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1 / 2)

战争史 约翰·基根 1939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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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战争?

战争不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克劳塞维茨的名言如果属实,世界就简单易懂多了。克劳塞维茨是普鲁士人,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他退役后写成的《战争论》后来成为有史以来关于战争的最著名的著作。他写道,战争是“政治交往”(des politischen Verkehrs)通过“各种手段的混合”(mit Einmischung and erer Mittle)的继续。人们经常引用他这句话的英文译文,但德文原文表达的意思比英文更微妙、更复杂。然而,无论是德文还是英文,克劳塞维茨这句话表达的思想都是不完整的。它有一个未明言的前提,即存在着国家和国家利益,人为了实现国家利益进行理性的谋划。但是,战争比国家、外交和谋略的出现早几千年。战争几乎和人类一样古老,它触及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在人的心灵深处,自我挤掉了理性的目的,骄傲、情感和本能占据着主导地位。亚里士多德说过,“人是政治动物”。笃信亚里士多德的克劳塞维茨更进了一步,说政治动物是挑起战争的动物,但他也仅仅到此为止。两人都不敢面对这样的主张:人是会思考的动物,他的思想指导着他捕猎的欲望和杀戮的能力。

克劳塞维茨的祖父是教士,身为普鲁士军官的他是在18世纪启蒙运动精神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对于上述主张,他难以接受,现代人也同样无法面对。无论弗洛伊德、荣格和阿德勒对我们的世界观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的道德价值观依然是伟大的一神教所宣扬的——谴责杀害同类,除了在极为有限的少数情况下。人类学的研究表明,我们野蛮的祖先可能嗜杀成性,这方面考古学也提出了佐证;心理分析谆谆教导我们,人人心底都是野蛮人,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人性表现在现代生活中大多数文明人的日常行为中,当然并不十全十美,但依然是合作性的,总的来说是善意的。在我们看来,文化是决定人的行为的主要因素;在就“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这个题目进行的永无休止的学术辩论中,多数旁观者还是支持“后天培养派”。我们是文化动物,正因为我们文化的丰富,我们才承认人的确有暴力的潜力,但同时我们又坚信,暴力的爆发只是文化的反常现象。历史表明,我们所属的国家、国家的机构,甚至国家的法律,都是经过冲突,而且常常是十分血腥的冲突后才建立起来的。每天都有关于流血冲突的新闻报道,发生冲突的地区经常离我们的国家近在咫尺。促成冲突的情由证明,我们关于文化正常状态的观念是站不住脚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泰然地把历史事实和新闻报道归纳入“另类”这一单独的类别,使其完全不影响我们对世界未来的展望。我们告诉自己,我们的机构和法律严厉克制着人的暴力潜能,日常生活中的暴力行为均以刑事犯罪论处,而我们的国家机构如果诉诸暴力,则采取“文明战争”的特定形式。

文明战争的界限由互相对立的两类人确定——和平主义者和“合法携带武器者”。合法携带武器者一贯是受人尊重的,哪怕只是因为他有法子使人不得不尊重他;和平主义者在基督教创立以来的2000年间也备受重视。这两类人的相互关系在基督教的创始人和请他给一个仆人治病的罗马职业军人的对话中得到了清晰的反映。“我也是要听从权威的,”百人队队长这样解释说。基督听到百人队队长说他相信美德的力量,说那是对他自己所代表的法律的补充,惊讶得叫出声来。也许可以据此推断,基督承认合法携带武器者的道德立场。如果上级要求他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也必须服从命令,所以他可以与和平主义者相比,后者也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惜牺牲生命。这个概念相当复杂,却被西方文化轻而易举地包纳进来。在西方文化中,职业战士和坚定的和平主义者找到了共存的空间,有时甚至并肩而立: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军最顽强的作战部队“第三突击队”的担架手全部是和平主义者,但指挥官对他们的勇敢和牺牲精神赞佩不已。确实,西方文化若是不能给予合法携带武器者和认为携带武器本身为非法的人同样的尊重,它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文化是寻求折中的文化,在公共暴力问题上达成的折中是:不赞成它的表现,但把对它的使用合法化。和平主义被升华为理想,而在严格的军事正义守则和一整套人道主义法的规范下,合法携带武器则被视为实际的必要。

克劳塞维茨对这种折中的解说是:“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这个说法在尊重绝对主权、有序外交、条约的法律约束力这些普遍道德观的同时,为国家利益这一压倒一切的原则留出了余地。也许它没有承认和平主义这个刚刚由普鲁士哲学家康德从宗教领域转移到政治领域的理想,但它的确在合法的携带武器者与叛乱分子、土匪和强盗之间做出了清楚的区分。它的前提是军队纪律严明,下属对合法的上级完全服从。它设想战争依照严格确定的形式进行,如封锁、对阵战、散兵战、突袭、侦察、巡逻和前哨警戒,每一项都有其公认的规矩。它假定战争有始也有终。但是,对没有明确的起始和终了的战争以及在不代表国家的人群之间,甚至是国家出现之前的族群之间的混战,它却完全没有考虑。在那样的战争中,所有男性都是战士,因此没有合法和非法携带武器者之分。那种战争形式在人类历史上漫长的时期内曾普遍存在,后来虽然被挤到边缘,但仍不时地扰乱文明国家的生活。国家也时常对从事那种战争的人加以利用,招他们为“非正规”的轻骑兵和步兵。对于这些非正规的武士在战争中烧杀抢掠的非法暴行和野蛮的作战方法,文明国家的军官不忍卒睹;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克劳塞维茨和他的同袍们所属的经过严格操练的军队就很难坚持作战。所有正规军,包括法国大革命时的军队,都招募非正规人员执行巡逻、侦察和突袭的任务;18世纪期间,哥萨克轻骑兵、“猎杀者”、高地兵团、“边境兵”、骠骑兵等非正规军队急剧扩张,成为现代军事史上重要的一章。关于他们洗劫、掠夺、强奸、绑架、勒索和大规模破坏的恶行,他们文明的雇主拼命遮掩。那些雇主不愿意承认,非正规雇佣兵的野蛮作战形式比他们自己的作战方法古老得多,也普遍得多。克劳塞维茨这位军官思想家一旦提出“战争……是政策的继续”的思想,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哲理上方便的空子,使他得以避而不想他的职业的那些更古老、更黑暗、更根本的方面。

不过,克劳塞维茨也勉强承认,战争并非完全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最出名的一段话是以这样的设定句开始的:“如果说文明民族的战争的残酷性和破坏性比野蛮民族的战争小得多”。他没有进一步探讨这个思想,因为他正借助各种哲学思想的力量,千方百计要提出一项普遍性的理论来阐述战争应为何物,而不是反映战争以往和现在的真实状况。他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实际作战中,政治家和最高指挥官首先考虑的就是他的原则;然而,在真实描述战争的时候,目击者和史学家绝不能使用克劳塞维茨的方法。他本人作为战争的目击者和战争历史学家,一定看到过,也可以写出许多与他的理论不相符的东西。经济学家F·A·哈耶克曾写道:“没有理论,事实就是沉默的”。这句话也许适用于经济学范畴内冷冰冰的事实,但战争的事实却不是冷冰冰的,它们燃烧着地狱之火。把亚特兰大和美国南部的一大片地方烧成白地的威廉·特库姆塞·谢尔曼将军老年时就悔恨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他的话几乎和克劳塞维茨的话一样出名:“我对战争厌烦透了。它的荣光全是虚的……战争是地狱。”

