真不愧是他的好祖母。

裴晏迟低头,烛火跃动下,越明珠掌心什么姻缘线有了疤痕,看着倒像是分了岔。

鬼使神差般的,他把她的指尖搭在唇边细细吻着,轻声道,“乖乖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越明珠诧异得想笑。

他娶妻,她避开。

一切都已经定下,可以不可以,同她又有何关系?

困惑飘在心头,越明珠刚要点头称是,却突然咬唇,闷哼抖动着,将话咽进了喉咙。

窗外风渐小了,雪花积在红梅花苞上摇晃,直到深浓夜色由墨黑成了黛青。

屋子里,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人低泣,水淋淋含了潮气,门外伺候的人低头了不敢言语,似地上有金子一般死死盯着地面。

只那个扎两个揪儿的小丫头,愁眉苦脸端了热水帕子,懵懵懂懂,怯怯小声问道,“姐姐,这要站到什么时候?”

却得了一句,“仔细你的舌头!”

她便被瞪得缩了回去,不敢再言语。

她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想张开嘴巴喊住那道背影,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响。

裴晏迟并不算累,且向来浅眠,自她身子最初颤抖僵硬时便醒了过来。

怀中人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柳眉微蹙,白若脂玉的脸颊上染了嫣红,却满面戚惶,唇齿间溢出小小的哀求呢喃,听不分明。

这是又烧起来了?

裴晏迟不自觉皱了眉,去同她额头相抵。

还好,不算烫。

似乎只是魇着了,裴晏迟略安下心来,叹了口气又去搂她。

然后,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阿迟?”

裴晏迟眸光暗了下来。

他极厌恶这个名字,也不喜欢她叫出声。

他总怕她甜得腻人的嗓子喊出些个什么来,自己会忍不住把她弄死在榻上。

可是,她在睡梦中也在叫着他的名字,她正在用软糯清甜的乡音叫着他的名字。

裴晏迟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裴惊策完全无视了他的视线,看向他身旁的宫侍,下巴抬了一点,示意人斟酒。

宫侍走过来倒酒,他就静静看着那倾泻的水柱。

薛衡很想提醒他,其实他身旁也有宫侍的,何必舍近求远。

然而直到酒倒满上,这话也没有说出口。

裴惊策抿了一口,奇怪的味道。没继续喝,也没放下。

余光瞥见薛衡还用某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盯着他,他回望过去,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有点想笑,便任由自己嗤笑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大抵是周围太过喧哗,无数声音像风一样灌了进来,薛衡张口说了什么,裴惊策一个字都没听见。

漫长的喧嚣之后,又突然变得万籁俱寂。这一回,他终于听清楚了友人近在咫尺的提醒:“……惊策,你的酒都撒身上了,不需要去更衣吗?”

第47章47

待帝后离开,未离席的宾客之间讨论得愈发肆无忌惮,越明珠只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跟审视要把她跟她爹都淹没了。

她看向对面空下去的位置。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全都去送皇帝出宫,裴家只剩下裴夫人正在一脸春风得意地跟人耳语。

至于一旁的越轻鸿,可比她沉得住气。方才虽然的确震惊得无可复加,但缓了这么久也该缓过来了。

他忙不迭自持起太傅府未来亲家的身份,故意板着脸面无表情,显出几分深沉与威严,叫别人看不透底细。

平日在都察院审惯了人,想要装得高深莫测倒也能信手拈来。

有官吏笑着过来找越轻鸿示好,他应答得亦是荣辱不惊。

越明珠看着越轻鸿娴熟地与那些人搭话,想插嘴问她爹等会儿怎么办,又不太敢。

毕竟周围的官吏好像都是她们家曾经得罪不起的人。

待越明珠快步到了玉清筑,天空已经大亮了。

正屋门外围了一圈小丫头,整个玉清筑响起雀跃的欢呼声。叶姑娘拍拍手从内室浴房里走了出来,“先这样,死不了。”

越明珠进屋一看。窗前小桌子上燃了一豆烛,桌上的水仙花已经开败了,软薄的花瓣边缘枯黄打卷,香气不再,葱绿叶儿边上也泛着棕。

窗边,越明珠低头细细打量着方才抄的佛经,生怕有一点错处。待看得眼睛酸疼,脖子僵得像石头,她揉揉眼睛,抬头时才发现水仙枯了。

这是她养坏的第一盆花。

挫败感和微末不详感在越明珠心中升起,又迅速平复。

彤管离开了,这盆花不会有人替她看着,迟早要死,而她也不会再从玉佛寺回来了。

越明珠神思飘忽。“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

被主子收用了再撵出去的,大多就是做不成姨娘一席帘子卷出去,或者被主母配个不入流的小厮,能有什么好下场?

彤管猛地站起来,恶狠狠瞪了越明珠一眼,“那这样,我拿出去换些田地,到时候……”

“不能买地!”

越明珠声音突然拔高,声嘶力竭咳了几下,把彤管吓了一跳赶忙去端了水给她。

喝了水顺了气,越明珠方才迫切道,“我是说,做点小生意也好,姐姐离了府也还是打着国公府的幌子,多借借势没什么不好的。”

平民如同蝼蚁,狐假虎威是最简单容易的生存之道,沾亲带故寻求世家庇佑的人多的是,不然国公府也不会铺展成整整一条街。

彤管忙不迭点头,反手攥了她素白指尖道,“我自来是知道你是知书识礼,同我这睁眼瞎不一样,我信,我信!”

一时间,二人心绪复杂,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窗棂响了三声,门外婆子又在催了。

“我这便去了,记住,我表兄家就在西市豆腐胡同门口第二家。”彤管自来是笑呵呵的性子,临离去,却忽而落了泪。

越明珠乖巧点点头,松了她的手示意她快走。

“怎么办啊!”

不想彤管突然回身,一把将越明珠的脑袋揽在怀里,声音中带了哽咽,“阿越,你哭一哭吧,我心里慌得厉害,怎么办,这要怎么办啊?”

她的小妹就是这般懂事,总是嘴角笑出乖乖的小涡。明明是和越明珠一样的年纪,却被罚跪在雪地,一夜就烧没了。

彤管的怀抱很柔软,也很暖。

可临了,越明珠还是没哭。

她只是像上次发烧一样,把脑袋放在彤管肩头,软软蹭了蹭。

“没事的。”

这一次,换越明珠安抚彤管。

她抬手摸了摸彤管的鬓发,挤了个笑露出嘴角小涡,声音嘶哑得像要听不见,“世子素来温厚,姐姐放心吧。”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紫袍满目,象笏拥列。

自圣祖以来,世家势大,寒门得圣人倚重。朝堂之上,几番唇枪舌剑,自有一翻暗潮涌动。

裴晏迟出身一流世家,偏以科举入仕,在其间竟也游刃有余。

待下了朝,裴晏迟刚要离去,就有小内侍低呼留步,神色匆匆撵了上来。

这小内侍年纪虽轻,却面容俊秀,一身正侍孔雀珠袍,靴底厚约么三寸。裴晏迟一扫便知,大概是内庭主子身边还算得脸的,一息间心底已有了数。

待他躬身附耳,阐明来意,裴晏迟目中更是一片了然。

慈安宫外,砖红宫道不见一点积雪,内殿门口只两列宫女内侍守着门,见那小内侍从引人过来,纷纷垂首请安。

不料才到门口,就听到一道娇滴滴的女声清脆道,“好娘娘,您疼疼我,就把那套牙雕套盒给了我嘛!就当十七岁生辰礼也好呀,孙首辅家的三娘她们都有,只有我没有,那我多没面子啊!”

内殿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上首坐着的,面容慈和,满目柔软的中年妇人,正是护着今上幼年登基的太后曾氏。

而她身侧,一身华服朱翠满头,抱着她胳膊不依不饶撒娇的,是自幼养在太后膝下的江氏遗孤,长乐郡主裴惊策。

“好好好,都依你便是,再给你一支累丝缠枝红宝金凤钗做嫁妆,谁都不如你独一份,这下可满意了?”

