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火。他的缰绳已经牵在我手里了。他越是还不起我的钱,缰绳越是牵得紧。
那时我看不出艾得勒有任何伟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谈得来,很容易逗我乐,可也不妨碍我把他看成人渣。
但你发现没有,其实我和他已经像小两口一样共同应付卑琐的麻烦,为非常实际的家常事物在争执。
他比我想象得更低劣。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股票赚的钱还打弹子的赌债。他告诉我,他还有其他债务要还。更大的债务?更大——大得涉及到自由。自由?!没错,自由,一旦还清那笔巨大债务,他就可以离开让他恶心的罐头工厂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到如何暗地打劫意大利罐头厂老板。他说得轻轻松松,没办法呀,出发点只是想暂时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债务还掉。
这是一个欠债还债的漩涡,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经身不由己。先是赌弹子,赢了钱去投机股票,股票沉浮无定,如同泥淖沼泽,越动弹越动弹不得,再回来玩儿命赌弹子,私贩罐头。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发洋财,就把打劫的罐头连本带利全还给老板。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穷凶极恶,意大利老板也发现了他挖了多大的墙脚。
杰克布跟我偷偷约在金门公园见面。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在他进监狱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没法兑现他的诺言:为我赌回首饰。但他一定会给我更好的项链和戒指。他说:我知道你爱珠宝。
我说:谁说我爱珠宝?
他说:你爱珠宝我不介意,我照样喜欢你啊。
我说:那你就和我一块儿去上海吧。我脱口而出。这句预谋许久的话在一个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现了,杰克布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女人大概是这样的,当她真要葬送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它的种种好处来。我看杰克布感激涕零,接受我这个邀请时,觉得他和我那么投契:不安分,爱玩火,异想天开地发大财或异想天开地去生死恋。我牺牲他就因为他有跟我一样不规矩的本性,仅因为此,他就配作为牺牲,换取彼得的自由?这不等于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高贵者供案上的牺牲品?这样一想,我抬头看着杰克布。
记得那天大雾。如此的大雾把柏树林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我和杰克布破雾而行,一旦对峙而立,也是两个铸入混凝土人形,灰面灰头。
我说: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上海,那儿的人才不管你闯过什么祸。
他说:你觉得行吗?
我说:行。
他的表情既复杂又朴素,说:谢谢你,ay。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拥抱,接吻。没办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个瞒一个,三角关系只有我看得见全局,一女二男永远不会有当面对质的时候。
所以远洋邮轮上的乘客把我和杰克布看成蜜月中的小两口。我们只买得起三等舱,八个人一个房间。杰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色人种区域来,尽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个“速成有色人种”。
杰克布把他去上海发财的计划告诉了家里。他的父母竟然觉得计划有相当的可行性,便给了他一些钱。用现在的生意行话,就算是一笔风险投资的“启动费”。他用这笔钱买了我们俩人的船票,又给自己置了一些衣装。一等舱的旅客常常举行鸡尾酒会和舞会,他便打扮得大明星一样挽上我去揩油喝酒跳舞。我们混进去狂欢了一次,第二次守门的人让他进去,把我拦下来。他独自进去跳了大半夜舞,回到三等舱,口袋胀鼓鼓的装满名片。
我记得他整天接到船上犹太乘客的邀请。请他喝茶,抽雪茄,玩儿牌,礼拜五在船上吃萨巴士,也邀请杰克布同餐。船上厨房为了几个虔诚吃犹太斋的人专门隔出一间冰室,储藏按犹太教规屠宰的牛羊。
你看,我兜了个大圈子,现在又回到杰克布和我下船的一刻。
日本人把杰克布打得够狠,从他发蒙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耳鸣眼花。
他听着日本人训诫,不时点点头。我想他一定没少挨德国人训诫,听不听得进去,点头总是有好处的。然后他却非常认真地对日本人说:我是口腔见习医生,我可以免费为你矫正这些东倒西歪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