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多保重啦,他说。
谢谢你关照,——不是你,我还不知怎么养活自己呢。话就这样冷不防地自己冒出来。真的,谢谢你。
刹那间老板要溶化了,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敌对感使他强大,使他有力量去继续剔除我们身上残存的懒惰,去压榨我们体内潜藏的勤奋,去消灭我们内心尚未死绝的自尊。他需要这股冷冷的力量;这股以一服百,蛮不讲理的力量。不然他会溶化,露出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平庸原形,有普通的恻隐之心,会对这个失业的孤单女子说,哪天你实在找不着工作,还回我这里,好歹这里饿不着你。瘦小的老板苦苦挣扎几十年,总算明白那类话的虚伪,不着边际。
我回到店堂时,顾客已多了起来。理查居然还坐在那儿。他把他的风衣拿起,放在膝上,拍拍腾出的座位。我绕过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一点不觉得我在窘他,抱着风衣风度翩翩跟我挪了过来。
“我对你和老板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十分抱歉。”他用英文说。
“是吗?”你杀人都不眨眼。
“忽然想起来了,你今晚有没有空?”
“是你个人问我,还是代表fbi?”
我表情还是不错的,不是完全的尖酸刻薄,有一点打情骂俏。
“我个人。你别紧张……”
“我当然紧张。”
他站在那里,等我请他人座。他以为他有希望得到这个邀请。
“对不起,”他戏谑地哈哈腰,“但愿不是我让你失去这份工作的。”
“你认为呢?”我看着他。
他耸耸肩,无辜也好,无赖也好。我把脸转开,去看窗外。我的表情和姿态都在邀请他开路。
“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紧张。”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
他又耸耸肩。我突然很讨厌这个美国式动作。我知道我得罪不起他,得罪他的后果远远大于得罪老板。但我想偶然得罪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特别痛快。谁都痛快得起,痛快就是不去看后果。里昂、海青和王阿花吃不起、穿不起、住不起,却痛快得起。
“你今晚有空吗?”fbi的探子又问。他自己邀请自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谁在问?你个人,还是联邦调查局?”
“我个人。”他说,“我个人认为你的经历非常有趣。你实际的经历比你讲给我听的要有趣。”他标致的脸上出现一个类似好笑的笑容。
“你在暗示什么?”
“据我了解,你的经历比你告诉我的要精彩很多。”
我仍看着窗外。大街上的路灯已亮了,洒了工业盐的路面稀烂如泥,清晨的雪彻底浸透了黑色。然而在晴好的日子你看不出芝加哥原来藏着这样丰厚的污秽,能染黑一大场雪。正是下班时分,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拥出办公室大楼,拥到马路上,像刚刚从监狱放出来,急于忘掉身后,并尽快终止任何熟识的关系。
他们个个都有得罪不起的上司、同事、妻子或丈夫。他们是一群痛快不起的人。
“作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句忠告,争取讲实话。因为很可能会给你来一次测谎试验。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请你向测谎仪重复的。假如你现在的回答和你对测谎仪的回答有出入,或者,你坚持一种回答但测谎仪显示出你在撒谎,都会带来不利。……你在听吗?”
“嗯。”
“你怎么想?”
“嗯?”
“你有什么想法?”
“——都会带来不利。如果我不在乎那个不利呢?”
“你会在乎的。”
“噢。”我点着我诚实的头。
“如果你不能让谎言一致,就别说谎。因为一般人谁也不能使谎言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