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麦哲伦号(1 / 2)

06 着陆

还未睁开双眼,罗伦就知道了自己的方位。这感觉让他不由有些惊讶:他已经沉睡了两百年,即使有些头昏脑涨也算正常,但现在的他十分清醒,写下上一篇航行日志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他尝试回忆梦境,但一个都记不起来,他暗暗觉得欣慰。

他继续闭着双眼,把注意力依次集中到了各个感官上:耳边的人声轻轻柔柔,让人听了安心;咝咝声很熟悉,那是空气交换器发出的;空中吹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流,将气味芬芳的杀菌剂送到他的脸上。

唯一感觉不到的是重量,他稍一使力,右侧的手臂就抬了起来,它静静地悬在半空中,等候着下一道指令。

“你好哇,罗伦森先生!”一个使坏似的声音乐呵呵地说,“您终于回到群众的队伍中来了!感觉如何?”

罗伦终于张开眼睛,用力凝视着床边那张模糊的脸孔:“你好……大夫,我感觉不错,就是饿。”

“饥饿永远是个好兆头。现在你可以穿上衣服了,动作先不要太快;络腮胡子可以待会儿再决定去留。”

罗伦把悬在半空的右手伸向下巴,意外地摸到了一大把胡茬。他和多数男性一样,从来没考虑过永久脱毛——心理学家对此作过许多研究——但现在,或许是该考虑一下了。真有意思,在这种时候,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我们安全到达了?”他问道。

“当然喽,要不然你这会儿还睡着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飞船在一个月前开始把我们挨个儿唤醒。我们现在已进入萨拉萨星轨道,负责维修的同事检查了船上的各个系统,现在该轮到你上场了。我们还为你准备了条意外的消息。”

“希望是好消息。”

“大家都是这么希望的。贝船长会在两小时后召开简报会,地点在主会议舱;你要是暂时还不想动,可以在这儿看直播。”

“我还是去会议室吧,想见见大伙儿;不过先让我吃个早饭行吗?好久没吃了。”

瑟达尔・贝船长带着疲倦而愉悦的神情接见了刚刚苏醒的十五名男女,并将他们一一介绍给A组和B组的三十名船员。根据船上的规章,C组的人这时候应该还在休眠,但现在却有几个在会议室后面游弋,他们的动作十分小心,唯恐引人注目。

“欢迎各位加入,”船长对新到的船员说,“很高兴能见到几张新的面孔,更高兴的是见到了一颗行星。我们的飞船在没有重大故障的情况下飞行了两百年,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任务。前方就是萨拉萨星,我们将准时到达。”

在场的人都将视线转向盖满了大半面舱壁的显示屏。那上面显示的主要是各种数据和飞船的状态信息,但占据最大面积的却是一扇视窗,里面显示的是舱外的景象。眼下,窗口里正充塞着一轮蓝白相间的巨大球体,它几乎完全笼罩在光芒之中,美丽得令人哑口无言。在场的船员大概都注意到了一件伤感的事:这颗行星像极了从太平洋上空俯视的地球,一眼望去几乎尽是海水,海面上只有零星的几块陆地。

是的,这里有陆地,有三座紧紧簇拥、被浮云遮住了一角的岛屿。罗伦不由想到了夏威夷,那个他从未涉足、已不存在的地方。不过,两颗星球之间还是有一处根本的不同:地球的另一面主要由陆地覆盖,而萨拉萨星的另一面则仍然是茫茫大海。

贝船长自豪地宣布:“任务规划师算得没错,我们到了;但是有一个细节他们没算准,我们的行动肯定会因此受到影响。

“各位都还记得:在萨拉萨星执行播种任务的,是一艘马克3A型五万单元播种船。它于2751年从地球起航,3109年抵达萨拉萨星,期间进展得相当顺利,160年后,地球接收到了第一个信号,它断断续续地发送了200年左右,然后突然中断,在中断之前曾简短地报告过一次火山大喷发。那以后,萨拉萨星就断了音讯。据我们猜测,星球上的殖民地可能已摧毁,至少也倒退回了蛮荒时代。这种情况在另外有几颗殖民星上也发生过。

“下面我对新加入的同事重复一遍迄今的发现:我们在进入恒星系时,按照惯例在所有的波段上进行了搜索,结果一无所获,连供电系统泄露的辐射都没发现。

“但是在飞近萨拉萨星之后,我们就认识到这个结果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萨拉萨星的电离层非常厚实,在它的下方很可能藏着大量不为人知的中波和短波信号。微波当然是可以穿透电离层的,但他们可能根本不需要微波,也有可能是我们正巧没有拦截到。

“总之,各位的下方有一个成熟的文明。我们刚看清这颗星球的阴面,就发现了城市的灯光——看那规模,至少也是镇子。他们有许多小型工业设施,近海有少量交通,但是没有大船;我们甚至还发现了两架飞行器,它们的时速达到500英里,能在15分钟内将乘客送到任何一个地点。

“很显然,这样一个紧密的社群不需要太多空中运输,他们的道路系统已经相当完备了。但我们还是没能侦测到任何通讯信号,也没有发现卫星——我们原来以为他们肯定有气象卫星,但是他们连这个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可能真的是不需要,他们的船只大概不会行驶到看不见陆地的海域。况且,除了三座岛屿之外,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

“情况就是这样。形势非常有趣,算是个大大的惊喜;至少我希望如此。好了,各位有什么问题?是的,罗伦森先生?”

“试过和他们联系了吗,长官?”

