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克拉肯山(1 / 2)

21 科学院

萨拉萨星科学院的成员人数是二进制整数100000000,对那些喜欢掰着指头计数的人来说,也就是256。麦哲伦号的科学官安妮・瓦莱对这个控制人数的举措相当推崇,因为它维持住了高标准。科学院对自己的职责也非常看重,总统对她坦言,目前的院士人数实际只有241人,因为根本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

在这241人中,至少有105人亲自来到了科学院的报告厅,116人经由通讯器登录。这个出席率破了历史纪录,安妮・瓦莱博士觉得万分荣幸,但她也忍不住对未能出席的那20人感到了一丝好奇。

还有一点让她感到不大自在:主持人在介绍中称赞她是地球上的天文学权威。唉,在麦哲伦号驶离地球时,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时势和机遇的关系,这位史克劳夫斯基月球观测站的前主任(现在连观测站都得加上“前”字了)得到了幸存的机会。她心里明白,如果用阿克莱、钱德拉赛卡、赫歇尔这些大师作为标准衡量,她顶多算是称职;如果用伽利略、哥白尼或托勒密作为标准,那么她连称职都算不上。

“我们开始吧,”她对听众说道,“各位肯定已经看过了萨根二的地图,这是我们用航拍和无线电全息技术合成的最清晰的图片。当然了,它在细节方面还很糟糕,分辨率最多只有十公里,但已经足够我们掌握基本事实了。

“它的直径是一万五千公里,比地球稍微大点儿;大气十分稠密,几乎完全由氮气组成,没有一点氧气,这一点非常幸运——”

“非常幸运”这几个字每次都能引起关注;观众一下子都坐直了。

“——我理解各位的惊讶,毕竟大多数人都对人在上面能直接呼吸的行星有所偏爱。然而在大移民之前的几十年里,许多事情改变了我们对宇宙的认识。

“人类在太阳系的其他行星上没有发现任何生物或是生物的遗迹,长达十六个世纪的SETI项目<sup><small>[4]</small>也以失败告终。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一点:生命在宇宙中非常稀少,也非常宝贵。

“因此,一切生命形式都该得到尊敬、受到保护;甚至有人宣称,连有害的病原体和病媒都不能消灭,而应该在严格的安全措施下加以保存。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尊重生命’成了一句流行的口号,而且多数人都不把它局限在人类身上。

“不干预其他生物的原则得到了认可,也在实践上产生了影响。人类在很早之前就取得共识,不在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建立据点。在这方面,人类过去曾在自己的行星上写下过糟糕的纪录。不过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又有人把这个问题引申开去:假设发现了一颗刚刚出现动物的行星,那我们也该袖手旁观吗?也该等着演化自然发生、等着智慧生物在百万年后自动产生吗?”

“再退一步:如果那颗行星上只有植物,那又如何呢?如果只有单细胞微生物呢?

“各位或许觉得奇怪:连人类自身的生存都岌岌可危了,居然还有人辩论这些抽象的道德和哲学问题。但是死亡会迫使人思考终极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有一个说法开始流行起来,各位肯定也听说过,那就是所谓的‘元法则’。我们是否能提出这样的法律和道德准则:它不仅对两足行走、呼吸空气、暂时主宰地球的哺乳动物适用,也对一切智慧生物适用?

“我们的卡尔多博士恰好就是这场辩论的发起人之一,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人的反对。那些人认为智人是唯一已知的智能物种,因此智人的生存高于一切;当时还有一句有力的口号:‘如果要在人类和粘菌之间选择,我选人类!’

“还好,这样的正面冲突从来就没发生过,至少现在还没有听说。或许得再过几百年,我们才能收到所有播种飞船发回的报告。如果其中有不吭声的,那就说明胜利的是粘菌……

“3505年召开了最后一届全球议会,与会代表通过了未来行星殖民的纲领,也就是著名的《日内瓦章程》。很多人觉得这些章程太理想化,根本没法实施,但它的意图是好的,它是人类在对一个或许不能领会善意的宇宙,发出最后的善意。

“我们现在来看看章程中的一条纲领。它是最著名的,引起过激烈的辩论。就是因为它,一些最有希望的目标才被排除在了殖民计划之外。

“只要一颗行星的大气中有几个百分点的氧气,那就说明上面一定存在生命,因为氧气会在化学反应中快速消耗,除非是有植物——或者其他类似的生物——不断补充。当然了,有氧气的地方不一定就有动物,但氧气至少为动物的生存铺平了道路。另外一点,虽说动物很少演化出智能,但从理论上说,别的生物更不可能演化出智能。

“因此根据‘元法则’,凡是大气中含有氧气的行星都不能殖民。不过说句老实话,要不是量子引擎确保了航程和动力的无限,我很怀疑人类是否会作出这么极端的决定。

“下面再介绍一下我们抵达萨根二之后的行动计划。如地图所示:萨根二表面的百分之五十以上都覆盖着冰层,厚度估计有三公里,那里面藏着需要的所有氧气。

“在确定最终轨道之后,麦哲伦号会启动量子引擎的一小部分马力,当作火把使用。引擎会融化冰层,并将融化产生的水蒸气分解成氧和氢,其中的氢会迅速逃逸进太空。必要的话,我们还会使用调谐激光。