克劳塞维茨看到过战争的地狱之火,事实上,他目睹了莫斯科被焚的情景。莫斯科大火是拿破仑战争中最大的物质灾难,它对欧洲产生的心理影响不亚于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在宗教信仰的年代,里斯本被毁似乎证明了全能的上帝的骇人力量,结果刺激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各地宗教的重生;在革命的年代,莫斯科的毁灭似乎证明了人的力量,它也的确是人力所为。莫斯科大火被认为是有蓄谋的。莫斯科总督罗斯托普金声称是他下的命令,拿破仑也把纵火嫌犯捉拿到案,予以处决;但奇怪的是,克劳塞维茨不肯相信大火是有意而为,是为了不让拿破仑获得胜利而采取的焦土战略。正好相反:“我坚信纵火并非法国人所为,”他写道,“我觉得至少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俄国当局干的。”他认为莫斯科大火是意外的事故。

<blockquote>我目击(俄国)后卫部队撤退时街上一片混乱,加上最早看到的浓烟是从哥萨克骑兵活跃的郊区边缘升起的,这使我确信莫斯科大火是由于混乱造成的,是因为哥萨克骑兵习惯于先把东西抢掠一空,然后再将房屋付之一炬,不让它们为敌人所用……对俄国的命运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影响的事件居然像偷情生的私生子一样,没有父亲出来承认,真乃历史上的一件怪谈。</blockquote>

然而,克劳塞维茨一定清楚,莫斯科大火这件私生子式无人负责的事件以及1812年拿破仑侵俄战争中无数其他的私生子式的事件其实根本不是偶然。哥萨克骑兵的参与本身就保证了纵火、抢劫、强奸、谋杀和其他的暴行必定多如牛毛,因为对哥萨克骑兵来说,战争不是政治,而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

哥萨克骑兵是沙皇的士兵,同时又是抵抗沙皇绝对统治的叛逆。他们的起源带着神话色彩,世代绵延之间,他们肯定也有意给自己的发端披上神秘的外衣。其实,这个神话的实质简单而又实在。哥萨克的名字来自突厥语的“自由人”。他们是基督徒,逃离了波兰、立陶宛和俄罗斯统治者的奴役,宁肯到中亚广阔无垠、丰足富饶又无法无天的大草原上去冒险——去“寻求自由”。

到克劳塞维茨见到哥萨克骑兵的时候,他们在自由中诞生的神话故事情节增多了,真实性却减少了。他们起初建立了真正平均主义的社会——没有王公,没有女人,没有财产;自由自在的战士来去如风,这是世界各地的史诗中突出、永恒的内容,而哥萨克骑兵就是活生生的体现。1570年,伊凡大帝不得不用大草原不出产的火药、铅和金钱这三样东西来换取哥萨克人的支持,帮助他把俄罗斯人从穆斯林的奴役下解放出来。但在他统治期间,就已经开始使用武力把哥萨克人纳入沙皇的体系。伊凡大帝之后,历任沙皇仍继续对哥萨克人施压。在俄国对拿破仑的战争中,建立了正规的哥萨克兵团。这个名称自相矛盾,但当时这样的举措在欧洲风行一时,各国都把森林、山区和马背上的流寇纳入了正规的作战部队。1837年,沙皇尼古拉一世完成了这个进程,宣布他的儿子是“所有哥萨克人的首领”。帝国卫队里设置了顿河哥萨克团、乌拉尔哥萨克团和黑海哥萨克团,他们与其他被驯服了的边疆兵、莱斯坎人、穆斯林和高加索山地人的区别只在于他们光怪陆离的制服上的细节。

然而,尽管为驯服哥萨克人花了很大的力气,但从未迫使他们经受过做农奴的屈辱,不要求他们交付作为农奴标志的“灵魂税”,还特别免除他们应召入伍的义务,而入伍对农奴来说不啻一纸死刑判决书。事实上,直到沙皇制度终结之时,俄国政府都遵守着把各个哥萨克群体看作独立的战士族群的原则。发出作战号召的对象是群体,而不是单个的成员。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俄国作战部要求哥萨克人参战还是以兵团做计数基础,不提士兵的具体数目;这传承了部分封建、部分外交、部分雇佣军这一由来已久的制度。几乎从有组织的战争出现伊始,各国就都以这一制度的各种不同形式来募集已经熟练掌握作战技术的军队。

克劳塞维茨见到的哥萨克骑兵比后来托尔斯泰在他早期小说中以浪漫的手法刻画的充满活力的游荡者更加接近烧杀抢掠的哥萨克人原型。1812年,他们在莫斯科郊外放火,导致整个首都陷入火海,这种事只有他们干得出来。哥萨克人保留了残忍的天性,莫斯科大火使几十万莫斯科人在气温接近北极的严寒中无家可归,可就连那个悲惨事件也还算不上他们残忍行为的登峰造极。在接下来的大撤退中,哥萨克人追杀西欧人表现出来的残酷挑动了埋藏在西欧人集体记忆最黑暗的角落里的影像,使他们想起历史上来自大草原的侵略者的暴行: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人举着用马尾做成的旗帜,在铁骑所到之处大开杀戒。在拿破仑大军长长的队列为了回到安全之地,踏着及膝的大雪艰难跋涉的时候,一队队的哥萨克骑兵就在火枪的射程外跟踪着,等待着。每当一个士兵力竭倒下,他们就一拥而上;如果一组人落在了大部队后面,他们就骑着马把他们冲散、踩倒,再杀死。拿破仑烧毁了别列津纳河上的几座桥梁,但还有一些法军没来得及过河;哥萨克人抓住了他们后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克劳塞维茨告诉他的太太说,他看到的“场面恐怖至极……如果我的感情不是已经练得很坚强的话,那情景会使我发疯的。即使如此,我还要等许多年才能在回忆我当时目击的情形时不至于浑身发抖”。

