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睡过?”她微微弯下身子,为了能和他眼睛对眼睛。
他喝一口牛奶。据说世界上有一种甘露就是夜间给失眠人的热牛奶。
“其实不可能一点都没睡。”她多温柔啊,能去给予临终关怀,给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护士。她接着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眠人其实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一恍惚就睡着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睡觉。战马也会那样睡觉。很多伟人都失眠。丘吉尔失眠好厉害,但谁比他更智慧?政治决断,演讲从来不受影响,还那么幽默,肉都不带掉一斤的哦!”
他有点听不进去她说的。今夜好像不是这个主题。失眠是借题发挥。
“有时候很怪,我连药都不吃就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打断她。
他到底想说什么?心里想的为什么到嘴上就说不清?跟写诗一样,心里的到纸上,就那么一点儿距离,但总是受到篡改,朦胧的一具体化,最好的那部分就流失了。他想说的是缺乏安全感吗?也许是的。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学习,考试,情感,做人,包括睡眠,他都要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来保障百分之百的安全,可到头来他发现安全感是最难保障的东西。知道如此,他仍然是笨鸟先飞,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其他事物上,他的努力都帮得了他,只有睡眠,越努力越糟。夜夜睡眠都被他搁在赌桌上似的,越争取赢,越是输。
不只这些,还有,还有……眼下所有的安全感都在发生危机,尤其情感,心儿和他之间插出个刘畅。这份安全感的失去似乎是一连串不安全的象征。心儿和他的睡眠,和他的学习成绩,和他将面临的高考,和他爱情的成与败,谁也离不开谁,两年已经形成一整套循环代谢的脏器,切断谁他都活不了。还有,心儿和他将进入的大学的胜算,和他走出那个贫民窟的可能性,总之和他未来的幸与不幸,也是紧密地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他喝着牛奶,听见心儿在厨房轻轻忙碌,碟子和碗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碰击。再过几年,他也是这样,在夜里听着妻子发出同样的声响,体贴的、体己的声响,感到家的惬意和安全。妻子就是心儿。心儿和妻子必须是一个人。他必须保障这份安全感。
他走到厨房门口向里看,心儿在烧煮什么。节能灯光里,热气熏染着小得如同玩具的厨房。不防备的时候,心儿就露相了,疲惫憔悴,皱着眉,微张的嘴下唇微微下垮。他看见他们穷僻的邻里,老女人无意识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们缺牙的嘴比她们的眼睛还会发呆。他在这个时候这个空间看到了多年后心儿的样子。他回到客厅,扪心自问,未来年富力强的他能爱她这个样子吗?爱。爱死了。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他略带责备地问。恩爱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吗?
“不是不睡了吗?”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要吃吧?”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把疲劳憔悴都收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好的笑容。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醋!”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香味。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馄饨汤里。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酱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他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他要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东欧过两年。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婚判决。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涝死!”
这就是她憔悴疲惫的原因之一。叮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但刘畅却是这一切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刘畅在她母女俩后面做靠山,不,他当董事长的妈借一根小手指,就能把母女的腰撑直。
“刘畅陪你一块儿跟叮咚父亲谈判的吧?”
“谁说的?”她两个大眼又鼓出来了。
他不想戳穿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一口口喝着碗里的汤。他把玩着手机,翻出一条条对于他至关重要的信息,这些信息是他情感史的档案。信息说:“也想你。”“也爱你。”“也抱抱你!”“傻乖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
“在看什么呢?”她问。
“没看什么……”他看得两眼发直,无比投入。
手机真好,人变了,心变了,它储存下来的档案变不了。他仍旧一条条回放着近两年里来自心儿的信息。心儿,哪怕你到高考结束那天再变心也行啊,比现在这样釜底抽薪人道多了。
她担心了:“是不是收什么不好的消息?我看看!”她伸出手,他把手机搁在她手心。看去吧,那时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儿。
她的手指不断按键,手机屏幕出现她曾发出的每句话,在于他,每一句都浓得能泡出一千句来,多次咂摸,味道还淡不去。她的脸微微发红,羞怯了吗?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为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臊得脸红吗?她看看他,意思是:没想到你都存着呢。
“我也把你的大多数信息存下来了。”她说。
这倒有点冷不防的。
“因为都写得那么好。很真……”
他看着她,先是悲苦的,怀旧的,然后一丝歹歹的笑浮上来。他管不住它。她却马上懂了。他是说她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写给别人,比如写给刘畅。天下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她的“想念”,她的“抱抱”,她的“爱”。她开始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是她今晚难以收拾的局面:请他进来,还要不伤情面不着痕迹地请他出去。
“我来。”他按住她的手。
“不用。”
“我来吧。”
她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他已经起身了,干脆就抱住她。桌子摇晃两下,给他推得要翻船。她回头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间。这事是要背着叮咚做的。他动作很快地来到叮咚卧室门口,把小姑娘的闺房门关紧。
他这次是从她背后搂住她的。他问她信不信,偶然的沉睡是她给的。她点点头,不久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手指上。
“我们不能再这样……”她说。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那么爱她,也就只能这样。爱是独立的,它自己当家,要做什么,是超出人的控制的。他的爱不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手机信息为证。一直慷慨的心儿,不能在关键时刻吝啬,还有三个星期,就是关键的关键。一直供给的营养,突然中断会出人命的。当他把她横着抱在怀里时,她决绝地推开他,彻底拉开了封锁线。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她根本没有去和叮咚父亲谈判,而是去和一个少年情人约会,那个少年情人替代了他。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富二代转学到班里不是好事,迟早会暗中挖墙角,搞替代,有钱有势果真比有情有义厉害!