“只要十年时间,萨根二大气中的氧气浓度就会达到百分之十,但其中也会充满大量二氧化氮等有毒气体,暂时还无法呼吸。为了加速改造,我们将投放特别培养的细菌,乃至植物。但就算在那之后,行星的温度也还是太低,即便算上我们注入的热量,除了赤道附近在中午的几个小时之外,行星各处的气温基本还会低于冰点。

“到那时,我们会再次使用量子引擎;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然后,在太空中航行了一辈子的麦哲伦号,就终于能在一颗行星的表面上着陆了。

“着陆后,在每天适当的时候,量子引擎会在飞船和飞船下方的岩层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全力开动,连续喷射十五分钟。我们首先会进行一轮测试,以能确定这个行动的持续时间。如果初始着陆点的地质结构不够稳定,我们还可能再度开动飞船。

“据初步估计,引擎要喷射三十年,才能让行星的公转速度慢下来,它将朝恒星的方向跌落一定距离,然后就能获得更加宜人的气候。此后量子引擎还将喷射二十五年时间,将行星的轨道修正为正圆形。在这二十五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萨根二都会是相当宜居的。尽管在轨道最终确定之前,那里的冬天还是会十分寒冷。

“等到修正完毕,一颗崭新的行星就诞生了,它比地球大,表面的百分之四十是海洋,平均气温二十五度,大气中的氧气含量是地球的百分之七十五,并且不断上升。到了这时,我们就能唤醒飞船上的九十万名休眠者,并把一个崭新的世界交到他们手里。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或是意料之外的发现,那么麦哲伦号的前景就是这样的;可是万一发生了最坏的情况……”

瓦莱博士犹豫片刻,但随即又露出坚强的微笑。

“嗨,无论发生什么,各位都不会再见到我们了!就算萨根二没法居住,我们也还有下一个目标,那个目标距离萨根二三十光年,说不定还更好呢。

“也许我们最终会在两颗行星上全都殖民,但这个要留待未来决定了。”

观众席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响起了讨论声。大多数院士都被演讲震住了,但他们鼓掌时绝对发自真心。总统见惯了大场面,在这时候总是会提前准备几个问题,他第一个起身发言。

“瓦莱博士,我有个小问题:萨根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名字吗?”

“那是个人名,他是位科普作家,生活在第三个千年初。”

接着,就像总统预料的那样,问题纷至沓来。

“博士,您说过萨根二至少有一颗卫星;那么在行星的轨道改变后,会对卫星产生什么影响?”

“除了极轻微的扰动之外,不会有影响,它会继续围绕主星转动。”

“可是,如果那个章程……哪年的来着,3500年?”

“是3505年。”

“如果那章程早批准几百年,就没有我们了吧?毕竟萨拉萨星也属于不能殖民的行星啊!”

“问得好,我们也经常辩论这个问题。2751年的那次播种任务——也就是你们的母船在南岛上完成的那次——无疑是违反章程的。幸好当时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你们这儿没有陆地动物,所以殖民不算违反不干预原则。”

“但是这样做也太冒险了吧?”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院士,一旁的长辈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就算‘有氧气就代表有生命’这个命题成立,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相反的命题就是错的呢?就算在没有氧气,甚至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上,也可能存在着各种生命,甚至可能有智能生物。许多哲学家都提出过这样的假设:如果我们的祖先是智能机器,他们就肯定会选择一个不容易生锈的环境。你们知道萨根二的历史有多长吗?它可能已经过了好氧生物的阶段了;上面可能会有一个机器文明等着你们呢。”

听众中的反对者嚷嚷了几句,还有人嘀咕,“科幻小说都来了!”语气中带着厌恶。瓦莱博士等待骚动渐渐平息,然后简短地答道:“这个问题我们也没少操心。要是真的遇上了机器文明,那么不干预原则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我更担心的是他们怎么对我们,而不是我们怎么对他们!”

这时,一个很老的老人在大厅后面缓缓起立,那是瓦莱在萨拉萨星上见过的最老的人了。大会主席匆匆写了张便条递给瓦莱,上面写着“德雷克・温斯莱德教授-115-GOM-科学-历史”。瓦莱看着“GOM”想了几秒,突然灵机一动,明白了那是“元老”(Grand Old Man)的意思。

她心说这不奇怪,萨拉萨星科学院的院长很可能就是个历史学家。毕竟在七百年的历史中,萨拉萨星三岛只产生过少数几个有创见的思想家。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批评的。萨拉萨星人不得不从零开始建设文明。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动力去研究那些不能立即投入应用的东西。此外,萨拉萨星还有个更严重也更隐蔽的问题,那就是它的人口。无论在历史上的任何时刻、在科研的任何领域里,萨拉萨星的研究人员都没有达到过“关键人数”,因此无法在基础研究中形成质变,开拓出新的知识领域。