然而,克劳塞维茨是职业军人,父亲是军官,从小受的是军人的教育,有20年打仗的经验,经历过耶拿和博罗季诺战役,还有拿破仑第二场最血腥的战役——滑铁卢之战。他目击过血流成河的景象;经行过死伤者如收获的田野上的谷束一样累累遍地的战场;看到过身边的战友被子弹打死;一次胯下的马被打伤,他自己万幸逃脱一死。他的感情的确应该磨炼得非常坚强了。那么,他为什么觉得哥萨克人追击法军犯下的暴行特别可怕呢?答案显而易见:我们对于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习以为常,我们可以为自己和与自己同样的人犯下的残酷行为找出理由,甚至百般辩解;但对于陌生人犯下的形式不同但性质一样的残酷行为,我们却感到愤怒,甚至憎恶。哥萨克人是克劳塞维茨所不了解的陌生人。哥萨克人骑马把法军的掉队士兵踩倒,用长矛刺死;他们把战俘卖给农民换钱,把卖不出去的战俘剥光,抢走他们的衣服。这些习惯使克劳塞维茨憎恶、反感。他可能还对哥萨克人轻蔑有加,因为如一位法国军官所说,“我们直接面对他们时,他们从不反击,哪怕(我们的)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简而言之,哥萨克人对弱者残忍,在勇者面前怯懦,这与克劳塞维茨这位普鲁士军官和绅士从小学到的行为模式截然相反。这种情况后来又多次发生。1854年克里米亚战争的巴拉克拉瓦战役中,两个哥萨克团被派去打退英国轻骑兵的冲锋;一位从旁观察的俄国军官报告说,“(哥萨克人)被迎面冲来的整齐有序的大批(英国)骑兵吓坏了,不坚守阵地,反而转向左边朝自己人开火,好夺路而逃”。英国的轻骑兵被俄方大炮赶出死亡之谷后,据另一位俄军军官的报告,“第一个缓过劲儿来的就是哥萨克人。他们本性毕露,马上开始做他们最拿手的事——把没有了骑手的英军马匹聚拢起来拿去卖钱”。这样的场景无疑会进一步加深克劳塞维茨的轻蔑,使他更加坚信哥萨克人根本不配“战士”的称号;尽管他们算是雇佣军,但其实他们连正经的雇佣军都配不上,因为雇佣军通常是忠实执行合同的;克劳塞维茨可能会把他们算作食腐动物,靠吃战争的下水为生,却不敢参加屠宰。

在克劳塞维茨的时代,战争的主业就是屠宰。士兵沉默地一排排站好,一动不动地等着被杀,有时会站好几个小时;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据报告说俄军陆军上将奥斯特曼·托尔斯泰的步兵面对炮火站了两个小时,“其间队伍中唯一的动静是死去的士兵倒下时造成的队列的波动”。在战斗中幸免一死并不意味着屠宰的结束。博罗季诺战役后的那个晚上,拿破仑的高级外科医生拉雷做了200例截肢手术,他的病人还是幸运的。据欧仁·拉博姆描述,战场上纵横交错的“战壕里几乎全是伤员,他们在自然本能的驱使下爬到里面寻求安全……他们层层相叠,无助地泡在自己的血水里,有的人呼喊着求经过的人杀了他们,让他们解脱痛苦。”

这种屠宰场式的景象是一种特定作战方式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克劳塞维茨眼中残暴的野蛮人,如哥萨克人,遇到这样的战斗一定会落荒而逃;如果他们没有目睹,听到别人描述这种作战时则会觉得难以置信而哈哈大笑。1841年,日本军事改革家高岛秋帆首次向日本陆军的一些高级将校示范欧洲军队的操练方法时,引起了一片讥笑之声。军械大臣说:“许多人同时起立,用同一个姿势举枪,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做游戏。”这是近身格斗的武士的反应,对他们来说,战斗是一种自我表达的行为,不仅要表现勇气,还要显示出个性。1821年希腊独立战争爆发时,法国、德意志和英国支持希腊独立事业的人——其中许多人做过军官,参加过拿破仑战争——赶往希腊,帮助那里半是土匪、半是反抗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的义军的游击队员(klephts),教他们紧密队形操练。游击队员的反应也是讪笑,不过不是出于轻蔑,而是因为不相信这种新的作战方法。他们的作战方式十分古老,亚历山大大帝进攻小亚细亚时遇到的就是这种方式的抵抗:他们在可能遭遇敌人的地方修建起短墙,然后对敌人百般辱骂挑衅,以此来激怒敌人动手;敌人一逼近,他们就跑。他们的目的不是打赢战争,而是活下去等第二天再打;他们压根儿没有赢得战争的概念。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有自己民族的作战方式:他们一窝蜂地向前冲,完全不管是否会伤亡。来帮助希腊的欧洲人争论道,希腊人除非和奥斯曼土耳其人面对面地干,否则就永远打不了胜仗;希腊人则反驳说,他们若是像欧洲人教的那样,站成一排,胸口对着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火枪,就会全部被打死,那样无论如何也输了。

希腊独立事业的支持者中最著名的拜伦写道:“为希腊激情满腔,为希腊热泪盈眶。”他和其他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原本希望和希腊人一起并肩战斗,“重演温泉关战役”,却发现希腊人对合理的战术一无所知,而且冥顽不可教。这使他和别的满腔热血的欧洲人感到沮丧和幻灭。支持希腊的人真心相信,现代希腊人在肮脏愚昧的外表下,和古希腊人是同一个民族。雪莱在诗剧《希腊》(又译为《海腊斯》)中讴歌:“世界的伟大时代重新开始/金色的年华再次降临。”他在诗剧的序言里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了这一信念:“现代希腊人的祖先是那些几乎难以想象和我们同属一类的伟大人物。他完全继承了他们的理性、聪敏、热情和勇气。”但是,支持希腊事业的欧洲人一旦和希腊人一起作战过,就很快放弃了现代希腊人和古希腊人血脉相通的信念。不仅如此,研究欧洲对希腊独立事业的支持的历史学家威廉·圣克莱尔(William St Clair)写道,那些活着回到欧洲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希腊人怀有深深的憎恨和厌恶,他们骂自己愚蠢之极,居然上当受骗”。雪莱幼稚地歌颂现代希腊人勇气的诗句让他们听在耳中尤其感到恼火。去帮助希腊的欧洲人本以为,希腊人会像古希腊的重装步兵对波斯人作战那样,表现出同样的顽强,排成紧密队形,“傲然挺立直至战死”。古希腊那种作战方式经过历史的迂回曲折,后来成为欧洲人自己在西欧的作战特点。他们期望现代希腊人至少愿意重拾他们祖先的紧密队形战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从奥斯曼土耳其手中夺回自由。然而,希腊人“作战的目的”只是要赢得维持他们游击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们想要的是继续在边境山区无视权威,以抢劫为生;只要对自己合适,随时转投靠山;一有机会就杀害其他宗教的信徒;穿得花花绿绿到处招摇;挥舞着凶猛的武器吓唬人;收受贿赂却光拿钱不办事;而且绝对,绝对不会战斗到最后一人;如有可能,最好一打仗就逃跑。欧洲人看到这一切后,沮丧之余只能得出结论,古希腊人和现代希腊人一定不是同一个民族,否则无法解释一个英雄的文化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去帮助希腊的欧洲人试图使希腊人接受他们的军事文化,但失败了。克劳塞维茨没有试图使哥萨克人接受他的军事文化,但即使试了也一定会失败。克劳塞维茨和支持希腊独立事业的欧洲人没有认识到,他们自己的西方作战方式,也就是18世纪伟大的法国元帅德·萨克斯(Marshall de Saxe)在对土耳其人及其对手的敏锐评判中所总结的“秩序、纪律和作战方法”,是他们自己文化的表现,而“活下去等第二天再打”的战术则是哥萨克人和希腊游击队员的文化的表现。

简而言之,克劳塞维茨对“何谓战争”这个问题的回答在文化层面上失于片面。这也难怪。从自己的文化中抽身出去,超然地观察它如何塑造和影响每一个人,最后形成他个性的定型,这对所有人来说都绝非易事。坚信个人主义的现代西方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对这一点难以做到。克劳塞维茨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是受启蒙运动教育长大的孩子;他生活在浪漫主义时代的德意志,是知识分子,也是改革的实干家;他注重行动,批评社会的弊病,并坚定地相信必须改造社会;他敏锐地观察现在,热切地希冀未来。但他没有看到,他作为一个有中央权威的欧洲国家的职业军官,与自己所属阶层的过去有着多么深刻的联系。他的思想已经非常精微深邃,但如果他的思考再加上一个方面,或许就能认识到,战争包括的远不只是政治。战争从来就是文化的表现,它还经常是决定文化形式的一个因素;在有的社会中,战争就是文化本身。

克劳塞维茨何许人也?

