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没替人赎身?”
她索性旧事重提,记恨个彻底。
薛绍握在她腰间的手稍稍用力,太平跌坐在他怀中,四目相对,又是这样亲热的姿势,太平不太确定,提醒说:“薛哥哥,你大约是醉了。”
薛绍许久不曾听到她这样叫他,拥紧了回答:“没醉,不过有点晕而已。”
“那你先躺着休息会儿,今日喝的什么酒,或许是后劲上来了。”
太平轻柔的声音让薛绍心头的坚冰出现了更大的缝隙。
他没有回答,抱着她像是抱着炽热的太阳,很快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好。”
薛绍适时放开,太平从他怀里钻了出去,亲自去铺整床被,无数次的设想,此刻真正来临,她却有些莫名的害怕。
薛绍除去外衣,在榻上躺了下来,或许是真的犯了晕,一闭上眼混混沌沌飘到了另一个世界,似梦非梦中他已记不清他是谁,只隐隐约约听到一个让他无法抗拒的声音在弱弱倾诉——“……薛哥哥,那些年你醉心在山水之间,看着山中月,品着清泉水,可有一丝一毫想到我?我可是时常都在想你,有时微风吹皱水面,夜里猛然醒来发现月到中天,我都会情不自禁想你,我不知道那几年为何那样想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远,明明你心有所属,明明你根本不爱我……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太平以为他已熟睡,捧着这张早已将眉眼刻在心底的脸,她无限的愁思久久难以平复,哽咽着声音低低又说:“……连在道观里清修我都在想你,这是不是我的罪过……你成亲了,我还笑着去祝福你,背转身来却夜夜哭湿了枕巾,我有多骄傲,就有多绝望,绝望到要成疯成魔了,我必须自救,这才用尽卑劣的手段将你禁在我身边,我怎能不知你会痛不欲生,可我依然没后悔过,即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不会为自己赎罪,也不求你原谅,更不奢求你能爱我,只想陪在你身边,每天都能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哪怕只是一成不变的声音……你渗透到我骨髓里,我已病入膏肓……”
她的话很长,长到没有边际,若他醒着,一定不会耐心听她说完。
薛绍潜意识中仍是清醒的,他开始感到心头一阵潮热,很快蔓延到了眼角,粗暴压制的情感如同肆虐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太平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轻松了许多,伸手去为薛绍掖了掖被角,就在手指触到他肩上的刹那,薛绍一个翻身将她覆在了身下。
太平伸手轻轻推他,小声说:“是我。”
赶往博州赴琅琊王李冲之约的,远不止薛绍兄弟二人,还有几名姓李的宗室子弟,看着不过一场贵族青年时常举办的热闹聚会。
“他去散散心也好。”
太平看完薛绍留下的书信后,不觉失落,相反倍感安慰,昨夜之事他必是难以面对,自己又何尝不是?距离和时间都是他们现在正需要的。
是年三月,武太后下令制造铜匦,置于宫门之外,随时接纳臣下奏疏,在武承嗣的建议之下又大开告密之门,规定任何人、不论贵贱均可告密。
凡属告密之人,朝廷免费供给车马饮食,所告之事,如果采信,告密者就可破格升官;如所告并非事实,也不会问罪。
一时间告密之风盛行,一批市井无赖凭着构陷他人扶摇直上,竟成了朝廷官员。
武太后信奉严刑峻法,以重典治国,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酷吏开始掌管制狱,对武氏家族的反对者进行疯狂的打压残害,来俊臣甚至专门写了一本《告密罗织经》,分门别类教人如何罗织罪名、陷害他人,又与其党羽研制了数十种残忍至极的刑具。
在这恐怖血腥的氛围中,莫说主动建言献策,朝臣们连在大殿内常规商议国事都闭口不言。
看着朝堂上一派死气沉沉,武太后既得意他们的唯唯诺诺,又闹心遇事听不到真言,婉儿看穿了这一层,趁机劝导她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严苛之下多些优抚,武太后虽有动摇,面上还维持着,她对婉儿说:“记得我在太宗身边时,他有一匹烈马,叫做狮子骢,性情顽劣暴躁,无人能驯服,太宗问我有何方法,我当时回答,只需要三样东西。”
武太后转向婉儿,目光凌厉,曲着手指说:“第一铜鞭,第二铁棍,第三匕首。”
婉儿抽了口冷气,武太后笑道:“太宗虽当场夸我有胆识、好气魄,可他心里多半觉得我心狠,他那般雄才大略、心志坚定的人,始终偏爱温婉多才的女子,就像徐惠一样。”
又补问了一句:“你是知道徐惠的吧?”
婉儿点头,徐惠这样的传奇女子又岂能不知?
“徐贤妃娘娘天资聪颖、才华出众,更难得的是公允忠贞,感念万民苍生。”
婉儿由衷钦佩道。
武太后提起这位故人思绪复杂,她与徐惠同时入宫,徐惠恩宠不断,成为太宗晚年最大的精神安慰,而自己被冷落了数年,最终被送去感业寺出家。
“我与徐惠真是天差地别!”
武太后坦诚承认,这令婉儿记起她在掖庭时,唯一的朋友素娥说过的话:徐惠娘娘是武皇后这一生唯一不能战胜的女人。
“她八岁就会写文章,入宫之后不争不抢,扎在书堆里用墨香做装扮,一身的才气在千娇百媚的宫娥中脱颖而出,太宗对她过目不忘、心心念念,她虽是个寡淡的性子,却极其有原则,从不恃宠而骄,相反明知是逆了皇帝的心思,还要上疏谏言说明常年征战、大兴土木带来的危害,试问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即便长孙皇后当时还在世,也不过如此!”
武太后说着徐惠的生平,脸上竟浮现出骄傲之色。
太后所说尽管婉儿都知晓,仍是崇敬之意不绝,她也知道太后没说出的关于徐惠的落幕——太宗驾崩之后,年仅二十三岁的徐惠思慕成疾,不肯服药,次年便郁郁而终。
红颜易老更易逝,当初不受宠的武才人、如今至高无上的武太后,她才是真正的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