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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地在姚家住下来。朋友让我自由,给我方便。园子里很静,少人来。有客人拜访,朋友都在上花厅接待他们。其实除了早晚,朋友在家的时候就不多。我知道他并没有担任什么工作,听说他也不大喜欢应酬。我问老文,老爷白天出门做什么事,老文说他常常去“正娱花园”喝茶听竹琴,有时也把太太拉去陪他。
我搬来姚家的第六天便开始我的工作。这是我的第七本书,也就是我的第四本长篇小说。是一个老车夫和一个唱书的瞎眼妇人的故事。我动身回乡以前,曾把小说的结构和内容对一位文坛上的前辈讲过。那时他正在替一家大书店编一套文学丛书,要我把小说写好交给那个书店出版,我答应了他。我应当对那位前辈守信。我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关在下花厅里写了一个星期,已经写了三万多字。我预计在二十天里面可以完成我这部小说。
每天吃过晚饭我照例出去逛街。有时走得较远,有时走了两三条街便回来,坐在大门内板凳上,找李老汉谈天。我们什么话都谈,可是我一提到杨家的事,他便封了嘴,不然就用别的话岔开。我觉得他在提防我。
每天我走过大仙祠,都看见大门紧闭着。我轻轻地推一下,推不开。有一次我离庙门还有四五步远,看见一个小孩从庙里出来。我认得他,他明明是杨少爷。他飞也似地朝前跑,一下子就隐在人背后不见了。我走到大仙祠。大门开了一扇,哑巴站在门里。我看他,他也看我。他的相貌没有改变,只是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左手拿着一本线装书。
他退后两步,打算把我关在门外。我连忙拿右手抵住那扇门,一面埋下眼睛,看他手里的书,问道:“什么书?”
他呆呆地点一下头,却把那只手略略举起。书是翻开的,全是石印的大字,旁边还加了红圈。我瞥见“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十四个字,我知道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印本《唐诗三百首》。
“你在读唐诗?”我温和地问道。
他又点一下头,往后退了两步。
我前进两步,亲切地再问:“你贵姓?”
他仍旧点一下头。泪水从眼角滴下来,他也不去揩它,好像没有觉察到似的。
我抬起眼睛看供桌,香炉里燃着一炷香。茶花仍然在瓶里,但是已经干枯了。我又对他说一句:“还是换点别的花来插罢。”
他这一次连头也忘记点了。他痴痴地望着花,泪水像两根线一样挂在他的脸颊上。
我忽然想到这天是星期六