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文化(1 / 2)

宇宙墓碑 韩松 8895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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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抵达的人,站在沙尘和砾石的地面,观赏后续的飞船以优美的姿态,在暗红色的大气中徐徐降落。衬托飞船背景的,是一颗横跨大半个天际的红巨星。飞船成了它光焰洋面上剥离出的细小斑点。真是美不胜收的一幅图画。

代号空中哨兵的队员伸手指点飞船:“它们看起来像史前灭绝的蝴蝶。”

名为鞭挞者的老者则认为像落叶。

但空中哨兵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慢着慢着!我又觉得像‘磁片’。”

“瓷片?”

这种比喻是精致的,为他们的心智注入了一匙清水。

空中哨兵说,“是啊,磁片。”这家伙是来与这个星球上的磁极配合的。

鞭挞者这才幡然醒悟。在他们约定使用的古语体系中,“瓷”与“磁”这两个同音字,有着怎样的不同意义。可是,磁场仅仅是具备磁力线,又怎能化身为一片片的“磁片”呢?但这个新创的词汇,有着别具一格的崭新意境,令远离故乡的探险者们觉得也挺像那么回事,遂沉浸在了话语营造出来的谵妄中,似若他们的历史,也不过是一场语言的游戏。

但他们不顾一切地来了。于是看到,在同一个标准时刻内,在宇宙各处,浑身闪光、纷纷扬扬的飞船正沿着磁力线,水珠般从一个点迸发向另一点,缩短着通过广袤空间所需的漫长时间。

这正像孩子们在湖面打水漂一样……石子终将沉没,但飞起的瞬间却成了胜景。

然而在偌大宇宙中,此刻他们是孤独的,就若浮荡在将醒未醒的梦里。

离开太阳系一百二十光年,连通讯也没有多少意义。尽管利用了磁道飙射,到达目的地仍然用去了七年。与地球的联络,信号一来一往,大致得十四年。这便是超统一理论建立的不可逾越的标尺,禁锢了人生、自由等概念。

但他们还是来了。总共有三艘飞船相继降落在行星的荒原地带。着陆之前,队员们在同步轨道上释放出三颗人造卫星,作为观测和通讯用。不少人是第一次参与异星探险,不由高声欢呼。长途跋涉,没出什么事故,皆如释重负。接下来,是要建设暂时性的营地了。

灿烂文化,你在哪儿呢?

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而是积聚了几个世纪的思索。它包含的所有信息,需要建一座超级图书馆才能装下。它被用各种波长的电磁波向这个星球不断发送。这项工作早在地球上便开始做了。

飞船前来的路途中,这样的问题或问候,也一刻不曾停止广播。

但始终没有回音。

孤独的信息接连不断碰击星球表面,但并不会像陨星那样留下痕迹,因此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如传说中的,灿烂文化已经消失得连一片碎瓷也找不到了。

但这群人仍然固执地闹哄哄要来,给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行星带来新一番躁动。可是,长眠的灿烂文化会被惊醒么?

空中哨兵时年三十六岁,是一名古玩收藏爱好者。抵达目的地的激动驱散了长途旅行的困乏。他与同伴们热烈交谈:

“为什么叫大荒星呢?”

“据说第一个踏上这颗星球的宇航员名叫大荒实。”

“古人的名字多有意思呀。”

“不。正确的说法是,着陆的第一批人,看到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便给星球起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后来发展出了灿烂文化。真是奇迹呀。”他们的领队说。领队也有一个代号:海盗。

机器人正忙着搭设营地和施放探测器。降落点是一处平缓的沙石带。远方起伏着低矮的山崖。空中哨兵看不到远古文明的孑遗。这时,暗红色的光焰如潮消退。红巨星开始沉入地平线,昼夜交替时因为温差的急速变化,产生了短暂的风暴。

这是准备工作中不曾料到的。建设中的营地被风暴摧毁,还死了两个人。他们只得仓促退回飞船,以舱室为营。半夜,气温降低了九十度。一大一小两只月亮,交错投下强劲的光芒,把飞船的形影蚀刻在沙石上,显现出他们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的确是大荒之星啊,空中哨兵心忖。那么,史前人类创造的灿烂文化会藏在哪里呢?听说,以前也有过多批寻宝者,但皆有来无回。

次日,开始实地探测。他们兴奋异常,犹如返归了自己的乐土。

空中哨兵与海盗驾驭一辆碟形飞车,越过赤道,然后沿北纬三十度线巡航。另几批人马也奔向了确定的目的地,包括南纬五十度线、峻原和比目海。这些地带,都是传说中灿烂文化曾经兴盛一时的中心。