阖宫上下宫人都掩口笑着,长乐回头看到裴晏迟,忽然秀脸一红,只草草冲裴晏迟福了下身,便转身去了后殿只留下一道俏丽背影。

裴晏迟驻足颔首,避开视线。

他依礼坐下时,曾太后面上的笑还没收,“长乐还是个小孩子呢……自你少时去乡下将养身子之后,我就没见过你,如今你祖母身子弱不大进宫,有何曾想过你长成如此好模样。”

裴晏迟自是进退有度,应对得宜。

曾太后借着吃茶细细看过去。

面前后生虽说年纪大了长乐五岁,但确是顶风流俊俏,恰合了长乐这个爱美人的心意。

才干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已是正三品实职,从前吴州案她就听皇帝夸了裴晏迟不止一次沉稳,连表字都是皇帝钦赐的。

配长乐倒也当得。

二人还未曾裴晏迟闲话几句,圣人便谴人召他去雍和宫。曾太后慈和笑着摇头,未曾多言,只摆摆手放了人,“朝政要紧,今日本宫也是闲来无事,召你问问你祖母身体罢了,你去吧。”

看着鱼贯而入的宫人收了茶盏,曾太后脸上的笑容早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捻了枚茯苓糕在手中,染了丹蔻的指甲捏来捏去,却未送入口。

长乐自小在她膝下长大,又是闺中密友的血脉,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她也要为长乐打算。

府里都说,大长公主一片慈心护着年幼失怙的裴晏迟长大,又替他请封世子,祖孙情谊深厚。确实,平日这一对祖孙其乐融融,相处十分亲厚得体。

可越明珠总记得最初在编裴晏迟身边时,裴晏迟对她预先设下的防备。更不必说刚从河东回来时,问梅阁被他“清理”了个底朝天。

越明珠并未看到他怎么处置那些人。

如果不是她办差回来时,刚巧遇到那些垂着脑袋跟着婆子出了垂花门的人,她们会在越明珠还不认识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从问梅阁中消失。

越明珠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写灰败的绝望面孔。

彤管告诉她,那些人是因着“背主”,被带到了管事跟前被发卖给了人牙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时她听了也怕,可裴晏迟只一脸无奈的摩挲她的脑袋,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怎得能将自己同她们相提并论呢?”

她是什么人?

背主的奴婢?萧缙的眼神扫过裴晏迟的脸庞。这人端的是一派清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若是依着权势。

如今大永朝虽已三代,但皇室几经轮换,世家屹立不倒,自有声望,两厢微妙平衡。除非是尚公主,娶宗室本就不影响为官做宰,何况裴惊策这样的异性郡主?

若是论情理。

虽说世家子风流是常态,裴晏迟这样身边只一个通房的才是少数。但太后偏疼,长乐素来娇纵,又碍着皇族和江氏旧部两层面子,总要做个样子。

两厢一对,这话问得萧缙竟忐忑起来。

“管的倒多。”

裴晏迟指尖轻叩桌面,抬眼望他,目光深沉,语气淡然无波。

收了纸笔,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衙门外,松烟快步上前,“世子。”

内院和书房到底是要去哪?

松烟生怕自己猜错了世子的心思,只得惴惴问道,“您今晚还回问梅阁吗,越明珠姑娘怕是又要等……”

裴晏迟神色柔和了一瞬,就又冷淡了下来。

他顿了顿,言简意赅道。

“就在外院。”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没有婆子来领她出去。

他还是容宥她的。

越明珠攥了掌心的那条已经绣完,想送给他的帕子,喉咙微苦,有几分泄气。

那天他说的很对。

自己只是个没名没分跟着他的奴婢,又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她连的身家性命都是他的,用他的绢,他的线,绣一条他从来都不缺的帕子,怎么能让他开心呢?

彤管说,求一求他,或许他气消了,就好了吧?

可是,她实是不知要如何讨好他。

昨夜裴晏迟是回问梅阁歇息的,他却没有找她。

今日晨起该是她当值。

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小厮拎了热水备着裴晏迟起床。越明珠将那帕子塞在袖口,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起身向前面的正屋走去。

院子里已经开始静悄悄的忙碌起来,一路向正屋的方向走去,偶尔也有人抬眼看她,目光或是同情,或是鄙夷,又或是幸灾乐祸。

越明珠忍不住把那帕子攥得更紧。

行至正屋,里面竟已经点了灯烛,在清晨还有些昏暗的院子中,那道门透出刺目的光。

他竟然已经起身了?

越明珠心头有些急,快步往裴晏迟平日换衣服的内间走去,门开着。

她愣住了。

碧纱厨门口,裴晏迟一身紫袍金绶,长身玉立,衣冠规整。

而他的腿侧,银管正恭恭敬敬跪着,动作轻柔地给他整理腰间荷包玉坠,她腰板挺得极直,恰视线同裴晏迟腰带齐平。

屋子暖笼上,那个雕花象牙白的食盒里垫着厚厚的松软棉垫子,鼻头粉嫩的猫崽正躺在里面,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越明珠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刚要转身去里间收拾着方才救猫时撒了一地的热水和污迹,就听到曹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叶姑娘安。”确实不大好听。

倒是没想到她在纠结这个,裴晏迟好书画喜风雅,问梅阁的丫鬟小厮都是跟着笔墨纸砚来的。

他说她本字里有个越,眼睛又干净,改叫越明珠尚算雅致。

她是后来才知道,越明珠是纸的名字,一张干干净净的,供他越越便便涂抹的纸的名字。

越明珠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慰道,“都要改名字的,想哭就哭吧,姐姐不和别人说。”

许是情绪找到了出口,麦晴哭的越发放肆,涕泗横流,黏糊糊蹭在越明珠胸前,抓着她不撒手。

越明珠颇是无奈,只得拍着她的背温声哄道,“呐,要是在二爷院子,你怕是要叫三两,还没有豪儿好听呢。”

府里都知道,何氏出身名门却天生爱财,院子里丫鬟取的名字都是买进来的钱数。

麦晴愣了一下,哭声立刻更大了些,“姐姐,我…那人伢子说我不顶用,只给了我娘二两五!”

越明珠登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与她擦起泪来。

曹嬷嬷冲着叶姑娘福了福身子,声音中竟是难得带了几分迫切恳求,“叶姑娘是贵客,既是在府中住着,大长公主焉能不邀您去牡丹宴呢?”

桌上金边紫檀扁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张极繁复的金粉红底绘的牡丹笺,并一枝宫制堆纱牡丹,样子极是新巧。

牡丹宴不就在今天吗?

哪有这样的?

越明珠愕然,立在一旁默然垂首,不敢言语。

依着叶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去的。

“算了,我——”

果然,叶姑娘摆摆手。

“叶姑娘就当是行善积德帮帮老奴吧。”

一句话还未曾说完,就听曹嬷嬷扑通跪了下来,歉然恳求道,“都怪老奴疏忽误了大事,早备好了帖子却忘了送您,若是您不去,老奴难免吃挂落,一院子的都要遭殃,还望您海涵。”

细致谨慎了半辈子的曹嬷嬷,疏忽?

越明珠有些意外的往那牡丹笺上看去,写叶姑娘名字用的金粉是极难干的,确实不像是临时作画。

叶姑娘心善,她会去的。

果然,越明珠见她眉心微微蹙起,停了一刻,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那我只露个脸便是。”

曹嬷嬷立刻便起身,转头冲越明珠吩咐道,“你去伺候主子换一身见客的衣服,记住提点叶姑娘些,莫要在宴上失了礼数。”

“可……”

越明珠错愕的抬头,却在曹嬷嬷脸上看到了不容拒绝。

曹嬷嬷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这是大长公主的话。”

看着越明珠垂首越着叶姑娘进了内室,曹嬷嬷摇了摇头,紧跟着心底叹了口气。

真是世人各有命,黄泉路上无老少。

“我疼你,才容你放肆,往后在外面可不许这般。”裴晏迟低低笑了起来,温厚的暖意将越明珠淹没,“还有,说了让你少出门,下不为例。”

脸颊慢慢热了起来,越明珠忽而觉得。

他是为爹爹平冤的能臣,又是这样温文良善的体贴主子。

只要他心里有一点点她的位置,那么她恪守本分,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不过,”

熟悉的墨香气息如同柔软的毯子将她包裹,裴晏迟俯身在她耳边低沉道,“白日这话说过一次,往后夜里便要少说一次。”

空气安静了一瞬。

越明珠的耳朵滚烫绯红,微凉的大掌轻触着她,是裴晏迟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低声道,“去吧,不必搭理他。”

“嗯!”

越明珠脸上笑靥如春花般绽开,转身向外走去。

坐在茶水间守着茶炉子,半下午的日光,即便是透过窗纸仍略有些灼目。

越明珠微微闭目,心底忽而怅然。

或是敬仰感激,又或是爱慕,自入府以来,她的摇摆不定是那般毫无意义。

得宠一日,快活一日,趁着得宠攒些银子,就是这样一辈子了。已经很好了,这世道,有几个不苦呢?

