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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 严歌苓 539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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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人跟人不是都能合得来。我跟他合不来,他也跟我合不来。”

“你还跟谁合不来?”

他想了想,说道:“反正我就是跟那种整天一本正经的人合不来。”

“什么叫一本正经?”

“……就说穿衣服吧。学校每周五准许自由着装,自己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除了短裤汗衫迷你裙之类的衣服,其他都可以穿。一到周五他就穿西装,我叫他乡镇企业家,第一次他跟我发狠,就因为那句话。其实我们男生开玩笑比那过火的有的是。”

他心里跟自己说,好了,别再多说了,言多必失,但他控制不住。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实质的矛盾,我知道他学习好,本质也挺好的,就是有点虚荣。谁又没点虚荣呢?”

中年警察叫他举例,说明邵的虚荣。他已经后悔自己说多了,可是又不能不举例。

“他说他家有私家车,其实他是特困生,他爸早就下岗了。”

警察抬起脸,准确说是把黑眼珠从白眼珠上翻起,目光就这样定在他脸上。突如其来地,他关了录音笔,对他说:“好了,你可以回教室了。”

他走出会议室,腿都软了。警察清楚他和邵的一切情况。两人的不合全班有目共睹,个别人怀疑他俩冲突升级是因为班主任丁老师。这会不会让警察的思路从抢劫凶杀案上另辟蹊径?接下去的一个星期,他每天夜里都在想,今晚是不是他在自己床上睡的最后一觉,要么被抓进警察局,搬到拘留所去睡,要么他连夜逃走,从此风餐露宿,也从此逃过了高考。但四天过去,他还睡在自己的进口席梦思床上。

周五那天,他在学校门口看见那个苗条的长发女孩。她总是一身乳白色风衣,一条鲜红的丝绸围巾从脖子直围到眼睛下面。校园网上说这个女孩叫石竹,三年前也是二中的学生。石竹在班里学习成绩中流,但她的中流保持得很吃力,想升为上流就基本不可能。但她是个不甘中流的女孩,喜欢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好衣服好鞋子好皮包,包括好大学。高考的第三场考试她被监考带出了考场。石竹作弊的耳机也是好东西,仅一颗珍珠那么小,藏在耳朵眼里再用头发盖一盖,监考一点都看不见,差点让她混进好大学。丑闻爆出之后石竹精神失常了。两年后她出现在二中门口,水里刚捞出来一样干净,浑身素白,但谁也猜不出她为什么总是用手捂住鼻子和嘴。过了一阵,一条丝巾代替了她的双手,她成了某个穿越剧里的半蒙面的神秘女角。他发现石竹跟上来,他回过头,见她两只露在外的眼睛弯了弯,那被丝巾切掉一半的笑容似乎在说:放心,我没有告密。

见到女疯子的第二天,学校又来了警察。这次来的是不同的警察,都有着重案组的剽悍和冷血,眉宇间浮动着浓重的疑云。他们来到刚刚下了语文课的高三(1)班教室外,拦住了班主任丁老师,又喊上杨晴,带着她俩到楼下去了。学生们从楼上看,丁老师的背影像以往任何时刻那样从容。他也跻身在同学们当中,想着: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下晚自习之后,他发现重案组一个英俊的警察还晃悠在楼下。他给心儿发了条短信:“我晚上去你家,有重要的事告诉你。Love.”

心儿回复说:“我正和叮咚在父母家。一会送叮咚回校。出什么事了吗?”

他只说:“一定要等着我。”

同学们都离开了,他几乎是最后一个下楼的。刚走出楼门,英俊年轻的重案组警察拦住他,说要问他几句话。警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自我介绍姓“常”。常警察单刀直入地开始询问。

第一句:“你在邵天一被谋杀的前三周一直在书包里放着刀?”

第二句:“在邵天一被杀的头一天晚上你在家里写过什么吗?”

第三句:“你那天应该去医院看你祖父的,你爸还让你买成人纸尿布。你为什么没有去?”

他针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刀早就被扔了。丁老师不让带,就扔了。”

针对第二个问题,他说:“我那天晚上喝了啤酒,喝得迷迷糊糊,作业写了一半,后来的事记不清了。”

接下去一个回答是:“我爷爷得过中风,半身不遂,老住院,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想把作业做完再去。再说医院小卖部里有的是纸尿布,干吗要我在超市买了送过去?”

