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2)
音乐是什么?
是一种打动你心的旋律。
如何打动你心?
你的回忆中的某些敏感的神经,被旋律的情绪拨动。
那时候你也许会哭,也许不会哭。但是你会傻傻地坐在那儿,很多画面就浮现出来。
我不是个兴趣高雅的人,虽然我号称是艺术学院毕业的,但是我还是喜欢流行歌曲。这一点我不伪装,交响乐我也听,但是不会有那么多被打动的时候。
我总是会为了一首流行音乐流泪,或者不流泪。譬如刚才,我在听《永远到底有多远》。我说我没有哭,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哭,因为我知道我一哭起来就抑制不住,我就没有办法往下写。但是我必须写,因为我必须把这些真实存在过的小兵们的故事讲完。他们的故事,我不讲,还有谁会知道?或者说,还有谁会去关注他们?是坐在宾馆里面编故事的人吗?不可能,他们关注的不是小兵,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说我是小兵的代言人,但我起码代表了我们那一群小兵。对于小兵的爱恨情仇、生生死死,我都要如实地、不加任何掩饰地写下来,给他们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我要让人们知道,小兵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就是那么过来的。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爱人,我青春的全部世界。我们曾经在一起,无怨无悔地在一起。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们年轻的笑脸,所以我的眼睛再疼,我的心口再顶不住,我也要写下去。我要告诉人们,我们的小兵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什么使命感,我不追求语言的华丽,不追求结构的完美,我只追求我们朴实而绚烂的青春在我的笔下重新再来一次。这样,我也就不枉为文者这个狗屁称号了。这样,我们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由于实弹的介入,我的必死突袭被加上了传奇的色彩,甚至有的兄弟大队传说我们狗头大队发明了一种新的闪躲战术,可以躲避第一波的子弹。其实哪儿有那么神啊?一是我确实命好,加上身体灵活、反应快;第二,就是天黑看不清楚,再加上帐篷里面的黄色烟雾很浓,警卫参谋们基本上是盲人摸象。而在混乱的情况下击中目标(尤其是视线被黑夜和别的什么因素限制的时候)是很难的事情,那种所谓的中南海保镖只是电影里面的——就是先给你打怕了赶紧掩护首长撤,下一步往往不是他们贴身警卫的事情了——所以,我只是被手枪的弹雨擦着了一点儿边而已,加上小菲喊得快,跑得快,一把就把我抱住了。警卫都是反应很快的高手,一见这个,哪敢朝小菲开枪啊?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
我住进军区总院以后是外科主任师级专家亲自给我开刀取子弹。按理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都没伤着骨头。但是这是军区副司令亲自打电话交代的,一定要全力以赴,治不好就要收拾人,所以总院不敢怠慢,进手术室伺候我这个小兵的全是专家。手术当然顺利,就算是军医大学的高年级学生做这种取子弹的小手术也是易如反掌啊,何况是真正的军医专家了!
虽然小影已经是外科的护士,但是这种场合绝对不能让她进来。她想进来也不行,一帮女兵在小菲的带领下把她按在手术室门口。她哭着喊道:“不行不行,小庄小时候在地上摔一跤都疼得哇哇哭,我要进去看看。”小菲一把把她按在椅子上,然后大家就警告她:“小庄在手术,他要是听见了心脏一激动怎么办?正在麻醉呢!”小影就不喊了,只是哭。
我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小影喊我,但是我无力张嘴。后来我被推出来的时候麻醉还没有完全结束,我就被小影抱住了。我看见她在哭,她的姐妹们的脸上都有泪水。
但是我没有看见小菲,我当时没有看见,但是我现在回忆的时候看见了。是回忆出现了偏差吗?好像不是,我说过人在回忆的时候会看见自己,不信你回忆一下试试?我不知道这个科学原理具体是怎样,但是我想心理学家一定是有解释的。
我看见小菲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她抹了一下自己残留的泪水,苦笑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她还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不是属于她的。你们说,她还能怎么样呢?
我进了病房。安置好了之后,女兵们都出去了,只有小影陪着我。她给我削水果,细细地切成块,然后一点点喂我。她还给我倒奶,在勺子里面一点点吹温了然后喂我。我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不敢笑,一笑伤口就疼啊!中过枪的人都知道,开始的时候真的不疼,但是越来越疼,打了麻药也真他妈的疼啊!因为弹头进了身体以后不是直着出来的,是旋转着出来的!也就是说入口不大就一个小眼,但是出来的伤口就不一定了!
小影一直陪着我,我睡着了她就看着我。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温暖传递给我,她的温柔传递给我。我在梦中都美得不行!什么叫幸福?那时候真他妈的幸福啊!