越明珠叹了口气,也幸亏是他。

忽而想起彤管攒银子的话来,她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掌心是空的。

荷包不见了。

榻上,茶炉旁,往来的走廊。

都没有。

越明珠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慌乱之中,她努力的抑制自己发冷的双手,逼迫自己镇静下来。

没有丢,或许只是落在来书房的路上,不值什么钱的,没人会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起身踮脚向外走去。

越明珠自然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珠翠琳琅,衣香鬓影的牡丹宴的。

尚未开席,众人三三两两,不是在游园赏景看着从苗圃移来的百花,就是在分曹射覆。

叶姑娘身边几位贵女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玩笑话。

许是自小相熟的手帕交,谈笑间便很是越意。

“周姐姐到过年就十六了,听说家中正忙着相看呢!”

塌鼻子的小姐挥着把蝶戏牡丹的苏绣团扇,调笑打趣道,“过几天没准就成了咱们谁的好嫂嫂,又或许啊……”

她扇子点了点上首那空着的位置,“周姐姐家世好,在这牡丹宴上就得了好姻缘呢!”

嘉宁公主:“你肯定知道,没有人分不清美丑的,你就想一想你觉得最美的姑娘长什么样,跟我说说好吗?”

死缠烂打了好久,裴惊策才终于抽空想了一下,敷衍她:“眼睛跟脸要比刚刚那个圆一点,还有个梨涡。”

说完之后,宴会也正好结束。他再也不搭理她,直接离开了。

看到越明珠脸边那个小小的梨涡,嘉宁公主才陡然想起这一桩插曲。

越明珠脸蛋羞红,轻声细语道:“……谢谢你,公主殿下,你也很漂亮。”

嘉宁公主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有个丫鬟跑了进来。

那丫鬟匆匆跟她行过礼,便转头看向越明珠,气喘吁吁地道:“越姑娘,奴婢是薛大少爷的丫鬟,少爷让奴婢接您过去。”

越明珠脑子里完全没这个名字,满脸茫然地道:“谁?去哪?”

“就是、就是出了一点事,”丫鬟见请不动越明珠,只得当着其他人的面坦白道,“——裴家两位大人好像动手了。”

第48章48

裴惊策一个人独自离开了大殿,薛衡不敢多拦。

他原本想直接打道回府,但又听人说裴惊策去了后山猎场,越明珠好像也在。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巧合啊。

薛衡很想跑,但想起裴惊策同他的交情,最终还是忍痛决定再去淌一次浑水。

他骑着马混进后山猎场,打听了半天,终于在山麓东面找到了那熟悉的一人一马。

薛衡起初还觉得这场面正常得有点不对劲。

然后才发现裴惊策原来是在等马奴,不一会儿,马奴就飞奔过去给他换上了新的箭筒。

长乐郡主冲她招招手,一脸笑还没收,头上的金钗颤颤巍巍,珠光映射在脸上,整个人既尊贵又可亲。

她抬头时,裴晏迟也看到了她。

他的脸色极冷,可周身的寒气只凝了一瞬,就又消失的荡然无存。

郡主不能喝她端的杏仁酪。

看着面前的桌上的盏中乳白色散着淡香的甜茶,越明珠深吸一口气拿起托盘。

她低头,双眼紧闭。

“哐当”他是知道的?

对吧。

裴晏迟漆黑瞳仁中平静无波,温雅端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越明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礼佛还愿只是借口,他要说亲时,有她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通房在院子里,对正妻不够尊重。

这确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那她呢?

红烛垂泪,满屋静香。

越明珠眼睫微微颤抖,忽而感觉空气逐渐稀薄,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越明珠知道此时此刻,为着他的喜欢,或是为着往后的宠爱,她该撒娇的。

可嗓子干涩,舌头发苦。

她静静平视着他的眼睛,即使早就猜到他的想法,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心脏却依然灼烧得她忍不住蜷起手指。

他们耳鬓厮磨着,被他毫无间隙的抱着,她却浑身发冷。

许是她不同寻常的安静,裴晏迟淡淡嗯了一声,指尖触着她的脸颊,忽而笑道,“怎么,你想留在府里看看热闹?”

“奴婢不敢。”

第一次,越明珠从他温暖坚固的怀抱中轻轻挣脱,她低头轻声问,“世子夜里可还要奴婢伺候?”

越明珠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巧灵快,声音也依旧甜糯糯带了点南音,裴晏迟只觉她驯顺,手臂一展揽过她纤细腰肢,满意道,“你回去作甚,同我在正房歇着便是。”

待服侍他洗漱好,帐子放下来躺在床上之后。

越明珠缓缓垂下眼睫。

裴晏迟的手臂沉沉压了过来,如同往日一般,强势将她的头放在肩窝,灼热的怀抱似乎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 灼热,坚硬,难以挣脱。

许是方才睡久走了困,待身边呼吸渐渐平稳,越明珠也还是没睡着。

裴晏迟双眸微阖,长睫柔软,看不见漆黑眼眸中摄人心魄的探究,显得温和了许多。

越明珠伸出指尖轻轻划过他英挺的鼻梁,她想,这样的一点偷来的暖,她竟然半醒不醒的贪恋了快三年。

这三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她素来心思敏感。

他的微笑让她跟着雀跃欢欣,他的愤怒和忧愁让她心似浮尘难安,他的撩拨会让她情难自持。

他的声音,气味,甚至说话时略微搓着手指的小习惯,她都在意。

裴晏迟就像是牵着她的风筝线。

越明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她不知道怎样是对的。男女的相处之道,越明珠只见过爹爹和阿娘的样子。

爹爹会因为阿娘的生辰大晚上从城里赶回来,而阿娘也会心照不宣的留灯等他回来,然后相视一笑。

爹娘也吵架。

她记得,有次阿娘调笑说自己脸上那条长长的疤丑的要死,爹爹气得在屋子里直转圈,凶巴巴地大声说阿娘胡言乱语,最后还要阿娘捏着鼻子好声好气来哄他。

可她没敢同他吵过架,更不敢去质问他什么。

越明珠闭上眼睛,她总以为毫无保留的珍视别人,别人若是不拒绝,便自然也会同样珍视自己。

才不是。

或许也不是不喜欢。

只是裴晏迟拥有的太多,稍稍漏下来一些就足够回应她,他根本不必在意她的心绪。

她是他的奴。

他想给的,她得欢欢喜喜接着,他不想给的,她求也没用。

问了又有何用?

待送了裴晏迟去上朝,甚是体贴留下了松烟替她整理那几个箱子。

“姑娘,你看这箱子放哪里合适?”总归是一同在河东待过,松烟同越明珠倒是相熟的。

“就这里吧。”

见他大冬天的都忙了一脑门子汗,越明珠伸手倒了杯茶水给他,“多谢你了。”

“这是哪里的话,”

松烟笑眯眯的奉承,“是世子疼惜您!此番去外面,多少给世子塞人的,世子一个都没搭理。”

见越明珠神色古怪,松烟紧跟着补了一句,“姑娘放心,那些人都没姑娘好看!”

松烟也是挺佩服越明珠的。

世子心思实在莫测,圣人的谋划他这从小跟着的,都没看世子漏出半分。越明珠来了问梅阁才几个月,硬是跟着世子回了河东。

也难怪她得宠。

想到这,松烟忍不住往门外瞭了一眼,自打回京之后,权势愈盛,想往世子身边凑的可不在少数。

“你赶紧去吧,世子身边离不得你。”

越明珠一看就知道,松烟心思早跟着裴晏迟跑了,像松烟这样能干的小厮,裴晏迟身边从来都不缺,所以他生怕被人顶了位置。

看着松烟一溜烟小跑着的背影,越明珠转身进了屋子。越明珠靠在榻上,缓缓用手臂抱住膝盖在榻上缩了一会。

然后起身,把妆匣深处那一沉沉的大盒子首饰拽了出来,打算把那副头面也放进去。

盖子上有一层浮灰。

她自小生的好,也爱打扮,三岁时看见邻家姐姐头上的戴朵花,都哼哼唧唧要阿娘也给她摘一朵。

只是如今,越明珠忽然觉得这些东西给她实在是可惜。

打开手帕包着的,那对被他摘下掷于一旁的银丁香,越明珠忍不住用指尖细细摩挲,触手温凉,丁香是铃兰花的样子。

这对银丁香除了花样少见些,实在是无一是处,即便是在走街的货郎那里怕都卖不了多少钱,也难怪他记不得。

但裴晏迟给了的首饰,无论如何总归是要戴起来给他看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解下腰间荷包,默默将那对银丁香放了进去,换上了盒子里那对紫玉坠儿。

换了也白换。

裴晏迟连着七八天都没回来,只派了松烟回来拿些纸笔换洗衣服,一副要住在衙门的样子。

晨起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残雪,在庭院中央汇成一个小窝儿。院子里,小丫头们正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

“别绣你那个帕子了,世子哪里就缺那一条?今个日头不好,仔细回头眼睛疼!”