这个规律只有两个例外:数学和音乐。在这两个领域,孤独的天才会从任何地方冒出来,在思想的海洋中独自扬帆,比如拉马努金,比如莫扎特。萨拉萨星历史上的著名例子是弗朗西斯・佐尔坦(萨拉萨星历214~242年),他的名字在五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受到尊重。但即便对他那不容置疑的才能,瓦莱的判断也是有所保留的。在她看来,佐尔坦在无穷超限数领域的创见还没有人能够真正领会,更不要说有所发展了,而这两点恰恰是对天才性突破的可靠检验。直到今天,他那个著名的“最后假说”还是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

瓦莱暗自揣测:是佐尔坦的不幸早逝夸大了他的声誉,萨拉萨星人对他的纪念中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希望;但这个想法她从未对自己的萨拉萨星朋友说起过。当年佐尔坦从北岛出发,游向大海,就此失踪,这个故事激发了许多浪漫的传说和推测:有人说他对爱情失望,有人说他遭对手嫉妒,有人说他在重要的证明上失败,也有人说他对无穷超限本身感到恐惧。这些说法统统没有丝毫事实依据,但它们却在人民的心中塑造起了一个崇高的形象,一个夭折于事业巅峰期、前无古人的天才。

对了,那位老教授问的是什么来着?哎呀,老天!每次都有人在问答阶段问出和主题完全无关的话,或是趁此机会推销自己中意的理论,不过久而久之,瓦莱已经能得心应手地对付这类打岔的人了,还常能让他们闹闹笑话。不过今天的情况不同,对方是个元老,周围的同事都尊敬他,这里是他的地盘,她得客气点。

“温……温斯德莱教授(主持人赶忙小声提醒是“温斯莱德”,但她觉得纠正反而更糟,不如将错就错),您的问题非常好,但它实在应该专门开个讲座另行讨论;或许得开个系列讲座才行,但就算那样也只能触及皮毛。

“关于您提出的第一点,我们已经好几次听到了这样的批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没有想过要对量子引擎技术保密,这项技术的全部理论都储存在麦哲伦号的数据库里,属于正在移交给贵星球的材料。

“但我也不想激起什么虚假的希望,说老实话,目前在麦哲伦号上活动的船员中,还没有人真正理解引擎的工作原理。我们只会使用,仅此而已。

“在休眠的船员中倒是有三位精通引擎的科学家,但是如果在抵达萨根二之前就让他们苏醒,我们就会遇上大麻烦。

“有人挖空心思地想把超空间的地理动力结构转化成图形,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一开始就有11维?为什么不是个更加整齐的数字,比如10或12?我当年上基础推进理论课的时候,我的导师是这么对我说的:‘你要是能理解量子引擎,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你会去拉格朗日一号上的高等研究所。’我当时正一个劲地思考10的负33次方厘米到底是什么意思,以至于睡觉都做噩梦,后来导师跟我打了一个有用的比方,我这才重新睡踏实。

“他对我说:‘麦哲伦号的船员只需要知道引擎能干什么。他们就像是主管配电网的工程师,只要知道如何分配电力就行,没必要懂得电力是怎么产生的。产生电力的可能是一台简单的装置,比如石油驱动的发电机、太阳能电池板、水轮机什么的,但这些都和配电工程师无关。当然了,发电原理他们还是懂的,但这并不是顺利完成工作的必要条件。但是电力也可能来自一套更加复杂的系统,比如裂变反应堆、热核聚变装置、轻子催化器、彭罗斯节点、霍金-施瓦茨切德内核。你听明白了吗?整个系统当中,总有工程师理解不了的东西,不过他们只要能在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切换电力,就仍旧是称职的工程师。’

“同样的道理,就算不懂引擎原理,我们也照样能把麦哲伦号从地球开到萨拉萨星,希望还能开到萨根二。但是总有一天,或许是在几个世纪之后,我们会在智力上赶上发明量子引擎的那位天才。

“谁知道呢?或许你们还会抢先一步呢,萨拉萨星上或许会诞生未来的弗朗西斯・佐尔坦,到那时就轮到你们来拜访我们了。”

她并不相信真会如此,但这个尾结得不错,话音落下,会场里掌声雷动。

22 克拉肯山

“实施倒是没问题,”贝船长若有所思地说,“计划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压缩机震动的问题看来已经解决,站点的准备工作提前完成,人手和设备肯定能够腾出来——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他从椭圆形办公桌上抬起头,看着站立在面前的五位高级军官。这里是新地球村的船员会议室。听了船长的话,大家都齐刷刷地朝卡尔多望去;卡尔多摊开双手,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看来这不是个纯粹技术问题,把重要的都告诉我吧。”