大荒星是这个太阳系从外往内数第五颗行星,质量为地球的百分之十二点七,半径五千九百公里,自转周期几乎与地球相等,绕恒星公转周期则为四百零五天。此行星有两颗卫星。

这是一颗类地行星。已发现它有偶极磁场,赤道处磁场强度为一点二高斯。行星的大气已很稀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白天地面温度高达一百二十度,但昼夜温差也大。可以说,完全不适合生命存在。

但是,在恒星的壮年期,这里的环境条件是不错的,颇似地球。然而,史前人类选择移民大荒星,却是在此间太阳已向红巨星过渡的时刻,也就是末日到来之际。这匪夷所思。他们只是用高超的技术,改造了苛刻的环境。

但为什么一定要来大荒星呢?就是为了更逼近死亡吗?许多人猜想,在这个余生所剩无几的太阳系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史前人类。

空中哨兵第一次贴近观察心仪已久的大荒星景色,萌生了种种感受。他长年沉醉于这颗远离地球的行星,像嗜鸦片者。少年时代,他见过一些文物,据说来自此星。他花了二十余年收集关于大荒星的一切文字、声音和影像资料。

但是,坐在舒适的室内欣赏与回味这古老的余韵,与冒了生命危险到实地考察,是两回事。他选择来此,出于微妙的冲动。

“地貌比照片中的难看一些。”他说。

“可是,有人说照片都是假的。没有飞船能够把大荒星的图像传送回地球。那些所谓的文物,全是伪造的。”海盗说。

“不,据我多年研究,文物中的确有赝品,但仍有百分之零点五没法简单解释。”

“有人说那也是假的!是为了使信奉大荒星的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而用更逼真的方法特意制作的。”海盗的口气像是在试探。

“但灿烂文化的确存在啊。”

“这倒没错,这倒没错!传说和史诗还是真的嘛。否则,我们来这儿干吗呢?又没有娘儿们。”

两个男人都笑了。海盗是一名焚尸工,对地外文明史和寻宝活动有着天生的爱好。其他队员亦都有此兴趣。这群男人苟且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协会。协会以组织的名义,策划了这次“郊游”。飞船是向地球政府的下属机构租用的。目前着陆的这二十八名队员,是经过挑选而产生的代表,且算是第一拨吧。随后还要来更多人。

“注意下方。”

但两名业余探险家并没有看到海洋、河流、植被。行星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山脉和一些带中央丘的浅环形山。最常见的地貌是沙石荒原,亮晶晶地散发着冷漠。行星上的水分,早就在恒星膨胀过程中蒸发干了。没有城市的废墟,连一座坟墓也不见。雷达和红外装置没有探测到荒原深处埋藏着文明的堆积物。

那些传说中有来无回的寻宝飞船也片影亦无,它们似乎根本没在这颗行星上着陆过。

他们心惊。这星球连死亡也不曾有过似的,空中哨兵心底冒出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儿的确孕生了令人无比骄傲的灿烂文化么?经年收集的资料,在这灼热荒原的映照下,变得遥远和可疑了。连这个执意而为的寻宝之旅,也因此显现出了它荒诞的本质。

此种想法,空中哨兵并没有向身边的同伴表达。

他们保持着与别的探险者的联系。然而那边传来的报告也令人失望。

空中哨兵默念道:灿烂文化,你在哪里?忽然,他觉得身旁的领队消失了。大惊之下,扭头看去,却见海盗端坐如故,脸色发黑,像一具木乃伊。

“你、你怎么啦?”

海盗似从梦中惊醒,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下面有人在朝我们招手。就在沙漠深处。”

这不可能。对于领队脑海中产生的幻觉,空中哨兵自在大荒星着陆以来,第一次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三天后,海盗在全体会议上说,“经过反复探寻,我们没有发现灿烂文化。”

他说:“大家都是寻宝爱好者。为了一个共同目的,走到了一起。大荒星上存在一个灿烂文化,此种说法,古已有之,我想这肯定不会错。我们正是因为坚信这个,才来到这里。可是,经过三天的实地考察,我们都看到了,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我们有几台仪器,在大荒星的恶劣环境中失效了。但是,最要命的是,考察不够深入细致。我特别要指出,我们中有人,本就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把这次考察当成一次游山玩水而不是严肃认真的使命,吊儿郎当,玩忽职守,这是考察没有取得进展的根本原因。”

大家猜想,海盗指的是谁呢?这人要承担使灿烂文化隐匿起来的责任。可是,他是怎么混进队伍中来的呢?