克劳塞维茨是位团级军官。对这个概念需要稍做解释。团是军队中的一个单位,通常有1000多人。在18世纪的欧洲,团开始成为军事活动中确定的单位,并原封不动地保持至今;事实上,尤其是在现在的英国和瑞典的军队里,一些团的历史连续三个世纪从未中断过。然而,当团在17世纪刚刚诞生的时候,它在欧洲不仅是新鲜事物,而且是欧洲生活中一个革命性的发展。它和自主的官僚机构以及公平的财政当局一样影响深远,而且和它们密切相联。

在语义学上,“团”这个字与政府的概念相关。它是确保国家对军队保持控制的手段。促成它产生的原因错综复杂,可追溯到在它出现200年前的一场危机,那是欧洲的统治者和为他们提供军事服务的人之间的危机。过去,国王要打仗,得靠在乡间拥有土地的贵族募集军队;国王赋予贵族拥有当地土地的权利和主事的权威,贵族则保证当国王需要时,根据自己所有土地的大小按比例提供一定数目的武士,时间的长短事先说定。这种制度归根结底是由生存的需要所决定的:在原始经济中,粮食的收获和分配受制于运输方面的困难,所以武士必须牢牢地和土地结合在一起,这样才有权得到收获的粮食,不致沦为劳动阶层。

然而,这个封建制度并不整齐划一;它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形式大不相同,难以分门别类,执行的效率也非常低下。到15世纪,效率已经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时,欧洲内有分崩离析之忧,外有强敌窥伺之患,几乎处于永久性的战争状态,封建贵族的军队根本无法掌控局面。曾尝试过给祸患最大的地区的贵族以更大的独立,或付酬金给参加打仗的骑士,但这些措施不仅没有达到提高军队作战效力的初衷,反而使问题进一步加剧。拥有封地的贵族不肯应召率兵勤王,而是构筑高墙深垒,组建私家军队,擅自出去打仗——有时是对国王作战。国王如果有钱,会招募雇佣军来补充封建贵族派来的军队。到了15世纪中期,欧洲的国王和大土地领主都深受雇佣军之害。原来招他们来打仗,答应付他们钱,但后来钱用光了,于是他们就在当地为害一方,无恶不作。拿不到钱的雇佣军成了一大祸害,有时老百姓对他们就像对马扎尔人、撒拉森人、斯堪的纳维亚人这些入侵者一样害怕,就是这些入侵者造成了欧洲到处兴兵备战、堡垒林立。

统治者左右为难:若是招募更多的雇佣军来恢复秩序,就要冒出现更多流寇的风险(法国人叫他们“écorcheurs”,意思是焦土者);若是对无法无天的乱象放任自流,就意味着耕种土地的农民难逃遭到强奸和抢劫的命运。最后,受害最深的法国国王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查理七世认识到,焦土者“虽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已经成为武士中为人不齿之徒,然而,他们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到国王或高等贵族的承认,”于是,“1445—1446年间,他不是像有人所说的开始建立常备军,而是从大量的士兵中”择优录取。被选中的雇佣兵组成编制一致的连队,并得到正式承认,成为为国王打仗的仆人。他们的职能还包括消灭除他们以外的其他雇佣兵。

查理七世的发明称为“连队编制”(compagnies d’ ordonnance),由步兵组成;步兵的社会地位低于封建骑兵,打仗时在气势上就先落了下风。别人对他们也不看好,因为人们普遍怀疑他们在战场上能否抵挡得住骑兵。其实有些步兵,特别是没有君主的瑞士人,已经表明他们只用长矛大刀就能打败骑兵;当简便有效的手枪在16世纪初得到普及后,如军事历史学家迈克尔·霍华德所说,伦理的问题即通过技术得到了彻底的解决。那以后,骑兵虽然仍坚持要社会承认其古老的社会地位,但他们在步兵手下连连受挫,在战场上变得日益无足轻重。与此同时,由于火药对作为封建骑兵首领的贵族所据要塞的打击,骑士的社会地位也每况愈下。查理七世之后的查理八世首先有效地使用了机动大炮这一新型武器,它强大的打击能力使封建贵族再也无法倚仗坚固的堡垒来蔑视王室的权威。这一过程始于15世纪90年代,到了17世纪初,那些贵族的后代被国王赐封为陆军上校就已经引以为荣。

上校是“团”的领导,下属几个“连”;经验证明,“连”这个单位太小,在战场上不能独当一面,社会地位高的人也不屑当连级指挥官,除非是皇家禁卫连。大多数欧洲国家军队中的团级上校指挥的是自家的军队,和进入18世纪很久后仍然与新兴的皇家军队共存的雇佣军的首领一样。皇家从国库给拥有自家军队的团长拨出一笔一次性的款项,由他们随意用这笔钱来给士兵发饷或买制服,团还经常靠出售上尉和中尉这些下属军官的职位来增加收入;直到1871年,英国军队中还流行“买”军衔的做法。

封建时代晚期和宗教战争期间,雇佣军只要钱一用光,通常就解散各奔前程(除非像在意大利的几个城邦所发生的那样,被雇的人控制了政府)。新生的团却很快形成了与雇佣军截然不同的一个特点:它们成为皇家——后来是国家——的永久性机制,通常在省级城市建立固定的司令部,从周围地区招募兵员,军官则来自彼此关系密切的几个贵族家族组成的小圈子。1792年,克劳塞维茨年方11岁就参了军,他加入的普鲁士第34步兵团就是这样的一个团。它创立于1720年,驻扎在离柏林40英里处勃兰登堡的新鲁平镇;上校是皇族的一位亲王,军官来自普鲁士小贵族;士兵则募自社会上最穷苦的人,没有服役期限。士兵都带着家眷,再加上他们在过去的战斗中负伤致残的战友,占了镇上人口的一大半。

100年后,这样的营镇遍布全欧洲,有的镇里驻扎着好几个团。那些部队中最坏的就像安娜·卡列尼娜的情人渥伦斯基所属的团。在托尔斯泰笔下,那是花花公子的俱乐部,军官既懒惰涣散又趾高气扬,关心自己的坐骑甚于关心士兵。但是,它们中间最好的成了“国家的学校”,鼓励军人培养自制力和强健的体魄,并教他们熟练掌握读、写和算术。克劳塞维茨所属的团是这种最好的部队的先驱。团长建起了团属学校,教育年轻军官,教士兵学习读写,还教他们的妻子纺纱和织造花边。