“情况是这样的——”副船长马林纳开口说。室内的灯光变得黯淡,一幅三岛的立体图像显现出来,它漂浮在办公桌上方几毫米的空中,仿佛是一座造型优美、栩栩如生的模型。然而这不是模型,只要把图像放大足够倍数,就能清楚地看到岛上的萨拉萨星人正在干着各自的事情。

“——我认为,萨拉萨星人还在害怕克拉肯山,尽管它实际上相当温和,上次喷发连一个人都没死!另外,克拉肯山是岛际通讯系统的关键,山的顶峰超出海平面以上六公里,是整个行星的制高点,因此也是架设天线的理想基地。行星上的长途信号都由这里中转,然后发送到其他两岛。”

卡尔多淡淡地说道:“有件事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都过去两千年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比无线电波更好的媒介。”

“卡尔多博士,那是因为宇宙里只有一条电磁波谱,我们得尽量利用起来。萨拉萨星人的运气很好,南北两岛的最远距离不过三百公里,克拉肯山能把它们全都覆盖了。就算没有通讯器,他们的通信也完全不成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山太高,天气也差。这儿有个笑话,说克拉肯山是整个行星上唯一有天气活动的地方。现在每隔一两年就有人爬到山顶,修理修理天线,换掉几块太阳能电池和别的电池,顺便铲掉一大堆雪。办是都能办到,就是得花好大的力气——”

“——花力气的事他们是能躲就躲,”医务总长玛丽・牛顿接过了话头,“我这不是在批评,他们是把体力耗费到更加重要的事情上了,比如体育运动。”

她本来还想说“做爱”,但这已经是许多同事之间的敏感话题,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非得爬上去呢?”卡尔多接着问道,“为什么不能直接飞到山顶上?他们可是有垂直起降飞行器的。”

“没错,可那上面空气太稀薄,而且天气极差。他们出过几次严重事故,最后还是决定用笨办法上去。”

“明白了,”卡尔多沉吟道,“这还是那个要不要干预的老问题。我们会不会削弱他们的自主能力?我觉得只会稍微削弱一点点。相反,如果我们不答应这么个简单的请求,则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有这个反应也正常,想想他们在制冰站的建设上给了我们多少帮助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反对吗?没有,很好。罗伦森先生,请安排一下。你可以使用任何你觉得合适的飞行器,只要是‘雪花’行动用不着的就行。”

摩西・卡尔多一向很喜欢山,群山能让他觉得距离上帝更近——“上帝不存在”的说法偶尔还是会让他心生抵触。

在巨大的火山喷口边缘能看到岩浆汇成的海洋,岩浆早已板结,但上面的几十道缝隙中还不时喷出阵阵烟雾。在遥远的西方,山的那头是两座轮廓清晰的大岛,极目远眺之下,仿佛海平面上浮着两朵乌云。

空气寒冷得刺人,每一口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劲,不过这也使人时刻处于兴奋之中。很久以前,他在一本不是关于古代旅行就是关于冒险的书上读到过一句话:“空气仿佛醇酒。”他当时就想请教那位作者近来吸了多少醇酒,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比喻好像也没有那么荒唐了。

“东西都卸完了,摩西,我们准备返航。”

“谢谢,罗伦。我本来想在这里多待会儿,到了晚上再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去,但在这个海拔待久了怕有危险。”

“那些工程师肯定带了氧气瓶的。”

“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曾经有个和我同名的人在一座山上遇到过大麻烦<sup><small>[5]</small>。”

“抱歉,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啦,反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飞行器在火山口的边缘升空时,工人们都欢快地朝他们挥手告别。工具设备都已就位,这些萨拉萨星人做起了所有工程中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有人煮起了茶水。

罗伦驾着飞机缓缓上升,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复杂的天线和其他装置,它们全都指向西方那两座隐隐约约的岛屿,要是扰乱了它们的电波,海量的信息就会永远丢失,而萨拉萨星人也会后悔向他们求援。

“你不是在往塔纳镇飞?”

“一会就去。我想先看看这山。喂,看那儿!”

“什么?哦!我看见了!克拉肯!”

这句感叹词用得恰到好处:就在他们脚下,大地裂开了一道百来米宽的深沟,深沟的底部是烈焰翻腾的地狱。

在地表之下,这颗年轻的行星仍然有着一颗炽热的心脏。闪闪发亮的黄色熔岩缓缓流入大海,岩流中间或点缀着几点血红。卡尔多不由得心想:谁知道这火山是真的平息了,还是在蓄势待发?