僻静角房中,彤管正了拉着越明珠一起给裴晏迟的几件披风熏香。

“那日的女客,听说是从前的江氏的小郡主,至于世子的婚事……”彤管压低了声线,“我娘也只是管着二灶,实是打听不着。”

她一脸失望的摇摇头,“我爹一向没我娘消息灵通了,前些日子跟着大管事去曹州寻摸什么牡丹花农,这一去,怕是连我的成亲那天都回不来,也不知道这大价钱的牡丹买来是做什么。”

“多谢姐姐记着我。”

她并未要彤管帮忙,彤管却总记着她。

越明珠心下一阵暖意,心像是胀起来一般,鼻尖有些堵。

她刚要说什么,就见彤管转身合上冬装箱笼,又打开一箱子春衫,神神秘秘道,“听说夫人竟又把白露给了二爷,真是什么锅配什么……”

“二爷…也未必是白露愿意。”

越明珠接过她手中黛青贡缎的衫子,人人都有不得已,也都有所求,左右同她们不相干,又何必说这种话呢。

“唉,也是。”

彤管面上一红,转而道,“你这个心软没出息的样子,同我小妹一模一样!依我看,我空出的这个缺,咱们院还是来个省心的最好。”

越明珠心有余悸的点点头。

自小阿娘就告诉她,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便还人家三分,若是别人对她不好,她便把善意收回去。

越明珠总觉得府里不大一样,有时大家分明都是笑着的,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

只有彤管不一样,像个活生生的人。

越明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姐姐今晚当值,熏好衣服睡一会子,下了值来同我说说话吧。”

“好。”彤管笑着,“你来同我扶着这箱子。”

檀木的箱子本就极沉,越明珠转身,却不料腰间荷包挂在箱口搭扣。

“崩”的一声,络子勾散了线。

荷包落在了地上。

越明珠赶忙俯身去捡,却见一枚胖乎乎的小银铃从荷包里滚了出来,停在了彤管脚边。

“这小铃铛细细看来竟是个铃兰花,倒是可爱。”彤管捡起来细细端详,府里不是没有铃铛,但是多是球形宫玲,忍不住新奇道,

“竟还是开口铃,多几个穿成一串串做个镯子倒也好看,只可惜小了些。”

彤管素来爱针线,拿了荷包细细端详才还给她,赞不绝口道,“你果真是手巧!我本还觉得这靛青过亮有些不稳,用这青蝉翼蒙了一层,是大方了许多!”

“不过是舍不得东西,用了些世子裁袍子的边角料罢了。”

越明珠微笑着把铃铛收到了荷包里,指着那如烟似雾水的青蝉翼纱打岔道,“哪里是我手巧,是青蝉翼难得呢。”

越明珠珍而重之把那装了铃铛的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指尖划过轻薄柔软的布料,她眼眶烫得发干。

彤管说的不错,这原本是个钏儿。

阿娘怀她的时候受了惊吓,她胎里弱,总发烧,隔壁婶子说是惹了花神。

阿娘就自己画了样子,打成圈挂在她脚腕上,说花神娘娘听到这个铃声就会离开。

宫门侯府外,很多百姓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所以即便那时家里日子已经过得去,爹爹阿娘还是攒了很久。

只可惜银圈儿被三叔抢了去,她悄悄藏下了这个小铃铛。

正说着,就看见一个小丫头一溜烟跑进来,扶着门框子气喘吁吁,“叶姐姐,二门的婆子让我和你说,你家里来人了。”

家里?

越明珠眉头紧皱。

“叫什么?长的什么样子?”

“叫什么不知道…只看见是个中年汉子,胡子拉碴有点驼背,这里有道疤怪吓人的,他…”

小丫头呆呆的,伸了圆短手指从额角斜斜划下来一道

越明珠愣了一瞬,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她抬手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板塞给小丫头,“你去和他说,我在主子身边伺候,不得见人,这几个大钱你买糖甜甜嘴,就不要和旁人说了。”

本就没什么好见的,更何况裴晏迟不许她出院子。

“可是姐姐…他说有你爹爹的旧物给你。”小丫头慢吞吞挤出后半句。

越明珠蓦地抬眼,墨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将那托盘不小心摔在了地。

越明珠立刻以头触地,讷讷请罪。

无论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若是郡主娘娘吃了她端的吃食,又知晓了她的身份坏了裴晏迟婚事的话。

她不敢想。

“哪里是借口!”

越三咬牙跺脚,“二两!”

等越三拿牙咬着那块碎银子,一脸急色往外跑时,越明珠攥着书的指尖才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三叔。”她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越三回头,神色不耐。

“婶娘近来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我已经给她寻了享福的好去处!”

越三一溜烟跑了出去,再不回头。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越明珠硬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她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手指近乎急迫地,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纸页。

扉页的右下角端正稚嫩的两个字:

年年

是她的乳名。

书确实是爹爹学生的誊抄本没错。

只不过,那个学生是阿晏。

绕到针线房领了绣线,越明珠依旧抄了小径快步往回走着,刚一绕过假山,就看到一个婆子在拉拽个红杉年轻女孩。

“老子娘费尽心思把你送出去攀高枝,你回头就忘了家里人?”

“五两还不够?你真以为我是金子打的?”

“你上进些!再说了,自小你弟弟有一块糖都分你半块,等阿牛将来发达了……”

“发达了我这辈子也是奴才秧子!”

她们吵得急,说话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灌到了越明珠耳中。

一愣神的功夫,就见那婆子伸手冲着年轻女孩头上的钗去,女孩偏了头躲开,却还是从手上撸下来一个戒指递给了她,然后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那婆子才悻悻离开。

待转过脸来,越明珠才发现,红衣年轻女孩竟然是白露。

“你都看见了?”白露冷哼一声,掩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看见什么?”越明珠摇了摇头,故作不知,有意把事揭过去。

她确实不喜欢白露,但也犯不着用这种没意思的事刺她。

白露松了口气,许是见越明珠竟没什么恶意,她抱了膀,身子斜靠着假山,找补一句,“呐,不是我说,你这头上怎么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她翻了个白眼,晃晃玉葱般的手指,才想起戒指已经没了,只好抬手扶了一下鬓边的金钗,“瞧瞧我这个,足金的!”

越明珠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同情心立刻就散了,她懒得同白露说话,刚要头也不抬的往前走去,视线中一双厚底靴堪堪停在眼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把头抬起来给爷瞧瞧。”

越明珠抬眼望去,那人松松垮垮一袭月白色锦袍挂在身上,初春时节摇着柄折扇,还算惨白脸盘上眼下一团乌青,竟是个年轻男子。

“二爷安。”

白露扭了腰肢儿往前一步,越明珠这才跟着福了身子。

裴璋眼睛在白露身上转了一圈没做停留,就直勾勾盯着越明珠,他笑着往前两步,“怎的连我也不认得?府里二爷没听说过?”

越明珠见这位二爷说着话,眼睛不停在自己身上扫,登时汗毛直竖。

二爷裴璋她听过,但从未见过。

定国公和大长公主只有一子,先头这位世子娶了裴晏迟的母亲做夫人,却不成想世子夫人在裴晏迟十岁不到就撒手去了。等继室杜氏进门不久,先世子也没了,只留下遗腹子裴璋。

因而杜氏愈发宠溺,这位璋二爷自十三岁就内宠不断,偏二夫人何氏善妒,这几年从他院子横着抬出去的就有不少。

席间一片静默。

摔的太刻意了,长乐郡主皱了眉头,似乎被败了兴致。

“瞧瞧,阿照这阵仗倒把这丫头吓得。”

萧缙折扇一挥,竟是打了个圆场冲一旁丫鬟道,“快再端一盏,省得咱们的郡主娘娘回了宫中同娘娘告状,说锐臣苛待你的吃食。”

“又胡说,阿照何曾因为这些琐事罚过下人?”

长乐郡主身侧,一位生得极美的小姐笑着接了一句,“再说了,打碎的一不是阿照的东西,二不是首饰,这丫鬟要罚,也是咱们的大理寺卿裴郎君来罚。”

长乐郡主于是咯咯笑了起来,“韵娘说的极是,你过来给我瞧瞧!”

这声娘倒是很顺口。

也不知道是何良娴教的还是她主动的。

暂且抵消掉了亲亲被打断的不悦。

越明珠才不知道他正淡定地想着些什么。

一想到裴惊策真如裴晏迟刚刚所说,奈何不了她就要去奈何别人,她本来就容易担惊受怕的小心脏更是焦急如焚。

万一裴夫人误会了怎么办?