上校们对自己部队的“育人”活动深为自豪,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使他们的部队成为改善社会的典范,而改善社会是启蒙时代的人所深深向往的目标。虽然士兵实际上是奴隶,除非开小差,否则就相当于被监禁在兵营所在的镇子里寸步难行,但是他们作为一个集体构成了至为壮观的景象。与居住在乡间的粗野村民比起来,他们似乎属于另一个物种;长期的军旅生涯也使他们习惯了军营的生活方式。对普鲁士老兵的凄惨状况多有描述,他们年老体弱,已不能再上战场,但部队开拔去打仗时,他们还是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后面,因为他们除了当兵,别无所长。使用操练手册和鞭子训练出这些士兵的上校们也许从心底相信,自己是促进社会美德的力量。然而,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想,那是在自欺欺人,原因看起来像是一个悖论——团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太成功了。当初成立团是为了把社会上的捣乱分子与社会隔离开来,以保护社会,尽管这个初衷后来被遗忘了。后来,团发展到完全与社会隔绝,自己建立了完全不同的一套规则、程式和纪律。

对于普鲁士军队社会职能的缺失,年轻的克劳塞维茨本来不会操心,但普鲁士因此在战争中遭到惨败。克劳塞维茨参军不到一年,就投入了对法作战;法国士兵作战的动机和克劳塞维茨指挥下的前农奴的动机完全不同。法国大革命军队的士兵都经过密集的宣传动员,相信人人平等,大家都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公民,所有公民都有义务拿起武器保家卫国。他们对仍保留着君主制的欧洲国家作战,因为他们要把所有地方的贵族社会全部推翻。他们不仅要保卫国内的大革命成果,而且还要在人民仍然遭受奴役的地方播下解放的种子。法国革命军得胜的原因十分复杂,但无论原因如何,革命军都几乎是百战百胜,即使在共和国卫士波拿巴将军摇身一变成为拿破仑皇帝之后,他们仍然是一路告捷。

1806年,拿破仑开始专心对付普鲁士;几周内,他的大军如疾风扫落叶般解决了普鲁士的军队。克劳塞维茨成了战俘,被抓到法国,获释后回国仍旧做军官;但此时普鲁士的军队只剩了零头,只是在法国的容许下才得以苟延残喘。有几年的时间,克劳塞维茨与他的两位上级沙恩霍思特(Scharnhorst)将军和格奈泽瑙(Gneisenall)将军一起暗中策划,在拿破仑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扩编队伍。但到1812年,他抛弃了这种渐进式的做法,走上了“实际爱国者”(double patriot)的道路。在“实际爱国主义”(double patriotism)精神的驱使下,他违背国王的命令,拒不跟随拿破仑入侵俄国,反而为了争取普鲁士的自由而加入俄国沙皇的军队。他作为沙皇军队中的军官参加了博罗季诺战役,1813年仍然穿着俄国军队的制服回到普鲁士,参加普鲁士的解放战争。顺便说明,“实际爱国主义”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极端民族主义的军官奉行的准则。他们抗拒天皇政府的温和政策,但他们说那是因为他们要为天皇的真正利益服务。

克劳塞维茨若非怀着一腔爱国热血孤注一掷,也不会走上这条颠覆性的道路;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开始了思想的离经叛道,进而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影响。1806年的惨败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普鲁士国家的信念,然而,他自小被灌输的团文化价值观并未受到影响。他对于战争只有一种看法,那就是它是一种召唤;军人,特别是军官,以自己的行为在战斗中逆天性而动。天性要人逃离危险、贪生怕死、只顾自己;天性使人像哥萨克人一般行事——要不要作战全看自己的兴致,如果对自己合适,可以在战场上就做起买卖来;这是“实际的战争”最恶劣的表现。另一方面,绝对服从、勇往直前、自我牺牲、荣誉至上这些团文化的理想若能得到充分实现,就离克劳塞维茨心目中职业军人应为之奋斗的“真正的战争”不远了。

如迈克尔·霍华德所指出的,“实际战争”和“真正战争”之分并非由克劳塞维茨首先提出。这个概念在19世纪早期即已在普鲁士军队中流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与当时在普鲁士的大学和文化生活中风行一时的唯心主义哲学不谋而合。克劳塞维茨没有正式学习过哲学,“他是他那一代人的典型代表,他参加为大众举办的关于逻辑和道德的讲座,阅读相关的非专业书籍和文章,从周围的文化环境中汲取二手和三手的思想主张”。那个文化环境帮助形成了克劳塞维茨以实际战争和真正战争的二元论为基础的军事理论,也为他提供了向别人宣传此一理论的最有效的语言、论点和方式。

1813年,克劳塞维茨身穿俄国军服回到普鲁士时遇到了一个难题。再要当普鲁士的军人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仍然是热诚的普鲁士民族主义者。他想为祖国的军队设计一套能保证将来获胜的战争理论,但他的祖国却并未表示出像法国那样进行巨大内部变革的意愿,而法国正是因为经过了那样的变革才战无不胜。克劳塞维茨自己也不想普鲁士做出那样的变革。他蔑视法国人,认为他们民族素质低下,比不上普鲁士人——法国人狡诈油滑,普鲁士人却诚实高尚。他从小受到的忠君教育和军队文化的熏陶也对他影响至深,所以他不想看到革命的理想传入普鲁士王国。尽管如此,理智告诉他,法军是靠革命热情赢得胜利的。在大革命期间的法国,政治就是一切;而在普鲁士,即使在拿破仑战败后,政治也基本上只是国王的心血来潮。因此,需要解决的难题是:如何能在没有革命掀起的政治热情的情况下像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军队那样作战?如何能不要共和国,仍能动员起民众积极参战?克劳塞维茨亟须找到适当的辞令来说服普鲁士的军队,使其认识到战争其实就是一种形式的政治活动;越接近“真正的战争”,就越能达到国家的政治目的;“实际的战争”的种种不足、它与“真正的战争”之间的差距,这些应该视为战略对政治现实做出的让步。这样,就可以放心地使普鲁士士兵处于政治上天真未凿的状态,但区别在于从今往后,他们作战时将会如政治的火焰在血管中喷发般勇猛无畏。

从某个意义上说,克劳塞维茨对他所面对的这个军事难题找到的解决办法与几年后马克思对他所面对的政治难题的解决办法大同小异。他们两人都是在德意志唯心主义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过马克思接受了哲学思辨的训练,而克劳塞维茨却没有。特别能说明问题的是,克劳塞维茨一直深得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重视,其中最欣赏他的就是列宁。原因显而易见。辩证是马克思主义方法的本质,克劳塞维茨则使用辩证的方法推理说,在战争中,越坏越好,因为越坏就越接近“真正”的,而不是“实际”的战争。马克思后来也说越坏越好,政治中的最坏是阶级斗争的顶点——革命,它将推翻空虚的“实际”政治,迎来无产阶级胜利的“真正”社会。