滚滚的岩浆不是他们的目标。在更远处有个直径一公里左右的小火山口,它的边缘耸立着一截毁坏的铁塔。他们缓缓驶近,发现本来有三座铁塔,在火山口边缘等距分布,但另外两座现在只剩下了基座。

火山口底部丢着一堆缠结的导线和几块金属片,显然属于曾经悬挂于此的巨型无线电反射器。火山口中央躺着接收和传输设备的残骸,一半浸没在山顶的暴雨形成的小湖里。

他们在空中盘旋着,脚下的这片遗迹曾经是萨拉萨星和地球的最后一条纽带。两人都缄默不语,谁也不想打搅对方的思考。最后还是罗伦先开口了。

“真是一团糟啊,但修起来应该不难。萨根二就在北方十二度,比地球更接近萨拉萨星的赤道,如果有了偏置天线,发送起电波来也更容易。”

“好主意!等我们造完了冰盾就帮他们造这个。不过他们应该也不需要太多帮助,因为这不是什么急事。毕竟,就算我们到了那儿立即发送信号,他们也要经过差不多四个世纪才能得到我们的消息。”

罗伦录下了整个场景,然后准备沿着山坡下降一阵,再朝南岛返航。他才飞了不到一千米,耳边就传来了卡尔多疑惑的声音:“东北方向的那股烟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有人在发信号。”

在他们和地平线之间,一根纤细的白色烟柱正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冉冉升起,而几分钟前它还不存在。

“我们过去看看,可能是有船只遇险了。”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卡尔多问。

罗伦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我想起了喷水的鲸,那种动物每次浮到水面呼吸,都会喷出一片柱状的水雾,看起来跟这个很像。”

“这想法蛮有趣的,但是有两点错误,”罗伦说,“首先,现在这根烟柱至少有一公里高,这得是多大的一条鲸啊!”

“你说得对。另外,鲸最多只能喷射几秒钟,但这一根是持续的。那么第二点错误呢?”

“地图上说,那一片不是开放水域,因此不可能有遇险的船只。”

“这就不对了吧,萨拉萨星上可全是海洋——哦,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东部大草甸吧。没错,它的边界的确就在那儿,一不留神就会错看成陆地。”

说话间,一大片绿色迅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那是浮游于水上的广袤海洋植被,它们覆盖了萨拉萨星的大块洋面,也为萨拉萨星大气提供了几乎所有的氧气。这是一片连绵无垠的绿,它的色彩十分艳丽,仿佛含有剧毒,看上去非常结实,似乎在上面走动都没问题。然而它的表面没有山丘,也没有任何地势起伏,唯有这一点才揭示了它的真实面目。

巨大的草甸中央有块直径一公里的区域,那里的植被不平整、不连续,和别处迥异。有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下方翻滚,大股大股的蒸汽从中涌出,偶尔还甩出来几团打了结的海草。

“我怎么给忘了?”卡尔多说,“那是克拉肯的孩子。”

“对啊!”罗伦应道,“这是它在我们到来之后的第一次活动。这么说,三岛就是这么形成的喽?”

“没错。你看,羽流在稳定地向东移动,或许再过个一两百年,萨拉萨星人就能拥有一整列群岛了。”

他们又在空中盘旋了几分钟,然后调头朝东岛飞去。

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座海底火山挣扎诞生的场景,看起来十分惊心动魄。

但是在目睹过整个恒星系毁灭的人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23 参观制冰站

总统的游艇有个别名,叫做“岛际轮渡一号”,在三百年的服役期中,它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精神,船上不仅挂满了彩旗,还新刷了雪白的油漆。但事不凑巧,不知是油漆用完,还是工人体力耗尽,总之上漆的工作只干了一半,船长只好每次都用右舷对着陆地靠岸。

和他的船一样,法拉丁总统也特地换上了一身惹眼的衣服(是总统夫人的设计),看起来既像罗马皇帝,又像先锋宇航员,让他感觉很不自在。瑟达尔・贝船长感到庆幸:船长的制服包括白色短裤、敞领衬衣、肩章、还有带着金色穗带的帽子,穿在身上非常自在,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穿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总统差点被自己的长袍绊倒,但参观还是进行得相当顺利,船上那台精美的制冰站模型也运作得十分成功,它生产出了源源不绝的六边形冰块,大小正好可以放进盛放饮料的杯子里。参观者没有一个明白“雪花”这名字的贴切之处,但这也难怪他们,毕竟在萨拉萨星上,还没有几个人见过雪呢。

参观者看完了模型,接着就去参观真家伙,它们在塔纳镇的海滩上占满了几公顷。参观者包括总统及随从、贝船长及军官还有游艇上的所有宾客,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才从游艇来到岸边。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行人仰望着宽二十米、厚两米的六边形冰块,心中满怀敬意。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大一块冰冻状态的水,可能也是这颗行星上最大的一块。就算是在萨拉萨星的南北两极,海水也很少有机会凝结成冰,这是因为萨拉萨星上没有大块的陆地,洋流得以畅通无碍,浮冰刚刚形成,就会在赤道涌来的温暖海水中融化。

“可是,为什么要做成六边形的呢?”总统问。

副船长马林纳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个理由肯定已经对他解释过好多次了。

但他还是耐心地答道:“这是个古老的问题:怎么用造型相同的砖块铺满一个平面?我们有三种选择:方形、三角形、六边形。在目前的情况下,六边形的在效率上略微胜出,运输也容易。像这样的冰块共有两百多块,每一块的重量是六百吨,它们最后会镶嵌在一起,组成防护盾。这有点像是用冰制作三层三明治。飞船加速时会把所有的冰块压成一只巨大的碟子,或者确切地说,压成一个钝圆锥体。”

刚才一直懒洋洋的总统突然来了精神:“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个主意!我们还从来没在萨拉萨星上溜过冰呢!那可是一项优雅的运动。对了,还有个项目叫冰上曲棍球对吧?我看过录像,觉得那个就不要复兴了。你们如果能在奥运会之前给我们建个溜冰场,那就太棒了!你说能办到吗?”

