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都制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着说。
你现在的状况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说,用中国话,叫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句俗话,还是知道危险程度?
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安分点?我不是把你带到上海来送脑袋的。战争不会因为你担当风险而改变什么……
他说:可是风险总得有人担当。
我说:战争是几个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说:没人勇敢,只好我来勇敢。他皱皱鼻子,鼻梁上的伤疤令他不适。他的手在那个带机油污渍的裤袋里挖,挖出一个小东西,包了一层印花棉纸。差点忘了,他说,这个你要吗?
我想这样的包装里面可能只是一块巧克力。打开一看,吓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长方的蓝宝石,左右各一颗小钻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宝,但从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里挖出来,还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阵。
我抬起脸。他嘴角动起来。我现在一看他这种笑容就知道他要讲自己坏话了。
他说像他这样品位低下的人,买不出比这枚蓝宝石戒指更高雅的订婚礼物了。
我心想,谁说要跟他订婚呢?他自作主张要把我下半辈子归属到他那儿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归属到哪里。他从德国晃到美国,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从长计议?我心里是那样想,但话还说得蛮漂亮,说我多么喜欢蓝宝石,说它是最朴素最低调的瑰宝,所以我喜欢它远超过钻石。
我现在也能看懂杰克布的笑容。哪一种是在笑我满口胡扯,哪一种是笑我胡扯扯得动听,他不相信,但是他爱听,等等。他看着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摆弄,让八月底的夕阳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蓝石头里。脸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专门挑最大的钻戒试戴,跟表姐们说发了横财一定来买它的情景,他可没忘。他用一个月的薪水,逛了所有旧货店,买下这枚戒指,是倾其所有。
喜欢就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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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公园外面走。一个犹太难民小男孩上来给我们擦皮鞋,杰克布用德语跟他说了句什么,男孩看看他,失望地让开路,杰克布给了他一点零钱。
走到一个街口,又有两个小男孩上来,都是七八岁左右,要拉我们去理发。
杰克布跟他们对了几句话,转过头来对我说:为了全家不饿死,学都不上了,出来挣钱,晚上由父母教他们简单的功课和希伯来文。物价上涨得太可怕了,难民营有的老人得了腹水。
他还是老一套,掏出零钱给那两个男孩。但男孩不放过我们,硬把我们拉到一个新搭的棚子里。棚子四周插满色彩鲜艳的纸风车,表示开张大吉。棚子是石棉瓦搭的,支了一个大铁皮灶,竖着长长的烟囱。灶上坐了四个铁皮水壶,蒸汽在落山的太阳中成了粉红的。
这是难民们自己开设的低价理发店。难民们试图让自己的钱财和技能形成个内循环。用中国语言,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理发师们是他们自己开设的职业训练班培训的。一个前律师穿的工作服就是一个完整的面粉口袋,上端和左右两端各掏出三个洞,成了领口和袖口,背后,一个红艳艳的国际红十字会徽章。另外两个理发师有六十多岁,背弓下来,从脖子下端到腰部凸出一根脊椎骨,清晰得可以去做人骨标本。
年岁大的一个理发师态度极其认真,目光直得可怕,嘴巴也半张开,吐露一截舌头,每动一下剪子,舌尖就一抽,再一伸,毛森森的鼻孔里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我在棚子里站了两分钟,才认出那个老理发师是寇恩先生。前银行家对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一定不会如此紧张。
我赶紧从理发棚转身。寇恩一家,过得远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苦。
杰克布跟上我,问我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我满脑子都是老寇恩那直眼吐舌的样子,还有顶在面粉口袋工作服下的那一串脊椎骨。他的昏厥症如果在他手持剃头推子时发作,面前的脑袋会怎样……
我说我看见了一个熟人。杰克布问是谁。
我摇摇头,接着我来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说:犹太人真的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