海盗又说:

“但我们怎能就这样打道回府呢?祖先们创造了灿烂文化,他们的后代却找都找不到么?这是多大的耻辱呀。因此,我们下一步应作更周密的考察。我提议,除了对北纬三十度线、南纬五十度线、峻原、比目海等继续展开搜索外,还要增加对南极的考察,因为有材料讲,他们搬迁到了南极。另外,要进行钻探。他们可能生活在地下一万米处。普通的探测仪器发现不了。”

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这时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如果在全面考察后,发现灿烂文化一说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呢?”

大家转过头,惊讶地寻找竟敢说这种话的人。原来是鞭挞者,这群人中唯一的学者,也是年纪最大的,据说他在地球上研究昆虫学。大概,这就是海盗指的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的家伙吧。

他竟敢在海盗不点名批评后还来寻衅,也太大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盗不悦。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指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不相信灿烂文化,为什么要上这艘船?”

“想亲眼看一看灿烂文化存不存在。我少年时确曾为它而狂。”

“它肯定存在,它肯定存在。”

“可是为什么传说和史料统统跟现实对不上号呢?在地球上,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的论证。万一推翻了,可不得了哟。要引起大轰动呢。我不过是想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

“你别动摇军心,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海盗说。

鹰眼也说:“这样想问题是不行的。我们只是挑选出来的代表。协会和更多的人还在期待我们呢。虽然我们与他们不能及时交换信息。”

多数人都鄙视鞭挞者。他显得孤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算了算了。即便发现灿烂文化不存在,那也是一件好事。这样就澄清了一个久决不下的世纪之谜。”有人打起圆场。

“不会不存在的。怎么能这么说话!”另几个人立马气咻咻地反击。

空中哨兵这时迟疑地张了张口。海盗沉着脸说:“你还要说什么?”

空中哨兵便说:“也许有另一种可能。当然,领队说的更有道理,考察不够。可是,万一飞船到达的不是真正的大荒星呢?应该确认一下这里是否就是目的地。”

海盗阴郁地不置可否,空中哨兵怯然不再说话。他并不清楚领队内心的真实想法。海盗真的相信有灿烂文化吗?他害怕他的暴怒——他是焚尸工呢。鞭挞者也不再唠叨。他们是多么地不识时务啊。但分明已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铺陈出一种新的诡异。空中哨兵又开始想他自己的问题:

星球没有搭理它的陌生访问者——不,也许只能说是久违的客人吧。它曾容纳和供养过他们的伟大先辈,为什么不回应后裔们的敲门呢?大概是密码不对吧。“时代断裂”留下的后遗症竟这样深重么?

在太阳系中,时常可以听到“时代断裂”的说法和围绕它构建的理论。这指的是地球与太阳系之外的行星间发生的文化中断现象。

史前人类建立的文明散布在数光年至数百光年范围内,与其说是隔断了空间的联系,还不如说是时间上的“断裂”,心理上更易接受。

由于地球本土文明自身就经历了三次毁灭和重建,与广袤时空中史前人类的联系早已中断。移民们在太空中自生自灭,而不为太阳系中后续诞生的物种所知。

过去一个世纪风靡一时的宇宙考古,便是力图恢复太阳系与各移民点之间的联系,以复原人类历史的完整性。

这才知道宇宙是无情的。各种突发灾难造成的文明中断太常见了。弥布在太空中的生命之花早已斗转星移。资料散失,真伪难辨,众说纷纭,古迹百难觅一。人类这种生物也许并不适合走向宇宙吧。

关于大荒星曾经存在高度发达的史前人类文明的说法,早已有之,但物证极度缺乏。然而,据说大荒星移民长期禀持着早期太阳系文明的原始风俗,继承了人类最基本的精神,遂引起重视。

可是,经过时间与灾变洗礼的宇宙,其本体又发生了何种变化呢?这一点,是颇费猜疑的。而人类的科学发展到今天,仍然不能穷尽一切。这或许便是大荒星真相被掩埋的真正原因吧。

那么,寻宝者们便不是钻进了史前文化扑朔迷离的圈套,而是坠入了连文化自身也难以逃脱的宇宙之陷阱。

那些一去不返的先行探险者的遭遇,是否就是宇宙在发出警告呢?

叫你们不要来,你们又来了!