“那你爸爸为什么让你在超市买?”常警察问。

他耸耸肩。常警察还瞪眼等着呢,耸耸肩不是他等的回答。

“他和我妈老嫌医院小卖部的东西贵,一包纸尿布比超市贵好几毛钱。所以尽量不在那儿买东西。”

“你们家那么有钱,还怕贵?”常警察问。他说到“有钱”二字时腔调有点怪,好像调侃,又好像有点诋毁。

“他们想不开啊,老说挣钱不容易,存钱更不容易。”

常警察静下来。他够对答如流了吧?回答得句句合逻辑吧?可以放他走了吧?警察果然说:“谢谢你啊。你可以回家了。这就是例行询问。以后需要你帮助的时候,希望你继续合作。”

“那是应该的。”

总算都通过了。学校门口静了,晚自习的学生都走光了,住校的也都该睡了。出了校门他就向右拐,去心儿家。但身后一声呼叫:“刘畅同学!”

谁?!

回过头一看,还是那个常警察。这么一小会儿工夫,新的一次合作又要开始了?他瞪着常警察从后面赶上来。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谢谢。路不远,我习惯自己回家了。”

“这么晚了,还是送你吧。听说你们下礼拜一就要高考了,帮你节省体力。”

“谢谢!”

“怎么这么客气啊?”常警察的腔调有些古怪。好像说,别装模作样了,什么事你都干得出来,嘴上君子免了吧。

常警察开的是公家的车,就是说,营救或逮人或追逃犯,他都开它,只不过此刻警笛是哑的。

他在车上给心儿发了短信,说今天不能去她家了,有事给耽误了。

车到他家楼下,常警察停下车。他又道了一声谢,准备拉开门,常警察叫住他。

“等一等。”

他心里咯噔一下,他的直觉很好,事情转折了。等他从车门方向转过身,车里的灯亮了,常警察在警服口袋里掏什么。纸张的窸窣停止后,他看见面前是一张被撕碎又拼兑上的笔记本纸。

“这是你写的吗?”

否认是愚蠢的。他让自己不要慌,动作要真切。他尽可能真切地把常警察手里的纸接过来,朝上面的字迹瞪着眼。醉汉就是这样瞪着镜子里的人,辨认那是不是自己。

“是你写的吗?”

他放慢动作的动机是要拖延时间,拖延到想好怎么回答。可是他拖延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有想好如何回答。这就是个没法回答的题目。死题。怎么答都是死。警察们已经到他家里去过,搜查过。可是父母怎么没有告诉他?也许他们串通了他家的保洁女工,让她把厨房的垃圾桶拿出去给他们翻拣。也许他们埋伏在小区的垃圾站旁边,保洁女工倒出的垃圾都要经过他们检查。也许……

“你认出你的字迹来了?”

他慢慢地、懵懂地点点头。懵懂的表情有点过。那张纸撕得够碎,拼接得有技巧、有耐心,还有对怀疑的大方向肯定。他们早就怀疑他了。在他躺在席梦思床上想着逃还是不逃的时候,想着一天天侥幸相加就是真正的侥幸时,在他还来得及逃的时候,或者在他还来得及自首的时候,警察们就在拼七巧板了,同时怀疑的箭头已经准准地指向他。不过是让他多睡几天高档席梦思罢了。

“那天我喝醉了……”

常警察绝对相信他的话,眼神都能看出他的信赖。他一面点头,一面将纸张拿回去。怕他再撕一次,那又要麻烦他们再做一次七巧板游戏。

“行了,你可以回家了,”常警察说,“不要胡思乱想,你还年轻,相信你干不出那么残忍的事来。”

他心里又来一个忽悠,假如说早先忽悠到高处,悬吊在空气里,现在忽悠下来,回到心窝里了。

但他躺在床上觉得不会那么简单,逻辑不太正确。假如说警察把全班四十四个同学家的垃圾桶都海检一遍,偶然发现他家的垃圾桶扔着一堆撕烂的笔记本纸,又是无意中发现了“杀”字,才拼起七巧板来,那他们怎么可能一上来就怀疑到高三(1)班呢?连怀疑到二中都没有任何理由。假如怀疑到二中学生,怎么也应该在全部排除了邵家那个贫民窟所有邻居之后。不,怎么也该在排除全市的农民工、打工仔、绝大部分居民之后,才该轮到二中学生成为怀疑对象。那么就是说,警察的怀疑对象中最初就有他,因此他们才直奔他家的垃圾桶。也许他们已经进入过他家,警察进出谁家比风还不留痕迹。

他必须跟一个人交底,讨论他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人只能是他的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