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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与皇帝的故事世人皆知。
皇帝名叫谢聿。
在五年前的乱世中,谢聿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是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他在草原上打仗时差点误伤我,被我身上不服输的野性吸引,对我一见倾心。
他打赢了我,我跟他回了军营,成了他身边唯一的女将。
在仗打到最艰难的时候,无能的前朝皇帝背刺我们,提前与敌国议和,割地赔城,并断了我们的援兵和粮食。
在不知死亡和明天哪个先到的夜晚,我们在月光的见证下,拜了天地。
既然成了亲,那谢聿就是我的爱人,我的家人。
世人皆道,皇后最是护短,保护爱人比保护自己更加不要命。
不知替谢聿挡下多少次的致命伤后,我们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成功歼灭敌军。
回过头来,我们便一起杀进皇宫,斩了那荒淫腐败的狗皇帝。
谢聿登基时,同时立我为后。
狼是最忠贞的动物,他知道我从小在狼群长大,亲眼看着一只公狼一生只守候着一只母狼。
所以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许下了承诺。
「阿棠是国之功臣,更是朕的挚爱。」
「从此以后,朕的后宫,唯阿棠一人足以。」
我们的故事广为流传,世间有情男女皆奉帝后之情为夫妻典范。
可惜才过去两年,谢聿就扛不住重臣施压,收了将门之女尤莲馨入宫为妃。
他向我立誓,封妃只是稳固朝臣的权宜之计,他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可没过多久,稳固朝臣就成了他看望尤莲馨的理由。
三次,五次,十次。
直到留宿芙蓉宫,欢好之声响了一夜。
他忘了自己的誓言,世人更不敢再提。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淡,不再唤我阿棠,更多的只是皇后。
他拿这个身份禁锢我,要求我成为他心目中那种母仪天下的贤后。
可是他忘了,我本来就不想做什么皇后。
我只想跟我的唯一的爱人长相厮守,而已。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
我该走了。
……
我没有记忆,听阿野绘声绘色的讲完,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末了,唯叹一声:
「何至于此。」
*
这狗皇帝,不爱了,有什么不敢认?
我敢认,也敢走。
我在寝殿内搜寻着香囊。
狼在野外生活,也会生病。
但它们会依据自己的症状,自己找草药去吃。
我从小就跟着狼王娘亲,大概知道自己发热的原因,也知道该用什么药。
女子身上佩戴的香囊偶尔也装有苍术、白芷一类的药。
大概不多,但也够用。
我要养好身体。
就算是死,也要吊着命死在宫外。
若是死这么大个金笼子里,连灵魂都是不自由的。
阿野一听我是要找草药,忙道:
「香囊里才多少东西?您在宫里种了好些草药呢,就在寝殿外!只不过……」
我刚打开大门,就被两把大刀拦了回来。
「皇上有令,您不能出去。」
阿野将我护在身后,用身子抵着刀,语气不善:
「皇上是说了禁足,但也没说连寝殿大门都不让出吧?」
「皇后病了,你们连太医都请不来,这便罢了。」
「我们就在自己宫里采点草药都不行?难道你们要看着皇后娘娘病死在自己寝殿?」
侍卫最瞧不起阉人,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不行,这是规矩。」
侍卫们的刀极其锋利,闪着寒光,映在了阿野越来越坚定的眼底。
他粗喘着气,刚有动作,便被我拦下。
那两个侍卫明明也看出了阿野的意图,却依旧冷漠,半分不让。
我看在眼里,冷笑一声:
「规矩,比人命都重要是吗?」
那两个侍卫声音不含一丝情绪,异口同声。
「是。」
*
阿野寻了死志也出不去的殿门,尤莲馨却轻轻松松的迈了进来。
「呀,娘娘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听闻您高热不退,却连个太医都请不过来呀?这帮狗奴才,真是没眼力见,连皇后都敢怠慢!」
「您放心,你我入宫就是姐妹,妹妹时刻挂念着姐姐呢,这不,特地给姐姐带了药来。」
她端足了主人的架势,仿佛她才是后宫之主。
可任她炫出天去,我也懒得给这种人眼神。