马克思提出自己理论的动机与克劳塞维茨的不同。马克思更加大胆无羁,克劳塞维茨却仍抱着自己作为体制内一分子的身份不放。他希望被任命为驻伦敦大使或总参谋长,结果未能如愿,他对获得的历次升迁和各种荣誉欣然接受;马克思则是甘于做体制外的人。流放、贫穷、普鲁士国家的诅咒,这些只能使他越战越勇。置身于体制外更加强了马克思的力量,而克劳塞维茨却认为,只有留在体制内才能改变它。不过,在思辨上,他们二人之间同多于异,因为他们都需要克服同样的困难,需要说服各自的听众接受为人所强烈抵触的观点。马克思主张革命,但社会中的进步分子对革命已完全幻灭,他们记得法国大革命和1830年的革命俱已失败,他们还将看到1848年的革命也难逃失败的命运。无论是在君主制的国家里,还是在资产阶级的国家里,他们到处都受压制。克劳塞维茨则鼓吹一种革命性的战争理念,努力把战争刻画为政治活动,但他想要说服的阶层却视政治为洪水猛兽。两人最终都找到了克服自己听众的思想抵触,争取他们的办法。马克思想出了一套他所称之的科学历史规律,用它向进步人士表明,无产阶级胜利不仅有希望实现,而且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实现。克劳塞维茨提出了一个理论,把团级军官尽忠职守,甚至不惜死在炮火之下的价值观上升到了政治理念的高度,从而使他不必更加深入地阐述政治。

因此,《战争论》和《资本论》这两部题材迥异的著作归根结底可以算同一类的书。无疑,克劳塞维茨希望《战争论》能够达到启蒙运动时代最伟大的著作——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地位;也许他真的认为他不过是对客观现象进行了观察、描述和分类。马克思也做了很多描述,且非常准确。他利用斯密关于工业分工的精彩理论,把这种分工造成的情感定性为“异化”;于是,同是机器发明前制作别针的过程——一个人拉出铁丝,另一个人把铁丝切成小段,第三个人削尖针头,第四个人锻造针帽——斯密从中看到的只是指导着市场经济的“看不见的手”奇迹般的运作;马克思却灵感触发,判断出这种工作给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带来的绝望会导致他所说的“阶级斗争”。马克思得出结论说,在一个生产资料不属于工人的经济制度中,大规模生产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引发革命;他的观察很有道理,致使我们时代的工业家一直努力想办法,使流水线上工人的工作更易于忍受,甚至更有意义。克劳塞维茨也是从描述入手。他把军装、军歌和操练作为毋庸讨论的起点,进而论述说,士兵的遭遇,如困苦、受伤、死亡,会导致异化(虽然他没有用这个词),这必定会使军队在作战中溃败,而军事上的战败就等于革命,因此必须说服士兵们相信,虽然打“真正的战争”十分艰难,一般军队打的都是比较容易的“实际的战争”,但二者比起来,“真正的战争”更有利于国家。

常识告诉我们,任何社会都受不了旷日持久的阶级斗争,而阶级斗争造成的破坏比起革命来又是小巫见大巫;同样,常识也警告我们,“真正的战争”也许会超过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当然,作为思想家的克劳塞维茨从未设想过“实际的战争”和“真正的战争”之间的差距能完全弥合。事实上,对知识分子,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来说,他的吸引力一直在于他思维的缜密。他强调存在着无形的因素,包括偶然、误会、无力、无能、政治立场的改变、意志薄弱或人心涣散等等。由于这些因素,发生的任何战争都更可能是“实际的战争”而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的确是难以忍受的。

然而,虽然克劳塞维茨给逃脱“真正的战争”的严酷留出了余地,但矛盾的是,《战争论》后来大获成功,这可能是他生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克劳塞维茨在1831年欧洲最后一次霍乱大流行中染病去世,他至死壮志未酬,没能飞黄腾达,在自己的国家中基本上默默无名;《战争论》也只是经他忠实的妻子细心编辑过后才得以出版。马克思死于巴黎公社1871年失败的12年后,去世时也是失意之人;他原来满怀信心地预言,欧洲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必然会导致革命,但巴黎公社的失败似乎意味着他这一预言的落空。但是,仅仅34年后,在一个落后到马克思认为根本不适于革命种子生长的国家,革命不仅生了根,而且开了花,诞生了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它发生在资产阶级国家之间鏖战正酣之际,正是那场大战为俄国革命创造了条件。推动俄国革命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不是工业资本主义的压迫,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如此残酷,正是克劳塞维茨坚持“实际的战争”必须和“真正的战争”合二为一的主张所产生的迟来的结果。

《战争论》的影响很久以后才显现出来。它于1832—1835年间出版,40年后才流传开来,成名的道路迂回曲折。普鲁士军总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用兵如神,先是推翻了奥地利的强国地位,1871年,又在几周的时间内打败了法兰西帝国。世界当然想知道他成功的秘诀。毛奇说,除了《圣经》和《荷马史诗》之外,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战争论》。此言成就了克劳塞维茨的身后之名。克劳塞维茨在普鲁士军事学院当院长时,毛奇恰好是那里的学生,这一点没人提及,而且反正也不重要。《战争论》马上成为世界注意的焦点,为人们所争相阅读,被翻译成各种文字,经常遭到错误的理解,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包含了作战成功的诀窍。

《战争论》自那以后一直走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它成书以来战争的新发展证实了它的理论。那些新发展中最重要的是克劳塞维茨所熟悉的团这一编制的普及。他在为战争是政治行为这一中心思想所做的各种限定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战争永远有它鲜明的特点,因此,士兵只要从事战争的活动,就会认为自己属于一种行会。在这个行会的规则、法律和习惯中,战争的精神占据首要的地位。”他所说的“一种行会”当然就是团的编制,接下来他对团的精神和价值观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blockquote>这样的军队在最猛烈的炮火下也不会溃散;它不会被想象中的恐惧吓倒,也会无畏地面对实际存在的危险;它为胜利而自豪,但即使战败也坚强地继续遵守命令,保持对指挥官的尊重和信任;它钢铁般的力量如同运动员的肌肉,来自艰苦的训练和巨大的努力……它时刻牢记着载于军徽的巨大荣誉这个最有力的意念所代表的责任和品质——这样的军队浸淫着真正的军人精神。</blockquote>

他所谓的“军队”就是它的组成部分——“团”。在19世纪的普鲁士,团简直是泛滥成灾;1831年,只有40个团,但到了1871年,团的数目就增加到了100多个,还不算步枪营和骑兵。每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鲁士人都是某个团的士兵,至少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时在团里当过兵,都明白“载于军徽的巨大荣誉这个最有力的意念”。

普鲁士的军队凭借着这个“最有力的意念”战胜了奥地利和法国,促使其他国家的军队争先恐后地按照普鲁士的模式建立起团的编制,从国家最精悍的年轻人中招募士兵,把年纪较大的预备役兵员编作后备。这些年纪较大的人在回顾自己年轻时当兵的日子时,把那段经历看作自己从男孩儿变为男人的成人礼。这个成人礼成为欧洲文化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几乎所有的欧洲男性都有过当兵的经历。这一普遍现象被各国选民自然而然地接受为生活的常规,不可避免地造成社会的军事化。这又进一步证实了克劳塞维茨的名言,即战争是政治活动的继续。如果人民投票赞成征兵,或默许征兵的法律,怎么能否认战争和政治的确同属一个进程呢?