“这个我得考虑考虑,”马林纳副船长有气无力地回答,“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您可能得先告诉我需要多少冰。”

“太好啦!等制冰站完成了原定任务,就能派这个用场了!”

马林纳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爆炸声:焰火表演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整个岛屿上方的天空都迸发出了绚烂的光辉。

萨拉萨星人热爱焰火,一有机会就大放特放,他们还在焰火中混合了激光图案。和焰火相比,激光更显瑰丽,也安全得多,可是没有了火药味,终究是少了一丝魔力。

表演结束后,宾客返回船上。副船长马林纳若有所思地说:“这总统虽说是个一根筋,但还是经常能说出些意外的话。那个什么混账奥运会我已经听够了,但他说的建溜冰场倒真是个好提议,它会让萨拉萨星人对我们怀有更多善意。”

“打赌还是我赢了。”罗伦森说。

“打什么赌?”贝船长问。

马林纳哈哈一笑。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的不会相信呢。有时候萨拉萨星人好像完全没有好奇心,把什么都当成天经地义似的。但他们既然这么相信我们的技术,我看还是该觉得荣幸的吧,他们没准觉得我们有反重力装置呢!

“罗伦认为有件事没必有要写进简报,结果还真让他说对了——我准备的第一个问题,法拉丁总统根本懒得问,那就是:我们准备怎么把十五万吨冰运到麦哲伦号上去?”

24 档案库

摩西・卡尔多喜欢一个人去登陆原点,他喜欢那大教堂一般的寂静氛围,在那里,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面对人类创造的所有艺术、所有知识,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回了一个年轻的学子。这份体验让他既欢乐,又沮丧:他的指尖下沉睡着一整个宇宙,就算穷尽一生,他也只能探索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有时,这种绝望感让他无力承受。他仿佛是独自赴宴的饥民,眼前摆放着望不到尽头的佳肴,它们的数量如此庞大,以至于让他反而倒了胃口。

不仅如此,眼前这个智慧和文化的宝藏,还只是人类精神遗产的一小部分。许多他知道的、热爱的知识都湮灭了。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事故,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一千年前,一群满怀善意的天才改写了历史,他们在图书馆中逡巡,决定什么该留下,什么该付之一炬。取舍的标准十分简单,但施行起来却很困难:在所有文学作品和历史纪录中,只有那些对人类生存和社会稳定有益的内容,才有资格进入播种船的存储空间、飞向新世界。

这是一项难以完成又令人心碎的任务。评选委员们强忍着泪水,筛选掉了《吠陀经》《圣经》《大藏经》《古兰经》以及根据这些经典创作的大量纪实作品和虚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虽然饱含美和智慧,但委员们不能任由它们在新世界的人民心中灌输宗教仇恨和超自然信仰;他们不能让未来的新人像地球上的数十亿男女一样,为了求得安慰,不惜被虔诚的胡话蒙蔽心智。

在清洗中遭殃的还有几乎所有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因为一旦没有了哲学和文化的背景,他们的作品就变得毫无意义。荷马、莎士比亚、弥尔顿、托尔斯泰、梅尔维尔、普鲁斯特,这些在电子革命取代纸张之前的创作大家,都没能留下完整的作品,唯一传世的只有几十万页精心挑选的段落。总之,凡是和战争、犯罪、暴力以及毁灭性的激情有关的一切,都被排除在了人类的文化遗产之外。如果智人设计出的(希望也是经过改善的)传人发现了这部分文字,他们就一定会创造出自己的文学作为回应。在这一点上,没有必要过早给他们鼓励。

音乐的命运要好一些(歌剧除外),视觉艺术也是。但这两个艺术门类的作品浩如烟海,同样亟需甄选,尽管挑选的标准有时失之武断。在未来,许多行星上的新人一定会奇怪莫扎特的第一到第三十八号交响曲到哪里去了,还有贝多芬的第二和第四号、西贝柳斯的第三到第六号交响曲。

面对眼前的任务,摩西・卡尔多深深地明白自己的责任,也明白自己的无能——无论才华多高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无能的。麦哲伦号的数据库里存储着海量的信息,那都是萨拉萨星人从未知晓的,也必然是他们乐于接受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有二十五世纪的作家对《奥德赛》的杰出改写,那是穿越了半个千年的和平来回顾战争岁月的经典之作;其中还有费恩伯格翻译成通用语的莎翁四大悲剧,以及周笠翻译的《战争与和平》——光是说完那一长串的书名,就要花上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