她掏出一个药瓶,目光从我毫无波澜的脸上划过。
而后,像扔狗食一般,将药洒在了地上。
「妹妹听闻,姐姐从前跟狼群生活在一起,这野狼与野狗应当差不多,都是趴地上吃东西的吧?」
「此等趣事,妹妹着实没见过,不知姐姐今日可否让妹妹开开眼界呀?」
她捏着丝帕,与身后宫人娇笑作一团。
我冷冷的盯着她,如同看一个死物。
我本无意与她起争执的。
因为我从不靠嘴解决问题。
我踢碎了那瓶药,一巴掌扇倒了尤莲馨。
而后,狠狠在她那张臭嘴上碾了两脚。
「乱叫的野狗,一般都这样被我收拾。」
「看得清楚吗?开了眼界没?」
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首领太监的唱喝,谢聿到了。
他语气冰冷,却不是对我。
「朕倒是不知道,贵妃私下竟是这般与皇后讲话的?」
*
「你知道,朕喜欢纯真诚挚的女子。」
「最厌恶那种争风吃醋,待人接物两副面孔的贱人。」
谢聿居高临下的睨着她,眼底满是失望。
尤莲馨慌了神,连滚带爬地抱住他的腿,哭的我见犹怜。
「不是的,臣妾只是听闻皇后娘娘病重,特意找了太医来给娘娘送药的。」
这次,谢聿却没有轻信于她,只是淡淡的问了句:
「哦?那太医呢?」
尤莲馨结结巴巴半天,可谢聿已经失了耐心:
「朕今日看在你刚刚失子的份上只罚你禁足,若再有对皇后不敬,便废了你的贵妃之位。」
尤莲馨还要挣扎,可膝盖只往前迈了一步,谢聿便已经开始下令:
「贵妃尤氏,褫夺封号,着降为嫔。」
「馨儿,你的父兄犯下大罪,整个尤家都已经下狱,没有母家依靠,你若再进一步,便降为答应。」
谢聿满怀希冀地望着我,像是想说:
「阿棠你看,朕为你出气了。」
我没有记忆,对尤莲馨的恨意仅限于小狼。
可看她失魂落魄的跪地痛哭,我也并不觉得畅快。
甚至有点困。
皇宫里的所谓惩罚,不是禁足,就是降位。
没意思。
都不如让我咬两口来的痛快。
我看完这一场大戏,始终毫无波澜。
转身欲走,却被谢聿突然握上来的手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阿棠,禁足这几日你也该知错了,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如果你是因为贵妃与我离心,那你放心,朕往前宠爱她,不过是看重她母家势力。」
「你我的誓言朕没有忘记,从此以后,她在宫中不会有人在意,我们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用力抽回手,没接他的话,只是笑笑:
「你看,她这样娇弱,都被你几句话吓晕了。」
「夜也深了,还是快抱她回去休息吧。」
这大概就是他曾经想看到的贤后吧。
没有爱,我演的毫无负担。
他眼睛里的光逐渐暗淡。
似乎,也并不想要这样的贤后。
尤莲馨在他身后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他看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将她抱走了。
我满目讽刺,嗤笑一声。
男人呐。
是答应还是贵妃,只要在心中有了位置,又有什么区别。
他口中的理由,连他自己都欺骗不了。
*
谢聿解了我的禁足,让最好的太医给我医好了病。
而后,流水一样的奇珍异宝,带着歉意,送到了我手里。
可他不露面,不敢面对我。
阿野说,尤莲馨封妃后的这两年里我闹了许多次离宫,每次都声势浩大,谢聿或许怕我还是想走,又怕惹我生气。
可我明白我自己。
动静越大,对爱人的那份期望就越重。
以前哪里是想走,分明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挽回。
那天阿野讲给我的故事里,皇帝是个胆小鬼,皇后分明也是个胆小鬼。
皇帝自己变了心,却不敢承认。
皇后虽挣扎着离去,却还是舍不得爱了许久的夫君。
还是忘却前尘好啊,可以走的肆无忌惮。
没有毒药,没有假死,没有轰轰烈烈。
就在一个平淡的夜晚,阿野带着我,一路钻着狗洞,出了皇宫。
我什么都没带走,因为草原上不需要。
我只留给这座冰冷的皇宫,一只我亲手调制的香囊。
倒是阿野,包袱里鼓鼓囊囊,装满了金银细软。
我敲着他的脑袋。
「阿野,你果真是个过不惯苦日子的。」
*
离了宫,阿野带着我,一路南下。
江南的人儿水灵灵的美,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拍了拍阿野的肩,急得直叹气。
「你说你傻不傻,好好的干嘛进宫做太监?」
以前,有次阿野淋了雨还跑来我家蹭饭。
我娘见他浑身湿透,便让他在我家沐浴更衣。
结果,一不小心被我撞见。
依稀记得,还挺壮观。
可惜,可惜。