空中哨兵想到这里,背上泛起寒意。他陷入“这不是大荒星”和“宇宙设了圈套”一类洪水猛兽般的念头而不能自拔,同时又为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而羞愧。

使用星际螺旋定位法测定,该星是大荒星无疑。这使空中哨兵多少松了一口气,暂时逃脱了自责。

他与领队间的气氛又和缓了,只有鞭挞者仍游离在体制之外。

但鞭挞者点燃的怀疑氛围已无法阻止地蔓延起来。

星球之夜又一次降临。月光把疲惫的人影送回飞船。考察继续进行,但只是徒增了对大荒星荒芜景观的赏析。

已没有了刚着陆时的振奋,队员们玩起扑克。另一些人在唱歌和读书,或收看地球七年前发送来的电视节目。还有人跑到飞船外拍摄夜景。

就这么拖延着时间。再有一个星期就得走了,因为本没有长期的计划。当初只是天真地想,一着陆,便能看见灿烂文化的神圣遗址遍布大地,宝藏随手可拾。

这群人本是乌合之众,理想并不坚固,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强劲的月光洒落在荒原上,也浇淋在考察用的金属器械上,于无声处似可听见铿锵之音。

海盗没有参与游乐。他阴沉地在沙石间踯躅,留下一串巨大的航天靴印。

作为一名焚尸工,他很早就在高炉边想一个问题:在化作袅袅青烟后,那些曾经打动过无数心灵的神奇人体,将奔赴何方呢?这种想法,使他常常下班后夜不成寐,独自面对星空发呆。

他开始注意逐渐增多的有关太空深处曾存在史前人类文明的报道。此中他特别留意了大荒星的情况。这个星球上消失了的灿烂文化,竟与他在焚尸炉边感受到的事物高度相似。

因为宇宙中未知之因缘,而形成的复杂精神和肉体,不留痕迹地消失在它们原创者的怀抱中,这本身就足以激发探险的欲望吧。真假倒在其次。

在这觅求的过程中,完全可以树立一种个人的权威:支配一支活生生的考察队和死去的那个庞大文化体系。这是一名焚尸工在地球上奋斗一生也办不到的。

海盗完全被大荒星魇住了。他被选为领队是实至名归。

工作开始后,他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动摇。他对许多资料并不相信。鞭挞者散布说灿烂文化不存在,他斥之,也只是行使领队职责。而空中哨兵关于这颗星球并非大荒星的怀疑,令他一度产生了顾虑。

他也想,会不会是灿烂文化的后代子孙在红巨星进一步膨胀时,转移到其他行星上去了呢?这个太阳系共有十二颗行星。除了最里层的两颗已被恒星吞噬,其余仍在照常运转,并且,有几颗的气候已经变得宜人。

然而,他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灿烂文化的创造者和继承者们,是不可以放弃在大荒星上的追求,而去做可耻的逃兵的。

如果真是转移了,那么这次探险也便没有意义了。大荒星与灿烂文化二位一体,牢不可分,这才构成了史诗。

海盗便这么在飞船外来回行走和思考。行星则在静夜中旋转,把另一面对准恒星,渐渐攥紧内在的力量,把远道而来的这一小撮生物载向一个新的不知名的时空交叉点。

恒星又一次涌出了地平线。大荒星醒来了。

第一个发现领队失踪的人是鹰眼。

早上,他起来后,出舱闲逛,在沙石地上看见一串脚印从飞船附近向远处延伸去。他感到好奇,便跟随而去。脚印却在百米开外中断了。

脚印仿佛被偌大一片暗红发烫的荒原凭空蚀去。

他在脚印断处怔了半天,回头看见飞船正如三头怪兽走进愈浓的雾里。四周的沙尘和石块狼群一般围上了他。他猛然转身狂奔。

红巨星在天际不可思议地长大了。气温分界处,风暴袭来,把一切痕迹扫荡干净。

鹰眼成了唯一见到脚印的人。

领队卧舱中的私人物品全都有条不紊。有人说,昨晚领队就心绪不定,没有跟大家在一起,也没有开会训话。还有人说,昨晚看见他在飞船外散步,似乎心事重重。

脚印的忽然中断,除了鹰眼,谁也没有见到。这听起来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有人认为鹰眼在慌张中没有看清楚——事实上,脚印并不曾中断,领队一直走进了荒原深处,最后,来不及返回,就被早晨的尘暴吞噬了。还有人认为鹰眼产生了幻觉,根本没有什么脚印。

鹰眼坚持他亲眼看到了脚印的消失,说得十分肯定。

因此人们又想,也许,海盗是被空中忽然降临的什么东西给叼走了。那么,这种怪物来自何处呢?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隐匿起来的灿烂文化。

这个文化,似乎正静悄悄地活在暗处,并反噬过来。

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来,海盗对灿烂文化的存在是最具信心的,因为他是领队。现在领队没有了。

这一天,他们不再觅寻灿烂文化,而是分头搜索失踪的海盗,结果一无所获。

在比目海上空,空中哨兵一度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飞车下坠。他好不容易才逃脱。

在掠出比目海时,他回头看去。地面翻腾起一层层沙尘恶浪,像是地底正在进行一场核试验。红色风暴涡状席卷,上升到七十公里的高空。他刚才经过的地方,剑光闪烁,惊心动魄。

比目海中发生了什么神秘事件呢?他想到那天飞过比目海时,海盗木乃伊一般坐在身旁的阴森样子。

可以说,彼时便已有了不祥之兆。

除了灿烂文化,星球还隐匿了什么呢?