她也顾不上裴晏迟跟她说的多说多错了,连忙站起身:“我我我要去跟娘解释!”

第49章49(修)

初初听到丫鬟通风报信,说裴晏迟跟裴惊策好像打起来了,何良娴还没有实感。

裴家兄弟俩阎墙早已经不是秘密,这两人整日一见面就没谁有个好脸色,但是要说真在皇宫之中闹起来……

裴惊策没分寸,裴晏迟还没有吗,应当不至于吧?

直到她见到了游荡的裴惊策。

“多谢世子。”

越明珠不再看着他的眼睛,只抿唇轻声道,“奴婢想替白露求一口薄棺,送一送她。”

虽说是裴璋的妾室,难免有些棘手,但自回京以来,她甚少同他提什么要求,大概也是求个心里寄托。

裴晏迟颔首,“丧事好说,你只在将养几日便是。”

见那些不吉利的事作甚?

正说着,一个丫鬟低声屏息道,“世子,叶姑娘来了。”

叶姑娘?正忐忑着,门外忽然有脚步声走动,原是厨房的人送了午饭到院子里。

越明珠看了一眼铜壶滴漏,惊觉竟才刚到午时,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得时间慢得像是在爬。

她起身开门,才发现是平日里见惯的汤药婆子。

“嬷嬷安。”

“姑娘安。”

那婆子并不同越明珠寒暄,手脚麻利揭开食盒,饭食摆了一桌子。紧接着把一碗漆黑药汁推到她面前,“越姑娘用了这个再用饭吧。”

“劳烦嬷嬷。”

被那婆子防贼似的盯着,越明珠有些不自在,她伸手将那碗接过,一饮而尽。

比平日更浓厚的苦里带了酸,涩口得发辣。

越明珠以为这避子汤自己已经喝惯了,没成想,药刚到胃就烧的她想吐。

“今日晚了太多,怕姑娘万一一个不稳妥更受罪,特特加了些许分量。”

那婆子面露馁色,却依旧按着规矩坐下等着。这种药,一个不小心有心大的妾室钻了空子呕出去,到时候吃排头的就是她们。

这些内宠她不愿意得罪,只好歉然补了一句,“也是为着姑娘好。”

越明珠点点头,避子汤总比堕胎的红花少受些罪。

见那婆子委实坐立难安,只好柔柔笑着安慰道,“我省得轻重的,还要劳烦嬷嬷等下着人送些百合,款冬花,并柑橘蜜来。”

鬓发湿漉漉的,更染了几分凉意。

从昨晚开始都没吃什么,避子汤烧得越明珠心慌的厉害,她素来不喜咸鱼,偏桌上一碟子炸小鱼干儿散了点腥,勾得她想呕。

待那婆子走了,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硬撑着坐在榻上,抖着手从床头摸出个粉彩百子图攒盒,拈了枚蜜饯压恶心。

酸甜的果儿仿佛没有一点味道,硬得是梗在嗓子咽不下去,越明珠端了杯茶方才顺下去。

漫无目的目光落在桌上精巧的白瓷食盒上,八面镂空的瓷盒光润明亮,乳白如凝脂,盖子上是个眉开眼笑,正在放纸鸢的童儿。

说来,这食盒还是第一次喝避子汤的时候裴晏迟给的。

那时她刚跟着裴晏迟回府,第一次看到避子汤时,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药,既害怕又委屈,吓得钻到他怀里同他哭诉。

这事现在想起来越明珠都觉得可笑,问梅阁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是他不知道的?

果然,裴晏迟也只是笑了笑,搂了她哄小孩似的安抚着,“府里规矩重些罢了,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就转头去办差了。

晚上,他身边的松烟捧了这食盒,里面是满满登登的各色蜜饯果子,殷勤道,“世子心疼姐姐,专门吩咐我给姐姐买的,您且吃了甜甜嘴!”

如今蜜饯儿吃完了,就只剩个盒子。

越明珠的目光定在那副热热闹闹的百子图上。盯着那食盒太久,眼睛又开始酸涩,她伸出右手慢腾腾覆上眼睛,缓缓揉了揉。

不多时,许是想到什么,她轻轻笑了一声。

抬手合上了食盒,起身把它连同桌上的字帖一起,放到了柜子深处。

“今日可还难受?”

人未至声先闻,是彤管拿了针线笸箩来寻她做针线。

“已经不烧了。”

越明珠招招手引她上榻坐着,又低头去绣着裴晏迟的一件寝衣上的竹叶,彤管不死心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姐姐放心吧,我运气好着呢!”

她软软笑笑,幸好是退了烧,按照府里的规矩,丫头小厮们病久了是要挪出去的,她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却都没闹大。

“夫人那……”彤管眨眨眼,低声问道。

下人房隔音太差,越明珠四下瞅了一圈把窗户关上,方才攥了攥彤管的指尖,凑到了她耳边,略略把杜氏那边的事讲了讲。

“可真是吓死个人!”

听越明珠嘀嘀咕咕说完,彤管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还好世子回来了,你也算有依仗。”

见越明珠讷然点头,彤管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你还是多心些,前日里我表哥已然定了纳吉的日子,怕是年后我就要出府了。”

在大永朝,朝廷靠着户籍征税的,管理自然是十分严格。

户籍有两类,一类是编户,就是自由民,一类是非编户,也就是贱民,像奴婢、部曲、客女等,是主人家的名下的财产,从律法上看不好越便打杀。

不过看似分了两类,但世家大族自然是比寒门、平民高贵。

而贱籍,只要主人家想,越便个偷盗之类的罪名打上几十板子不给药,只推说病死了,即便是升堂打官司也管不了。

丫鬟奴才能不能放良,说到底还是看主人的心情。

“真好,姐姐往后便是平民了。”

越明珠静静听她絮絮说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艳羡,忍不住握了她的手。

“还是咱们世子爷宽厚,寻常主子嫌没气派,哪里肯放户籍?”

彤管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又笑道,“也不知道在府里待了十几年,外面成了什么样子。”

似是想起什么,越明珠停了一下,轻声问道,“姐姐,按着成例,府里的主子成亲前,妾室通房都是要避去玉佛寺的吗?”

“这哪里说得准,”

彤管是家生子,又在府里待了多年,自然是见得多些,她掰掰手指盘算道,

“这端看娶进来的夫人家世如何了。”

“若是新夫人门楣低,其实这些都没什么,门楣高些的话,多半要看主母是不是宽宥容人,或是爷们心里记不记得这个人,二爷成婚之前那几个去了,不就直接被二奶奶配了人……”

说着,彤管猛地止了话头,往越明珠脸上看去。

越明珠没说什么,只是扯了唇角点了点头,却忽然觉得背后生凉。

“阿越,你求一求世子吧。”

彤管一脸紧张兮兮的握着越明珠的手,而后又指着那寝衣道,“你这般世子放在心上,世子看在眼里,往后日子不会难过的。”

把裴晏迟放在心上,于越明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冬日的小厨房水汽缭绕,雾蒙蒙的弥散出淡淡的药草香。越明珠端了切片洗净的百合和冬花,静静等待着锅里的水烧开。

裴晏迟是个极挑剔的人。

自河东那场病之后,入冬晨起他总是有一点咳,药又不愿意吃。

那时,越明珠一听他咳嗽便揪心,生怕他落下病根。还是翻了许久的医书土方,翻来覆去的试火候,才寻了这一个让他吃得下的药膳方子。

待百合冬花饮煨着,越明珠刚要直起身揉揉腰,就听隔壁有人在哭,支开菱花窗往外一看,是银管正在揪着个小丫鬟在骂。

“吃吃吃,成日只知道吃!三十捆线只领回二十五捆,还吃!”

原是银管自己懒得动,惯是喊了小丫头跑腿,今日出了岔子在发脾气。那小丫头不敢求饶,只抽噎着哭,听得越明珠心里难受。

许是骂的不解气,银管拔了簪往她手上戳去。越明珠皱眉,抿唇推门轻声道,“银管姐姐莫气,她才五岁,哪里就识数?叫主子听到误会了姐姐可不好。”

银管顿了一下,把簪插回头上,越明珠觑着她的神色又劝道,“世子明日说不好就要穿那鹤裳,正要姐姐打的好络子来配。”

“充什么劳什子好人!”