“还没有,我们认为,在对他们的文化水平作出确切评估之前,不能贸然联系,因为我们无论做什么,对他们而言都可能是强烈的震撼。”

“那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吗?”

“大概还不知道。”

“可是他们肯定已经看到我们的引擎光了!”

这话很有道理:一架开足马力的量子喷射推进器是人类最壮观的发明之一,它发出的强光与核爆不相上下,但在时间上能持续数月之久,而不是短短的几微秒。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表示怀疑,因为我们的减速飞行主要是在太阳的另一面完成的。在日光的照射下,他们不太可能看见我们。”

接着,有人问出了每个人都在思考的问题。

“长官,这会对我们的任务造成什么影响?”

瑟达尔・贝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名提问者。

“这个问题目前还无法回答。如果下面有几十万或者随便多少人类,我们的任务就会完成得容易些;至少会完成得更开心。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不喜欢我们……”

他耸了耸肩,表示余下的不言而喻。

“我想到了一位老探险家对同事的忠告:如果你觉得当地人是友善的,他们通常就会表现出友善;反过来也成立。因此,除非有相反的证据,我们还是假定他们都是友善的吧。如果事实上相反,那么……”

说到这儿,船长的表情严峻起来,嗓音里也充满了威严,那正像是一位率领伟大的飞船、跨越五十光年宇宙的指挥官。

“我从来不主张强权即公理,但武力永远是一颗定心丸。”

07 末日的贵族

真是难以相信:他真的苏醒过来了,生命又能重新开始了。

罗伦・罗伦森少校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从那场悲剧中彻底脱身:悲剧已经延绵了四十多代人,并在他的有生之年达到高潮。在新生的最初几天,他的内心一直被恐惧所占领。即便是麦哲伦号下方那颗充满希望和神秘的星球也不能让他摆脱一个想法:今夜当他闭上双眼,沉入两百年来的第一次自然睡眠,会有什么样的梦境等着他呢?

他曾经目睹了任何人都无法忘怀的景象,在时间终结之前,那景象都会萦绕在人类的心头,无法散去。通过飞船的望远镜,他亲眼看着太阳系走向了灭亡。他看见火星上的火山十亿年来首次喷出岩浆;他看见金星的大气被吹进宇宙,片刻的赤裸之后,它自身也被太阳吞噬;他看见那几颗气体巨星逐个爆燃,成为一团团炽热的火球。然而,和地球的悲剧相比,这些都只不过是空洞苍白的景象。

那场悲剧,他在摄像机里亲眼目睹了。有人献出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摄像机安装到位;但是和这些无私的人相比,那些摄像机也只是多存在了几分钟而已。他看见了——

——他看见大金字塔泛出暗红,然后塌陷成了一滩熔岩——

——他看见大西洋在瞬间干涸,坚硬的海床裸露了几秒,随即被洋中脊涌出的岩浆再度淹没——

——他看见巴西的丛林一片火海,火光中升起的明月在夜空中熊熊燃烧,那光芒甚至堪比几分钟前最后一次落下的太阳——

——他看见数公里厚的远古冰川化为气体,埋藏于其下的南极大陆短暂地露出了真面目——

——他看见雄伟的直布罗陀大桥在半空中熔解、崩塌——

在末日前的那个世纪里,地球上到处游荡着鬼魂;它们并非死者,而是永远不能出生的婴儿。在最后的五百年里,地球上的出生率一直很低,这是为了将最后时刻的人类总数维持在几百万左右。于是,一个个城市没有了人烟,一个个国家遭到了遗弃;剩下的人类聚居到一起,共同迎接历史的最后一幕。

这是一个奇特的时代,人类在绝望和狂喜的两极之间往复摇摆。许多人试图依靠传统的消遣忘却命运,他们吸毒、滥交、投身危险的运动,甚至有人玩起了小规模的战争游戏;只不过战事受到密切监控,武器由双方协商定夺。同样流行的是五花八门的电子宣泄,有人投入了无休无止的电子游戏,有人迷上了互动式戏剧,更有人直接刺激脑部获得快感。

再也不必担忧这颗行星的未来了,行星上的一切资源、各个时代积聚下来的一切财富,都可以问心无愧地大肆挥霍。单以物质财富而论,每个人都是百万富翁,他们的财富之多,是勤勤恳恳的祖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们不无讥讽、却又不失骄傲地将自己称为“末日的贵族”。

千千万万的人醉生梦死,但更多的人投入到了比自己的生命更伟大的事业中去。凭着获得解放的巨大资源,许多科学研究得以继续进行。如果一个物理学家需要在实验中动用一百吨黄金,那么预算将不是问题,只是运输会有点困难。

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科学议题有三项。一是对太阳的持续观测;这不是对太阳将要毁灭的事实有什么怀疑,而是要将毁灭的时间精确到年、月、日、小时。

二是对地外智能的搜寻。几个世纪的失败之后,人类曾将这个项目打入冷宫,事到如今又急不可耐地重拾了起来。但即便到了最后,这个领域的成就也没能超过前人。面对全人类的追问,宇宙一如既往地给出了乏味的答案。

第三项,当然就是向周围的恒星播种生命,希望人类不会随着太阳的毁灭一同消亡。

到了最后一个世纪的开端,人类已经造出了更快、更精良的播种飞船,并将它们送到了五十多个目的地。结果不出所料,多数任务都以失败告终,但也有十艘发回了至少是局部胜利的消息。人类将更大的希望寄托在了更新、更先进的飞船上,尽管它们要在地球毁灭后很久才会抵达各自遥远的目标。最后发射的一艘会加速到光速的二十分之一,并在飞行九百五十年后着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