有时候,在登陆原点大楼的图书馆里,卡尔多会忍不住对这些相当快乐、但绝不天真的人民扮演一回上帝。他会把图书馆档案库中的条目和麦哲伦号的数据库作一番对比,看看哪些删除了、哪些缩编了。虽然他在原则上反对任何审查,但也常常认同审查者的智慧——至少在殖民地草创的那些年月里,审查是必要的。但事到如今,殖民地已经建立成功,或许该给他们搅动搅动、倾注点创造力了……

他偶尔也会受点打扰:或者是飞船上的呼叫,或者是年长的萨拉萨星人领着小辈来此地缅怀历史。他并不在乎被打扰,相反,有一个人的打搅还挺让他觉得高兴。

每天下午,如果不是塔纳镇上有紧急公务,米蕾莎都会骑着那匹漂亮的帕洛米诺马来访,马的名字叫“鲍比”,去了势。地球的访客第一次在萨拉萨星上见到马时都觉得十分惊奇,因为他们从没有在地球上见过一匹活马。萨拉萨星人爱动物,他们从地球人留下的大量基因材料中复制了许多出来。有的动物没什么用处,有的甚至还挺讨厌,比如那些可爱的松鼠猴就老喜欢从塔纳镇的居民家里偷点小东西。

米蕾莎每次都会带上点好吃的,通常是水果,或是当地的多种奶酪之一。卡尔多总是感激地收下,但他更感激的是她的陪伴。谁能想到呢?从前的他常对着五百万人演讲(那可比最后一代地球人总人口的一半还多!),可现在,一个听众就让他心满意足了……

“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图书管理员,已经习惯了用兆字节思考,但是我想提醒你,‘图书馆’里有个‘书’字。你们萨拉萨星上还有书吗?”卡尔多问道。

“我们当然有!”米蕾莎语气极为愤慨——她暂时还听不懂卡尔多的玩笑,“有几百万,唔,几千本呢!北岛上有个人会印书,每年大概印十本书,每本印一两百册。它们都很漂亮,也很贵,都是特殊场合当礼物用的。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年收到了一本,是《爱丽丝漫游仙境》。”

“哪天得让我看看。我一向喜欢书,在飞船上藏了差不多一百本。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每次听到有人说多少字节,我都会在心里把那个数字除以一百万,换算成一本书:十亿字节相当于一千本书,以此类推。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别人说到数据库和信息传输的时候,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说说你的图书馆吧,它有多大?”

米蕾莎目不转睛地望着卡尔多,十指却在操作台的键盘上忙碌。

“这也是我学不会的技能,”他望着米蕾莎的动作,露出羡慕的神色,“有人说过,二十一世纪之后的人类已经分成了两个物种,一个是语言人,一个是数字人。当然了,如果需要,我还是可以用用键盘的,但我还是喜欢和那些用惯了电子产品的同事当面交谈。”

米蕾莎的搜索结束了:“根据上一个小时的盘点结果,是645垓字节。”

“唔……有将近十亿本书了。那么图书馆最初的规模是多大?”

“这个我不用查就知道,是640垓字节。”

“那么,在七百年里——”

“是的,是的,在七百年里,我们只添加了几百万本。”

“我不是在批评你们,毕竟质量远比数量重要。你能不能给我看看萨拉萨星上你最喜欢的文学作品?还有音乐作品。我们的问题是不知道该给你们什么。麦哲伦号的共享数据库里存储了十亿多本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说‘知道’,那就是在剥夺你告诉我的权利,我可没那么残忍。”

“谢谢你,亲爱的。说正经的,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已经困扰了我好些年了。我有时会想:地球毁灭得正是时候,再拖下去,人类就要被自己创造的信息给压垮了。

“第二个千年结束的时候,人类创造知识的速度只有每年一百万本新书——和后来相比,只能说‘只有’了!这个数字还单单指多少有些传世价值、因此永久储存下来的书。

“到第三个千年时,这个数字至少翻了一百倍。有人作过统计,从书写问世的时候算起,直到地球毁灭,人类总共生产了一百亿本书。我刚才对你说了,我们的飞船上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

“如果把这些书一股脑儿地给你们,就算你们有足够的存储空间,也会被它们吞没的。那不是善举,只会使你们的文化和科学发展彻底停滞。再说其中的大多数材料也对你们毫无意义,你们得像从谷糠里打麦子那样筛选,筛选过程会长达几个世纪。”

奇怪,卡尔多心想,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比喻?这正巧是SETI的反对者一再重申的危险。好吧,我们一直没能和外星智能取得联系,甚至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萨拉萨星人做到了,而他们的外星智能就是我们……

但是,他和米蕾莎虽然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相互之间却有许多共同点。她既好奇又聪明,这两样都是需要鼓励的特质。就算在一起航行的船员中,也没有人能和他开展这样振奋人心的对话。有时他实在答不上来她的问题,只好转守为攻。

一次,她提了一大串有关太阳系星际政治的问题,他招架不住,于是反问道:“有件事我很意外:你竟然没有继承你父亲的事业,在这儿全职工作,我觉得这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

“我也想啊,可是我父亲一辈子都在回答别人的提问,要不就是在为北岛的官僚归纳文档,根本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那你呢?”