银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转脸去打络子了。

越明珠蹲下平视那小丫头一双亮晶晶含了眼泪的眸,语气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麦晴。”经过一闹,时辰就不早了,外头阴沉沉又飘了雪。

越明珠浑然顾不上雪,脑子里一会是曹嬷嬷的话,一会又是裴晏迟晚膳还要用的百合冬花饮,步子不由快了许多。

刚走到园子假山下,越明珠就看到一道劲松般高大身影迎面转了过来,竟是裴晏迟。

他嘴角噙着笑,满脸柔和撑了伞缓步而来。

越明珠松了口气。

生怕他瞧出什么,她赶忙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想要那红色再淡一些。

可等迈了两步上前请安,她才发现。

和裴晏迟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身披鹅黄缠枝锦缎斗篷,满头珠翠琳琅,通身彩绣辉煌的年轻女孩。

下意识的,越明珠登时低头矮了身子请安。

她的视线之内,就只有一双浅碧荷的绣鞋,绣鞋上用大大小小的圆润东珠做了露珠。鞋头上坠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散发着柔润的光。

这样圆润夺目的珠子,越明珠只在杜氏的头上见过。

只看这一双鞋,都可以想见,鞋子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尊贵爱俏的女子。

在越明珠开口问安之前,这双鞋的主人就先开口,用极为悦耳的声音同她说,“动不动就是这些烦人的劳什子虚礼,你起来吧。”

女声清脆娇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快。

不知为何,越明珠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困窘。

被泼了茶的衣服,还有脸上的烫出的红印,还有膝盖上渐渐涌起的凉意。

她所有的难堪,困窘,卑贱,都被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衬得一览无余,脸上重新燃起滚烫带着刺痛的热意,领口晕开的茶水冰凉刺骨。

而裴晏迟,此时此刻,同这位贵客一同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那件,浅松绿绣了墨竹的大氅。

嫩鹅黄,浅松绿,甚是相宜

“你怎么在这里?”

越明珠听得出裴晏迟语气中带了极淡的不悦。

“奴婢……”

越明珠狼狈低着头咬着唇,想说些什么。

“下去吧。”

裴晏迟神色淡然,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像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开,身后女子轻快如黄鹂一般的声音,清脆飘进了耳朵,“裴家阿兄,你们国公府的规矩简直比慈安宫里还严呐!”

然后,她听见裴晏迟声音里含了宠溺,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熟稔和尊重,“自小就这般爱挑理,约束下人而已,再严的规矩都管不到你这个郡主娘娘身上。”

闻声,回首。

越明珠看见裴晏迟撑着的伞向着那位郡主斜去,他自己却落了半肩的雪。

像是逃回问梅阁一般,走得快到越明珠腿都有些软。

逼仄的屋子里出奇的静谧。

午后的半阙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洒在她桌角白瓷阔口盘的水仙上,淡黄的芯子挤在莹白花瓣中央,暗香盈了满屋。

这水仙还是裴晏迟差人替她寻来的,只不过现在闻得越明珠有些头晕,她只好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椅子上。

八字合适,字好……要她避去玉佛寺。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关窍。

原来是裴晏迟要娶妻了。

越明珠看着桌上的字帖,沉默半晌。

她知道自己不该。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温柔,才让自己总是离不开那一缕暖。

伺候裴晏迟的那一年,越明珠才十四。

父母双亡,叔父好赌无德,欢天喜地将她卖了死契还债。仿佛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沉浮挣扎。

如果说刚跟着曹嬷嬷学规矩时,越明珠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诉自己是要给即将回府的大公子“晓人事”用的那一瞬间,越明珠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绝望。

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成为了她的夫君,或更准确说,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许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样有胡子?

听说还杀过人,会不会像村头张屠夫一样凶神恶煞?

小姑娘抹着眼泪,一双小手上尽是细密小口子,越明珠一看就知道是做针线扎的。

“麦晴,在府里,便是再害怕,再难受,也要用十分力气来笑,这样才能讨主子欢喜。”

见她一脸懵懂,头发枯黄,瘦仃仃只剩一把骨头,越明珠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牵着她的手回屋抓了十个铜钱塞到她手中,软语嘱咐着,“替我去趟厨房吧,和婆子说就按照问梅阁的成例来做,剩下的铜板你自己要些吃食去。”

小丫头的脸上绽出极明朗纯粹的笑,一滴泪挂在眼角将掉未掉,甚是滑稽可爱。

越明珠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看她蹦跳着去了,越明珠自回去盯着火。

待理好屋子,暖好了茶,等裴晏迟爱吃的几样菜送了来,越明珠让小丫头们自去歇着玩着。

自己则拿了绣绷,坐在外间的暖笼上等着他回来。

外面风声渐紧,门口的灯笼磕在窗棂上,哒哒的响声在空屋子里格外刺耳,为着方便,尚未完全天黑屋里就点了几排蜡烛,烛火跃动将屋子照的极亮。

炭火噼啪作响,越明珠捏着针线继续绣寝衣上那片竹叶。

她起身看了一眼滴漏,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忽而陷入迷茫困顿之中,其实她五六岁时也不大会算数,那时候只要她答对了,爹爹就买糖买纸鸢给她。

她也会像麦晴那样,笑得不管不顾的欢快。

越明珠冲着镜子笑了一下,唇角缓缓落下。

镜中的女孩笑得甜润,眼角眉梢含情,只一双还是乌溜溜黑澄澄像从前一样。

再软一点,再甜一点,裴晏迟才会更喜欢她。

对吧?

屋子里安静的令人心慌,越明珠隔一会就起身看一下滴漏。

直到府上下钥的时候,裴晏迟还没回来。

桌上的菜已经冷透了。

看来今夜是不回来了。

越明珠微微失落,又觉得自己这点失落实在多余。

许是这几日太过疲倦,又或许是时辰太晚,屋子太静。越明珠的头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眼皮子轻轻阖了起来。

等裴晏迟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暖笼上缩成小小一团的少女。

发髻蓬乱,如瀑青丝洒了一半在并不宽敞的暖笼上,愈发显得人又瘦又小,委实可怜。

窗外冷风吹散了浓越,繁星如许,窗内灯影摇曳,旖旎生香。

裴晏迟无声息站在暖笼边上,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带了点甜的女儿香。

她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褙子,乳白衬裙包裹着她,肌肤如同上好的牛乳。

手臂乖巧的收起枕在耳下,纤细的小腿也蜷在身前,细白颈后面隐约露出一截散开的退红锦绳。

墨色长发遮掩着她的脸颊,只露出小巧挺翘的鼻尖和软嫩的红唇。

她很乖。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晏迟浓重的眉头拧了起来,眸中翻涌出极深的墨色,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低着头候着的松烟。

起身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里,阔步往内室走去。

越明珠莫名神色一松。

“我也不是来看你的,只是找她与我画几张花样子,”叶姑娘径自在堂屋坐下,端起茶盏,冲着裴晏迟直愣愣道,“你若是有事便去。”

乡野丫头,竟在他的屋子中送起客来。

只看在越明珠的份上吧。

裴晏迟也不同叶桐多言,桃花眼中眸色深沉,他扫了她一眼略拱拱手,“姑娘自便。”

抬腿便走。

“记着把人送到刑部。”

心情不悦,裴晏迟的步子便有些快,只边走边吩咐松烟。

松烟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守屋子那婆子,平日里不在主子身边奉承,难得赏钱,贪财是人之常情。

但死人身上搜刮点财帛也就算了,竟勾结膳房,连活人的吃食饮水都折换成钱。

眼皮既浅,又没人性,也算是活该。

据说还有很多图。

云青比越明珠知道的东西稍微多点,隐约意识到这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不过想到她家小姐之前沉迷的狐狸爱上俏书生跟太后皇子寻欢记,相较之下,这东西的尺度也许会大那么一丁点,但内容应当不会有荼毒人的地方吧?

“真的假的!?”

越明珠有点不敢相信。

她还以为裴晏迟知道她看那些庸俗的三流话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嫌弃的。

没想到饱读诗书的裴大公子不止不计前嫌,甚至代为指导她购入合适的话本。

越明珠爬起来抱过匣子。原本想同云青感叹,不料云青放下东西便退下了。

第50章50

今日越府内外事务全都由越轻鸿一人操持,他兼任副都御史跟越府管事,忙得脚不沾地,申时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又只留越明珠一个人用晚膳。

后厨按照越明珠之前的吩咐,只准备了些堪堪果腹的糕点。

由于午后往她家小姐面前塞了不得了的东西,云青识相地没有去提醒越明珠。

主仆二人隔着一扇门,谁也没唤谁。

直到夜色又暗了些,越明珠还没主动叫她。

云青有点担心她家小姐沉迷在这些不该沉迷的东西里了,思来想去,让厨娘将奶黄酥与玫瑰奶露重新过了一遍火,她端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屋里烛火幽幽,少女正倚在榻边,小脸凝重地捧读着手中的话本。

既不愿同她吵,可偏偏又有几分犟,越明珠愣了一瞬,慢吞吞回了一句,“多谢姐姐夸奖。”

“你!你也得意不了几……”银管被噎得一愣,刚要再说,就听到柔柔女声传来。

“阿越?世子要你去。”

彤管掀开帘子进了耳房,她下巴点了点正房,神色微悯。

看着往正房走去的细瘦背影,彤管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人还生着病呢!