我在回忆里面还是可以看见小菲,就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也是真他妈的怪了啊!难道我小庄现在编故事能力强了所以就自己想出来一些画面?可我确实看见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回忆里面明明看见了啊!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忠实于现在的回忆。我看见小菲悄悄地从病房前面不经意地经过,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她喜欢我,这我是知道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她是谁啊?军区副司令的外孙女!多少小白脸军官巴不得的老婆啊!我是谁啊?一个小列兵而已,而且我还比她小三岁啊!她是为了什么呢?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费那个脑子。我那时候单纯得要命,心里只有小影,所以真的没有多想。多想有个屁用啊!我也不敢啊!我怎么可能对不起小影呢?
住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可以坐起来了。这时候何大队来了,人没到声音先进来了:“妈拉个巴子的这点小伤就住院啊!”然后那张大黑脸就进来了。
小影正在给我喂奶,我想站起来,结果奶泼了一身。
“坐那儿!你们该干啥就干啥!”何大队一瞪眼我就赶紧坐好,我是真的服他。
小影不愧是小影,也就她敢继续给我喂奶!一个小列兵就那么坐在床上,被自己的女朋友喂奶。而上校部队长不仅没有生气,还笑眯眯地看着。完了后他还点头。他点个什么头啊!
“都他奶奶的要来!大队常委都要来!我就说,妈拉个巴子的都不能来!小庄这点破伤在前线算个蛋子啊!我代表就行了!”何大队就说,“我来还是要批评你!违反敌后作战原则!没吃过苹果啊?81枪没打过啊?怎么稀罕那个玩意儿呢?有什么好吃的、好耍的?所以,我宣布给你一个处分!”
我含着奶点头:“是,我知道错了。”
小影不说话,把奶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眼泪吧嗒吧嗒地流:
“人都这样了,你们还惦记着处分他!”
“小影!”我赶紧说她。
小影不说话,转脸去抹眼泪。
何大队哈哈笑了,他对着小影的背影认真地说:“姑娘!你给我记住了!你这么做就对了!他就是你的男人,你就是他的女人!他好也罢,歹也罢,你就得跟着他、护着他!别人说他,你就要敢甩脸子!别人夸他,你要敢骂他,让他头脑清醒!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见了首长满脸是笑,恨不得把自己男人说得狗屁不是的家属!那不是女人,不是老婆,是想帮助他升官的!你跟那些女的一样了,我何某人要瞧不起你了!那你就配不上是一个男人的女人了!你就变了味道了!”
这话我当时就听蒙了,小影也蒙了。我18,她20不到,你们说听得懂吗?但是何大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态度很认真。很多年后,在接触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何大队的意思。什么叫真正的女人呢?何大队的话,绝对是句句应该用“子曰”的形式记录下来供后人警醒的。小影没有听懂,但是起码知道我们大队长不是对她发脾气。再不懂也知道话里有夸她的意思啊,她又不傻。她就赶紧站起来,擦擦眼泪转过身,歉意地说:“首长……我态度不好……”
何大队就笑了:“小丫头片子我跟你计较啊?你问问你男人他那时候叫我狗日的大队长我生气没有?”
我就不好意思了:“何大队,我……”
小影也不好意思,何大队一口一个“你男人”,换了哪个20不到的女孩好意思啊?
何大队还在回味:“还是带你这个小杂种在山里耍好玩啊!现在我叫你去,你还敢那么跟我耍吗?”
我摇头,是真的不敢了。何大队就不说什么了。
小影搬过来一把椅子:“首长,坐。”
何大队坐下了:“行,还是知书达理啊!”
小影就不好意思了,善意的小讽刺她还是听得出来的:“首长,瞧您说的。”
何大队说:“我来,还有一件事情。你的三等功批下来了。”
我一听就傻了,先处分后给功?
“本来大队常委想给你申请二等功,但是我说不行!这点破事就二等功,以后真打仗了怎么办?我们怎么给战士评功?带兵要严!不能这么小就翘尾巴!”他说。
我点点头:“我那个三等功就不要了吧?”
说实话我是真心的,因为三等功在我眼里没什么大意义。我也不用拿这个功找工作啊,我学还没上完呢!当兵只是一个过程而已,至于以后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你端掉一个战区司令部,收拾了五个将军,三等功还是要给的!”
我就笑了,连我们军区副司令在内一共五个将军啊!这种鸟事不是谁都可以干得出的啊!把自己的军区副司令和他的战区指挥班子给端掉了啊!我小庄在狗头大队绝对是鸟一把了!我敢说多少年也没有人比我鸟!看他狗头高中队见了我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个人希望你考虑一下。”何大队看着我说。
我认真地听着。
“想参军吗?”他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
我一怔:“我现在不就是军人吗?”
“我不是说这个。”何大队说,“我是说你大学毕业以后,想参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