然而,战神可不是吃素的。1914年,欧洲各国由征来的公民组成的部队开往战场,后面尾随着预备役的大军,结果发现他们卷入的战争比想象的可怕不知多少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实际的战争”和“真正的战争”很快合为一体;克劳塞维茨通过对战争的冷静观察,注意到总有一些节制性的因素对战争的潜在性质和实际目的做出调节,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这样的因素却踪影全无;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俄国人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为打仗而打仗。战争的政治目的本来就难以确定,现在则早已被弃之脑后;政治的克制被抛到九霄云外,呼吁理性的政治家遭到唾弃;即使在开明的民主国家中,政治也很快堕落为寻找种种理由来说明为什么要打更大的战役、遭受更多的伤亡、制订更高的预算,总之,为给人民造成巨大痛苦的行为进行辩解。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政治的作用不值一提。反而是在文化上,那次大战成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可怕变异,是欧洲人在克劳塞维茨的世纪——从1813年他从俄国回来到1913年欧洲长期和平的最后一年——把欧洲变为尚武社会这个不自觉的决定造成的结果。克劳塞维茨并非这个文化决定的始作俑者,正如马克思没有推动在那同一个时期颠覆了自由主义的革命运动,但他们两人都负有重要的责任。他们撰写他们的伟大著作时,本意是要写成科学论述,实际却成了令人头脑发热的意识形态的宣传,所阐述的世界不是实际存在的世界,而是以后可能会发展而成的世界。

克劳塞维茨说,战争的目的是为政治服务;他又令人信服地指出,战争的性质只为它自己服务。按照他这个逻辑推理,以战争为目的的人很可能比为了政治的目的而试图减轻战争破坏性的人更成功。这个颠覆性的思想统治着欧洲历史上最平安的一段时期的和平,它就像活火山的熔岩,在进步和繁荣的表面之下冒泡翻滚。那个世纪中创造的财富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投入了和平的事业,用那些财富建立了中小学校、大学、医院、道路、桥梁、新城市和新工厂,构成了全大陆巨大的良性经济的基础设施。通过税收、民众健康的改善、生育率的提高和新发明的军事技术,它也创造了打“真正的战争”的手段,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化社会。克劳塞维茨于1818年着手撰写《战争论》的时候,欧洲大陆已经解除了武装。拿破仑被流放圣赫勒拿岛后,他的大军即逐渐解体,与他为敌的那些国家的军队也相应缩编。各地都废除了大规模征兵;军工产业土崩瓦解;将军回家养老;老兵沦为街头乞丐。96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响前夕,几乎每一个健康的欧洲适龄男子的个人文件中都包括一张士兵身份证,上面写着如果发生总动员应到哪里去报到。部队的仓库堆满了为预备役士兵准备好的武器和制服,就连农民田里用的马匹也登记在册,以备发生战争时征用。

1914年7月初,欧洲约有400万军人;到8月底,军人的人数即飙升到2000万,而且已经有好几万人战死。隐藏在和平景象下面的武士社会手持武器破土而出,混战厮杀达4年之久,直到各方再也难以支撑才罢手。虽然不能把这场浩劫归咎于克劳塞维茨的研究,然而,把克劳塞维茨看作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识形态之父并没有错,正如把马克思看作俄国革命的意识形态之父一样正确。“真正的战争”的意识形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识形态,作战的军队因奉行此一意识形态而给自己带来的惨痛命运可能是克劳塞维茨最持久的遗产。

然而,克劳塞维茨不仅是思想理论家,还是历史学家。他除了在皇家军队中做过团级校官,亲身经历了法国革命军公民士兵的勇猛凌厉之外,还阅读参考了大量的历史资料。19世纪20年代晚期,他在反思自己青年时期发生的一系列旋风式的事件时,把它们归因于:

<blockquote>人民初次涉足国家大事,而他们之所以得以参与国事,部分地是由于大革命对每个国家内部状况的影响,部分地是由于法国对所有人构成的危险。这种情况将来会一直持续下去吗?从今往后,欧洲的每一场战争是否都会使国家倾其所有,因此只会为了影响到人民的重大问题才打仗?抑或我们将再次看到政府和人民的逐渐分离?对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blockquote>

虽然克劳塞维茨是个称职的历史学家,但是他的思考受限于界定了他世界观的两个制度——国家和团,结果没有给自己留出足够的空间去观察在国家和团这两个概念不存在的社会中的战争是多么不同。毛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信奉克劳塞维茨的思想纯粹是为了实用的目的,他曾在埃及和奥斯曼土耳其为那里的苏丹打过仗,所以他很清楚,在那类遥远地方发生的战争的形式可能是克劳塞维茨从未见过的,但与当地社会的性质却十分契合,甚至应该说是密不可分。

战争的不同形式中的第一种是神权政治对战争的抑制最终被实际需要所压倒,体现这种形式的是复活节岛的神秘历史。第二种是周围的动乱使相对温和的原始游牧社会变为极端尚武的社会,祖鲁王国即是例子。第三种是宗教禁止持同样信仰的人彼此作战,结果造成了军事奴隶制这种奇怪的制度,如埃及的马穆鲁克。第四种是日本的武士制度,它为了维护已有的社会结构而禁止采用更先进的作战技术。当然,上述情况克劳塞维茨基本上都无从得知。的确,在18世纪的欧洲,探险家描述太平洋航行的各种撰述轰动一时,但即使理论上他可能读到过关于居住在复活节岛上的波利尼西亚人和日本武士时代制度的描述,他也不可能知道祖鲁人的情况,因为祖鲁王国雄霸南部非洲的时代在他去世的时候才刚刚开始。不过,关于马穆鲁克他倒是应该非常了解,哪怕只是因为他们是奥斯曼帝国最著名的子民。即使到了克劳塞维茨的时代,奥斯曼帝国依然是欧洲国际政治中一个重要的军事因素。他肯定知道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奴隶——土耳其禁卫军,而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在奥斯曼土耳其公共生活中占据至高无上地位的是宗教,而不是政治。他在研究中对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制度丝毫未予考虑,这使他的理论在根本上是不完整的。从军事奴隶制进一步放眼望去,看到波利尼西亚人、祖鲁人和日本武士更加奇怪的军事文化,看到他们的战争形式与西方人心目中政治的理性南辕北辙,即可明白,把战争视为政治的继续这一想法是多么片面、多么狭隘,也多么会令人误入歧途。