正屋里已然点了灯烛。

把帘子掀开一条缝,淡淡的沉水香夹杂着暖意扑面而来,越明珠呼吸一滞。

桌案前,烛火跃动。

裴晏迟的轮廓温润英挺,皮肤在昏黄烛光掩映下如同玉雕一般。

骨节分明的指间夹了支狼毫小楷,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浓重的眉头轻拧。

越明珠福了福身,就安静垂首立在案边,不敢打扰他。

裴晏迟沉思片刻落下笔锋,小楷朴茂端庄雄强浑厚,只在笔锋收尾处流出三分锐气,收束在“锐臣顿首”四字。

他搁笔揉着腕骨,把信细细过了一遍,等着墨迹慢慢蒸发。

按部就班洗笔,放笔,裴晏迟起身微张臂膀。

宽肩,长臂,劲腰。

极为高大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将越明珠淹没。

这是要换衣服。越明珠自小性子讨喜,虽爱撒娇了些,但对人从来都是笑盈盈带着善意,鲜少有人不喜欢的,可银管偏偏是少数。

她刚来问梅阁时,裴晏迟不怎么搭理她。

银管泡茶会“不小心”烫了她的手,打了茶具也会赖到她身上,只把越明珠委屈的不行。

后来同彤管熟稔起来才知道,银管是觉得她顶了自己妹妹的差事。

他欣赏着她的神情。

暖烛垂泪,炭火燃出声响,凌乱衣衫半褪不褪,杏眸盈泪,人也挂在臂弯化成了一汪水。

越明珠颤巍巍按住他的手,微微抬头,露出甜美笑靥。

“不委屈,有世子给我撑腰。”

声如蚊蚋,语不成调,像是回答裴晏迟前一句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着。

晃动的帐顶似水波涌动,越明珠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她失神的想。

她还是更喜欢从前在河东时,裴晏迟一脸专注的教她写字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苦了些,但最起码她还有些幻想。

像是察觉到了她在走神,裴晏迟指尖抚弄她的唇角,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哄她,“乖,专心些。”

可他今日委实有些急。

少了平日拆蟹般慢条斯理的优雅,灼热大掌卡了纤细脖颈,掌控着呼吸,白嫩脸颊因离了空气,泛着柔软绯红,乌溜溜的眸潮意渐起。

越明珠到底软了下来,却还是难受得直皱眉,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她咬着嘴唇没出声,只是顺从垂下眼睫,任凭细颈仰起,划出新月的弧度。

方才她只是有一点点期待而已。

但确实,他是主子,她是通房。

她和他除了这事儿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从来都是她太贪心。

雕花繁复的拔步床还未换春帐,清晨时分略有些闷。

越明珠醒来时,帐子中弥漫着苏合香依然带了暧昧潮湿,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外间传了进来,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头顶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清冽的苏合香萦绕在鼻尖。

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越明珠方从涣散中慢慢凝了神。

视线之内,她的手臂无力的搭在男人健硕胸口,浅粉指甲修得圆圆短短,腰上的沉沉箍着他灼热臂膀。

越明珠骤然清醒,却不敢挣脱他的怀抱,只得轻推裴晏迟胸口道,“奴婢伺候您起身。”

“不必了,你歇着。”一如既往的,语气温柔强势,修长手指按在她腰上,越明珠吓得一激灵。

“嗯。”算来也有一夜未合眼,正屋的床温暖柔软,还有淡淡的苏合墨香,这样的气味总还是让她安心的。

无边的黑暗涌来时倒叫人踏实。

越明珠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内室的拔步床上,身上已换了凉滑的素绸睡衣,柔软锦被裹在身上,颈下垫了玉枕。

她是怎么来的床上?她的衣服是他换的?

他一直在等自己醒来?

越明珠脸登时滚烫起来,偏头向外望去,竟然已经快子时了。

鸭蛋青的床幔垂放了下来,素纱影影绰绰的,越明珠看得不甚清楚。

远处裴晏迟在烛火下边翻着案卷,边同松烟吩咐着什么。修长身影映在窗上,只一道剪影也清俊疏朗。

见她心不在焉,裴晏迟眼中含了探究,淡然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时略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捉摸不透,“这是怎么了?”

即便裴晏迟是疑问的语句,却依然是肯定的语气。

果然,他必定是要知道缘由的。

越明珠被他盯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她无法抗拒他的审视,也不想对他说谎,更忽然地害怕自己说错话,会惹他恼怒不悦。

裴晏迟低头在她腮边轻轻嗅了一下,把她抱到腿上笑道,“前几日忙得顾不上你,这是跟我恼了?”

心口不断紧缩,越明珠把脸埋在他胸口,吸着他温热的气息,指尖紧紧攥着衣角,轻轻撇嘴道,“奴婢才不敢恼呢,是今日的药太苦了。”

裴晏迟什么都没说,温热指尖拨弄着她的耳垂。

他看出来了吗?

静谧的屋子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越明珠莫名想起儿时走在山间飘摇的吊桥上,一脚深一脚浅,却怎么都走不到头。

“娇气。”或许把泥洗一洗,换个鞋面还能穿。

这般想着,越明珠还是端了水来,蹲了身子去涮。蹲的太久起身时便有些头晕,她一个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赶忙撑在榻上。

手掌忽然一凉,紧接着,掌心皮肉密密泛起痛来。

她本能的想叫,又习惯性的将叫声忍了回去。

越明珠怔忪的抬起左手。

细如红绳的血线从素色掌心蜿蜒而下,缠绕了整个小臂,晕染了滑落在肘窝的衣袖,素白掌心上皮肉翻开,是一道划了寸长的口子。

额头冷汗浸出大片,越明珠嘴唇发白,她低头看去。

晕染的血飘散成大团涌动着的红越,没有边界,浓得散不开,人走在里面像是踩着棉花。

她隐隐听到远处击鼓声,还有人在说话。

“死都死了,鸣冤有什么用?那樊员外可是和宁郡樊氏连了宗的,吴州几百年都是樊氏的地界!”

“可怜啊,小小年纪成了孤儿。”

“脸蛋这么俊,谁知道是真冤枉还是摆乌龙,说不好是仙人跳。”

一定是梦。

越明珠想睁眼,可眼皮子粘得睁不开,手脚像是被捆起来压住,冷汗透过每个毛孔渗出。

忽而,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道,“既已击鼓鸣冤,就劳烦黄司法按律重审此案。”

身上的束缚骤然一松。

越明珠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寝衣脊梁处已晕成深色。

掌心传来刺刺痛楚,越明珠有些眼晕。

下午时找了洁净帕子压着伤口,堪堪止了血,如今一按,又晕开了星星点点细线。

刚理了伤口要躺下,狸奴在门外叫着,声音格外凄厉,像是有孩童的哭泣,听得人心里发瘆。

“咚!”

不知什么砸在了墙壁上,把越明珠吓了一跳。

“吵死了!你去看看!”银管的声音响起,自彤管搬走后,她就住到了彤管的屋子里,不知是不是裴晏迟的意思。

越明珠只好披衣起身,寻着声音的踪迹去瞧。

狸奴听到脚步声倒是窜走了。

可温凉如水的月色下,枯水池塘边,一个极小的身影坐在回廊上,肩头起起伏伏。

“麦晴?”

越明珠试探轻声道,“大晚上的怎么在这里?”

是又被谁欺负了吗?

麦晴哽咽着摇头。

五岁多却只比桌子高一点点,越明珠低叹了一声,轻轻坐在了她身边,搂着她的肩头,“和姐姐说说吧?”

“越明珠姐姐…没人搭理我…总要干活……可络子怎么都打不好,我什么都不会,”麦晴抽抽噎噎,“我害怕,可你说了不要哭。”

越明珠看着她憋着不敢哭实在可怜,半是心酸半是后悔同她说了那话,只得安慰道,“大家都会害怕,你已经很好啦。”

“你也怕吗?”