“我喜欢搜集知识,但我也喜欢看到知识投入应用,所以他们才派我做了塔纳发展计划的副主任。”

“这个计划恐怕有点儿被我们的行动破坏了吧?正主任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就在他从镇长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

“你也知道布兰特是开玩笑的。这是个长期项目,只有大致的完工期限。如果奥运会的冰上竞技馆要建在这儿,那么计划就真得修改了,但大多数人都相信会越改越好。当然了,北岛人是希望把竞技馆造到他们那儿去,他们认为我们有登陆原点就够了。”

卡尔多轻笑了一声:像这样发生在两座岛屿之间的敌对可谓源远流长,他对此太了解了。

“可不是吗?再说现在我们也算你们的景点了呀,可不能太贪心了哟。”

交往到现在,两个人已经了解并喜欢上了对方,无论是萨拉萨星还是麦哲伦号,都可以拿来开玩笑了。他们对彼此毫无隐瞒,可以坦率地谈论罗伦和布兰特,还有,卡尔多也发现自己终于能说说地球了。

“我呀,米蕾莎,都不记得自己做过几份工作了,不过多数也不重要。我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火星的剑桥做政治学教授。你不知道那有多容易造成误解,因为地球上有个麻省剑桥,那里也有所老大学,另外还有个更老的剑桥,在英格兰。

“快到结束的时候,伊芙琳和我越来越关注起了身边的社会问题、关注起了那个最终移民计划。我么,有些,唔,有些演讲才能,能够帮助大家面对未来的遭遇。

“可是我们从未想到末日会在我们那个时代发生——谁想得到呢?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说,我会离开地球、离开我热爱的一切……”

说到动情处,他的脸上抽动起来。米蕾莎一言不发,满怀同情地等着他慢慢冷静下来。她想问他的事太多了,多到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答。然而她只有一年了,一年之后,麦哲伦号便会重新上路,飞向群星。

“在得知他们需要我登船之后,我运用所有的哲学和辩论技巧证明他们错了:我老了、我的知识都存到数据库里了、别人比我更适合等等等等,可我就是没说出真正的理由。

“最后还是伊芙琳为我下定了决心。是的,米蕾莎,在有些方面,女人的确比男人坚强……你看我,干吗要告诉你这些呢?

“她最后对我说的是:‘他们需要你,我们都一起生活四十年了,不少这最后一个月,带着我的爱去吧,别找我。’

“离开太阳系时,我始终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样,看到了地球的末日。”

25 蝎子

罗伦在不久前的那次难忘的航行中就见过布兰特脱掉衣服,可是他从来就没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有这样强健的肌肉。罗伦一直很注意保养身体,但自从离开地球,他就很少有机会参加运动或者锻炼了。布兰特不同,他大概每天都在参加什么重负荷运动,效果相当明显。要战胜他,就必须回忆起地球上那些著名的武术招式,问题是这些武术罗伦一样都不会。

整个场面滑稽透顶:他的那些军官同事个个乐得合不拢嘴,贝船长掐着一只秒表,米蕾莎也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得意”形容。

船长报数:“……2……1……0……开始!”布兰特像眼镜蛇一般闪电出击。面对猛攻,罗伦想要躲闪,但是他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他就要输了,不仅输掉米蕾莎,而且输掉他的男性尊严……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蓦然惊醒。梦境还在扰乱他的心神。他明白梦的起因,但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米蕾莎。

肯定不能告诉布兰特。他到现在还是一派友善,但他的陪伴已经让自己有点尴尬了。不过今天,他却很乐意看到布兰特,要是他猜得没错,眼前的景象要比他们之间的私事重要得多。

他等不及要看看,面对这位在夜色中意外来访的宾客,布兰特的反应会是怎样。

混凝土铺就的管道长一百米,外面的海水经它流入制冰站,注入圆形水池,水池的大小正好可以容纳一片“雪花”的水量。纯净的冰块是一种糟糕的建筑材料,要加固之后才能使用,而东部大草甸中那些长长的海草既便宜又好用,是理想的加固材料。他们给这种冰块和海草的混合物取了个绰号,叫“混凝冰”。在麦哲伦号长达数周乃至数月的加速过程中,他们得保证这些“混凝冰”不会像冰川一样浮动。

两人站在水池边缘,罗伦对身边的布兰特说:“瞧,就在这儿。”在他们脚下,海洋植物互相缠结,织成了一张草筏,草筏上有一个缺口,一只动物正在缺口处吃着海草;那东西的样子就像地球上的龙虾,但身形是人类的两倍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