战争的文化表现

复活节岛

复活节岛是南太平洋中的一个小岛,是世界上最偏僻的地方之一。离它最近的成片陆地一是2000多英里以外的南美洲,一是3000英里以外的新西兰。它也是世界上有人居住的最小的地方,面积只有约70平方英里,是由死火山组成的一个三角形的岛。尽管它孤处海隅,但它却实实在在是波利尼西亚文化的一部分。波利尼西亚文化是太平洋中部一个高度发达的新石器时代文明,18世纪涵盖了一个三角区内的数千个岛屿;构成波利尼西亚文化三角区三个角的复活节岛、新西兰和夏威夷彼此相隔数千英里,人类开始在这三个地方定居的时间也相差数百年。

波利尼西亚文明极具冒险性。发现它的欧洲探险家和早期的人种学家难以相信,这个没有文字的文明的殖民范围居然可以如此广阔——波利尼西亚文明遍及38个大群岛和岛屿,海域面积达到 2000万平方英里;他们提出了各种复杂的假设,用来证明靠独木舟航行的波利尼西亚人不可能取得与著名航海探险家库克和拉佩鲁兹相媲美的航海成就,但那些假设全都不成立。波利尼西亚的文化高度一致,他们虽然居住在相隔甚远的岛屿上,但他们的语言是同源的,不仅如此,夏威夷、新西兰和复活节岛的社会制度也惊人的相似,一直未变。

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结构以神权为基础。酋长被认为是神的后代,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同时也是大祭司。大祭司的职责是负责神和人之间的沟通,请求神赐予他的人民土地上和海洋里的出产;他通神的能力叫作神力(mana),他因此享受对土地、渔场、它们的出产和所有其他好东西独有的神圣权利,称为禁忌或塔布(tapu,又为taboo)。在正常情况下,神力和禁忌保障了社会惊人的稳定与和平。在最和谐的波利尼西亚岛屿上,神权政治稳定地管理着酋长和人民之间,以及同为一个酋长后裔的不同部族之间的关系。

然而,历史上从未有过波利尼西亚的黄金时代。即使在宁静祥和的太平洋,情况也并不总是正常的,如果“正常”的含意是资源总能满足人口的需要的话。虽然采用了种种办法来试图控制人口,如控制生育、杀死婴儿和鼓励岛民移民——他们称其为“旅行”,但各岛屿的人口仍不断增长。到肥沃的土地和丰饶的渔场业已充分开发,附近又没有可供开发的岛屿的时候,就出了大麻烦。波利尼西亚语中的武士(toa)和铁木是同一个词,人们用铁木制造棍棒和别的武器,用以解决人类普遍的问题,如受到侮辱,抢夺财产、女人,争夺权位,等等。一个酋长如果也能攻善战,他的神力就会增加。但是,动乱时期,不是酋长的人会打破禁忌,抢夺他们需要的或想要的东西,给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结构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次级部族可能上升到统治地位,在极端的情况下,一个部族可能会被完全逐出自己的地盘。

最严重的动乱发生在复活节岛,造成了大量死亡。波利尼西亚人可能是在3世纪时找到复活节岛的,他们怎么能够在大洋中找到这个离他们最近的定居地1100英里远的小岛,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无论如何,他们找到了复活节岛,还带去了在岛上生活所需的主食,如红薯、香蕉和甘蔗。他们在岛上的三座山峰下开垦出耕地,打鱼,捕捉海鸟,定居下来。公元1000年左右,他们还开始了波利尼西亚世界中对神权原则最盛大的敬奉。虽然复活节岛上的居民似乎从未超出过7000人,但这些人在后来的700年间雕刻出了300多座大多比真人大5倍的巨型雕像,把它们树立在宽阔的神庙广场上。在16世纪期间,复活节岛上树立雕像的最后阶段,岛上的人还发明了一种文字,祭司似乎用它来帮助记载口述历史和族谱。这是那个文明的巅峰时代,在那段时期内,酋长代表诸神行使的力量和权威保障了和平与秩序。

后来情况开始不妙。人口的增长不知不觉地逐渐耗尽了岛上的资源。砍伐森林减少了降雨,土地的产出开始下降;用来制造独木舟的木材也有所减少,这就影响到了出海捕鱼。复活节岛上的生活开始严酷起来。一种新的制品“mata’a”出现了,它是用黑曜岩削凿而成的标枪矛头,十分尖利。叫作“手上染血的人”(tangata rima toto)的武士占据了统治地位。原来的社会结构是金字塔式的,创始的酋长居于顶层,下面由各个部族组成;现在分成了住在岛屿两端的两个集团,彼此之间不断交战。作为创始酋长后裔的大酋长沦为象征性的傀儡,谁也不再把他的神力当回事。在战争导致的社会解体的过程中,大批雕像被推倒,或者是作为对敌对部族的神力的侮辱,或者表示民众反叛自己的酋长,因为他没能用神力保护他们。最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新宗教,与波利尼西亚庄严的神权政治判若霄壤:“手上染血的人”比赛看谁先找到乌燕鸥的蛋,第一个找到的人就被尊为酋长——任期只有一年。

荷兰航海家罗杰文(Roggeveen)于1722年登陆复活节岛时,岛上的无政府状态已相当严重;到19世纪末,由于混乱造成民不聊生,再加上有些人被欧洲人掳去做奴隶,还有些人死于欧洲人带来的疾病,岛上居民只剩了111人。他们伟大的过去只通过口述历史保留下来一个梗概。人类学家根据岛民的口述和惊人的考古发现,重建了复活节岛历史中他们所谓“衰落时期”社会的伤心景象。证据不仅表明那时战事频仍,还有迹象表明有人吃人的情况,并显示有些岛民想方设法逃离战争的荼毒。许多天然的山洞和火山熔岩形成的通道用从安置雕像的平台上撬下来的削凿整齐的石板挡住出口,成为个人或家庭的藏身之处;在岛的一端,挖了一条沟渠把一个半岛与主岛隔离开来,这肯定是出于防御目的的战略举措。

藏身地和战略防御是军事分析家熟悉的三种防御工事中的两种。复活节岛上只缺第三种:地区要塞。但这并不意味着复活节岛上的战争缺少某个方面,只是说明了战场是多么狭小。在岛上逼仄的空间中,岛民似乎通过血淋淋的经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理论。他们无疑学会了克劳塞维茨大力强调的领导能力的重要性;波伊克半岛上的工事似乎表明,他们有些人同意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略防御是最有力的战争形式这句格言;鉴于17世纪期间岛上人口的剧减和新发明的黑曜石矛尖的大批生产,甚至可以推测,他们尝试过克劳塞维茨式战争的鼎力之举——大决战。

但是,结果是自我毁灭!克劳塞维茨也许相信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然而,政治是为文化服务的。波利尼西亚人在他们的大世界中创建了一个十分友善的文化。1761年布干维尔到达塔希提岛时,宣布他找到了伊甸园。他关于那里美丽的人民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介绍在欧洲人当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帮助建立了对“高尚的野蛮人”的景仰,滋养了欧洲的有识之士对18世纪欧洲井然有序但矫揉造作的社会的厌倦和不耐烦。这种厌倦和不耐烦的情绪催生了政治上的不满和浪漫主义的思想,二者合力推翻了君主统治,向往高尚的野蛮状态的欧洲人从此摆脱了他们自小熟悉的政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