她说他简直疯了,怎么非要断定她和刘畅出门约会?搞清楚一点,她是他邵天一的班主任,跟班主任说话不准许这样随便!
“你跟叮咚的父亲谈话,为什么要刘畅陪你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会是你们俩的事吧?”
“再提醒你一次,我是你的班主任!”
“现在又是班主任了?”他委屈得浑身打战,“始乱终弃!”
“告诉你,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给我出去!”她指着门口,压低嗓音和嘶喊是矛盾的,这矛盾把她的五官扯得有点横,好走样啊。走样的心儿,他还是恨不起来。
“走吧!”她手指仍然指着门口,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惹急了的心儿可以是很泼的。可以想象十年前叮咚的父亲惹急了她,她是个怎样可爱漂亮的小泼妇。他突然看到那把菜刀,刀刃带着青绿的蒜味。他一把抓起刀就朝自己胸口砍去。她叫他出去,从她的生活里出去,让位给那个少爷,他就这么出去。
不知道怎么就过渡到了她的怀里。一个脸如白纸的她挡在他和菜刀之间。再一个过渡,菜刀就到了地板上。
他感到她的手指头瑟瑟发抖,拉开他外衣的拉链,手指抖得太厉害,似乎不止十个指尖,起码二十个。好不容易将他的胸口扒拉出来,她站起身就往卫生间跑,快而乱的脚步也似乎不止一个人,好像一个救护小组。他在她离开时爬起来,看了一眼自己,挨刀的地方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口子,不太深,断断续续出来些血珠子,像个红色的省略号。然而他却觉得好虚弱,失眠的那些夜晚变成了连续的鏖战,战到阵地上只剩了他一个人。一个阴凉湿润的小东西贴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挪动。碘酒触到皮下密集的神经网络,按说是该疼痛的,但他感到透心的舒服。又一个蘸着碘酒的棉签上来,简直是天下最小的唇,给予着最小的吻……
他睁开眼,她的脸悬在他的上空,就是他的全部天空。爱字他当面说不出口,手机代替了他的喉舌。他的眼泪汩汩地流,顺着外眼角流下去,热的,随即就冷了,成了四月夜间的温度。她完成了包扎,给他穿上一件带洗衣粉味的T恤,为他盖上一条毯子。然后她和他并排躺在地上,依稀中,他把毯子的一角扯到她身上。
等他醒来,窗外大白,音乐在什么地方流动。他看看周围,这个躺在地上的伤员来历渐渐清楚了,怎样把一个寻常客厅变成包扎所的经过也渐渐清晰了。客厅门是关严的,救他命的人在哪里呢?他看见身边放着自己的外衣,胸前的刀口经过精妙的手术缝合了,针脚极细,反面补缀的布和衣服颜色一模一样。哪里去找这样一块全然相同的布料呢?翻来覆去地看,他发现布料是从外衣底边里剪下的。他身上穿的是心儿的T恤,胸口印着“师范学院”几个字,下面一行小字:一九九五年毕业纪念。十五岁的T恤。设想十五年前,三岁的邵天一跟随父母在马路上碰到那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毕业生,浑身青春饱满得要乍泄出来,他会怎样呢?三岁的他都会蹒跚着跟她私奔。
客厅的门被轻轻敲击,随后被推开一条缝,缝里透进来的是叮咚明亮的眼睛。一见他穿好衣服了,门缝顿时扩大,叮咚刹那间也坐在他身边。
“快九点了!才起来!”小姑娘说。
莫名其妙地,他又赚了一大觉,而且睡到九点。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懒觉是不是在幼儿园大班时睡的。
“你妈呢?”他一边整理毯子,一边恢复发型。一动手臂胸口的皮肤就丝丝作痛。
“我妈出去买早点了,顺便还要买点菜。”
他不等她多问,赶紧进到卫生间,如厕漱口洗脸。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在马路上了。周日的九点等于平时的七点,马路还冷清,菜贩子车上滴下的水珠还没有干。他站在路边发短信:“心儿,最亲爱的心儿,我能说什么呢?发生的都是因为爱,我爱得不知所措,远离我吧。我配不上你。我只配远远地爱你。等到你认为我配爱你的一天,给我一个召唤吧!”
回复马上就来了:“不管怎样,你睡了个好觉。你不知道我有多欣慰!与此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他觉得回信有点错位,有点答非所问,令他难受,就像是一节肠子曲不了也抻不直。所以他又发了一条信息:“原谅我昨夜的举动。但我更爱你了!你还爱我吗?”
这是明显的讨要。她回信说:“5180(我要抱你)”。
还是不够劲儿,不够过瘾。再追一条信息:“我会用最好的考试成绩进入最好的大学,将来应聘最好的工作,因为我要把最好的我献给心儿,献给天一和心儿的未来。最后三周的血战,是为了赢得心儿。”
心儿的回信说:“别忘了你不是孤军奋战,有我陪伴你。”
一周后他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还感觉到心儿的陪伴。那时他删除了心儿的所有信息,但最后一条是在屠刀刺进他内脏、隔壁的狗吠声嘶力竭时来临的。
他最后的知觉中,隐约听见手机上又落下一条信息,“丁零”一声。
那条信息说:“亲爱的天一,我弄到一种美国的安眠药,药效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从此解除失眠的压力,以百分之百的健康身心迎接高考吧!爱你的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