阿野急了,猛咳嗽几声。
再说话时,没了宫里时那副尖细阴柔的夹嗓子,低沉好听。
只不过这么大人了,还那么容易脸红,傻乎乎的。
「我不傻的。」
我没听懂。
*
离宫半个月后,追兵到了江南。
他们把我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想不看到都难。
谢聿好像疯了似的,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丢了他的皇后。
我们这对曾经被世人赞叹的夫妻典范,如今也成了茶楼酒馆里让皇家丢尽颜面的谈资。
「这天下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前朝皇帝三宫六院都住满了,也不见皇后逃跑啊!」
「咱们皇帝就多娶了贵妃一个而已,皇后就三天两头的闹,听说啊,她两年前就因装失忆争宠引得皇上不满了,要我说,就是这皇后太善妒!」
「哎!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若是做不到那就不要立誓求娶啊!这『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也是你们男人说的?」
我坐在茶楼最隐秘的雅间里,听的津津有味。
这几日,我记忆恢复了些,偶尔能想起一些往事。
比如,两年前的那次所谓的「失忆争宠」。
那是尤莲馨的初次侍寝。
我听着响彻整夜的欢好声,枯坐到天亮。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心爱的男子,违背了亲口立下的一个个誓言,不爱我了。
可谢聿主动跑到我宫里,不等我质问,干脆利落的跪在我面前。
向我认错,也求我接纳尤莲馨。
世人皆知,这皇帝的宝座,有一半是我帮他打来的。
所以那次,他给予了我令人无法诟病的尊重。
可,那并不是爱。
我看着他的样子,第一次感觉很累,提出了离开。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赌气的话。
我不爱你了。
我忘记你了。
我不记得我们的誓言了。
让我走吧。
也是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谢聿的怒火。
不对任何人,只针对我。
他可以毫无负担的怜惜另一个女子,却对我说出的「不爱」恼羞成怒。
他罚我禁足,看管极严,如同囚笼。
等我再出来,皇后装失忆争宠的传闻已经传遍后宫。
他编造了一个谎言,把过错全部归结到我身上,自欺欺人的厌恶我。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将谎话当成了事实。
「我看皇上跟那普通男子也无甚差别,又想妻妾成群,又舍不下当初深情的名声,既要还要,我呸!」
我仰头,饮尽最后一口茶汤。
在追兵进入茶楼前,拉着阿野从屋顶逃了。
「你在江南的事也该办完了吧?」
「接下来,我想去看看我的狼王娘亲。」
*
我们一路向着西北,却没有找到奔跑的狼群。
取而代之的,是个比人还高的巨大铁笼。
生来自由的狼群,不知被谁圈养起来。
我嗤笑一声。
还能是谁呢?
谢聿像是知道我会来,坐着马车,早早等在铁笼旁。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
脸颊凹陷,眼下乌青。
一副纵欲过度的肾虚样。
哪还有当初一杆长枪战天下的恣意。
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阿棠,你走后朕才发现,朕不能没有你。」
「只要你回来,就还是皇后,朕会尊你爱你,再无他人。」
「你留给朕的香囊,上面绣着朕最喜爱的图案,朕日夜戴着,片刻不离身,你瞧,它都旧了。」
他满意的看着眼前巨大的笼子。
「朕知道你记挂它们,所以朕花了白银万两,给它们建造了一个安全的家,从此以后再也不用面对凶险的猛兽。」
「阿棠,朕很想你,跟朕回家吧。」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
他刚登基四年,根基未稳,不想着如何治理好国家,竟耗费财力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野狼不需要这种所谓的家,他做的这些,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我当年,怎么会帮这样的人打天下?
我挪远几步,眼中满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