比目海是位于南方的一片无垠沙漠,面积相当于欧洲的三分之一。传说灿烂文化曾把首府建在此处。

灿烂文化最兴盛时,这里建设了数十个每个占地数万平方公里的透明防护罩,自成完备的生态系统,绿荫遍布,河湖纵横。巨大的合金建筑从森林中突出,蛛网般的管道运输器繁忙喧腾。

空中哨兵想到,这个星球上的地名都是与其字面意义相反的啊。什么比目海、峻原,其实都是荒漠。

那么,灿烂文化的语义的另一面,又是什么呢?他不敢往下想,遂匆匆返回。

当天晚上,队员中流传开了另一个坏消息。一辆寻找领队的飞车未能回返,它连同两名乘员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它是在峻原一带进行搜索的。也许是遇到了尘暴?抑或机械故障?

但是,考虑到领队失踪的神秘性,这辆飞车的消失,也不能说没有别的原因吧。

定位在同步轨道上的三颗卫星,没有报告任何有关失踪者的信息。看起来,失踪者在遇险之际,也不曾发出求援信号。

夜已降临,竟然没有人提议再度出发寻找。

海盗走后,他们都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意志和责任感。

有人抱着一线希望这么想:也许,飞车驾驶员只是迷路了,到了明天早上,会忽然出现在营地前。甚至,连领队也会一并出现。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

睡在飞船中,空中哨兵做着噩梦。

他独自驾驶飞车在大荒星上空飞翔。比目海出现了。恶浪如云,雷声隆隆。忽然,海盗的手从沙霾中伸出来,犹如一支遒劲的仙人掌,搏住了飞车舷窗。空中哨兵感受到了地狱的气息。

他使劲令飞车往上飞,想把领队从沙地里拽出来,但是海盗却拼命地要把他拉下去。

正危急间,又风平浪静了。比目海,海盗的大手,统统不见了。只剩下荒原像是红色的天空,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能荡涤一切胡思乱想。奇怪的是,空中哨兵是头朝下在飞行。

他忽地看见天空中嵌着两行脚印。脚印延伸向宇宙深处,渐渐中断了。

但这时,领队的身形忽在断处出现,正踩着脚印往回走……

空中哨兵想大叫,可是叫不出声,接着他便一身大汗地醒了。

他仍沉湎在这个逼真的梦境中。一种预感忽然掠过心头。他冲到鹰眼卧舱前。门没锁。他推门进去,鹰眼不在。

被预感指引,他凑近舷窗,看见一串新鲜的脚印正从飞船出口处延伸出去,抛向无边无际的荒原深处,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月亮下面。

万籁俱寂。

“你们都醒来吧,不要再做梦了。”空中哨兵把伙伴们一一唤醒。

鹰眼也留下了一串有去无返的脚印。他甚至没有走到海盗那么远。

昨晚一同不辞而别的,还有一名飞船工程师。

是什么样的呼唤,把他们从酣睡中叫醒,并召引他们走向某个神秘的所在呢?

空中哨兵想,如果他不及时从梦中醒来,是否也会身不由己游走到外面去呢?其他的队员是否都会走掉呢?只留下空空的飞船。这让人不寒而栗。

像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宇航手册中不曾提到。在有关大荒星的各种资料中,也没有出现。甚至在整个航天史上,也无人遭遇过。

是不是一种能致人迷幻的病毒呢?有人提出这种猜想。但其余人表示,这个星球上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

不到两天,寻宝者队伍中已走失了五个人,包括领队。加上最初因风暴而死的两名队员,他们已损失了四分之一的成员。这时,他们开始认真思考起有关以前的寻宝者有来无回的传说。

尽管觉得没有希望,大家还是集结起来,在没有“头羊”率领的情况下,自发地进行了又一次搜寻。与其说这是试图发现失踪的人,不如说是幸存者在为自己的处境忧虑。

白天和晚上都安排了专人值班,启动了大功率监视器,观察周围动静。飞船上的武器系统也处于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