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燹越发觉得自己象个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让你带路。”
“行。”
“你这么早就来发信?”
“是给妈妈的信呀!”
妈妈的信得赶第一次邮班?她妈妈一定很慈爱或很严厉。不料她否定地摇摇头,说她妈妈两者都说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说这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杨燹顿时想;这点倒和我颇象。
“我来帮你拿点什么吧?”她说。
“不用,我没什么体面东西让你拿。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来拉中提琴的?”
“会一点儿。”
“有意思——‘一点儿’。”她那南方姑娘的舌头生硬地卷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杨燹觉得他并没有引起她重视,不免有点丧气。
过了一会,是她先开口了。
你在九〇七农场干什么呢,那儿需要中提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也会一点儿别的,譬如发酵饲料,或者高山苹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点儿’?多大一点儿?”
“无可无不可。”
他穿着两个兜的军装,这与他浓黑的胡茬挺不相称。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复职的父亲的亲笔信跑断了腿,但任何一个“老关系”都相当客气地拒他于门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队邻近有个解放军农场,就是他刚才说的“九〇七”,正四处招募业余文艺骨干。他混在一帮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把式,关键是那段“郭建光奔袭”,把全农场镇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录取了。穿上军装半年,业余宣传队解散,他被分到饲养班。后来他为果园提了两条建议,很受重视,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亲,当参议的父亲再婚,结果那位未过门的后母一个电话就把他调到省城来了。他无所谓欣喜,晕乎乎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他和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耻辱的历史……
但愿这个圣洁的姑娘永远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他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观察他,一面观察一面想着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样一种人呢?一种奇特的,不寻常的,还是粗野的,愚昧的?她会怎样给他打分?他完全没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她对他说,“在别人眼里,你是由我领来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没说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望着她苗条的背影,他决不承认她漂亮,他只觉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种让人不能一眼看懂的东西。他喜欢她那独特的敏感,这敏感使她与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抗衡。不得了!这就是那倒楣的爱情吧?我会这么快爱上一个女孩子?他娘的。杨燹独自做了个鬼脸。
当天下午,他在二楼阳台上拉琴时,一个胖子打着快板走过来,几乎把全队所有人的名字加绰号都向他介绍了。他首先指着自己:姓丁名万,字胖子,号数来宝。接着数下去,乐队指挥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晓舟叫“三毛”!使唤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个舞蹈队的小积极叫桑采,因年龄最小人称“采娃”。然后他得意地宣称自己很具有起绰号的天才。
杨燹笑道:“那你也给我来一个吧?”
丁万远远近近看了他一会:“你黑,就叫你赞比亚吧。”他打着快板正要走,被“赞比亚”一把揪住,指着楼下,“那个细挑个的……”
没等他说完,丁万就回答道:“她叫乔怡。我可没敢给她起绰号,说她什么都不象。”
但杨燹马上来了“灵感”:她应该叫“荞子”。荞子,苦甜掺半。好。绝。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荞子”的关系陡然飞跃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里帮舞美组制作布景,地上铺了很大一张网,姑娘们把剪好的布质树叶粘上去。那是个慢工细活,常借助姑娘们的耐心。他下楼去打开水,还没走近,几个姑娘就同时咋唬起来:“靠边走!靠边走!别踩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