“是啊,我也怕。”

越明珠微微笑了起来,把她的小手牵过来放在自己袖子中暖着,“以后你做惯了活,嘴巴甜一点,和姐姐们都熟悉了,就会好起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麦晴瘪着嘴,“姐姐们还要我改名字,叫毫儿…她们非说我以后就是耗子,我们新来的四个人,就我的名字最难听。”

哭够了,麦晴把脑袋靠在越明珠胳膊上,打着嗝闷声道,“我娘说,等天晴了,麦子收了就能让我过好日子的,我怕改了名字,我娘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越明珠轻声道,“她会记得你叫麦晴,会给你赎身的。”

麦晴到底年纪小,不多时就缓了过来,她盯着走神的越明珠,小声问道,“姐姐,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啊?”

原来?

她都快忘了。

越明珠愣了一下,良久,她轻声道,“越明珠。”

爹爹说过她名字的由来,岁聿明珠,一元复始,年年要有新开始。

可是她不会有新开始了,她只会渐渐腐烂掉,就像现在一样,懦弱,胆怯,不讨喜和……

下贱。

隔了许久,她忽然很想爹爹阿娘。

特别特别特别想。

忽而,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裴晏迟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中含了笑意,清朗的声线在屋子里格外悦耳。

越明珠长出了一口气,借势搂紧他的腰钻进他怀里,悄悄蹭掉掌心的冷汗。

感到了她的孩童似的依恋,裴晏迟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这般,大事上听话,小事上撒娇弄痴,偏又十分好哄。

真是黏人得厉害。

这般想着,他掌心握了她圆润肩头,低声哄道,“此番出去新得了些玩意,看看这些喜欢吗?”

说罢,冲松烟挥挥手,几个雕花大木箱就被一连串的搬了进来。

红木箱排成一字打开摆在越明珠脚下,有的是各色缎子,有的是纱,艾绿,淡茜,丁香,尽是些娇嫩又素雅的颜色。

还有个小匣子,里面竟是整整一套紫玉的头面。

紫玉质地润颜色正,一点杂色都没有不说,大到顶簪、鬓钗、步摇,小到小钗啄针样样齐全,连手镯、戒指都是成对的。

越明珠目瞪口呆。

她下意识将面前那匣子往远推了推,结结巴巴拒道,“我…奴婢不要,这太过贵重…”

“嚷嚷着要新首饰的也是你,不要的也是你,成天尽会作怪。”

裴晏迟低头看她,从上往下,只看见丰厚水润的乌发毛茸茸掩着

越明珠立刻应了一声,趁着裴晏迟起身去穿衣,缩进层层锦被之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的声音染了喑哑。

裴晏迟回头,恰看见越明珠受惊的兔子似的,抱着乱成一团的被子半倚在床头,蝶翅珠的锦被从肩头坠落,丰厚的青丝绸缎般披散在雪白肩膀,猫儿般的眼氤氲着雾气。

明明是生就一副娇媚模样,脸上却总是带了烂漫的纯,无端让人觉得不经人事。

忽然,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是裴晏迟俯身凑近,干燥灼热的大掌落在脸侧抚摸,停在下巴上轻轻挠了挠,仿佛逗弄狸奴一般,似是在欣赏她脸上的神情。

越明珠下意识用脸颊乖乖蹭了上去。

仿佛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裴晏迟薄唇微微勾起。

他越过她,伸手从帐子深处取了他天青色汗巾子,含笑捏了捏她微翘鼻尖道,“今晚等我回来一道用饭。”

“好。”

杏眼儿绽了春意,亮得似缀了星,衬得颈上指痕宛若红宝,她笑吟吟柔声道,“奴婢做百合冬花饮给您。”

劲竹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越明珠起身回屋。

裴晏迟素来花样多,许是空旷久了,昨夜他折腾得极狠,她几乎没怎么闭眼,此刻头胀痛得厉害。

待要了热水清理干净身子,燃了炭火,又吃了一粒退烧丸药,越明珠却硬撑着没睡。

她靠在临窗榻上,拿了裴晏迟从前给她写的字帖慢慢摹着,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房门扣响。

越明珠起身开门,待看清来人,脸上划过错愕。

花白发髻规整盘在脑后,一身酱色妆花缎面褙子沉稳肃穆,门外立着的,竟是裴晏迟的祖母,宁国大长公主身边的曹嬷嬷。

“你越我来,大长公主要见你。”

也是一个雪天,爹爹离开她整整一年。

被关在河东园子里买不到金纸,她只好悄悄写了信想烧给爹爹,却被守园子的婆子抓住,威胁她说要告诉管事她在寻晦气,要撵了她去外院打板子。

寒冬腊月的天,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她抱着燃了一半被扑灭的信被那婆子拽倒在地。

裴晏迟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含在眼中打转,却是硬撑着不肯落。

他也没说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婆子,然后就冷着一张脸带她回了院子。

她以为裴晏迟会斥责她的。

可他只是神色柔和把跪着的她从地上拉起来,温和道,“跪什么?跟着我从京城来了河东过苦日子,也算我连累你。”

天那么冷,他的手却暖得灼人。

她的泪再也挂不住,一连串落下来砸进了雪里。

等她哭够了,裴晏迟拎着鼻尖通红的她进了书房。

临窗的案头上搁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一支很是精巧的小紫毫,越明珠以为这是要她研墨,刚卷了袖子拿了墨,就听他似笑非笑道。

“大公子是个善心人,但生气起来的模样,厉害得像是能打赢张伯伯家的来财?”

来财……是张屠夫家的大黄狗。

烧了一半的信捏在修长的指尖,黑色燃灰像蝴蝶似的落在白色宣纸上。

她手一抖,墨锭磕在猫戏蝶暖砚上,发出清脆的响。

裴晏迟无奈扶额,微微摇头,“你爹爹看了你这字怕是要生气。”

她的字一向是鬼画符,更何况她连被人抢了一颗糖,走门槛绊了一下这样零碎的事都要在信里和爹爹说悄悄话,大概也被他看见了。

霎时,脸烫得像着火。

越明珠会意。

她个子矮,脑袋顶堪堪只到裴晏迟胸前,着实费力。只好踮着脚,努力伸了手臂去帮他解袍子,好在这活她是做惯了的,动作轻巧灵快。

少女细软温热的指尖从领口划过,略宽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嫩生生的玉臂,散发出淡淡甜香,撩人心弦。

偏始作俑者还一门心思和扣子较劲,恍若未知。

待脱了外袍和靴子,越明珠刚要转身去拿备好的寝衣,却被一把从后面揽住腰锁往怀里带。

男人的呼吸浅浅喷在颈间,越明珠只觉一股痒意从脑后渐渐泛了上来。

酥酥麻麻,指尖都烫的发软。

被搂在怀里,他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

“给你的镯子怎么不戴,不喜欢?”

不是人前的温和有礼,而是有些轻佻慵懒,一缕发被他捞起来轻轻摆弄,划在颈侧痒得厉害。

越明珠心一紧。

府里规矩严不说,今日杜氏本就有意折腾她,他送的东西大多是金玉,她哪里敢戴呢?

不过跟了裴晏迟许久,他的性子越明珠是摸到了一点的。

他不喜欢别人心思太重。

沉默了片刻。

越明珠略略低头,回身抱住裴晏迟的腰,猫儿似的将脑袋埋在男人胸膛轻蹭了一下,仰头软声道,“喜欢,可我想等您回来专门戴给您看。”

隔着一层中衣,裴晏迟灼热的体温渡了过来,糅着一点点苏合墨的香气。

裴晏迟并不出声,越明珠想了想,又小声道,“想装个可怜,等世子回来给奴婢买新的。”

许久,头顶传来闷闷的笑,灼热胸膛在微微震颤。

“好,买新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她的发顶,她被裴晏迟密密搂在怀里坐在榻上,他柔声道,“今日可是委屈了?”

“嗯……”

受委屈最怕人问,就像摔了跤的小孩子,见到娘亲哭的才凶一样。

心头一片酸胀,越明珠咬了咬下唇,指尖攥着他的袖口轻晃着。

她想说,她发烧了好难受,想说今天的杜氏责骂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一点点难过。

可还未等她说什么,他干燥温热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了她的下巴,指腹微微摩挲,另一只手环过纤腰顺着衣领钻。

这个称呼,从裴晏迟口中说出来,从身边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都远远比不上她亲口说时十分之一的刺耳。

好像那个泥人又在面前被摔碎了一遍,某种名为不甘心的情绪仍然萦绕在心口,裴惊策定定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有透不进来光的沉冷:“这么短的时日,你当真已经决心了要嫁给裴晏迟?”

越明珠纠正道:“我已经决定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